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二人转
2016-09-03谢梦遥编辑王晶晶
文|谢梦遥 编辑|王晶晶
真实二人转
文|谢梦遥 编辑|王晶晶
真实的二人转世界没有那么多笑声。
这门艺术的欢笑与痛苦是捆绑在一起的。
野路子
你永远不会在二人转演员姓名里找到拗口生僻字,艺名多是师父改的。最简单的才是最易记的,但这也导致名字会撞到一起。你一定知道谁是宋小宝,然后是名气小一些的孙小宝,长春和平大戏院最近在力推的“转星”叫陈小宝,除此之外这家戏院还有两个演员叫“小宝”和“阿宝”。
事实上,真正好玩的游戏叫做在“演员名字里找对子与同花顺”,而最终你的感觉会像迷失在一场复杂的德州扑克牌局里:小沈阳,小沈龙,小飞龙,小龙飞,小黄飞,于小飞,赵小飞,盖小飞,关小飞……以上都是有一定名气的“转星”。只要你愿意,你大概可以无限接龙下去。
但孙海洋一直叫他的本名孙海洋,他是野路子出身。2007年,他15岁,拎着一个小皮箱坐上汽车,闯进葫芦岛这座城。对他而言,相较70公里外的家乡辽宁绥中的农村,葫芦岛已经算是大都市了。找到一家剧院,他进屋就说:“老板你好,我在家是唱红白喜事的,也算是二人转演员吧。我没跟老师学过,但是我绝活会得多。”
“你都会啥绝活?”
“我会吹唢呐。”
此时的孙海洋只能算个普普通通的唢呐小子,顶多有点腿上的功夫。家门口有个沙丘,从小他就在那上面摔打。有一招叫“朝天蹬”,把腿立于肩上,从站姿直接劈叉到地上,就是那时候练会的。若干年后,他将这门腿功开发出一种令人惊骇的表演方式—“孙氏金刚腿”,他因此成名,但也深受伤病困扰。
孙海洋出生在一个唢呐世家。四世同堂,个个会吹。他10岁开始学吹唢呐,初一就不读书了。那时候为了练姿势、音准与肺活量,三伏天找处太阳光最毒的地方一坐,一个音调像拉汽笛似的连吹半天。一边手臂上还要放一满碗水。
但与父辈们规规矩矩的吹法不同,他总想着整些花式进去。下腰吹,劈叉吹,倒立吹,翻着跟头吹,插管子吹,用鼻子吹,鼻子抽烟、眼睛叼烟同时用嘴巴吹。再后来就是更刺激的,鼻子里插一根长钉吹。这完全是看着别的戏班演过,摸索着学会的。拿着钉子往鼻子里探,眼泪就止不住了,还总扎出血,但后来找到通路,习惯了,钉子一拍就进去了。
与唢呐这种传统艺术不同,二人转一直存在争议。纯粹审美而言,二人转演员的扮相有令人不适之处。他们脸上点着痦子,男扮女装,留着可笑发型。有人认为它和猪肉炖粉条、零下30度的天气一样,是东北人生活的重要组成,是值得骄傲的传统;也有人认为它低级、庸俗,充满自轻自贱的黄口与脏口,是落后于时代的劣质文化产品。
不可否认,唱二人转比吹唢呐更容易出名,收入也更丰厚。几乎东北每个城市都有二人转剧场。如今大剧场平均水准的演员年收入可达到二三十万元。如果足够优秀,运气足够好,还有机会拜入赵本山的赵家班,成为家喻户晓的荧幕明星。
孙海洋从小就想出名,“就想让老多人都认识咱”。他买了二人转的光盘、磁带,照着里面学 ,还花了14000块钱—他跟着父亲唢呐演出将近一年的收入,去石家庄学川剧变脸。两天就学完了。
跟着父亲在十里八乡演出,凭着这些吹奏与杂耍技能已经足够出彩了。但到了剧场,他仍然是一个从未被证明过的菜鸟。
葫芦岛的那位剧场老板给了他试演一场的机会。演完后,老板问他:“一场给你30块行吗?”
“不给钱都行。只要你让我在这唱。”
演员里他是最小的,难免会受到一些歧视,“啥也不会啊,还说是二人转演员呢。”有些人不叫他名字,直接管他叫“那小孩。”
“那小孩,过来,把叔的饭盛上。”
“孩子,把叔的碗刷了。”
在剧场里,用吹唢呐近一年收入换的变脸技术,他一次没表演过。因为有其他演员也会,演得更好。他的那套行头与人家的比起来低了一个档次,完全是劣质山寨货,嘴和鼻子也套不上—本来应该按照他的小孩儿脸做,结果拿来的是成人比例的,他不好意思用。
东北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二人转剧场。(摄影 张新宇)
没事他总跟攒底(压轴出场)的老艺人唠嗑,不懂就问,慢慢地,九腔十八调都学会了。半年之后,老板给他安排了一个搭档。那姑娘叫王莹,大他两岁,从吉林来。
用术语来说,一对搭档叫一副架子,没有搭档的男演员叫单毛子,女演员叫单片子。从此,孙海洋不再是单毛子了,这幅架子的工钱也涨到了一场100元。最重要的是,他的方向很明确了,“因为我非常喜欢这行”。他感觉似乎能看到自己成名后衣锦还乡的那天。
戏校
崔家齐一点也不喜欢二人转。“磕碜,让别人笑话。”东北有个民间说法,学二人转不入祖坟。
小混混儿崔家齐横行吉林省乾安县城。香港《古惑仔》系列电影给他的青春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理发时要照着陈浩南的发型,书包里永远背着刀,“谁敢惹我,我拿着刀子。都怕我。”他读书本来就晚,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刚读初一时就统治了初二,不到初二,就统治了整所初中。全校的不良少年都跟着他混,“到哪儿呼风唤雨的。”那时候,他还带着人去别的学校打群架。三天两头,就有父母带着被打伤的孩子,去他家找家长。
家里人都爱看二人转。但他从没想过与那个行业挂上关系。母亲觉得他读书不好,但有表演天赋,有次说起让他去学二人转,他立马回绝了:“妈,我告诉你,我是混社会的。我将来是黑社会大哥。”
到了后期,他就很少出手了,一报名字,对方就害怕了。学校里经常有人给他送钱,10块、20块、50块都有,告诉他被谁欺负了,让他出头。他变成了中学生版的赏金猎人,收了钱,就进到别人班里,去收拾被点名的那小子,班上其他人都眼睁睁看着,没有人敢拦着。他享受这种感觉。
但横行无忌的生活终于有了终结的一天。那天,他只身被堵在了路上。对方找的不是学生,多是成年人。他看到了他们手里的砖头、棒子与砍刀。被围住的那一刻,他并不感到害怕,马上把手揣向兜里。他摸到了刀。
没有人在这场斗殴中死去,但后果仍算得上凶险。一个人被扎中脖子,另一个人肺部穿透了。崔家齐并无大碍,在刑警队度过了24小时。最后他被判定为正当防卫,仅仅赔钱了事。
“别让这孩子在县城待着了,送去学二人转吧。”事后,邻居对崔家齐一家说。他的父母感到恐惧,怕寻仇的人找上门来。连崔家齐自己都预感,再这样下去未来可能会死于一场街头斗殴。
于是糊里糊涂的,崔家齐就去了公主岭的戏校。他从小怕母亲,母亲一旦决定了,他就必须得去。
与那些混混朋友们聊起这事,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整这个干啥呀,你让我们以后出去咋说你呀。你是我大哥,你唱二人转,我以后都抬不起头了。”崔家齐安慰他们,“我去那儿溜溜,正好当散心,我能唱这玩意儿吗,我还得回去跟你们一起玩儿呢。”
在那所戏校里—正如所有的戏校一样,绝大多数学生来自农村,他是少有的县城子弟。他也没想留太久。但就在那个时候,他看上了同批学员里的一个姑娘。“这姑娘挺好看的。”他想着,为了处上对象,就老老实实学吧。
二人转最让人喜闻乐见的部分,也许在于搞笑,但学校里并不教,教的是唱戏、转手绢、翻跟头。那段时间,说不清为什么,崔家齐感到自己突然就变了,像长大似的,一场架也没有打。一大帮小孩子吃住在一起,练得还很有激情。他很快就掌握了鲤鱼打挺、前空翻,甚至能用头翻跟头。师兄弟都夸他“有相”,是吃这碗饭的料,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崔大轴”。
“崔大轴”不再一心想着追姑娘了,他留下的意义,不止于此。“二人转挺好学的。”他想。
学成之后,接着两个月的下乡演出。但那却是一连串的挫败之旅。第一场演出,戏校里志得意满的“大轴”,竟紧张得语无伦次,“跑调儿带掉板儿,啥都演不出来”,全体观众哄他下去。
最后,他回到了家乡乾安。他决定老老实实地学习,找了一个只装得下三四十人的小剧场,免费在那里唱戏,一个月还交200块伙食费。宿舍里没有厕所,他早上起来要给老师傅们倒屎倒尿。
固然,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但本性里的顽劣还在,找机会就睡懒觉。剧场老板娘骂他,“就知道睡觉,别叫你的名了,艺名就叫大笨蛋吧。”
“大笨蛋不好听啊。”他哀求。老板娘改了一点,他觉得还行,就同意了。
于是,“崔大轴”,哦不,崔家齐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这个名字跟随他到了今天,崔大笨。
夫妻
2009年,从绥中农村走出去的“唢呐小子”孙海洋又回家了。这次,他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不是衣锦还乡,他的明星之梦被中断了。搭档一段时间后,王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葫芦岛剧场的老板表示,打算打发她回吉林。二人转演员与剧场不会签订合同,下课是常事。
孙海洋心软了。“一个小姑娘,大老远奔咱来的,路费钱都没挣出来呢,你让人咋回去啊。”
“只能留一个,要不你俩都走。”老板态度坚决。
孙海洋决定一起离开。乐队拉弦的老头给他们介绍了另一个剧场。但没去多久,老板把亲戚安插进来,他们又下课了。眼下无落脚之地,孙海洋对王莹说:“你也别回吉林了,你还是跟我回家唱红白喜事吧。”
然而对于那段回乡日子,两个人的印象发生了偏差。
“那时候年轻,一天无忧无虑的,比现在快乐更多。”谈及此处,王莹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嘴角也荡漾起笑容。那时挣得也多。孙海洋在剧场里算新手,但在红白喜事领域算老手了,一场酬劳三五百元。
孙海洋把那段时光理解为人生中最失落的阶段。乡亲都在议论,“海洋这不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就像上了一个台阶,又掉下去了。刚出点头,又回到以前的起点了,是非常痛苦的。”但直到今天,那段感受也一直压在心底,他从未和王莹谈及。他不是一个情感外露的人。“我不可能让她感觉跟我在遭罪,别让她心情太压抑了。”
与剧场20分钟的演出不同,一场红白喜事的表演撑下来要两个小时。首先是孙海洋的老本行—唢呐,吹上半个多小时,如果是白事,他要披麻戴孝在灵堂前哭,撕心裂肺地喊爹喊妈,唱上一段《哭七关》或者《十跪母重恩》。“因为干一份得一份钱,唱二人转是二人转的钱,哭是哭钱。我把那份活也揽下来了。”接下来是绝活、唱歌,然后王莹上来20分钟,搭戏、讲笑话。完全属于王莹的时间只有最后5分钟,她唱一首高音要飙上去的《青藏高原》。
一些心酸的经历,王莹没有提,但孙海洋记得。去哪里他都开摩托车驮着她,连开几十公里,排气管变得滚烫,王莹不小心把脚放上去,肉“啪”地就粘上了,“嗞啦”一声撕下来,皮上起大片大片的水泡。但演出不能耽误。还有一次,演到一半下起了雨,观众打起伞,演员只能用塑料布遮下,身上还是湿了。回程时,雨变成了冰雹,直往脸上打来。
雪天路滑,摩托车经常一刹车就摔。但两人层层包裹得像粽子,正常的裤子外面还套一条大棉裤,再披着大衣。“我媳妇感觉好玩就好玩在这儿了,摔得不疼。”
那时候,他们还未恋爱,只是工作关系。一周有两三次演出,演出完男女按六四分账—这也是行规。
演出结束,往往是晚上10点以后,吃点饭,再骑一两个小时夜路,到家两三点了。什么偏僻的村子都得去。很多时候,十几公里的路段沿途尽是坟地,没有一户人家。有一次,他几乎被几个劫匪骑着摩托车截停在路上,靠着一路疾驰才逃过一劫。另一次,他把一个睡到路中间的乞丐看成了无头死尸,吓得半死。
但大多数情况下相安无事,一路上只听见那属于夜晚的虫鸣。荒芜的旷野与山丘间,车灯开辟出一条光路,那部车就像一座浮于暗海中的灯塔。王莹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呼吸声淹没在摩托的轰鸣中,但他可以感知到。
二人转演员多为夫妻档,感情在朝夕相处中建立,生活理想大于浪漫主义。事实上,他们几乎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点燃孙海洋与王莹恋情的,不过是一碗面。那是个下雨天,她饿了,他跑出去打包了一碗牛肉面,回来都淋透了。她很感动。
没有人表白,他们就恋爱了。再过半年,就结婚了。没有蜜月旅行,他也从未送过她整束的花。就是这样。
走南闯北
每一个二人转演员,都有一段辛酸往事。长春东北风剧场的负责人李云杰说,刚做剧场头几年,她总和演员在后台聊天。演员讲起自己的故事,她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后来他们有了默契,一讲故事,就在她面前摆上一盒面巾纸。
“那时候连座机都没有,靠别人传信。那团长就特别抠,四轮子的牛车马车拉我们,那大日头多晒啊。大伙都瞅我们,就这群唱戏的。感觉老可怜了。”一个叫小翠的女演员谈起早年间跟着老戏班在农村唱戏,有时对方一看,来的全是老头儿老太太,没有人愿意接待,就安排到全村最破的一家去住,吃的面条里面都长了虫子。
后来,小翠就和丈夫一起,走南闯北跑演出了。四季衣服、锅碗瓢盆全跟在身上,丈夫拎着两个箱子,她拎一个,背上是道具兜子。当年还没有高铁,火车一坐十几个小时。无论多远,都不舍得买卧铺。
跑的都是小剧场,观众都是当地人,比较固定的一批人。有一次,小翠表演的时候,鞋底开胶了,台下有个喝醉的人指着她不停地喊:“破鞋!破鞋!”她丈夫把气忍到了最后,谢幕时,指着那个观众要单挑,被人拦了下来。
有时演两三个月,有时演半个月,就得换人。“晚上给你打发走了,你就得走。因为下一波演员要进来了。人家要住这个床,你就得给人家腾出来。”一天就下课,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但没有谁像崔大笨一样,四天内经历了四场下课。
此时的崔大笨已经考入和平大戏院的青年团,距离他在乾安老家的剧场当学员的日子,又是几年过去了。他换过几个城市,终于来到长春。但在这个剧场,他没有稳定的演出机会,总被派到外面的浴场、酒吧去磨练。
派去北京的第一天晚上,他在一个叫“金翅鸟”的夜场表演。下来就挨了一通骂,“你演的是什么玩意儿啊?是什么演员,这不是学员来骗我来了吗?”他被下课了。接下来的三天,连换了三个地方。他信心全无,对领导说:“要不我回长春吧,北京我干不了。”
一年之后,崔大笨主动向和平大戏院提出,想去北京演。他直接就去了“金翅鸟”。
这一次他证明了自己。“演得真好,你明天还来吗?”演完后,夜场总监问他。崔大笨记得这个人,上次把他当成“学员”就是他。
“不来了。”
“为什么啊?”
“我烦你。”
“你是谁啊?”
“你自己想去吧。再见。”
第二天他就坐火车回东北了,心情无比愉悦。这一年,他20岁。他在台上有一种混不吝又放得开的感觉,一旦使用得当,他能抓住观众的目光。再一年后,他成了和平大戏院的“大轴”。
进剧场
孙海洋还是向往着“大城市”。他是在秋天回到乡下的,一转眼,冬天都要过去了。
新机会和春天一起来了。一个以前剧场认识的演员打电话来,说抚顺有个剧场,缺一副架子,要不要试试。
抚顺的剧场不大,但成了孙海洋二人转生涯的转折点。他与王莹的磨合越来越熟,很快就攒底了,一年后,沈阳一家剧场老板看戏时又相中了他。他最初被安排到头码戏,但后出场的演员接不住他,他的出场顺序慢慢后移,一年半后,他又攒底了。他在沈阳演了3年。2012年底,他进入长春的东北风剧院。
进大剧场是每一个二人转演员的高阶梦想,但竞争也异常激烈 (摄影 张新宇)
那算得上真正意义的大戏院了。那里意味着更大的舞台,更多的观众,更高的酬劳。但也意味着源源不断前来,试图挤入其中的二人转演员。两者的作用是相辅相成的,“大轴”让一个戏院名头响亮,而一个名头响亮的“大轴”将刺激更多的好手登门。
“淘汰率还是挺高的。演员必须得流动。否则整个市场就成死水了。”东北风剧场的负责人李云杰承认,成立十多年来,至少上百副架子进入过该院团。没有长期合同,剧院以10天为一个工资结算周期,就是说,即使试演通过,即使今天保住了饭碗,离最快的淘汰发生,也不过10天。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当孙海洋最终在东北风攒底时,被挤走的人,正是原来的“大轴”。
当决定让某副架子离开时,李云杰通常在15分钟之内结束谈话。不需要太多叙旧,直接了当切入主题。虽然她与演员们结下了不错的情谊—还曾为一些人讲的故事抹掉一张张的面巾纸,但竞争就是这么残酷。“用舞台上的技术说话。”她说。
“总有这种危机感。”小翠如今已是哈尔滨地方戏院的台柱子,她对《人物》回忆当年的忐忑岁月,“有时候老板说,过两天来新演员了,准备个房间,让我们听见了。我们就互相说:‘可能是我走。’‘你哪能走,我刚来,是我走。’”为了守住剧场的饭碗,付出的代价是全年无休。剧场晚晚开演,一年中唯一闭门的时间是从腊月二十八到大年初一(有些剧场春节更短)。
小翠的儿子今年10岁,在长春和爷爷奶奶住。小翠算了算,陪在他身边的日子总计只有两年。儿子刚出生不到一百天,她就去哈尔滨地方戏院演出了,长到八个月,她才回来。她不敢离开剧场太久,怕位置被顶掉。再说,钱也是重要的。“我们习惯了,你待着也是一天,你不挣一天钱不白瞎了吗?”
小翠每次离家时会留下一封信,写上“你要听奶奶话,记得妈妈永远爱你”。下面画画,有时画植物大战僵尸,有时画个小企鹅,有时走得仓促,就简简单单画个笑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儿子开始了一个寻宝游戏。她把零食藏到家里的不同角落里。“怕他想我,我就每天告诉他一个。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开心了。”当孩子大了,就藏钱,窗帘里藏一块,花盆底藏一块,抽匣里藏一块……每天都有惊喜。这是爷爷奶奶不知道,只属于母子俩的秘密。
扮丑
儿子并不一开始就跟她这么亲的,两岁时被奶奶带来剧场,被小翠台上的样子吓坏了。她下台洗脸变装后,儿子见她仍然一个劲儿往奶奶身后躲。
那是2007年,她放弃了俊装,刚扮起丑装。
她个子高挑,以前都是踩着高跟鞋,咯吱咯吱地走上台去。但孩子出生了,她身材未恢复,离以往那个“花瓶”的角色有了差距。进哈尔滨地方戏院没几天,老板在台下看演出,刚好出了点状况,先上场的丈夫被观众纠缠着喝酒。她没等丈夫喊她,就冲出去了,一通打岔,把气氛搞得火热。老板正是看中这一点,决定让夫妻俩的角色反转,她演丑装。
第一次扮丑装,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她上身穿着彩旦褂子—那是戏台上媒婆、巫婆等角色穿的服装,下身是缎子料镶边肥腿裤,脚穿平底鞋,手绢拿在手上,头上梳着个小揪揪儿,还画了大红嘴唇。哎呀,这是啥形象,她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只有那才是真的属于她的。她想从镜子前逃走。
二人转的丑装多是男性。传统扮相而言,那是一种具有视觉冲击力、让人产生生理不适的丑。演员们会追风,小沈阳成名以后,很多演员都模仿起他的那种“变态范儿”。
但女丑难寻。小翠的转型很成功,头几次登台,现场就很火爆了。她承认,迈出那一步,挣扎了很久,最终想通了,“要指着这个挣钱。只要是观众喜欢,就按照观众的口味改。”
最引以为个人标签的,是她龇牙咧嘴的扮相。上唇沟会出现怪异的褶皱,兔牙仿佛要喷射出来。这个扮相,乍一出现,总能引来笑声。
但来观演的亲戚们的感受是不一样的。看到她那副样子出场,所有人在笑,她五姨坐在观众席里哭。“我大外甥闺女,多不容易啊。这样她能受得了。”她后来对她说。
一切为了演出效果。对了,小翠也不是她的本名,而是源自她惯用的一个说口。搭档问她叫什么,她说,“啐”,啐他一脸。然后,她再去问乐队听清了她名字没有,乐队说“啐”,再啐她一脸。这不是个高级笑话,但是个效果显著的笑话。
她的事业在往上走,但过程中,也出过一点小小的倒退。源于那两枚天生的兔牙。
小翠讨厌自己的兔牙。或许她过于敏感了,就像格林童话中,那个被置于层层天鹅绒被下的豌豆所硌痛的公主。当她还扮俊装时,她不敢张大嘴唱歌,生怕牙露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形象该是美美的,那对牙影响了她的美。即使在转为丑装后,她得益于那对牙齿的存在,却仍对它耿耿于怀。
她选择了手术,将门牙磨短。豌豆被取走了。她压根没考虑后果。
副作用很快就来了。在随后的外派演出中,预期几个月的演出才过了20来天,对方就要把她换掉。她认为是牙的问题—也许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兔牙没有了,她的经典扮相受到了影响。她恨自己,怎么磨牙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
和所有女人一样,她是爱美的。即便10年之后的现在,她已告别了少女时代,仍然钟情于自拍。“不至于修图,但必须得美白。而且必须找角度,照张相片找半个小时角度,还不一定用得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机向《人物》记者展示,自拍软件就有美颜相机、美图秀秀、百度魔拍三个。不同软件功效不同,她换着用,选择最理想的那个。去年,她割了双眼皮。每年,她至少烫一次头,还曾花六七百块钱接发。
但舞台要求她不能那么美。为了解决牙的问题,最终,她买了一对假牙,演出就戴上,她又拥有了从前的兔牙。有时候一说话,假牙还从嘴里喷射出来,她从地上捡起来再塞进嘴里,把观众都笑坏了。
一开始,她是穿着高跟鞋的小翠。之后,她变成了丑装的兔牙小翠。再往后是磨掉牙齿的小翠。最后是戴上假牙的小翠。无论美与丑的战争如何进行,她努力想做那个最好的二人转演员。
绝活
二人转与其他地方搞笑品类节目最大的区别在于,几乎人人都会绝活。B-box?不,100个演员有99个会。骑马舞、改编唱《忐忑》、模仿刘能与赵四?100个演员,100个都会。
这些年来,孙海洋在不间断地丰富着自己的武器库,他需要的是那些能让他与其他表演者区分开的技艺。技多不压身。“前面的挣三百,攒底没准就八百,多这五百的钱是什么钱呢,就是你的肚囊宽敞的钱。前面随便演,你挑剩下的演。”孙海洋说。
他喜欢买各种乐器堆到家里,有空就拿起来自学。有了唢呐的基础,像陶笛、巴乌、葫芦丝、萨克斯这类吹奏乐器他很快就通了。他最近在研究的是一种有六个眼、圆乎乎的叫做埙的东西。二胡是买了书,自己摸音学的。还有小提琴,已经能拉《世上只有妈妈好》了。架子鼓也算入门级了。
除了翻翻《故事会》—从里面找些小品架构,以便放到二人转里,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台球、麻将、网络游戏一概没兴趣,所有的精神都投入到了“研究”上,“研究出来,老有成就感了。”
崔大笨少年时期是个混混,他的表演有着混不吝但又放得开的风格 (摄影:Miou Li)
小翠是一个女丑,但脱下戏服,她仍然是个爱美的女人 (摄影:Miou Li)
针筒和吸管吹奏是他研究的,还有用气球吹葫芦丝—其实与吹无关,诀窍主要在于放气。速度把握不好,气一下就全没了。他在气球口加了一根小管,令其变慢,再加上手的控制,葫芦丝能被气球吹出旋律了。这是属于他的发明创造。
也有失败案例,他想用水龙头吹奏,还专门去五金店买了一截回来,但白费许多精力,也吹不出声。
前年,孙海洋去长春京剧院看《大闹天宫》。结束就直奔后台,找到那位耍猴棍的老师。“老师,您的猴棍能教我吗?”看对方有点犹豫,他说服道,“我是二人转演员,老师您想想,剧场每天晚上都有一千到八百个观众,我天天演,也是对猴戏一种宣传啊。”
“你要真想学的话,明天下午两点我们在京剧院排练,你过来吧。”对方其实之前也听说过他,于是答应了。
第二天,他一点半就去了。“你真来了。”那老师有点惊讶。
孙海洋学了两个小时,但一点也没学会。他于是让老师耍两遍,一遍快,一遍慢,全部用手机录下,以便回家自己练。他没交学费,只是请老师吃了顿火锅。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天天练5个小时,上下午各两个小时,晚上剧场演出后再一个小时。他可以流利地打出一个一分钟的小套路了。自此,他又多了一门武器。
但以上这些绝活似乎都是可以复制的,称不上独一无二。二人转世界不乏奇人异士:一个叫高二的侏儒可以脚后跟在前走路;还有一个软骨症患者,手指可以贴到手背。但他们倚靠的都是特殊的身体条件。
孙海洋想练成独一无二的绝活。
朝天蹬从小即会。到了抚顺时,他能把腿搭在肩膀上,站在一张桌子上劈腿下来。一腿触地后,另一腿尚搭于桌上,总能引得满堂彩。在一次表演中,观众的掌声让他陷入忘我状态,他夸口说,掌声再激烈的话,再加一张桌子。
站上两张桌子他就蒙了,腿不够长,怎么下去呢。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不再多想,跳到空中,双腿直接劈叉落地。他成功了。那个动作看起来极其危险,有以卵击石的感觉。真正痛的部分在于腿。后来,他给这招起了名字“空中大劈叉”。
到了沈阳时,舞台更大,两张桌子架起来,在台下看来仍气势不够,观众一鼓噪,他临时加到三张。
2013年,他带着这个绝活上了《中国达人秀》。因刘烨的互动、点评,这个绝活又有了新的名字“孙氏金刚腿”,并一度登上娱乐新闻头条。那是他人生的最高点,也是他迄今为止跳下的最高点—起跳点即便没有他对外报称的3.5米,也超过了2.7米。
为了站到那个位置,他愿意做任何妥协。当时节目组考虑到他21岁,孩子已经一岁半了,影响不好,让他报小两岁,他答应了—此举事后确实为他带来争议。他没有预演,不知道跳下去结果如何,他是这么想的,“如果失败了,一个选手在舞台上腿折了或者受伤了,也是一个炒作,就奔出名去的。”
他成功了。没有人复制“孙氏金刚腿”。没有人敢。
尊严
相声界不乏宗师级人物,但对于二人转演员来说,不要提宗师,连艺术家这样的称号,似乎也很难落到他们头上。观众很少给予这门艺术足够的尊重。几乎每一个二人转演员,都遭遇过以下两类故事。
一类是关于赏钱的。这大概是东北的豪迈民风下制造的奇观,听起来都有些失真—剧场里两批人会像拍卖一样对飙起来,“你拿一千我拿两千”。崔大笨说,在某场酒吧演出里,一位慕名来看他的东北籍香港女老板,累计给他送了七万多块。孙海洋记得,包括他在内的三幅架子被外派去一个饭店包房,给20多人在场的家庭小聚会演出。原本短短25分钟的演出,被要求延长到一两个小时,对方不断加码,最后竟给了30多万元。他们聊起时,都喜欢用一种描述,“钱多得用笤帚扫”。按行规,演员和各方分账后,能拿赏钱的五成。
夜场是最容易得到赏钱的场所,但那种感觉并不美好。孙海洋拿自己举例,有人会搂着小姐对他说,“给我唱一个,送给我旁边这小三,唱好了给钱。”还有人会把钱,直接扔在地上,让他去捡。
“哥,这是嫂子吧。”有时,他尝试跟歌厅里的客人互动,对方却勃然大怒,夹着脏口骂他:“滚,跟你有什么关系,好好演你的出!”
电影一般的场景也会出现。浑身纹身、戴着链子的大哥,身后都是穿着统一西装的小弟。“哗哗哗鼓掌,给钱,一万,两万,三万。”
有一晚,和平大戏院的演出结束后,有观众留下,要求包场加演—这种情况常见。轮到一个叫王鹏的演员上场,一个看起来喝多的观众嚷着让他讲荤段子,他就讲了几个。那个观众又指着王鹏的搭档说:“你摸这个女的一下。”
王鹏不高兴了:“你让我摸,我就摸?我是演员。你给我多少钱啊?”
啪。绑成一沓的一万块钱扔了上来。
王鹏捡起来钱,摸了搭档一把。“这是我媳妇,这个钱我肯定不会给你了。”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但据那晚也在场的其他演员说,当时的感觉令人压抑。
而另一类故事,是关于挑事儿的观众。二人转剧场毕竟不是音乐厅,观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六七年前,在佳木斯,二三十个集结而来的混混,占了剧场前几排,演员一上来就往台上的空处砸啤酒瓶。第一个演员不敢招惹他们,唱完戏就下场了。第二个演员亮出手臂上的纹身,半开玩笑地说:“我纹龙了,我也是社会人儿。”
听到这话,台下几十人把刀拔了出来。酒瓶都往这个演员身上招呼,他赶紧跑了。人无大碍,但剧场被砸得一塌糊涂。
似乎大家都被酒瓶砸中过。
小翠是被醉酒的女人砸的,演出时那俩女人一直捣乱,她讽刺了几句,啤酒瓶子就砸到腿了。事后那俩人还不依不饶,散场后叫了人在门口堵她。当时她已经离开了。
孙海洋被袭那次是在赤峰。唢呐吹到一半,有人站起来冲他喊停。他没理会。一个手拍扔上来了。他还是脸上挂笑,自己圆场:“大哥别闹啊,不能这么给我鼓掌啊。”然后,一个酒瓶就砸中他了。“我让你下去没听着啊?我不愿意看你。”他正要解释两句,一伙人站起身恶言威胁他。
他屈服了,收起唢呐下了台。那天晚饭他都没有吃,心里一度泛起过恶念,想杀死对方,当他沉下情绪,告诉自己不能如此。
哪有那么多沉得住气的人。孙海洋算了算,至少认识三四个因为和现场观众打架而进监狱的演员。刑期有几个月的,也有三五年的。
表演搭档多为夫妻,情感建立于朝夕相处之中 (摄影 张新宇)
你永远不知道台下坐着什么人,现场互动也会惹祸上身。崔大笨的一个朋友在锦州演出,夸耀起翻跟头的本领,台下一人说:“你上马路上翻一个我看看。”他回了一句:“你上马路上去看啊。”就这样惹恼了对方,呼啦站起来七八个人,要上台抓他。他和媳妇跑回宿舍,拿刀堵住楼梯。过了一会,剧场老板上来了,劝他下楼和“大哥”喝一杯,道歉了事。没想到了楼下,老板说:“人在这儿了,跟我们剧场没有关系。”
孙海洋在《笑傲江湖》节目里表演小品,他因此获得了转型机会。
对方一拥而上,当着他妻子的面,将这男人的胳膊打断,并勒令他们从这座城市消失。当晚俩口子就离开了锦州。
“以前行业也不好,拿你不当人。”崔大笨叹了口气。那是10年前的事了。
那么,近一些的,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呢?
他沉默了几秒钟,开始讲述。那个故事还是跟一个飞来的酒瓶有关。
当时他已经在和平大戏院压轴了。那天的演出一切顺利,以至于被那个酒瓶砸中的时候,他一下愣住了。他问那男人为什么打他,理由也是常见的,“不想看见你。”
“哥,你容老弟说两句话。”突然间,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愤怒的能力。
“逢年过节你带着亲朋好友出来看看二人转,旅游旅游,我们一年也看不见父母。坐火车我最多坐过72个小时,到那儿一天下课回来了。我在雪地睡过觉……”
崔大笨混乱地讲述着,谈到了父母、谈到学艺的岁月,以及现在的日常,不同的时空交错到一起。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很快变得无法控制。
混杂委屈、疲惫、自伤自怜,以及想家的情绪,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就那么哭着。少年时期,他无论被打得多惨—最严重时屁股扎了一刀,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从乾安到公主岭再到长春,他似乎终于熬出头了,成为了剧场的大轴,而在这一刻,他建立起来的所有一切似乎就那样消失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类尊严,荡然无存。
“那时候就不想唱二人转了,这么难。”他后来说。
那个被“金翅鸟”羞辱过并记恨于心的崔大笨,那个留着陈浩南发型随身带刀的崔家齐,都消失不见。舞台上哭泣的那个人,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丑。
伤病
不再只是“唢呐小子”,“孙氏金刚腿”终于名扬天下,但孙海洋很快就感到厌倦了。
《达人秀》的演出一年之后,他至少接了20个电视通告,无一例外,全是重复他在《达人秀》的经典一跳。但没有任何一次亮相,能够超越《达人秀》的影响力。他珍惜露脸的机会,他从不彩排,因为这样可以“就疼一次”。
这是一种近乎自残的表演:每一次跳下来的那一刻,是感觉不到疼的,是一种麻木的感觉,但痛感很快就上来。一个小时后,脚后跟就会出现瘀血,腿肚也会血肿。
直到一次事故,让他彻底产生了恐惧。
那是2014年,在湖南地方频道的一个表演。那天同样不彩排。跳的高度约有2.5米,舞台是两厘米厚的玻璃板。他问导演地板是否安全,导演说,放心,摩托车开上来都没事。孙海洋从没看过那段视频。那画面会让他感到恐惧。
但他记得所有的细节。跳之前,他安慰王莹,“放心吧,肯定没事。”每次跳前,他都会说这番话。跳下后,站在旁边的王莹就吓傻了。全场一片慌乱,然后,他看见她在哭。
他记得落地的瞬间有一声巨响。他的一只脚直接杵穿了舞台,玻璃碎片四溅。
王莹一度以为,孙海洋的腿就这样废了。那只脚从舞台拔出来时,上面全是血。“你这么年轻,以后瘫炕上怎么整?”她冲他喊。
“脚趾能动,骨头没事。”孙海洋说。
好在,只是皮肉的割伤,没有伤及筋骨。因为延迟播放,落地的段落没有播出去。之后,孙海洋问导演:“你不说这舞台结实吗?”导演说:“没想到你跳下来的冲击力那么大。”
这次事故之后,他会推掉一些节目。他有时候会和对方商量,能不能表演别的,“我可以展示下唢呐。”
“不行,找你来就是这个。”
二人转追求刺激的绝活,事故难免产生。孙海洋亲眼见过,有人将一圈圈的钢筋缠在脖子上,勒得直接吐白沫。台下观众拼命鼓掌,还以为他在演戏。演出与练功中造成的伤残,也并不鲜见。孙海洋认识的一个少年在训练中折断了脊骨,瘫痪在床。他幸运地躲过了所有严重的事故,但从十七八岁起,每逢阴雨天就会感到腿部的神经痛,上医院检查不出毛病。
这门艺术的欢笑与痛苦是捆绑在一起的。
转型
因为2015年东方卫视喜剧选秀《笑傲江湖》,孙海洋、崔大笨、小翠都来参加了,几条分开叙述的故事线汇集到了一起。他们表演的是小品,但很多说口延续自昔日二人转舞台。
他们没读过什么书。初中毕业的二人转演员已经算高学历。与影视表演院校出身的喜剧人不同,他们完全不懂什么叫斯坦尼体系。“挺费劲的,他们不会代入角色。而且在剧场,什么脏的、臭的、不上档次的活都能用,但是电视不行。”《笑傲江湖》执行总导演盛开说,“但是一旦改造成功,他们的爆发力比别人都强。”
盛开说,这个群体对于喜剧选秀平台的渴望,比其他人来得更强烈。
在复赛之前,小翠查出了乳腺癌。医生向她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很平静,丈夫和姐姐哭成了泪人。放疗期间,节目组给她打了三次电话,家人不同意她来。但最终,她还是来了。她直白地说:“多露脸,多挣钱给孩子拿回去,趁还活着。”
在电视上,他们遭受着更严格的审视。为了让人记住他,孙海洋仍然演“孙氏金刚腿”(他把高度降低到不到两米),但也主动放弃了一些绝活,比如往鼻子里插钉子,因为怕小朋友模仿。关于二人转的辩论也延续到了这个舞台,当小翠表演结束后,评委冯小刚用“脏”、“生理上的不舒服”来形容观感。她后来承认,她感到难过又无能为力。
同样的困扰也出现在了崔大笨身上。他杀入决赛的那个小品,由零碎的段子组成,从现场效果来看非常火爆,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夺冠了,但冯小刚的评价是,“撒狗血,没智慧”—以传统小品的标准来看也许确实如此,观众的投票因为被引领了,崔大笨最终成绩不佳。
不过,在参演《笑傲江湖》及衍生节目《笑傲帮》后,他们都有了转型的机会,或者至少在短期内有更多的商演。孙海洋甚至拍了几部电影—尽管没有在院线上映。“我不用演那些疼痛的节目了,我用搞笑的东西大家也会开心。”孙海洋说。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算是幸运者了。除非唱正戏,二人转演员的艺术生命不像相声演员那么长,很多人在40岁以后就弃行了,女性更是少有上35岁的。更多的演员注定归于平淡,在籍籍无名中度过一生。时代永远如此,眷顾一些人,抛弃另一些人。
未来,他们也许还会回到剧场,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那是他们出发的地方。那里有几乎全年无休的表演戏班。穿着花肚兜的小伙儿能翻十几个侧空翻,梳着小揪揪的姑娘转起手绢,还有那拉弦的老人。笑声与泪水,痛苦与甜蜜,一切都如此真实。从葫芦岛到沈阳,从乾安到长春,从公主岭到哈尔滨……
转着,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