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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案者

2016-09-07张瑞编辑赵涵漠摄影邢超

人物 2016年3期
关键词:案子律师

文|张瑞 编辑|赵涵漠 摄影|邢超

翻案者

文|张瑞 编辑|赵涵漠 摄影|邢超

当11年前开始想要为陈满翻案时,程世蓉并不知道前路如此艰难,然而此后就像一只脚踩进网里,整个人也不由己地往前扑了。

Who is it

程世蓉,为陈满翻案的主要推动者。

有人帮忙,就有希望

52岁的陈满再一次见到程世蓉,是在电视里。他和一家人守在电视前,看到了老太太接受采访,为他的案子—花白短发,精神倒好,只是“比之前胖,也老多了”。虽然只见过一面,却是没忘,这也是不容易,离上一次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里看电视,都过去了23年—2016年2月1日陈满终于走出了监狱,他是曾经的死囚,国内已知服刑时间最长的蒙冤者—离上一次见到程世蓉,也有11年了。

他加了一句感慨,“想想,这么多年了呢。”

11年前,海南美兰监狱,陈满被管教带出牢房,有一个自称是他“表嬢”的人来看他,在他的老家,四川绵竹方言里,这是表姨的意思。走到眼前了,看到的却是两个老年人—程世蓉和她老伴,陈满一个都不认识。“家里没和我说。”23年后,陈满回忆当时的情形,心有怀疑,不知怎么回事。表嬢就自己介绍自己,她原来和陈满父亲一个单位,也是绵竹人,这次路过海南来看看他。

程世蓉是坐着“蹦蹦”来的—“像农村里的拖拉机”,监狱在郊区,没车。她和老伴都是北京应用物理与计算数学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这年已经退休,所里照顾老同志,安排来海南旅游,他们没去海边,却要去看同乡坐牢的儿子,一路颠到了监狱来。

自称是“表嬢”,也是打掩护,程世蓉想过的,“表亲的话,姓氏上就不用一致。”

隔着玻璃墙,两边都拿起听筒。一开始,程世蓉用了绵竹方言,“陈满啊……”话音还没落,听筒里突然传进来严厉的喝声,“不能用方言!”

程世蓉当时吓了一跳,她没经验,不知道是要全程监听的。她连忙换成普通话,“这个案子啊……”

“不能说案子!”

只好拉拉家常,陈满爱看书,他让程世蓉给家里带话,给他再订一份报纸和杂志,还说两个哥哥可以考虑开一家网吧,在牢里,他听人家说,这个巨赚钱。家里三兄弟,陈满的想法最活泛,事实上,他也是为了做生意赚大钱,从绵竹来的海南。虽然,结果却是身陷囹圄。

1992年年末,海南省海口市上坡下村109号发生一起杀人放火焚尸案。一开始,以为死者就是陈满,后来纠正过来,被害人是一个叫钟作宽的46岁男子。而陈满,正在离案发地不远的地方看人打麻将。

卷宗记录,警方在尸体口袋里发现了陈满的工作证,但这件证物却从未出现在一审或者二审的法庭上,警方称这件证物弄丢了。

陈满随后被捕。钟作宽原先是他的房东,前者被害前,陈满还欠着千把块的房租,这成了警方认定陈满杀人的动机—“陈从厨房拿起菜刀一把,趁钟不备,朝钟连砍数刀,致钟当即死亡。接着,陈将厨房的煤气罐搬到钟的卧室的门口,用打火机点着焚尸灭迹。”

在申诉材料中,陈满写下了警方获得认罪口供的过程:“他们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往上提,抓住头发用力拉,我的身体随着被动移动,然后又用力往下压,松开手,使我重重摔倒在地上……又用电警棍电我,有时几人同时把几根电棍放在我身上电我……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精神处于一种极度的恐怖之中……他们把已写好的笔录让我签字。”

1994年,在没有出示物证和鉴定材料的情况下,凭着认罪口供,陈满一审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二审维持原判,后改为无期徒刑。

在狱里,陈满寄给父母的信充满了绝望,“在九泉之下,我的冤魂会时时刻刻为你们祝福。”

这样过去了10年,陈满见到了程世蓉,好歹,这个老人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她会帮忙给他继续申诉,争取他的冤案获得昭雪。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希望。”回忆到这里,陈满就笑了。他不知道程世蓉懂法律,也不知道她的决心,以为这只不过是老迈的父母身体不行了,耐不住伸冤路上的舟车辛苦,选择的无奈之举。

“有人帮忙,就有希望。”同样是回忆,11年后,程世蓉表达着自己的初衷。在程世蓉家的客厅里,有一尊磕坏了的鲁迅的半身像,也有着一座白玉观音像,恰好喻示着这个故事若要有完美结局需要的两种品质。

心中几分寒

从见面的这一天,再往前倒退两个月,程世蓉手里拿着陈满父母写的《第73次为陈满冤案申告信》。她去陈满家,挺窄的一条厅,申诉材料都堆在地上。

1960年代,陈满的父亲陈元成在绵竹市人民委员会下属的民政科工作,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程世蓉在财政科,两个单位一起开会一起办公,下乡搞“春种夏收”也是一个工作组,但比起一般的同事,小姑娘程世蓉和老同志陈元成家更多了一层书友的关系—程世蓉喜欢去他们家借书。陈元成和妻子都是建国前的高中生,在小地方就是不多见的知识分子,家里订了《人民文学》,程世蓉常去借了看,她说自己订文学期刊的爱好就是那时候形成的。她还去借过高尔基的《母亲》。

但自从1975年调去北京,程世蓉离开家乡,和陈家再无交集,直到退休了回来和老同事聚会,刚走出“农家乐”的店门就碰到了。陈父花白了头发,陈母,程世蓉原来记得的,多干练的一个人,比自己还高一截,但再见到,却只到自己耳朵高了,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见面了都是寒暄的一套客气:这些年怎么样啊?家里怎么样啊?孩子还好吗?

陈母就哭了起来,“别提啦,孩子遭了罪了。”自陈满入狱之后,父母二人千里迢迢,几次下海南、上北京为陈满喊冤、申诉、求人。他们给报社写信、给知名教授写信,也给央视主持人写信,无一不是石沉大海。现在,他们跑不动了,只能在老家每月寄着申诉信。

两位老人求程世蓉帮帮忙,那更像是溺水之人揪住的稻草,“可能觉得我在北京,也有什么能量吧。”程世蓉说。

在程世蓉工作的研究所,她做行政,但也有值得骄傲的事—北京市住房管理的第一套软件系统,就是她组织人开发的—虽然都和法律、冤案扯不上一点关系。后来,她曾多次说到自己答应陈满父母的缘由,同情两个老人,可能有一点侠义心肠,也有一点律师情结。

1988年,43岁的程世蓉参加了中国政法大学开办的“律师实务培训班”,同年9月参加全国律师资格统考,成绩为345分。在她的回忆里,这整整比分数线高出100多分。1999年她从北京市司法局领到律师资格证书。

但更主要的,还是“太天真了”—“我看了材料,怎么这么荒唐呢,1997年就规定了,只有口供不能定罪。”

她去找案卷里提到的证人,陈满的高中同学兼原同事姚军,他们一起停薪留职去的海南,他回来了,陈满入狱了。“我和程老说,陈满是左撇子,我也是这么给律师说的。”姚军说。而卷宗显示,死者的刀伤,应该是右手持刀造成的。

“当时觉得这么明白,只要稍微有一点文化,不需要懂法律就能知道这是个冤案,怎么就会这样呢。我的想法是,可能一个地方欺上瞒下,但不会都这样。我把疑点写得清楚点,交给法院检察院政法委,总能碰到一个正直的明白人。”

“我不知道这个这么难。”程世蓉说,就像一只脚踩进网里,整个人也不由己地往前扑了。

她给海口龙华检察院打电话,对方说,案子很难办,我们办不动。

她给海南省检察院打电话,对方说,体谅我们也难,劝她息诉。

她给海南省高院打电话,法官第一个问题问她,你是人大代表吗?然后问她,你想翻案,陈满自己都认罪了,怎么翻?

2004年,程世蓉60岁,已经是退休的第六个年头,她被返聘到中关村的科技公司做管理,工作里见着的都是商界里的精英。得空,她跑去最高法递申诉材料,生平头一次汇入上访者的大军。

早上6点就出门,乘公交辗转换车到城南永定门外的最高法院上访接待室。排队、领表、交表、看电子牌、等着大喇叭叫名字。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者汇聚到这里,第一眼的印象,“底层的人多”。然后发现,像自己一样的老年人,还真不多。默默排队的有,交流案情的有,也有貌似截访的上来寒暄几句,秩序井然,当然,也会有刚想拉起横幅,就被扑过去的人流淹没的,喜怒哀乐,热闹非凡。

她没有经验,看着几百人的排队长龙有些怵,向身边的人请教,如果今天接待不完怎么办?那人答:明天再来等嘛。又问:明天也没有叫到呢?答:后天再来等嘛。她继续问:如果这时有事走了,可最后又叫到了,会怎么样?那人有点怪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为什么要走?来干什么来了?她就有点惭愧,从早上等到下午,厕所也不敢去了。

最终,这次上访以在当天下午接待室下班前成功递交材料告终。虽然漫无终点的等待并不那么有趣,这是一段颇有些孤独的时光,她在中国法治网上发帖,呼吁彻查所有申诉案件,热烈回应的只是求告无门的冤民;她把陈满案的案情发到网上—一开始陈满父母不同意,怕被“敌对势力”利用,但看者寥寥,她不得不用自己注册的两个小号,在评论区互挺,以壮声势。

她也找不到愿意接手申诉的律师,“他们知道这个有多难”。她转了一圈,要么不答应,要么要钱运作,请私家侦探,她或者陈满父母,都没有这些经济能力。

后来,她一咬牙,自己出了一万元做律师的差旅费。她找了李肖霖律师,后者对程世蓉印象很深,一个老太太,对案卷的熟悉让他吃惊,同一个事实,不同的人的说法哪里不一样,她都专门做了表格。

“我们当时看了就知道这是一个冤案。”李肖霖说,他们飞去海南会见了陈满,提起申诉,虽然还是铩羽而归。

并非没有获得过一点希望,程世蓉曾经收到一位检察官的回复邮件,“您发来的三份材料已收到。谢谢!同时也请代问备受心灵摧残的陈满的父母亲好!他们是无辜的受害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而最高法也曾派法官去监狱会见陈满。这些消息都让他们觉得转机就在眼前。虽然,后来她也纳闷:不知什么力量,把貌似已经看到曙光的进程给掐断了。2009年,陈满父母给她电话,说收到了最高法“不予提审”的通知书。

一年中秋,阖家团圆之日,程世蓉写了一首诗反映心境难平:“看歌舞升平,心中几分寒。”

李肖霖最后的建议是,“这个案子普通律师不行了,找死磕派律师。”

死磕

程世蓉最初觉得案情并不复杂,只要自己把疑点写清楚,会碰到正直的人并获得解决

“1999年,我为单位的一件民事侵权纠纷起诉到海淀法院。我知道对方找了关系,有可能偏袒对方。在法庭审理时,我说,这个案子如果法院不能依法公正判决,我将把几十本法律书籍拿到最高法院大门口去烧掉!从此不再相信法律。结果我方胜诉。现在想来,我原本也算个‘死磕派’。”

程世蓉这么追溯着自己和“死磕派”的渊源,当然是玩笑的成分。

新世纪第一个10年后,引人注目的冤案,“北海案”、“福建福清纪委爆炸案”、“念斌投毒案”,都有着相似的轨迹,仅凭严刑逼供的口供,漏洞百出的证据,受害者锒铛入狱,多年来伸冤无门,直到死磕律师介入,一番恶战,峰回路转。公众往往记住死磕律师出人意料的“行为艺术”,福清爆炸案中,律师给不作为的法院送去了红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北海案的时候,程世蓉为律师团捐了1000块钱,这也成了她认识死磕派律师的契机。她对他们心有戚戚,“让律师们在法庭上死磕总比老百姓在汽车上放汽油好多了。如果不允许文明的对抗,必然引发暴力对抗。”

这么多年抗争下来,有时深夜难眠,程世蓉也会和老伴感叹,也亏了和陈满没有亲属关系,自己才能一直理性应对,若是发生在自己的子女身上,“还真不知能不能一直保持理智。”

陈满案,最后成为李金星律师发起的“拯救无辜者洗冤行动”援助的第一起案件。当时,好几位律师都向李金星推荐陈满案,其中就包括李肖霖。

“没有程老,这个案子也进入不了律师的视线。”李金星说。

李金星和程世蓉商量,律师虽然可以做免费的法律援助,但差旅费,还需要家属筹集。

陈家没有钱了,程世蓉就去和姚军商量。姚军是陈满的高中同学,当年一起闯的海南,每一年回绵竹,他们都要碰个头。中间十来年毫无进展,姚军也劝过老人家,“听天由命吧”。

程世蓉决定筹款。现在,到了最后一搏的时候,她和姚军发动陈满的同学、老同事参与筹款,在陈满闯海南前的老单位绵竹市工商局,新任的局长还带头捐了钱。

那段时间,程世蓉成了让律师们隐隐“头疼”的人物。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律师打电话、发微信,询问案件进展,恨不得推着每个人走。

北京理工大学法学教授徐昕曾经写了一个关于陈满案的微博,每天转一次,有几天没转,程世蓉就给他打电话,问,怎么不转了?

“当时有点生气,觉得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倔。”

也有律师找李金星抱怨,说被烦透了,“这个案子不敢做了,本来就没收钱,最后还落了不是。”

清华大学教授易延友是陈满案的申诉委托人之一,程世蓉也曾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不发有关陈满案的微博。易延友这么分析双方的难处,因为申诉案件很多时候只能干等,这会让律师在面对急躁的当事人时往往比较尴尬。

程世蓉也有苦衷,陈满母亲隔不久就打个电话,不谈案子,只问身体可好,北京气温多少度?逢年过节,也来电话祝福。“比我年长的老人,这样给我嘘寒问暖,情何以堪?”

虽然不说,但她知道他们心里的焦急。

她也焦急,她怕他们等不到儿子出狱的那一天。她还记得,陈满父亲上一次手写的申诉信,是写在一张《脑心通胶囊防伪说明书》的背面。

还好,所有人终于赢得了一次好运,随着案件的影响越来越大,2015年初,最高检决定向最高法提起抗诉,陈满案在一年后再审,2016年2月1日,无罪释放毫无悬念地到来。

程世蓉已经71岁了,心力脑力眼力渐衰。想起十多年前介入陈满案,她也诚实,“因为退休了,想找一点‘存在感’吧—我不认为这是贬义。”而没想到的是,这成了她有生之年深入参与的大事件。

经历了许多,抗争了很久,11年的大部分时间都陷在司法的泥沼里,“但很难说我有多么的愤怒。仇恨入心了的感觉,我没有。”她相信司法的进步,人心的向善,陈满的平反证明了这一点。

案子平反后,小女儿在朋友圈写了一段话:“狄更斯说:世界上能为别人减轻负担的都不是庸庸碌碌之辈。我妈十几年的努力,不光在拯救一个人和一个家庭,也是用自己的行动在说:一个普通人如何不成为一个庸碌之辈。”

陈满无罪释放后的这些天,陆续有满怀期待的冤民找上她,希图获助。一位75岁的老人专程从东北赶过来,一路问到了她单位的干休处,给她打电话,怎么也要和她见面。

“我说见面就不用了,我实在无能为力了。你一定要找律师,我可以关注。”程世蓉说,她累了,年过七十,再不可能像陈满案这样,短兵肉搏,投入下一场冤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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