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地方性问题
2016-09-06何言宏
何言宏
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地方性自觉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重要现象,也为人们所经常谈论。很多诗人的写作在题材内容、精神特质甚至文体与语言方面,都有明显的地方性,像雷平阳诗中的云南、沈苇诗中的新疆、哨兵诗中的洪湖和陈东东、赵野、潘维、庞培、朱朱、叶辉、黄梵、长岛、胡桑、张维、江离、泉子、叶丽隽、育邦、龚璇、卢文丽等很多诗人作品中的江南,都是这些年来中国诗歌中著名的“地方”。很多不同的“地方”,也都通过他们的作品得到了书写和表达。
在我们的新诗史上,地方性的书写并不少见,但像二十一世纪以来如此多的诗人以如此高的热情近乎集体性地投身于地方性的诗歌写作,并且形成了一股现象与潮流,似未有见。之所以如此,我以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全球化进程的加剧。二十一世纪以来,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剧,世界各地都激发出了警醒和反对文化同质化倾向的本土自觉,特别是在中国,随着二十一世纪以来的经济崛起,文化上的自信与自觉也日益突出,独特、悠久和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越来越被人们所深切认同。表现在诗歌界,就是很多诗人不再像上一世纪的1980、1990年代那样热衷和侧重于向西方寻求诗学与文化资源,而是更多地转向中国本土的诗歌文化传统,某种意义上,正是由于这样的转向,形成了中国新诗二十一世纪以来的又一次转型。
当然,促成这一转型的,并不只是全球化这一较为外在的原因,在中国诗歌的内部,从中国诗歌史自身的历史演变与发展逻辑来看,1999年4月的“盘峰论战”提出的很多重要问题,特别是其中关于诗的本土传统与西方资源的问题,经过1999年和2000年近两年的激烈争论、拓展与深化,非常明确地凸显在诗歌界面前,很难让我们忽视与回避,使我们接下来的诗歌创作和诗学思考,必须对此作出回应。二十一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在对自身问题关注与处理的意义上,实际上就展开于这样的背景,所有对诗学问题有所思考和有所自觉的诗人,都将在此背景中有所调整,他们的创作,也变得更加自觉和更加明确——转向本土,回归地方,成了很多诗人的共同选择。
转向本土,回归地方,使得我们地方/本土的自然、地理和文化景观与内涵都能得到自觉的展示与发掘,自然也丰富了我们的诗歌创作,诗歌创作的精神与美学都得到了相应的拓展,在全球性的文学格局和诗歌版图中,中国诗歌的“中国性”也得到了加强,这些方面的意义与价值都毫无疑问。但是在另一方面,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的地方性与本土性自觉,在诗歌观念和诗歌创作的层面上,也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偏至或迷误。最为重要的,可能就是对个体自我的忘却。有些诗人的地方性写作在技艺、语言和文化内涵等方面都达到了很高水平,也有很多应该说是不无盲目的拥趸,但是他们最为核心的方面,即个体自我,却被放弃与忘却。我们很难在这些诗人的作品中,感受到他们最为真实和最“属己”的痛苦,他们的关切、他们的喜悦、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哀伤、他们的愤怒与挣扎……他们的内心中最为“属己”的东西悉遭屏蔽。有些时候,他们的诗中也会有“我”,但这个“我”所表达的,却经常都是我们的传统诗歌和传统文化中习见的一些精神情感,它们或者是较为浮泛的对亲人的感恩与怀念,或者是对一方风物和一方水土的热爱,或者,也会是文人士大夫的悲戚、放达或某些所谓的“文人趣味”——我并不是要简单地否定这些,而是想说,这样的表达很容易流于空洞,流于我们所习见的陈词滥调,而丧失或忽略了个体自我的深切表达。
个体自我的忽略与忘却,导致一些作品往往停留于对地方性的表面呈现,很多诗歌中不同的地方特色,往往也只有类型的差异,有些是写西藏,有些是写东北,有些则是写江南……这些表面和类型化的地方特色成了很多诗人的标签与符号,人们也往往会以这样的符号来简单化地认识和理解一些诗人。我们知道,一个诗人的真正确立,主要还是要依赖于他在精神和美学上极为独特的个体性,这些外在、表面和类型上的差异,很难真正确立一位诗人,这便意味着,二十一世纪以来表面上颇有差异的一些地方性写作,实际上在精神内核上颇为同质,它们都未能够提供出扎实有力的独特个体。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还是有一些诗人对此问题较为清醒,他们的写作在表现不同的地方性时,更是对地方性有所超越。比如沈苇。二十一世纪以来,沈苇的诗歌写作越来越显示出它的独特性和它的重要意义,特别是在诗歌写作的地方性问题上,沈苇的思考和他的实践,为我们提供了非常可贵的启示。沈苇乃江南湖州人氏,却在青年时代奔赴新疆,主要在新疆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成为一位著名诗人。沈苇写作的主要内容,大多都关于新疆。新疆与江南,无论是地理自然,还是日常生活、风俗与文化,均都具有明显的差异,这不仅使沈苇能够以“他者”的眼光来书写新疆,更是使他对文化的差异、包容与融合产生了非常切身的体验,一方面,他注意到即使是新疆这样一个独特的“地方”,文化上也并非同质,内部的丰富性与差异性也非常突出,并没有一个近乎本质化的、形而上学的新疆。在沈苇看来:“差异性是一种美,每一种异质经验都弥足珍贵。人的差异性、社会的差异性、地域的差异性,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多元、丰富与活力。趋同就是死亡,是把自己提前送进了坟墓。新疆之所以令人迷恋,就是因为它保留了这种差异性——历史的、文化的、风土的、族群的差异性。它可能是差异性的残留物,很脆弱,很边缘,但弥足珍贵。它是不退却,不祛魅。我称新疆是一个‘美的自治区‘多元文明的圣地,并不过誉。差异性构成了新疆的大美。抹去了这种差异性,新疆就不成为新疆了”。实际上在我看来,不只是新疆,人类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有其大体上的基本共性的同时,差异性可能更为根本,也更应引起我们的注意,这是沈苇诗学和文化思考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也是他给我们的重要启示;另一方面,沈苇在谈到地方性写作时,更加强调“人性”问题,认为“从地域出发的诗,恰恰是从心灵和困境出发的”、“诗人不是用地域来划分的,而是由时间来甄别的。地域性写作是地域的,更是人性的。地域性当然重要,因为人性的一半由地域造就,但——人性要大于地域性”。“人性要大于地域性”——这是沈苇在地方性问题上的另一个认识。这样的认识,与二十一世纪以来以诗歌写作的地方性知名的另一位诗人雷平阳的观点非常相近。
我在谈到诗歌写作的地方性问题时,经常会说起雷平阳的一首题为《亲人》的诗作——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 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雷平阳的诗歌以对云南的书写著名,他有一部诗集甚至全都写云南,书名就叫做《云南记》。我们的诗歌界对地方性问题的讨论,也总是离不开对雷平阳关注。但就是在这首诗中,诗人在一方面表现出非常强烈和非常“狭隘”与“偏执”的地方意识和地方认同的时候,另一方面,却又对地方性有所质疑。这种质疑,主要表现为他所热爱的“地方”由“云南省”到“昭通市”再到“土城乡”这一“逐渐缩小的过程”。这样的过程,非常突出地说明了地方性的内部差异和相对性的本质。相对于国家,“云南省”是“地方”;相对于“云南省”,“昭通市”是“地方”;而相对于“昭通市”,“土城乡”又变成了“地方”……这样一种悲剧性的和类似于剥洋葱一般的“逐渐缩小的过程”,最后所揭示的,实际上是相对于“亲人”的“地方性”的虚无。在这种辩证的、甚至是解构性和怀疑主义的地方性观念中,诗人最后的立足点和最可靠的认同便只剩下了建立于“血亲伦理”基础上的“亲人”。我想,这也是这首诗的题目就叫做《亲人》的主要原因。在这样的意义上,《亲人》中的地方性观念并未把“地方”形而上学地凝固化和本质化,而是有着非常突出的自我批判和自我质疑的精神,与沈苇的观点非常相近。
沈苇与雷平阳非常相近的观点均都强调人性对地方性的超越。在沈苇看来,“人性要大于地域性”,而在雷平阳的《亲人》中,“狭隘”与“偏执”的“爱”,也更集中于“亲人”——亲人与亲情,这当然也属于人性的范畴。至此我们发现,雷平阳与沈苇的共同之处,实际上都是在强调人性对地方性的超越。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就应该认识到,我们的诗歌,即使是对地方性的书写,如果离开了人性,离开了我们对人性的挖掘、体察与表现,作品的意义也非常可疑。而一旦谈到人性,个体自我的精神与情感首先就会被凸显。比如沈苇,他在关于地方性问题的另一篇文字中,就更明确地谈过人性对地域性的超越,实际上就是个体性的超越。在这样的认识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了“混血的诗”的概念,认为按照遗传学的观点,我们每一个个体身上,实际上都混杂着一代一代无数祖先的血,因此他说“所谓‘混血的诗,它的诗学基础仍是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如果自我是一个混血的人,自我与他者则是一个更大的混血儿,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这样一个整体的建设,才是攸关性命和未来的”。沈苇“混血的诗学”以“混血的个体”为基点,并由“混血的个体”出发,将其“混血”的眼光和“混血的方法论”扩展至对个体自我与他者、与无数个他者所组成的地方、族群以至于人类整体之间关系的思考,在如今这样一个文化与族群问题灾难连连、纷争颇多的时代,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思想文化价值。具体化或者仍然返回到我们关于诗歌写作地方性问题的讨论,我们便会很清楚地认识到,在我们对地方性的表达与书写中,个体——一个具有复杂人性或混血的个体——仍然应该处于超越性的核心地位。
坚持地方性诗歌写作中个体自我的核心地位在雷平阳那里也表现得非常明确,比如他在最近的诗集《基诺山》的“序”中,开头就说:“访问或讨伐自己,得有一个贴心的地方。尽管闭门即深山,书斋里也有庙堂、当铺和万户捣衣声,但这几年来,我还是不想置身于虚设的场域,思想、肉身、道德观,几乎都因我的选择而浮沉在基诺族人世代居住的基诺山。雨林中的基诺山。人、神、鬼共存的基诺山”。因此《基诺山》中的雷平阳,与其以往的写作一样,并未简单地将自己安顿于某一文化、地域或某一族群,而是不断地“讨伐”自己、拷问自己,使诗人的自我形象日渐丰富、日渐复杂,不断获得新的深度与新的内涵。《基诺山》中,置身于“天地之间,一个人守渡、摆渡,领受/昏天黑地的孤独”,并且“甘愿接受”“一阵又一阵闪电的凌迟”,从而不断地挖掘和表达自我,便成了作为抒情主体的雷平阳最为清晰和突出的基本形象,其对诗人根本性的精神困境与文化困境的表达,相当深刻。基诺山这一独特的“地方”,进而也通过雷平阳、通过《基诺山》中的抒情主体或个体自我,得到了切实有效的书写与表达。在二十一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中,雷平阳诗中的云南和沈苇诗中的新疆,之所以会让人印象深刻,并且在深度、独特性和复杂性方面超越了许多其他人的“地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在于此。他们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那些具有深刻、独特和极为坚实的个体性的“地方诗学”,“地方”的表达才会有效,这样的“诗学”,才不会是空洞的诗学;只有对“地方”进行深刻和独特的个体性表达,这样的表达也才会反过来成就一位诗人,成就一位独特的个体。所以我认为,真正有效的“地方诗学”,就应该是个体性的“地方诗学”,而这样的诗学,在本质上,说到底,还应该被称为“个体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