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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地下音乐教父如是说

2016-09-07陈楚汉采访陈楚汉吴呈杰编辑张卓摄影PatrickWack

人物 2016年3期
关键词:迈克尔乐队音乐

文|陈楚汉 采访|陈楚汉 吴呈杰 编辑|张卓 摄影|Patrick Wack

中国地下音乐教父如是说

文|陈楚汉 采访|陈楚汉 吴呈杰 编辑|张卓 摄影|Patrick Wack

一个具有纽约精英知识分子气质的华尔街投行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以自己的收入发掘、支持中国乐队,成了“中国地下音乐教父”。

Who is it

迈克尔·佩蒂斯,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特聘教授,兵马司唱片公司老板。

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给北大学生上课时,迈克尔·佩蒂斯(Michael Pettis)先生从不带教材或讲义。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又被称作中国的“哈佛商学院”,平均每年收录全国四分之一的高考状元。迈克尔在光华开了两门课:影子央行和投资银行。

迈克尔长脸庞、宽额头,戴上一副黑框眼镜,一股酷劲颇像《王牌特工》里的科林·费斯。来中国前,他在J.P.摩根等投行做了14 年交易员,2002 年,他来到中国教书,最初在清华、然后在北大当教授直到现在。

在迈克尔以人民币为背景墙的博客上,他的头衔包括:哥伦比亚院长咨询委员会成员、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高级合伙人、前贝尔斯腾公司常务董事……有“极度看重他分析和视野”的基金经理,想订阅他的通讯邮件——迈克尔在《金融时报》、《财富》开设专栏——对这位热心的基金经理,迈克尔的收费是12000 美元/年。

迈克尔的上课方式和“做空”非常类似,充满了嘲讽意味:他喜欢先说别人怎么想的、国内学者的看法是什么样的、某次会议上专家怎么说的,说10分钟,然后,中气十足地说:“我告诉大家,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他授课的风格也天马行空,来听“影子央行”的学生有的在课程结束后还会来旁听好几年。影子央行本来不是个常规课程,没成绩、没学分,上课是每周六一次会面,像俱乐部。迈克尔不讲主流经济学教科书上的东西,他鼓励学生从最基础的常识提问:什么是钱?为什么我们现在实施这种政策?我们历史上犯过哪些错误?做展示时,迈克尔也不看重板书美观或综述详尽,他唯一的要求是发言必须简短,把逻辑讲清楚,一般只有2 分钟。

有一次例外。2015年秋季学期的“影子央行”课上,有一个旁听生发表了不同观点,迈克尔非常开心,尽管北大学生完全听不懂这个旁听生在说什么。在北大校内,这类旁听生一般被称为“民间科学家”。迈克尔邀请这位旁听生专门做一场演示,并慷慨地给了他半个小时。北大学生没法听下去——“真的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学生回忆,只有迈克尔极其耐心,不懂的地方还会打断演讲者,让他重复,北大学生“不太能忍受,就(想)把他哄下台了”。

“我尤其喜欢充满好奇、穷究逻辑的孩子,因为想要理解这么一个变化迅速的世界,第一步就是提出正确的问题。”迈克尔对《人物》记者说。想选他的课首先要通过面试,他委托几位选过的学生询问新的选课者对课程和经济的看法,目的是“确保你不会不发言,不是来换学分的”。

“我当教授不是为了钱,因为我从教授这一行中赚的只占总收入的3%,”迈克尔说,“我当教授是因为我想教聪明的小孩。”迈克尔现在实际年收入仍然约为600万人民币左右,每个月,迈克尔将自己对中国和全球经济的观点推送给全球的一大批投资者,这构成他收入的主要部分。

教父

读书时,迈克尔并不是个用功的学生,尽管他从哥伦比亚大学拿了一个本科学位(哲学)和两个硕士学位(国际事务和商科)。他很少去上课,将大部分时间花在曼哈顿南边的纽约东村里,那里有他最心爱的音乐。

1983 年,还在读硕士的迈克尔在东村创立了 SIN 俱乐部,俱乐部的钱来自于一个继承丰厚家产的朋友,他得了癌症,于是把喜爱音乐的朋友都聚拢起来。他出钱,迈克尔和一帮朋友出力,俱乐部很快变得非常有名,后来出名的 Sonic Youth、John Zorn 等都是从他们的俱乐部开始登台演出的。

20 年后,迈克尔在中国教书之余做了几乎一样的事。他在中国成立了独立音乐厂牌兵马司以及D-22 和 XP 两个 Livehouse(现场) 演出场地。Carsick Cars就是迈克尔第一批签的乐队。2007年,当 Carsick Cars的乐手李青拿着他们的第一张专辑和摩登天空谈时,对方给出的条件非常苛刻:2000(或 5000)元买断这张唱片,没有谈判的余地。李青非常震惊:自己的唱片光录音就花了2万。但当时没有一个唱片公司,“哪怕是当时比较独立的”,愿意出钱发行。迈克尔听说后,告诉李青,“没有人出,那我们自己办一唱片公司”,这让李青一下子呆了,“这是故事里的情节”。她对《人物》记者说。

这就是独立音乐厂牌兵马司唱片成立的初衷—相比怀疑,迈克尔更担心错过,这缘于他17岁时读到的一本书,讲述1920年代人类群星在巴黎闪耀:毕加索、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等。迈克尔说,他十分向往那时的巴黎,想和这些伟大的艺术家做朋友,但那时的巴黎没人知道毕加索是谁。于是,迈克尔立誓:如果我在1920年的巴黎,我一定要和毕加索交朋友,“我绝不犯这种错误”。

在迈克尔眼中,北京就是现代巴黎的反面:生活质量极低,但精神文化如此蓬勃。中国音乐的发展是世界音乐史上从未有过的。在互联网之前,中国人几乎不怎么欣赏流行乐以外的音乐种类,但网络让中国人一下子能接触到从古典音乐转向现代音乐这一过程之中的杰作,从斯特拉文斯基到摇滚、爵士、朋克等等。这会改变中国年轻艺术家的思考方式,“所以我要做的是,找出有潜质的中国年轻人,给他们自信”。

兵马司甫一成立,便推出3张专辑,Joyside的Booze At Neptune's Dawn、Carsick Cars 的同名专辑,Snapline 的Party Is Over, Pornostar,这三支年轻乐队从 60、70 年代的摇滚、朋克中取材,洋溢着国际气息。

Carsick Cars 的乐手和主唱张守望和迈克尔的认识过程就像一幕肥皂剧:那时,迈克尔几乎每晚都要去无名高地、愚公移山等北京各大俱乐部看演出。有一次,他在后海散步,看到了衬衫上印着一根黄色大香蕉的张守望—那是美国地下丝绒乐队最著名的一张专辑的封面,安迪·沃霍尔设计。地下丝绒恰好是迈克尔最爱的一支摇滚乐队,张守望当时根本没接触摇滚,上过两节吉他课,觉得“非常无聊”。迈克尔带他逛碟店,给他介绍摇滚乐队,劝他写歌。慢慢地,张守望在国外乐队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调弦方式,写出了非常特殊的和弦和乐曲。

和许多外国人一样,迈克尔最无法忍受的是北京的雾霾。2002年,降落在中国的第一天,戈壁滩的沙尘暴刚好刮到北京,吓坏了迈克尔。后来空气太糟糕时,他就坐上飞机去香港。“就这样,到此为止了。”他常对自己说。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在中国待了14年,并染上了哮喘。他上课充满激情,声音又特别大,哮喘就容易犯。每次他要拿出喷雾,“边喷,还要非常激动地跟你讲”,有学生回忆,喷完了也不休息,“直接继续讲”。但他不准备离开中国,他要和中国的“毕加索、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待在一起。

在北京西楼巷胡同,坐落着一个古典庭院,穿过一条雕栏漆柱的长廊和楼梯,二楼就是迈克尔的住处,一半房间被一张硕大的床占据。楼下是他的音乐厂牌兵马司的办公室。《人物》记者第一次见迈克尔那天,北京特别冷,他刚做完按摩,穿着一件帽衫,时不时拿起面前的青岛啤酒喝一口。他看上去完全不像50岁的人,有着极易感染人,至少是感染年轻人的自信。

在音乐上,迈克尔的投入不计成本,被许多乐评人看作是“慈善家”。他请国外最好的音乐制作人来做唱片,资助乐手到国外演出,在兵马司内部还收留了一大批歌手,设计师、发行总监、企划负责人都是乐手兼职,于是,与兵马司合作过多次的乐评人邹小樱在催账款时,对方的回复常常是:抱歉哥们儿,我在巡演呢。

迈克尔承认自己现在需要“罩着”这些不挣钱的天才歌手,这点十分符合外界赋予他的外号—“中国地下音乐教父”。当下,他并没有把兵马司当做一门生意来做。当《人物》记者问起究竟把兵马司当做一个长期投资,还是因为钱少所以任性不在乎时,迈克尔有些恼怒。

“兵马司的开销大概占了我一半到2/3的收入,所以肯定不小。但我很疑惑,如果别人买豪车华服,你会在采访中怎么问他们?”他反问,“你可能会认为他们所作所为很正常,然后也不会问他们为什么这么花钱,但我认为炫耀性消费相当愚蠢,至少是没受过教育。但对我来说,花钱支持自己信奉的东西极其正常。”他说在中国被问了太多“为什么你要支持中国地下音乐”这种问题,他称之为“中国式强迫症”。

兵马司的合伙人、音乐制作人杨海崧把迈克尔定位为一个“艺术赞助人”,就像 15 世纪的美第奇家族一样,“我宁愿他不是一个慈善家”。2005年,在工体一个演出现场,杨海崧第一次见到迈克尔,还没自我介绍,杨海崧就感受到了迈克尔身上“纽约精英知识分子”的气质,这种气质难以言表,但与伍迪·艾伦、苏珊·桑塔格、《纽约书评》所共享。

比身边任何人都聪明

那迈克尔究竟是怎么赚到自己第一桶金的?

最传奇的一种说法是,他先去墨西哥做期货,看空拉美经济,1994年墨西哥金融危机后大赚一笔;然后去东南亚,唱空当地经济,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又成功做空;最后来到了中国,在北大当教授,在福布斯发文,主旨就是唱空中国经济……

他否认了这种说法,发表经济学专栏后,为了保证客观,迈克尔说自己再没有买卖过股票或证券。他实现财务自由的答案很简单:套利。“当你看到两种资产,你不知道它们的原理,但你知道如果这个值10块钱,另一个就应该是12块。如果不是12,那你就有了套利空间。

兵马司旗下的Chui Wan乐队,在美国年轻人中颇受欢迎。供图|兵马司

一位美国基金经理、迈克尔纽约时期的好友评价他“整个一生都在全球经济中运转”。迈克尔生在西班牙,幼年随着父母在秘鲁、巴基斯坦、海地、突尼斯和西班牙辗转。在 1975 年入读哥伦比亚大学前,迈克尔在美国待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两周。他父亲是西班牙人,最爱 20 世纪美国的爵士乐和流行乐,母亲是喜爱古典音乐的法国人。两人都讨厌摇滚。

迈克尔说,他的父母都来自“两三百年、许多代人都拥有良好教育和社会尊重”的家庭,父亲教导他对穷人不尊重极其可耻,侮辱佣人和权势低于自己的人更是家族名誉的污点。“有些人说,你待人要么把他们当做可怕的老虎,要么当做可使唤的狗。”迈克尔说,“但我父亲痛恨这种想法。他说,面对老虎,你要毫无畏惧;面对小狗,你也能展现出体面和尊重。”

迈克尔自己介绍说,他的父亲是个地理学家和土木工程师,在秘鲁参与一个项目时,发现项目本身存在很大问题,于是向当地政府报告了这件事,结果引发了美国政府的不满。尼克松把父亲记到自己的敌人列表中(尼克松敌人名单这一说法来自水门事件的供词,此名单现在尚未完全公布)。之后的10年,父亲都找不到工作,但迈克尔一家都很自豪。“哪里都有(这种事),每个国家都有英雄,我父亲就是一个。”他对《人物》说。

1987年,从哥大毕业后,迈克尔进入华尔街投行,他主动申请去了拉美分部做交易员,原因是那里刚经历了一场危机,没人想去,也没交易可做,“我想,那就是我想做的……因为没人知道怎么做。之前杰出的人才都不来拉美,所以(事到临头)我是唯一做得好的”。但他还是不确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于是,在接下来的10多年,他不停地从一个分部跳到另一个,菲律宾、马其顿、韩国……

“记得我怎么告诉学生的吗?不要做任何时髦的事,看大局,所有事物都是起起伏伏。高潮时,你应该离场,因为会跌;反之亦然。我去拉美时每个人都说,别去,it's dead(死定了)。”在兵马司唱片空荡荡的会议室里,迈克尔极其肯定地说。

“那你为什么能坚持下来?”

“因为我非常自负。”迈克尔大笑着说,“因为我认为我比身边任何人都聪明。”

一分钱卖掉所有版权

迈克尔是一个标准的纽约乐迷

自负的迈克尔最终结束了自己14 年的交易员生涯—每天工作14小时实在是太疲惫了。2002年,他来到了中国,本来打算当个大学教授,“两年就回去”,结果一下子待了14年。选中中国的原因并不复杂。当时,迈克尔在拉美的业务渐趋平稳,赚钱也无趣。迈克尔心想:“搞票大的?”当时迈克尔所在的银行正好有一个清华物理系本科、芝加哥大学MBA的同事,他将迈克尔推荐给自己在清华经管学院的好友,然后迈克尔就来了。

“无论中国外国,没人把中国(音乐)当回事儿。”迈克尔提到自己刚成立兵马司时的情况,老一代音乐人已经落伍了,年轻的音乐人陷入迷茫, “所有外国乐队,哪怕是二流乐队,在北京都能得到顶礼膜拜,只因为他们是外国人。”

纽约乐迷迈克尔赶上了北京乐队崛起的时机。2005—2008年,新一代的北京乐队涌现,Carsick Cars 是兵马司旗下最老牌的乐队,他们第一张专辑卖出2万多张—这个数字在摇滚圈中非常惊人。每当张守望在酒吧唱《中南海》时,台下都会有人往舞台上扔中南海香烟。匡威等国际品牌直接赞助巡演,Joyside、Carsick Cars 都曾为匡威代言,他们的照片被印在T恤上,挂在商店中。这些事在今天都很难想象。

成立8年后,兵马司以酷、国际范以及青年中国之声自诩。今年,兵马司的新乐队海朋森的专辑《我不要别的历史》让乐评人邹小樱大呼“太酷了”,“他们代表一种已经不是琼瑶一代的年轻人,他们有很好的出身、很好的涵养,高学历、手上技术非常优秀,他们做出来的音乐水准已经不是那一群的土法炼钢的东西。”

兵马司另一支乐队Chui Wan也推出他们的第二张专辑,并登上CMJ 200的第28名,这个榜单每个月从800个美国大学广播台中选出最受欢迎的200首歌曲,Lady Gaga、Eminem、Black Eyed Peas都由此发迹。美国《村声》杂志称赞他们说:“来自北京的Chui Wan在他们的新同名专辑中找到了属于全世界的声音……20世纪的极简主义作曲、亚洲民谣、爵士乐、悬疑电影配乐以及早期的平克·弗洛伊德的混合体。”

“可能前几年,不可能有这样类型的乐队涌现,那兵马司是把他们放到我们面前来看而已。”邹小樱说。

从2007年开始,迈克尔每年都会选几个中国城市,然后寻找最酷的年轻音乐人,比如噪音、先锋作曲家,带到北京来演出。“我希望他们知道不孤单,我们会找到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北京来。见见自己的英雄,知道自己属于整个中国的一部分。”

不可否认,兵马司的“酷”至今仍保持在一个较小众的范围内。兵马司的乐队的理念太过现代,以至于习惯了“土摇”的国内多数听众很难欣赏。曾经有个四川乐队,想加入兵马司,旁人都说他们能火、能挣很多钱,但迈克尔说:“他们不错,但不够伟大。”然后,把他们拒绝了。

直到现在,兵马司也未摆脱亏损,D-22 关闭前,即便能容纳 250 人的酒吧经常座无虚席,迈克尔每周也要亏损 1000 美元左右,这还不算最初3个合伙人投入共 20 万美元。

曾有德国记者问过兵马司一个员工运营的事,他回答:“我们不挣钱!我们在创造历史!”谈到这件事,迈克尔狠狠地捶了一下面前的木桌,身子前倾,盯着《人物》记者说:“这才是兵马司!如果你忘记金钱,专注乐队,你迟早会挣大钱的。我觉得 10 年后,兵马司会挣很多钱,但当兵马司挣钱后,我会把它交给音乐家,我只会把投入的钱拿回来,然后其余所有的送给音乐家们。”

如果迈克尔有那么一丁点儿指望兵马司挣钱,也是出于自我证明,而非商业欲求。在某本经济杂志的采访中,迈克尔公开打了个赌:30 年后,如果 Carsick Cars 在水准和大众知名度上没有成为 Sonic Youth ,或者刘堃(低苦艾乐队主唱)没有成为Leonard Cohen ,那他就一块钱卖掉兵马司所有版权。

盛极必衰

2015年12月24日,9 点多,Carsick Cars 的乐手张守望背着一把吉他走进南锣鼓巷的一间咖啡厅,走上台,脱下呢子大衣,露出普通的条纹毛衣。在咖啡厅墙上、天花板上贴着披头士、大卫·鲍伊、涅槃、P.K.14 和20多张鲍勃·迪伦的海报,这家咖啡厅到夜晚就是一间音乐俱乐部,现场稀稀落落地坐了 20 多人。一个多小时的吉他独奏后,张守望才开腔唱,模糊的吐词就和独特的吉他和弦一样琢磨不透,整个表演《人物》记者只听出来他用乐器模拟了一段圣诞钟声,乐评人说这是他的特长—“善于使用不同乐器与效果器制造令人眼花缭乱的噪音声场”。他头发有些长,随意地垂下来,没有染烫,也没有奇装异服,很难把他和“摇滚天才”联系在一起。

2008 年,美国最著名的古典音乐评论家 Alex Ross 到北京听了一场张守望的演出。7 月发表在《纽约客》上《中国古典音乐的大跃进》中,他写道:“我第一次去 D-22 酒吧的那晚,他表演了一首独奏,稳定的嗡鸣声之上是狡猾的极简主义模式,有意识地从安静、简单的和声滑向阴暗的半音阶领域。张守望以历史悠久的齐柏林飞船乐队的手法,用他精心涂抹过树脂的小提琴弓演奏吉他。”

演出结束,门外,在狭窄的过道中,迈克尔正在将墙上今天的演出海报小心地撕下来,他有收集兵马司乐队海报的习惯。一名工作人员制止了他,告诉他:海报上还有一支乐队明天演出。迈克尔又跑去找胶水,再把海报贴上去。

在迈克尔身上,极度的蔑视和无私的信任并存。每次他都以一副绝对自信的神情,提出一些惊世骇俗的结论,比如15年前大部分中国音乐是垃圾、798的艺术全是垃圾、张守望和P.K.14会被载入音乐教科书。但熟悉他的人说,这是个非常友善慷慨的老头,只要他相信你,就会全力支持,绝不怀疑。

D-22 关门前,只要有新乐队来演出,迈克尔都会去听,如果喜欢就会走过去,拍拍人家的肩膀,“Hey man”,然后开始攀谈。

在国外演出时,张守望常常会被问到:“为什么中国乐队不用一些中国的乐器?”

这种提问让他很困惑:“我们其实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去传承什么中国文化并不是我们的职责,我们的职责就是表达我们想表达的东西。”

这就像迈克尔看不上当代的中国音乐,尤其是所谓的“民族音乐”。他承认,古代中国音乐很美,比如京剧,但那不是今天的中国年轻人听的。他尤其痛恨用对中国的刻板印象评价中国年轻艺术家。“如果你来自北京,你从来没骑过马,你的日常生活中是电脑、堵车、地铁,你应该演奏的是城市音乐,用电子键盘、电吉他。但如果你是中国人,你弹这些,他们会说:啊,这不是中国音乐。”这种刻板印象会极大地伤害艺术家,“愚不可及,”迈克尔说,“中国卖出了世界上最多的汽车,如果你的音乐听起来像‘汽车音乐’,人们就会说:哦,你听起来像美国人。但你们有更多的车!Fuck!”

曾经有个法国朋友来中国,希望迈克尔带他去吃“正宗中国菜”,迈克尔毫不犹豫,带他去了麦当劳。朋友很生气:这是中国菜?

“是,大城市的中国年轻人吃快餐,这才是今天的中国人。”迈克尔用一种教育学生的语气说。这也是迈克尔不喜欢一些“老外”的原因,“一部分外国人,说:哦,我爱中国!只会更糟!他们不爱中国,他们只爱对中国的幻想。”所以,中国很重要,中国可以作为一个锤子,凿穿所有对发展中国家的刻板印象。

提起很多北大学生想移民时,他告诉《人物》记者:民族主义很糟糕,它终结了欧洲,但是,“如果你移民美国只是因为想逃离中国,这不对,你对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要负责。这是你的国家,不属于某个政党。”在课堂上,他这样教育学生,你们要记得,“中国理应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如果不是,就是你们失责。”

下学期,迈克尔想开一门新课程,讲拉美国家。“现在中国在拉美投资非常多,但投得非常糟糕,损失了极多钱。”

“有多坏?”

“非常坏。比如说,在拉美拿了中国最多的钱的国家是委内瑞拉,多数我们拿不回来了。”迈克尔斩钉截铁地说。去年1月,委内瑞拉总统宣布中国在委投资200亿美元,而当地经济极度依赖油价。

“最好的中国学生不了解拉美。因为如果你优秀,你就会熟知美国、欧洲。如果北大有一批学生能足够理性地了解拉美,那么那些学生以后会成为中国政府、商业、投行中和拉美打交道的中坚。”他这么说,就好像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成功秘诀,很简单:盛极必衰,你要在高潮时退场,在低谷时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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