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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我送知青下乡接受“再教育”

2016-09-06傅锡恕口述傅锡志整理

世纪 2016年2期
关键词:知青

傅锡恕/口述 傅锡志/整理

“文革”中我送知青下乡接受“再教育”

傅锡恕/口述 傅锡志/整理

20世纪70年代,封闭的中国正在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千千万万青年怀揣的理想梦一夜之间被“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所打破。

他们的一切,将从落后的原始劳动开始。

“文革”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1是件十分时髦而又特别无奈的事情。当时,全国千千万万的家庭都面临这份十分尴尬的抉择。政治潮流,汹涌而激荡,不得不顺应。而落后的农村,原始的劳动,价值低得可怜的“工分”,终年辛劳而不得果腹的境遇,又让父母们望而却步。

然而,“永远忠于”、热血沸腾的愤青们,激烈舞动的小红书,排山倒海机械的舞步,震耳欲聋的欢呼口号声,却掩盖了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场“浩劫”中的1972年,我接受了成都铁路分局“知青办”的一项光荣任务,护送又一届知青到川北广元县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知识青年下乡

难忘的离别

深秋的11月,下乡的知青准备出发了。各个下属单位总共两百多名。多数是高中生,少部分初中生,年龄最小的只有15岁,男女生差不多各半。成铁分局为此专门安排了两节客车,加挂在十次去北京的10次特快列车上,作为运送知青的专车。

出发的当天下午,各单位都隆重举行了欢送活动,每个知青戴上大红花,书记、段长致词赞扬,还特意赠送每人一套工作服。入夜后,随着发车时间的临近,知青及送别的亲友们黑压压地挤满了车站,估计有近千人。随着激昂的进行曲,知青们进入车厢后,汽笛长鸣,要发车了。嘈杂的话语声顿时变成了一片哭声,此时谁也抑制不住离别的悲情。此别,孩子们将要踏上陌生而艰苦的远方。有的家长捶胸顿足,眼泪长淌,依依不舍,有的还执意留在车上,加入了护送的队伍。

列车“锵锵”地行进着,车上的护送人员们也开始忙碌起来。车厢里,知青们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思念、迷茫、痛苦,五味杂陈。年龄大点的,谈论着即将开始的生活;年龄小点的稚气未脱,泪痕未干,望着车顶发呆;女生们三五个聚在一起,清理着挎包里的纪念品,叨念着父母兄妹,述说着别离之情……往日的激情被眼前的一切浇灭了多半。我们这批护送干部们忙着劝慰他们,解答着问题,帮他们收拾摆放行袋,前后忙着端茶送水,嘴里停不下鼓励、打气的话语。心里想着尽量做好这批知青的思想工作,避免行程中出现问题。

本文口述者傅锡恕与整理者傅锡志(左)

情绪的宣泄

夜渐渐深了。突然,前面车厢传来一阵激烈的躁动声,夹杂着打斗和谩骂声,护送干部们都赶着前去。原来,建筑段的知青同工务段的知青挥拳对打起来,茶缸也甩了过去,两边的知青互相推搡扑打,骂声不断。干部及各段知青组长们赶忙穿插进去,强行拉开两方,又是劝慰,又是警告,带离了几个年龄较大的,这才劝止了这场纠纷。起因竟是简单的几句不投机的话语,相互口角而引发。知青们离别的惆怅,前景的迷茫,内心痛苦而无助,造成了这样的内心激烈的情绪宣泄。

一夜的行车,护送干部们没一个合眼的,直到知青们扛不住倦意,呼呼地睡去。

天亮不久,列车到达了广元车站。知青们整理行装,下车集合,到车站食堂吃早饭。广元站是成铁分局在宝成线上的一个大本营。广元地区工会主席亲自到站台迎接,安排吃饭,还尽其所能,在物资极匮乏的情况下,饭菜尽量丰盛。可知青们却并不领情,少数几个知青竟恶作剧地带头把饭碗、菜盘抢着装进了自己的挎包。其他不少的人也跟着抢起了碗盘,把菜倒得满桌都是,一片狼藉。护送人员只好规劝,忙着制止,收拾残局。搞得热情的场面瞬间狼狈不堪。我们一行人连连向广元局的同志又是道歉,又是赔不是,尴尬不已。护送小组只得宣布了强硬的纪律,这才制止了又一场情绪的宣泄。

凄苦的安置

知青的安置地点在广元东坝区的一个公社,距铁路较近。为了这批知青的安置,分局还无偿为东坝区和接纳的公社安装了输电线路,支援了几套提灌设备,才落实下来。

安置的公社在剑门山区里面,过了嘉陵江大桥,汽车就行驶在泥泞的简易公路上,坑凹不平,坡道又陡又长,陈旧的敞篷汽车累得水箱都开了锅,其中几辆车还趴了窝。司机们设法摘下车头的大红花,掀起引擎两边的页子板,改善通风散热,这才颠颠簸簸地继续前行。车上少数的知青们晕车厉害,咿里哇啦地吐了不少,又有些人开始埋怨,叹息。眼前是连绵不断的岩石、山头、荒野,车厢里愁云弥漫。又是好一阵爬坡、急弯,终于到了目的地。

公社的大坝里,聚集着朴实的山民们。大嫂、大姐缠着花头帕,穿着平时舍不得上身的花衣裳,女孩子头上扎着花头绳,高兴地前来迎接城里的知青。他们人人都背着一个宽口尖底的大背篼,准备背行李。公社食堂准备了每人两个馒头,一个蔬菜包子。一桶少许油星的菜汤摆在土台上,算是为知青接风的美食了。公社书记诚挚地表示欢迎后,即按分配的名单由各队来的人接知青走了。我还发现,有的老乡还扛着长长的火把,山路太远,以备夜路用的,山民真是煞费苦心。

我同知青办主任负责送八名男知青到最远的一个大队。下属的生产队也派人来迎接。狭窄的山路上一行二十多人,背着、扛着行李,上坡下坎,蹚沟过河,直到黄昏才到达。

来到为知青安置的住房,昏暗的屋子让城里来的知青硬是傻了眼:屋子两间,是靠农家院旁用竹木搭建的,大约每间二十来平米,笆笆墙、折折门(都是竹条编成的),麦草屋顶;四根木桩扎在地下,用木条搭成就是床;一个很大的木箱,用来装粮食,箱面就当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盏煤油灯。门边一间是灶房,泥土砌灶台,一口大水缸,两只木水桶,木板钉起的案头上有菜板、菜刀,下面一格放碗筷。门后面放着锄头、扁担、粪桶等一应农具……知青们就要用这些农具接受“再教育”,他们戏称自己是在国防保密工厂“1079”信箱(扁担、粪桶、锄头、粪舀)上班。

入夜,支书和邻居大娘张罗着帮知青们垫谷草铺床,端来热气腾腾的晚饭,并安排这几天都在她家吃饭,等知青们收拾停当,再单独开伙。虽然这里陌生而简陋,但山民们的朴实热情,也让知青们感到踏实了许多。

几天的忙碌,八名男知青被安置在相邻的几个生产队,基本安排妥当。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天天跋山涉水,几乎走遍了东坝公社,对每家知青进行探访,对环境、家当、用具都作了详细记录,认真落实安置要求。每晚回到公社驻地已累得筋疲力尽,还要写好工作汇报。我们睡在跳蚤袭扰的床上,咬得满身是包,但想到知青们还要在这极艰苦的环境里落户扎根,再累也没有什么了。

记得是在第三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到社员来反映,某队知青屋里闹“鬼”把知青吓病倒了。于是,我们赶紧前去看个究竟。一进那间竹茅屋,顿时感到一阵寒气,竹笆笆墙,四面透风,垫着稻草的板板床上,那个脸上稚气犹存的知青烧得面庞红红的。一问才知道,他昨天深夜,惊吓得从床上跳起来,说是有两个一老一少的,缠着一个白帕子、穿长衫、吸长烟竿的陌生人坐在他床边,叫他赶紧走……这个知青吓得大呼“有鬼”。听到这些,我们断定这名知青发烧引起了幻觉,赶紧送去了区上的卫生院,得到了及时治疗,病因就是受凉后肺部感染。知青点闹鬼的传言这才平复了。

原始的劳动

安置工作基本告一段落,知青们渐渐习惯了生活,也都忙着下地干活,接受“再教育”。当时,川北少雨天旱,社员们到一公里外的堰塘挑水浇庄稼,被分派去供销社背运化肥的知青们,走十多里山路,大半天才背回来,个个累得气喘吁吁的,背篼把背上的皮肤都磨破了,两肩肿痛,挣了八个工分,价值一角多钱。邻近一个点上住着三个女知青,她们热情很高,不怕困难,早早起床,吃点咸菜饭就跟随妇女队长到地里松土、铲草。队长教她们使用农具镰刀、锄头,如何才干得又快又好,大半天时间就学得八九不离十,妇女队长直夸她们不娇气,能吃苦。中午就在地头吃点开水泡饭,扎扎实实干了一天。收工时记分员宣布,每人记六分,算个中等劳力。这三个女知青都是段上铁路工人的孩子,抱着认真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心下乡的。而在如此原始落后的农村,辛勤的劳作连基本口粮还挣不够,糊口都难!知青们事前有估计吗?

而一些身体强壮的男知青们分配到的任务更艰巨——改田改土,劈山造田,开垦荒山。他们用汗水和力气,用镰刀、锄头,割开荒草、藤蔓,与毒蛇、野蜂搏斗,然后放炮炸石,冒着生命的危险,开劈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新土地。有几个负责放炮的知青,发现土制炸药发潮了,由于根本未经安全培训,擅自找来一块铁板,垒起几块石头,就把炸药倒在上面烘干,好在队上的石匠及时发现,立即灭了柴火,才避免了炸死、炸伤的危险。还有一位女知青瘦弱单薄,改土造田时根本肩负不起七八十斤的担子。但是她顽强的性格,硬是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上坡下坎,汗流满面地干活。一次,她挑着泥土,艰难地行进在一座独木桥时,由于两腿无力,踩虚了木板,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倒在沟边石头上,锁骨折断,遍体鳞伤,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知青们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使用原始的劳动工具同黄土野岭搏斗,把汗水和豪言壮语挥洒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早日结束这场“锻炼”,结束这场“再教育”……

弹指一挥间,四十多年过去了,这段惨痛的历史风潮早已烟消云散,“严重灾难的内乱”2及“一场浩劫”,画上了句号。回忆当年,究竟“知青”的出路在哪里?解决大批知青就业的途径在哪里?是邓小平在这危难之时,扛起了拯救国难的大旗,冲破两个“凡是”的枷锁,用“改革开放”的决策把中国引向了建设“四化”的康庄大道。

当年千千万万怀揣着理想梦的青年最终成为了社会各方面的有用之材和优秀分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共和国的青年在这场改革的大潮中,双肩挑起民主、法制的重担,正在创造祖国更加美好的明天,努力实现中华民族的“中国梦”。

(口述者傅锡恕为四川省社会科学院退休干部,整理者傅锡志为四川省成都市文史学者)

责任编辑 殷之俊 杨之立

注释:

1.“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摘自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最高指示。

2.《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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