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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云金离开郭德纲的日子

2016-10-28

人物 2016年10期
关键词:德云社郭德纲徒弟

一个有原则的人

尚未天亮,曹云金4点多就起床了。时值2016年8月,他在横店。工作还有几个小时才开始,他特地为晨跑而早起。

在德云社早期,他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只有120斤,瘦得像只蚊子—尤其站在高他一头的搭档刘云天旁边的时候。到了2011年,离开德云社一年后,他的体重渐升至160斤,即便以近1米8的身高来衡量,也算得上胖了。考虑到健康,也考虑到演艺事业——用他自己的话,“为了当上男主角”,此后他重视起对体型的修正,成为健身房的常客。现在的他达到了人生中最好的状态,拥有140斤的匀称身材,臂上肌肉隐现。

这些年来,眼花缭乱的故事线围绕着曹云金。剧情比他的体重波动,来得更激烈一些。他16岁那年,来北京随郭德纲学艺;20岁出头,已经成为德云社除师父外最卖座的演员;24岁,他在德云社的生涯以一场让人错愕的出走而结束;当人们以为他将像最早的几位离开者徐德亮、王文林一般平淡下去,他却从2012年起,穿着西装连续3次登上春晚舞台……

最近3年夏天里最热的两三个月,他都在横店拍戏。每次都住同一间宾馆,服务员早就认识他了,像熟人一般与他寒暄。在逼仄的电梯里,也有两名保洁人员热情地围上来:“哎呀,我可喜欢你了,可爱看您演的戏哩。”

“谢谢。”曹云金露出愉快的笑容。

“《还珠格格》演得可好了。你演尔康。”对方继续说。

那一瞬间,曹云金似乎有些失望。他从被恭维话语包围的大明星,沦落成与尔康的扮演者周杰撞脸的路人甲。脸型上,两人确有相似之处,更何况现在的他,为角色需要也剃了光头。但几乎没有停顿,他就进入了新的人物设定:“那可不,那是我1996年拍的。”微笑再次绽放在他的脸上。

“甭管是谁,反正他觉得他见着明星挺高兴的。你要再跟他解释一下,我不叫周杰,我叫曹云金,我是说相声的,你说那干嘛呢?”后来,他对《人物》记者说。

曹云金喜欢把话题牵扯到形而上层面,有强烈意愿展示他的精神与思想。当问起他的发型变化,他扭向经纪人,“这种问题你给他解释就行”,指出应该把重点放在“我灵魂的东西”。

他提到的一个高频词是,辩证。坐在横店宾馆的咖啡厅接受采访,他谈起对咖啡与茶哪个更传统的看法,“咱又回到辩证的问题了……”然后话题就跳转了。他谈到自己好喝茶,4年前才喝到人生的第一杯咖啡,现在在北京的别墅里,每天早上给母亲做咖啡,还自学如何打奶泡、拉花。

等一等,所以,今年已经30岁的曹云金,还和母亲住在一起?

但对于曹云金来说,这是不需要掩饰的事情,母亲甚至跟他来到了横店,每天在宾馆的套间里给他做饭。采访进行中,剧组漂亮的女一号路过,邀请他一起吃饭,他很自然地回答说:“我妈在楼上给我做好了。”就像放学的中学生遇见街坊的那种谈话。

他是回民,不吃剧组的盒饭。有时候拍戏赶不回来,就让司机去宾馆取饭,来回一趟超过30公里。饭盒打开,四个菜规整各摆一格,就像外卖一样。

母亲做事井井有条,多年的发票攒到一起,从来不扔。这种习惯也影响了曹云金。他高度看重提前的计划。为了应对这场漫长且紧密的暑期拍摄,他的准备极为细致。他每天固定吃3颗藿香正气片以防中暑。房车从北京开来,随时跟着他,冰箱里存着十几瓶冻成冰块的冰水。

没有拍摄时,他并不坐在房车里,而是在户外单搭一个棚,坐进他专属的安乐椅。暖气瓶、婴儿湿纸巾、茶壶、香烟、打火机、用于倒烟灰的纸杯、电风扇,一样不能少,由助理在他面前一一摆好。剧组配了司机专门接送他,但曹云金还是把他公司的司机也带来了,司机的工作包括帮“爷”(他确实这样称呼曹云金)点烟。

某些时刻,他会展现对细节的挑剔。山中小路不平,司机把房车停靠一边,车身略有倾斜,他瞥到了,欲言又止,反复几次,最终还是觉得不舒服,让司机换个位置重新停。司机上下车折腾了两三次,他才满意。

开机第一天,他看到剧组准备给他喝茶的是一个长方形的桌子,而非他事先要求的方桌—这样显得不够优雅,他表达了不满。场务马上打电话指示另行去采购桌子。

这或许会给人一种耍大牌的感觉,但曹云金的经纪人王晶京并不这么看。“德云社叫规矩,我们这里叫工作手册。”她指出所有的要求都是提前约定而非临时提出。曹云金做事极有规划,在他、经纪人、助理和公司司机的4人群里,他要求收到他的指示,要以文字回复“收到”,不要用语音回,因为这样清晰可见。这句话,他是用语音说的。

下面是三条回复:“收到。”“收到。”“收到。”

曹云金痛恨任何做事不认真的行为,无论这种行为是发生在合作者、团队成员还是自己身上。他声称是一个对自己较劲、严格的人,绝不允许背不熟台词就来片场的情况发生。当然,他也不能容忍这事儿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去年有场戏,演对手戏的女演员大学刚毕业,现场总忘词,他生气了。“你走位可以不准,戏演得可以不好,这是天分问题,但是如果你记不住台词。这是你态度问题了。”

对《人物》记者,他展现的态度大致是友善且开放的。但不是所有人能够有这种待遇,他才不管对方的平台是否重要。央视电影频道记者在片场采访他,问他是否知道与他合作的刘佩琦曾演过什么角色,他感到被冒犯了,反问记者是否知道。记者愣住了,他这才说出答案。然后又是几个不合他心意的问题,曹云金神色愈发不悦。最后,他自行终止了采访,把对方晾着径自走开。镜头还在对着他拍摄。

“这次已经算客气了。”后来,他的经纪人王晶京对《人物》说。有些场合,他甚至会讥讽记者:“你准备得也太不充分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他身边的人都说,曹云金行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他的原则,任何人难以撼动。“咱俩说好的和写好的,必须这样,人情、哥们儿、面子,不行。”他说。剧组拖欠劳务,他就罢演。他托人买个手机壳,买来后哪怕只有10块钱,他也会给。徒弟托他给大学相声社团录段祝福视频,他拍戏忙,一时半会没空录,但约定之后什么时间交付,一定做到。

他对原则的恪守,有时也会显得不近人情。两年前,德云社的师弟赵云侠带着戴九安来投奔他,他纳入旗下,安排他攒底(压轴),开出最高酬劳。但后来当赵云侠表示,交不上房租,希望他预支一万元工资、未来再逐月扣时—他说的不是借钱,曹云金拒绝了,“公司没这制度。我就告诉他不行。给你开了,别的演员呢?没王法了。”

两人不欢而散。

“刺猬”

七夕那天,曹云金人还在横店拍戏,他给司机派了任务,去上海接一个“朋友”。在《人物》记者面前,他在微信里和那位“朋友”甜蜜地聊着语音,并不介意透露蛛丝马迹。

是的,当时曹云金正在和香港女明星江若琳交往。两人因参演电影成为恋人前,江若琳没听过相声,曹云金听不懂粤语。但是,她之后也来小剧场了,戴个帽子在台下溜边坐着,他甩个包袱,她乐得不行。

某种程度上,他的自信帮了他。用他五徒弟李连杰的话说,那叫气场。“他往那儿一坐,很有气场,就是角儿。”直至现在,李连杰也不敢和师父随便开玩笑。师父经常请徒弟吃饭。徒弟们过意不去,曹云金的话会很直白,“我很有钱,我比你们有钱多得多。”

他如此自信,以至于当你问起他人生中的艰难时刻,他会告诉你“没有”,离开德云社之初的那段日子也不算什么。他坚持称,接到2012年的春晚邀请时心情是平静的,事实证明春晚的亮相极大程度拉升了他的知名度。

他是个天津长大的孩子,少年时期丧父,家境并不富裕。但他从未看轻自己。在2005年,德云社尚未爆红,曹云金即有着一种大哥的派头。“曹那是最讲究的了,那时候没有钱啊,吃饭、请客都是他的。”赵云侠对《人物》回忆,“因为什么,我是师哥,永远是师哥。他那个江湖气息啊,到哪儿那个架势都在,‘你别他妈废话,买了就吃。”接受采访时,赵云侠已经回归德云社,断了和曹云金的往来。

但这种自信、气场,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是狂傲、不通人情世故。“如果有一个大牌演员站在那儿,他觉得所有人都要过来,那金子一定不会去的。”经纪人王晶京说,“如果你的眼睛是朝天的,那他也不会正眼看着你。”

曹云金用一种简单的模式处理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横店的开机仪式结束后,他便叫来现场制片,让他去给现场连同群演在内的一百多人买冷饮。当然是他请客。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看对方稍有迟缓,他不耐烦了,“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的。”

但他甚至不是演员名单上的男一号。难道他不需要先摸清情况,再做决定吗?

“我觉得我就坦坦荡荡做人。你有些时候把事想得复杂了,倒不容易和人家成为好朋友。是不是我买完了抢人家风头,人家会觉得你这是显摆是怎么着?你想的多了,你身上自然就带着那种感觉了。”曹云金对《人物》说。

但有些时候,这种简单是会造成裂痕的。2010年9月,他在德云社最后的时光,演出费是在后台以装在信封里的现金形式发放给他的,而之前是打入工资卡。按曹云金的理解,这是组织不再把他当自己人的暗示。当时,他直接把信封里的300块钱抽出来,喊师弟:“去,买300块钱羊肉串,咱正好晚上就吃了吧。”

按照德云社内部规定,演员的场份儿是要保密的。不可避免,在一些人看来,曹云金当时的举动不仅违规,更轻慢了班主,有忤逆之嫌。

总体而言,曹云金不是那种有亲和力的人,从来不是。王晶京承认这是他的缺点,“他没表情的时候,会让你觉得有一个壳儿,上面写着生人勿近。”

小心不要触怒他,因为他不会克制自己的脾气。除了讨厌不认真的人,他还讨厌迟到,讨厌被糊弄,讨厌开会他讲话时有人嘀嘀咕咕,讨厌商演宴菜单里有大肘子—要记住他是回民,要相信他真的会翻脸。以上均有现实发生的教训。

他的大徒弟刘连喜说,记忆中师父对他唯一一次发火,是有场演出后他回到休息室,曹云金指出他的相声在结构上有问题。说不明白,他把搭档刘云天叫上,从头到尾演示一遍正确的方法。这时有人进门喊刘连喜,他回了一下头,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曹云金注意到他走神了。“你干嘛呢?”他厉声质问,大发雷霆。他感到没有被尊重,当师父叫上搭档亲自上阵—这是何等的重视,徒弟应该全神贯注地听。

另一次发火,也是和尊严有关。李连杰在一次表演中感到气氛较冷,便像二人转演员常做的那样,对观众说,“您给我们来点掌声吧。”掌声要到了,场面也不难看,但他下场就被曹云金狠狠地训了一顿。

“为什么要掌声?这是很恶心的。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要保证效果,为什么不换一种高明的方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感谢您无声的鼓励。”曹云金对李连杰说,“你把你的身份放低了,你不是旧社会的一个欢喜虫,去伺候各位。”

这次“事故”—以师父的激烈反应程度大概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似乎触到了曹云金的痛点。以至于在接下来的那周,李连杰感到他被故意冷落了,直至再下周才好转。相比之下,曹云金被刘连喜触怒的那次,转天就消气了,又重新给演了一遍。

在师弟郭鹤鸣看来,狂妄也好,摆谱也好,易怒也好,不过都是曹云金的自我保护。“他就像一只刺猬,把全身的刺都立了起来,但里面是特别柔软脆弱的。”

他渴望被尊重、被认可的需求,与渴望成功的欲望一样强烈。时至今日,他仍会对师父郭德纲喜爱何云伟多过他而感到耿耿于怀—其实那只是他的主观感受,“何云伟说活的时候,都不能进屋听。”他对《人物》记者说。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那个坐在客厅沙发掉眼泪的委屈的小男孩,还住在他的心里。

2010年初,他曾和郭德纲有过一次长谈。他主要谈的并不是后来很多人为其抱不平的工资问题,而是在德云社不快乐。他提到几件事情,似乎都并不足以严重到形成指控:一次是带着两箱螃蟹去师父家,郭德纲却以睡觉为由避而不见;另一次则是师父没有挽留他一起吃饭。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缺德了。”他对《人物》记者抱怨。

师父

即使讨厌曹云金的观众也不得不承认,台上最像师父的人,不是郭德纲的儿子郭麒麟,不是岳云鹏,而是他。曹云金自己也主动承认,“我们俩人都是这种台下说说笑笑的,爱说的那种。”相比之下,郭德纲现在最当红的徒弟岳云鹏在日常生活中寡言内向。如今在德云社,几乎没有徒弟敢在台下拿师父砸挂,但曹云金说,当年他经常和郭德纲、于谦互损。

相像的地方不止于此。他们都有在文章标题里加句号的奇怪习惯,他们都有厉害的砸挂功夫和接话能力,他们都有“坏坏”的表演风格……然而这些只是表面,是外界容易察觉的事实。在更深的层面,两人同样有重合印迹。

2010年底,离开德云社的曹云金加入胜利电影院的每周演出。北京南城长大、正职是军乐团萨克斯手的刘连喜也在那里帮忙,做点报幕之类的工作。他比曹云金小了3岁,两人性情相投,很快就熟了起来。认识不到两个月,有天吃饭,曹云金随口一说,刘连喜如果愿意可以跟他学相声。刘连喜想了一周,决定拜师。从那天起,他被赐名为刘连喜,成为曹云金的第一个徒弟。

从此,他常往曹云金家跑,和师父聊天,听师父说活。聊至夜深,曹云金就留他住下,把书房里的沙发床打开,给他拿牙具、毛巾。曹云金当时一个人住着一套两居室,师徒各住一间。

再往后,住师父家就成了习惯。刘连喜下班就开车去。有的时候,俩人晚上吃完饭,各回各家了,到了夜里11点,徒弟会接到师父的电话:“睡了吗?没睡过来聊会天。”俩人聊到夜里两三点。拜师第一年,刘连喜有70%的夜晚睡在了曹云金的家里。

两人都爱吃海鲜,去楼下的菜市场,成斤成斤的虾、螃蟹往家里搬,永远都是师父掏钱。小贩们全认识曹云金,把他当成大主顾。师徒一起下厨,还会探讨厨艺。小花螺不容易进味儿,曹云金告诉刘连喜,那就先炒皮皮虾,多放宽汁儿,然后汤别倒,勾点儿芡再炒小花螺,汤汁就能挂住。

没事时,师徒常去十里河的文玩市场逛。有天曹云金站在一个金鱼缸前就乐了,指着里面一只兰寿对刘连喜说:“这鱼长得像你。”那鱼和徒弟一样,都是胖头胖脑的。师父便买了下来,养在家里。每次换水都叫徒弟帮忙。

两段先后发生的故事在相似的轨道运行。回到2002年,曹云金给郭德纲当“儿徒”时,那也是一个两居室。不同之处是,那个房子是租的。闲下来,师父带着徒弟,去大栅栏、珠市口逛街。

有次曹云金要去上海演话剧《分手大师》,他问刘连喜:“你跟我去吗?”“去啊。”师父就给徒弟买了机票。早上6点要起床赶飞机,两人半夜还支起火锅涮羊肉、喝啤酒到了4点。“咱们得睡觉了,师父。”刘连喜说。

到了上海,曹云金住套房,把刘连喜安排在另一个标间。这回徒弟主动提了:“我一人住没意思,我陪您住吧。”他就搬着被褥,在外屋的地板上,连睡了5天。

那是2011年,属于曹云金的相声班社听云轩一年后才成立。他失去了德云社的师兄弟,没人敢和他明面上联系。除了徒弟,家里并不经常来其他朋友。那时的曹云金孤独吗?至少他自己不会承认。

很难说是不是一种不自觉的模仿,正像他的师父对他一样,曹云金也会用录音的方式给徒弟说活。开头一句有固定格式:“2012年3月15号夜12点半,我为刘连喜同学录制《夸住宅》。”

他没有提及,这个细节其实也沿袭自郭德纲。“师父就坐这儿,那时候是拿复读机,”孔云龙向《人物》回忆,“给孔云龙同学录一个《八大吉祥》,给岳云鹏同学录一个《报菜名》”。

拜师很久之后,刘连喜都没有得到登台机会,师父似乎有意在延后这个日期。但他从未解释。直至一年后,曹云金有场天津的商演,刘连喜开车送他去,到早了,把车停在地下车库等。师父在副驾位置上睡着了,徒弟随身带着贯口的文本,拿出来背。大约40分钟后,师父醒了,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有一个地儿背错了。我听着非常刺耳。”

指正后,他讲起不让徒弟登台的原因。“当你上台演出,效果不好,咱都不说了,哪怕有一个包袱响了,你内心就觉得你成了。你就不再会有心思去腾出时间来背贯口和基本功。你就会研究那些包袱去了,而不会练习传统。”刘连喜首次登台,是学艺一年半以后。

郭德纲喜欢认义子,管徒弟们叫儿子。曹云金偶尔也会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喊刘连喜“我的儿”。那种感觉确实有些突兀,因为俩人的关系更像朋友,曹云金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师父不比徒弟高多少,徒弟也不比师父卑微多少。”后来,他收的徒弟越来越多,其他人不像首徒那般与他亲近,他没再喊其他人为“儿子”。

像郭德纲一样,他也召集徒弟们来家里吃年夜饭。这是升级版的海鲜宴:包括鲍鱼、北极贝和阿拉斯加长脚蟹,少不了饺子,自己包,也是海鲜馅的。这场饭里没有外人,除了曹云金与母亲,就是徒弟们了。刘云天会打电话来拜年。曹云金亲自下厨。你可以想象他带着京腔、得意洋洋地吹嘘几句的样子:“你可着全北京去找去,哪有一家比咱做得好。”

曹云金打破了很多框架。按传统来说,收徒时收取拜师费无可厚非,他一分钱没收过。他的徒弟里有一个韩国人,还有一个曾经是德云社鹤字科的学员—郭德纲对此非常介意。跳门是相声圈的大忌,但争议的事实在于,现改名为程连升的那个徒弟,从未正式拜郭德纲为师。

甚至在给徒弟起名上,曹云金也采取了一种游戏的态度,李连杰的艺名正是这么来的,故意搭上了武打巨星的便车。当时他还是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小的大二学生。“用反差,给观众一个脸谱化的印象,能够记住你。”看徒弟最初有些顾虑,曹云金解释道。还有一个徒弟叫马连良,那是借用了京剧大师的名字。

尽管曹云金对助理和司机有吆五喝六之嫌,但他并不会以同样的方式使唤徒弟。“因为开工资的嘛,我作为消费者,雇你来我这儿做这份工作,你就应该尽心做好。他也享受我花这份钱。”刘连喜说。即便住在家里,他也不需要给师父端茶沏水。

回到剧场,曹云金更乐意用老板的身份来界定自己。7点半开演,他要求所有演员6点半到齐,一旦迟到,当天工资就没了。在其他相声社团,每组演员演完自己的部分就可以先走,但在听云轩不行,必须留到最后一齐谢幕。“这段时间是你们的上班时间,你就得在这儿给我把班上完。这是制度。”曹云金说。有次,李连杰为了回学校赶功课,就先走了,被他点名批评。

他也留出了一些松动的空间。演员可以接外活,只需要在当周的演出节目单下发前请假即可。“我不干涉你们挣钱,挣钱养家是你作为男人的职责。”他说。但是固定的演出场所只能在听云轩。演员个人接洽的业务,公司不抽成。李林即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在年初参与《奇葩说》后,他有了大量的演艺工作,没再回剧场说过相声,但他仍在听云轩的微信群里。

这一切都与德云社有所区别。而最大的不同在于,曹云金许诺,只要当贴上某个徒弟的名字,票房能场场卖满,他就会把剧场交付给这个人,两人不再是雇佣而是合作关系。

这话容易给人造成一种感觉,曹云金不过为了与德云社形成反差,临时制造说辞。事实上,早在4年前,他就对徒弟们说过这番话。“他说没有一个演员想在这个剧场就这么平平淡淡一辈子,有一个高处的光环在召唤着他,你给了他这个希望,大家好更好地奋斗。”刘连喜回忆。

目前来讲这只是愿景,听云轩如除德云社外的北京所有的相声小剧场一样,经营上勉力维持。大部分演员有本职工作。曹云金不参演的日子,能卖出100多张票,上座率只有一半,冷清的时候只有几十张。唯有时间能够证明,他的构想能否落到实处。

“叛徒”

这些年来,曹云金的事业往上走着。话剧、电影、综艺节目,他涉猎越来越广泛,也越来越不像个相声演员。他购置别墅、房车,被负面新闻缠身,也登上香港的八卦杂志。他总计收了11个徒弟,大多是近两年才收的。

他继续前行,对往事保持沉默。如果不是近日的师徒撕扯,许多细节不会自动浮现。经纪人会挡掉所有他不想谈起的那些话题。“说什么都不对。就是一个大帽子压下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王晶京说。

王晶京在2009年成为曹云金的经纪人。由于当时并没有一纸合约限制曹云金只能为德云社工作,双方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紧张感。王晶京提供的说法是,德云社对于外界对曹云金的工作邀约,会以没有时间推掉,但她看了日程表,时间是有的。

对于郭德纲来说,曹云金逐渐成了一个不安分的因子。他有着坚不可摧的野望、暴涨的自我以及难以预测的脾气。他在2008年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对于一些“私活”,他偷偷带着师弟去挣钱。“他跟我没什么交情,”郭鹤鸣是带着感激的语气讲起这段往事的,“但这个人江湖义气是很重的,我挣过最多钱的就是跟曹云金。想着鹤鸣是我师弟,得了,让他去一个吧。”那是场公司年会,他去打了段快板就挣了两三千元,相当于在德云社干一个月。

那时曹云金外接剧组,日薪高达5万元,但他说他仍把德云社的工作放在首位。为了拍社里参与制作的电影《三笑才子佳人》,他推掉了和当时正当红的杜汶泽的电影合作机会。但最后,酬劳没发下来,理由是,投资回款未收到。

曹云金经纪人王晶京说,跟着师父商演每场能有一万元,但日常演出酬劳却低得多。曹云金说他去天津分社,每场收入500元,还要自付来回过路费、油费。但孔云龙在9月初接受《人物》采访时指出,曹云金的收入远高于其他演员,而且单位管接管送,管吃管住。“他自个儿开车去,非得要这面子。那你是不够吃。”

不满在不断积蓄着,终有爆发一刻。于是就有了大闹师父生日宴。那是2010年1月18日,曹云金喝醉了,表现失态。这件事成了他的把柄,“纲丝”对此的愤恨,甚至不亚于他的出走。

他表示要离开德云社,并向大家一一敬酒。即使对于同一个举动,不同的人也体察出不同的况味。刘鹤春觉得奇怪,“他那个身份、地位、脾气,他以前绝不会主动跟你们小学员去敬酒的。”郭鹤鸣则感受到了义气,“他自己都要走了,薅着师兄弟的脖领子嘱咐,好好给师父卖力气,不许生二心。”而在德云社高管、郭德纲的小舅子王俣钦看来,他才是正牌亲戚,曹云金虽然也喊姐夫,只是因与郭妻同为回族相认—曹云金有心砸场,“挨桌地训话,挨桌地骂人。”

这件事深深伤害了郭德纲,几年之后,他在微博隐晦地重提此事:“那一年过生日,在德云社三里屯小剧场。楼下热闹了一场,楼上又应观众之邀唱了个(未央宫)。那几十句唱词,心头一直在喷血。”

但他们又重归于好,然后是9个多月的拉锯战。到了2010年10月,曹云金才真正出走。他的解释是因为不肯签约而遭到报复式禁演。但对于“纲丝”而言,这不能掩饰他沟通的局限、处理的武断。甚至有人诛心认为,一切早在他计划之中。在强调师徒伦理与规矩的相声界价值观里,他成了逆行者。

从踏出师门的那一刻起,“叛徒”的标签就钉在他的身上。

在离开郭德纲的最初几年,私下里和徒弟,他会主动回忆德云社的岁月。他会谈起某场演出后,“台上花篮里三层外三层,人要从花篮中间挤出来”;他用“人生巅峰”来描述在北展剧场和师父、何云伟演的那出《扒马褂》,“你一句,我一句,这话永远都在往上走,没有落下的时候,观众都炸棚了。”

那些美好的,甜蜜的,得意的岁月啊。

“有一天会好的,等大家心态都平静了。”有一天深夜,还是聊到德云社的话题,他突然对刘连喜说,“我也更好了,他也更好了,可能大家在偶然的一个见面当中就都释然了。”

师父的手机换号了,没有几个徒弟知道新号。他只能打到助理那里。三节两寿,他把祝福发给师娘。师徒没有交集。

2013年,一个机会出现了。曹云金与郭德纲同时登上春晚。有次节目审查,他要进央视大楼,看见几十米外,师父正好下车。他拉上刘云天就奔过去。但在他的记忆里,师父马上回到车上,把车门一关。

再后来,他就几乎不提那些旧事了。但郭德纲对他的抨击有加剧趋势。除了在相声里砸挂,他还会在电视节目和采访里说,比如《笑傲江湖》上他说,“我亲手教出的儿徒,亲手要置我于死地。”他从未展示过证据。“这是他自己臆断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郭鹤鸣说。“人们看到的只是判决结果,他们看不到卷宗啊。”他也曾是深受郭德纲器重的徒弟,于2014年离开德云社。

通过网络,那些指控不断发酵、广为传播。可想而知,大量的辱骂出现在曹云金的微博里,他的工作人员会删除,但想清理干净是不可能的事情。一茬儿接一茬儿,如野草丛生。

两个阵营的敌意在加深。曹云金的徒弟承认,一些“纲丝”会追踪到他们的微博上谩骂。李连杰原本和德云社一个九字科徒弟关系不错,有一阵对方不敢联系他了,担心招惹麻烦。赵云侠在加入听云轩后,发现原来的搭档李云杰删除了他的微信。

距离从德云社出走,6年已经过去了。但对于曹云金而言,时光仿佛并未滑远。每一次当郭德纲旧事重提,他都将重新回到那段恩怨里。积深的成见会导致一些认知偏差,8月,事发之前,《人物》记者百度搜索曹云金的名字,紧随的词条包括“骂郭德纲”,尽管他从未做过这件事。

对于攻击,曹云金向来表现得毫不在乎。“点我名了吗?没有点名就不是说我。”他总这么说。今年7月,重新回归德云社的赵云侠公开指称戴九安是听云轩的“内奸”—而从戴九安随后公布的两人的通话录音来看,那更像是一场赵云侠为了划清界限而进行的构陷。即便如此,曹云金也未做任何表态,他没打算涉入风波。

在公众面前,何云伟已改口称郭德纲为“那个人”,但曹云金始终称师父。“这一点我可以证明,”赵云侠对《人物》说,“包括他徒弟都是一口一个‘我师爷,我奇怪说你们喊谁呢,他们说您怎么糊涂了,不是您师父吗?”

但郭德纲在9月公布的德云家谱让这一切都改变了。那份家谱等于对所有人公开了将何云伟、曹云金逐出师门的事实,还用“欺天灭祖悖逆人伦,逢难变节卖师求荣,恶言构陷意狠心毒”的指认,将他们钉在了耻辱柱上。

何云伟大体而言保持了缄默。曹云金却以一篇6000字的长文发起反击。那些文字中,再看不到旧情的一点点念想,怨愤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这大概出乎所有人意料,刘连喜也是事后才知道。或者,与其说是反击,曹云金要的是一场结束,正如那篇文章的标题:“是时候了,也该做个了结了。”其后,他拒绝了关于这件事的所有采访。

至此,那扇大门永远地关上了。

其实,一切并非毫无预兆。在8月的横店,曹云金说:“我是一个特别有冲劲儿,敢于亮剑的人,我从来不怕。有一天我觉得到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会说,我会把当年所有的东西全都说出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不再说话,把腿翘起来,端起茶自斟自饮。然后,他抬起眼来,重新回到现在,声音变得豪迈:“拍戏闲暇的时候,咱沏上茶,往那坐着一喝,看看飘过来的蓝天白云,我觉得这他妈才叫牛逼。”

未来是他自己掌控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负责,他的发型、他的合约,甚至他的错误。在相声舞台上,他可能永远无法超越师父郭德纲,也无法像他那样改变相声的格局。然而当曹云金坐在安乐椅前,星球排成一条线,他可以决定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这是属于他的生活,炽热、张扬且真实,就在那壶飘着香气的茶前,就在雨后散发着青草味的广阔的山水之间,就在他离开郭德纲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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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德纲
两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