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人谈谈
2016-09-02刘永飞
★文/刘永飞
找个人谈谈
★文/刘永飞
他是个濒临死亡的人,此刻,就坐在我的对面。
他明显地瘦了,尽管苍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但谁都知道那是癌细胞的恩赐。
在这之前的一分钟,他向我快走几步,主动把手伸给我,像热情地会见一个外宾。
他的笑容十分真挚,这一刹那,他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握手时的情景,那时,我刚调来给他做副手。
他的手温暖却无力,他说:“哎呀,小张,欢迎你呀。”
这口吻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称呼我的,我有点儿诧异,我以为他会喊我的职务。
大概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某种异样,抑或是某种担忧,他宽厚地笑了,像个慈祥的长者,他说:“别担心哈,我这种病不传染。”
我笑了,心里泛出了温暖,两只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就像十多年前一样。
他说:“哎呀,小张,请允许我这样叫你。”
我答应了一声:“哎。”身体坐在沙发的一角,上身前倾,像初见他时那样聆听他的恳谈。
他说:“你能来,我真高兴,我一直担心你不会来,所以,你成了我最后一个想要见的人。”他把最后这两个字说得有些轻松,甚至表情还有些调皮,完全不像一个即将离世的人。“但你来了,我十分高兴,真的。”
其实在来与不来的问题上,我心里曾激烈地挣扎过,后来,一想到他就要死了,我也就释然了。这之前的那些恩恩怨怨铸成的坚冰,顷刻间在我的心底融化了,何必去跟一个将死的人计较呢?
说句心里话,排除我们两个人所谓的恩怨,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他的业务能力那是没得说,而且在我刚进单位时他也没少指点我。
眼看他将是要做爷爷的人了,却查出了不治之症,用医生的经验之谈说,他的生命多则三个月,少则几个星期。唉,世事难料啊!这么想着,我的眼泪险些流下来。我们都以为他患了不治之症后一定会精神萎靡,哭哭啼啼。可是每个来探望过他的人都很诧异,都说他瘦了,但精神很好,也很乐观。
他说:“你能来,我真高兴,我一直担心你不会来,所以,你来了我真高兴。”
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我们共事有十五年了吧?”
我说:“十五年零七个月。”我为我的记忆力吃惊,同时也感到不安,像是我做足了功课才来找他谈话似的。
“那时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年轻有为,虽出自寒门,却有一颗出人头地的心,跟我当年很像。这也是当初我一直欣赏你的原因,至于后来嘛,哈哈。”
他笑了,笑得很爽朗,像是看透了一切:“唉,官场就是这个鸟样子,是一个不能有真心朋友的地方。至于什么原因使我们后来决裂,似乎有很多的原因,但其实想想也真没有什么原因。你说怪不怪,连个真正的原因都没有,两人却斗得不亦乐乎,可悲呀!如果生命还有如果,我一定要和你像当初那样做朋友,当然喽,也可能不一定的,人嘛,就是这个鸟样,哈哈。”
他又笑,这次眼角有些泛红:“小张,今天请你来,请相信我的真诚,不是有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我是真的看透了,也许太晚了,如果有机会,我真的愿意敞开心扉和每个人做朋友。人生苦短,何必呢?所以呀,不管以前咱们有什么,希望我们和解吧,如果我以前做过什么事伤害过你,请你原谅。”
我承认,我被感动了,尤其在他深深向我鞠躬的时候。我没想到面对生死他竟如此豁达和透彻,可惜呀,一切都来不及了。
临走时,我们热烈地拥抱,我让他配合医生的治疗,我们期待他健康地回到单位。
我知道我的这句话有些虚伪,却是我的真心话。这一刻,我真的希望他能够恢复健康。
此后的时间,单位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他的死亡。说起来有些残酷,可是大家确实如此。
而我也早已为他写好了悼词,这是他的“临终”之托,他说,我死了,就请你给我撰写并致悼词吧!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他仍健康地活着。连医生都感到意外,说这是个奇迹,而更奇迹的还在后边,一年后,他的癌细胞居然神奇地消失了。
单位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而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因为在他生病期间,我已经在主持工作。他一回来我就必须把权力交出去,我们的关系又会是怎样呢?我在郁郁寡欢中等待他的到来。
终于,他回来了,他说阎王爷不收我呀。他的笑声依然爽朗,可在我看来,是多么地虚伪。他说我主持工作的这段时间单位有声有色。他说他已经给上级打过报告,决定退居二线。他还说,这场病让他看透了许多事。但,他的话我再也不敢相信了。
一年后他退居二线的消息毫无进展,他工作的劲头与以前相比有增无减。他对我的态度依然很好,我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半年后,我由于身体不适住进医院,一个星期后传来了晴天霹雳,医生说我患了癌症,晚期。当我万念俱灰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想我一生走过的路,想我一生遇到的人。我突然就有了一个很强烈的欲望,那就是——找个人谈谈。
(摘自《小小说选刊》)
▲酒鬼建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