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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

2016-09-01张若琪

美文 2016年14期
关键词:坟场空旷晚霞

张若琪

八月,陕西关中农村,傍晚。

晚霞如血如火染红了半边天,天空旷,地空旷,空旷的天地间有一片寥落的坟场,坟冢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夕阳的红光映在或新或旧的墓碑上,映在遍地疯长的野草上。

最高的那座墓前的墓碑上,缠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拴在山羊脖子上的铁环上,山羊悠悠地在坟前吃着草,黄白的羊毛在夕阳下变得赤而橙。

放羊的小姑娘站在高高的坟头,她看起来约莫七八岁,头发枯黄而杂乱,脸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乌黑明亮,眨也不眨地望着尽西边的大路。

坟场是在村口的位置,村西头的人要进村,贪着路近,必由小姑娘望着的那条大路过来,然后再从一条石板路绕过农田和墓地,就到了村里。小姑娘一直望着那路,也不知是在等谁。久而眼睛看累了,她就闭上眼睛揉一下,然后又迅速睁开,急急地从那条大路到羊肠小道全都扫一遍,生怕错过了什么。然而路上依旧空荡荡的,只有背着锄头回家的农夫,却不是他要等的人。不知是谁家的母鸡在路边的草丛里找虫子吃,“咕咕”地叫着,小姑娘失望地嘟了嘟嘴,复又望着那条尽西边的大路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也在一点点撤退,人家灶上的热气都冒了上来。坟场边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对着那八九岁的女孩喊道:“冬冬,回家吃饭了!”

冬冬转头看是姐姐,便答应一声,复又向西边大路望一眼,确定没有人来,才磨磨蹭蹭地走下了坟头,解下绕在墓碑上的铁链,拽着吃完了草的山羊,慢吞吞地向姐姐走去。

“秋姐!”冬冬抬头问身边的姐姐,

“你说爸妈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回家呀?”

秋愣了一下,说:

“谁知道呢?大概开学的时候吧!”

“那还要多久啊!”冬冬鼓起了腮帮,满脸的不乐意,这半个月来她天天站在墓地望着,无非是盼着爸爸妈妈,可他们总也不来,他们是忘记冬冬了吗?对于妹妹的不乐意,秋却并不说话,只是对着冬冬勉强地一笑。

家离村口很近,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说话间就到了。姐姐牵羊到后院的羊圈去,妹妹匆匆洗了手,端着饭碗做到了门口的石墩上,眼睛却望着进村的石板路。

姐妹俩被送回老家已一个多月,这一个月来,冬冬上蹿下跳地玩了一圈:摘葡萄、偷无花果、打沙包、跳方格......一可渐渐地也就玩腻了,于是她开始无比地想家。最初是想家里的大彩电,接着想西街的羊肉泡馍,后来想着想着,便想起了爸妈,一时间难过得不得了,日日盼着爸妈来接。临回老家前,妈妈对冬冬说:“你和姐姐回老家玩两天,妈妈很快就接你们回来。”可是,一个“两天”过去了,两个“两天”过去了,十几个“两天”都过去了,还不见妈妈来接。冬冬恨不得拿鞭子去抽那时间的陀螺,好叫它快点儿转到开学。

这样心里乱想着,冬冬端着碗的手便不由自主地倾斜了,只听“哗”的一声,一碗面大半洒在了地上。冬冬惊得跳了起来,奶奶闻声而出,一把夺过冬冬手里的碗,将冬冬猛地向后一推,随即大骂。冬冬蓦然被推到墙上,肩膀撞得生疼,耳边又是奶奶尖锐的责骂,她呆呆地站着,泪水含在眼眶里不敢流出来。

终于,奶奶骂完了,拿着碗骂骂咧咧地走了进去。冬冬靠在墙上,看到西边天色愈发红了,夕阳赤而大,近近地悬挂在村口那棵老树虬劲的黑色树枝上,有背着铁锹戴着草帽的大爷自小路走来,也有玩疯了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回来,然而这些人中,没有东东的爸爸,也没有东东的妈妈。

遍天的火烧云,引来了织女的赤霞红锦,却带不来东东的爸妈。渐渐地月亮上来了,晚霞退得几乎没有,夕阳自树梢沉下去,看不见了。一颗星星出来了,两颗星星出来了,三颗五颗星星全都出来了。夜幕垂下,遮住了最后一点夕阳的橙色的光,于是那苍老虬劲的枝干、鲜妍明艳的野花,全都不可见。四下充斥着的是早玉米的甜香、猪粪的臭味、蝈蝈的奏鸣、蚊子的聒噪、妇女的闲谈、孩子的笑闹……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冬冬失望地进屋睡觉,或可盼一个甜美的梦境。然而假若这心愿实现了,醒来后又会是双倍的难过。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马上就要开学了,然而东东的妈妈始终没有回来,倒是爸爸前天回来了,同奶奶说了些什么“离”呀“车”呀之类的话,又带走了秋姐姐。秋走的时候不知为何哭了,冬冬看着,觉得爸妈一定是只要姐姐不要自己了,于是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爸爸很生气,大声骂了冬冬,于是冬冬只好哽咽着、眼圈红红地望着爸爸和姐姐离开。今天爸爸又回来了,带着一大堆冬冬的东西,还说要给冬冬转学到乡下,同奶奶一起生活。

冬冬很想说“不”,她也很想问妈妈和姐姐呢?然而她不敢,于是她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爸爸似乎很满意冬冬的懂事,掏出皮夹拿了五块钱给了冬冬,让她自己去玩。冬冬接过钱,却还没有往常拿到五毛钱开心,心里惴惴的。

过了两天开学了,冬冬走进了乡下破旧而简陋的教室,听着老师用蹩脚的普通话讲课,听不太懂,于是渐渐就睡着了。一节课总是睡过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里,又是一半望着课本发呆,一半听个似懂非懂。

又过了几天,冬冬的爸爸走了,留下冬冬与奶奶两个人。走之前他给了冬冬一百块钱,说等到过年的时候再回来。二00五年的农村,零食还是一毛钱一毛钱地买,冬冬有了巨款,慢慢地也便有了许多的朋友。

既无父母的管教,又无严格的老师,冬冬跟着她的“朋友”们,渐渐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期中考试冬冬勉强及格,到期末便连及格也达不到了。过年时冬冬的爸爸回来了,小姑娘家的成绩,他并不在乎,照旧给钱让冬冬去玩。于是冬冬招呼着她的朋友们去买烟花了。乡下多的是无人管教的孩子,也多的是缺零花钱的孩子,冬冬并不孤单。至于冬冬的奶奶,在劳作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眼里,没有什么比地里的收成更重要。成绩?女孩子家学习那么好有什么用,难不成以后还指望她顶门立户?

冬冬就这么在乡下长大了,几年间电脑普及到乡下,冬冬便成天钻在村里的黑网吧里,又渐渐学会了抽烟。几年间她也有意无意听到了不少街坊的闲谈,知道了那时爸妈是离婚了,自己跟着爸爸,秋姐跟着妈妈。听说当年是妈妈倒追的爸爸,后来两人倒也过了许多年,只是爸爸偶然去了趟甘肃,遇见了自己高中时的初恋,那女人离了婚,单身。于是爸爸回来后便执意要与妈妈离婚,起初妈妈不肯,后来两人争执了几个月,安排好了孩子的归属,又分配好了财产,然后劳燕分飞。听说奶奶早已不满意妈妈,因为妈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没有生下儿子。也有人说妈妈早已暗度陈仓,搭上了山西一个有钱人,离婚不到一年,便卖了房子带着秋姐去了山西……如是种种,听多了也就麻木了。起初冬冬也是哭过的,后来便一笑置之。与其想那些个远在天边的人,还不如打场游戏来的痛快。

偶尔冬冬也会在傍晚路过村西头那条小路时,抬头看一眼那如血如火染红半边天的晚霞,只一眼,很快就走了,仿佛早已忘记了当初那个在暮色中赶羊回家却怀着期盼忍不住一步一回头的小姑娘。

晚霞仍静静地烧着,烧红了西边半边天,与人不同的是,她是恒常的,就这样烧了千年万年也不止息。夕阳映得天空旷、地空旷,空旷的坟场新添了几块墓碑,人永远在变,人的世界不会像太阳一样遵从简单的东升西落的法则,而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赤而大的夕阳近近地悬挂在苍老的黑色树枝上,凝视着那空旷的坟场、西边的小路,然而再也没有人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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