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亲密之后
2016-09-01王晶晶
王晶晶
7月的最后一周,我在北京一个屋顶漏雨的小剧场里突然遇到了4个月前的采访对象。那天上演的是一部根据MH370家属这两年的经历改编的话剧,《人物》4月刊《马航黑洞》曾经写过他们的故事,话剧导演看到那篇报道后,通过朋友找到我,希望了解更多信息。其实那次采访结束后,除了寄杂志、在家属的微信群里看他们发言之外,我跟他们没再联系过。
几位家属受邀来观看这部话剧。4个月过去,他们还像采访时那样,每天在微信群里讨论飞机去哪了、见媒体、去大使馆和马航办事处抗议……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话剧散场后,我们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而在采访的时候,他们曾经跟我分享过最隐秘的情感和伤痛。
当记者这么久,有的时候我会困惑,采访结束后,记者应该与采访对象保持怎样的关系。最近在看的《哈佛非虚构写作课》这本书里有一句话写道:“在新闻学院里,说到记者和他的消息来源,没人会用‘关系(relationship)这个词(在英文里relationship有时候接近恋爱的意思),可这却就是它之所是。”有时的确如此,记者的采访过程往往被比喻为剥洋葱,总希望能够更快地到达洋葱的中心部分,这需要在短时间内和采访对象建立信任,形成一种加过速的亲密关系。
比如,我们在采访的时候会和采访对象睡在同一张床上,听她讲她的故事,有时会跟她共处一天,陪她做家务、外出,有时是面对面7小时的长谈……可能在某一些时刻,她跟你表达的内容,都没有跟身边的家人流露过。但另一方面,这又是一种短暂的、临时的关系。我知道很多同行可以在工作完成之后和采访对象保持不错的关系,有的成为朋友,有的成为资源,但我更习惯于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的时候是为了所谓的专业,有的时候是不再想在工作之外继续承受他人故事带来的那种压力。
几年以前,我曾经采访过一个携带HIV病毒的小男孩,他的父母因为艾滋病已经去世。他很孤独,因为携带病毒,村里的同龄人都远离他,甚至拒绝跟他坐在一个教室里。我去采访的时候,他把我当作朋友,带我去看别人钓鱼,看下午两点经过的火车,看别人跳广场舞,这是他自己一个人时每天都会做的事情。采访结束那天,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告别,他边过马路边回头冲我挥手说:“阿姨再见!”—大多数时候,这就是我们和采访对象的关系,迅速地建立信任,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然后突然地离开。
报道发表后,我没有联系过那个小男孩,那时还没有微信,他也没有手机和电脑,而且我也不想或者说不敢去打听他的情况,因为怕听到坏消息。没想到几年之后,我突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问我还记不记得他,他的声音变粗了很多,听上去已经是个小伙子了。接到他的电话我非常兴奋。
去年,我写了企业家牟其中的前妻妹夏宗伟的故事。报道发表前,我和夏宗伟在一些语句的表述以及删节等问题上发生了一些争论,气氛一度比较尴尬。稿子发表之后,我们也没再联系。最近,我突然收到她发来的微信消息,说牟其中的案子有了最新进展,“谢谢你曾经的辛苦。”她说。
被采访对象惦记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特别是这种惦记没有任何目的性在其中,他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报道,只是单纯的惦记。这是做记者最开心的时候。我的很多同事都收到过采访对象的短信,其中很多都是特别普通的人,他们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发来祝福,寄来剪纸,有的甚至像父母一样叮嘱你添饭加衣。
想到这些,有的时候感到惭愧。对于那些信任我们,愿意让自己的故事供别人阅读的采访对象相比,他们给予我们的,远远超过我们给他们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比我们更勇敢,更真诚。而我们的惦记,或许就是真诚地对待他们的勇敢,用心写好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