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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票

2016-08-31晓风

当代 2016年5期
关键词:发票妻子

晓风,本名肖瑞峰,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过小说集《弦歌》。

曾经沧海的刘子仁教授深知,此生肯定还会遇到许多困扰他的问题,但他绝对没有想到,眼下竟然会为发票问题所困扰。

这个春光融融的下午,他的心情本来是十分愉悦的。他发表在《历史研究》杂志上的一篇论文被《学术文摘》全文转载了。这可是历史性的突破哇!在这个学术泡沫和学术垃圾充斥各种刊物的时代,论文能被标志着影响力和权威性的《学术文摘》转载,而且全文转载,那在他供职的大学里是被视为顶尖的学术荣誉的。按照学校的科研激励政策,他可以得到4万元奖金。4万元啊!差不多是他半年的薪金了!想想兑现奖金的那天,他回家后将4捆齐崭崭的百元大钞往妻子面前一甩,看她那常做河东狮吼的血盆大口因为极度惊讶而合不拢,该是何等扬眉吐气啊!何况“兹事体大”,其意义又岂止限于奖金呢?在岗位聘任时,它也将是一块金灿灿的敲门砖。这怎能不让刚刚又被妻子抱怨了一通的他,心情迅速由阴转晴呢?

是他的女研究生赵晴先看到这期《学术文摘》的。打电话向他报喜时,这个娇小玲珑的姑苏女孩,声音都激动得有些颤抖了。这让他感到极大的心理满足。他自知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才子型学者,膜拜他的女弟子“多乎哉,不多也”。但他能感觉出来,赵晴绝对是膜拜,甚至有些暗恋他的。他并不希望他们之间发生些什么,却还是相当受用这种膜拜的。因为它能填充他作为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的虚荣。让他纳闷的是,《学术文摘》编辑部为什么不事先通知他呢?按理,应当先征求他的意见是否同意转载呀。也太不尊重作者了吧?再一想,有哪位作者会不同意转载呢?这样名利双收的事,傻瓜才会拒绝呢?能写出蒙《学术文摘》垂青的论文的人,有哪个会是傻瓜啊?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征求意见的必要呢?就像后宫里那么多等着宠幸的嫔妃,皇上瞩意哪个,直接拉她上床就是,还用得着故作姿态弱弱地问一声“爱妃可否与朕共度良宵”吗?

然而,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已趋沸腾的情绪一下就降落到冰点:省里派来的审计组正在对学校的各类科研项目进行审查,已经发现有不少纵向课题的经费使用不规范,尤其是大量存在以虚假发票冲账的现象。据说下一步将对有关责任人进行严肃查处,责令其退赔不当得款,严重的还要绳之以法。

刘子仁是在图书馆门外听到这一消息的。当时,他正兴冲冲地直奔期刊室,准备与这一期的《学术文摘》来个亲密接触。要是边上有女同事或女学生,他会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轻轻惊呼一声:“哟!这上面怎么转载了我的文章?”把她们的目光吸引过来。已到知天命之年,却依然是非著名学者的他又是多么渴望得到这种目光啊!可是,没等他幻想的风光旖旎的景象演变为现实,男同事黄强一把抓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察看一下四周,确定无人窃听后,贴近他耳边透露了这一消息。看着黄强紧张的神情,他先是有些好笑,等到悟出这一消息中所隐藏的危机后,他的笑容立刻僵化成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了。

天哪!居然要拿虚假发票来开刀了!如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话,那我这次可是在劫难逃了!刘子仁教授本能地觉得前所未遇的危机正在向他逼近,倘若不能及时化解,很可能会酿成一场灭顶之灾!于是,他初聆喜讯的快感转瞬间消逝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乍闻噩耗的莫名恐慌。哎!喜与悲的降临与转换真是毫无来由啊!

刘子仁是前年申请到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的。同时,他还申请到了省社科基金项目。谁说“福无双至”?前年他就体验到了好事接踵而来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此前,他已经有过三次申请这两个省部级项目均遭“铩羽”的惨痛经历。大概天道酬勤,算是对他屡败屡战的一种补偿性犒劳吧。

两个项目的经费加起来有12万元。这和工科项目动辄超过百万、千万相比,虽然区区不足挂齿,但对于人文学者,尤其是对于刘子仁这样固守书斋的人文学者来说,几乎是一笔巨款了。人文类的项目,经费总额不高,但需要支出的成本也低。买些参考书,复印些文献资料,参加些相关的学术会议,再加上些电脑耗材,总开支不会超过6万元。最大的一笔成本应该是人工费。要完成这两个项目,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工。光他自己哪够哇,还需要研究生一起参与搜集资料、编制索引、撰写初稿。按理,付出了大量劳动的他们应该提取相应的人工费(或曰劳务报酬)。建筑工地上那些搬砖运瓦的民工不也是按工计酬的吗?一样是劳动,只不过民工消耗的是体力,而他们消耗的是脑力。何况从本质上说,也一样是打工,只不过民工效力的是老板,而他们效力的是政府。然而,政策偏偏规定,由政府出资的纵向课题一般不得开支人工费;确有特殊需要,也必须将人工费控制在总额的10%以下。这就是说,即使能找到“特殊需要”的理由,刘子仁这两个项目所能提取的人工费也不得超过1.2万元。这与他们的劳动强度哪成比例啊?噢,人家为你代孕,怀胎十月的过程中备尝艰辛,好不容易给你产下个金娃娃,好歹也得赏一碗鸡汤吧?几口野菜就想把人给打发了?这尤为次,更让刘子仁无法接受的规定是,项目通过鉴定后,如有结余经费必须上交。“凭什么呀?我申请到这点经费容易吗?要不是精打细算,又哪有钱省下?省下点,是为了细水长流,以后慢慢用。咱又不是学界闻人,下次再申请到经费不知要到猴年马月。要想将它白白拿走,这不是从口中挖食吗?”刘子仁和所有的课题负责人一样,对这不合理的规定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于是,私下里便形成一些颇为默契的民规俗约:第一,想方设法尽可能多地获取人工费;第二,在项目提交鉴定前,实行“坚壁清野”,将所有的经费都消耗光。当然,一点结余都没有未免难看,那好,账上就留个10元8元吧。哦,最好有个小数点,显得更加真实些,那就8.38元吧,数字够吉利的。别小看我们人文学者的数学水平,必要时也是能运用自如的。对!就按这种约定俗成的办法操作吧!民间是怎样形容这种现象来着?哦,那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别怪我们剑走偏锋,是政策本身不从实际出发啊!刘子仁这方面的智商本来不高,是在别人的启发下“茅塞顿开”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决定:第一,从众;第二,随俗。

问题是,要使这几乎人人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得以有效实施,需要发票来冲账。本身没有消耗,又哪来的发票呢?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发票都能报销的,餐饮食品、休闲娱乐类发票都不在允许报销之列。比较方便报销的发票限于差旅费、书报费、文印费以及少量的办公用品和电脑配件。于是,搜罗这一类发票就成为刘子仁教授的当务之急——项目已近完成,经费尚有6万元的结余,如不尽快找到发票冲抵,这不等于听任煮熟的鸭子飞走吗?不!这个比喻太滥,用个绮艳点的说法,这就像费尽心机才娶回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刚看了几眼,还没来得及和她亲热,就被官府强行收编进教坊,去充当乐伎了。

如果这6万元结余经费能够以发票冲抵而领出现金,刘子仁并不打算一人“独吞”。他认真考虑过分配方案:三分之一作为自己该获得的人工费,上交给妻子;三分之一分给参与课题的三位研究生,算是劳务报酬;另外的三分之一则暂不动用,为它单列一个账户,名曰“科研小金库”。今后的科研开支就有赖它了。这实际上相当于把科研经费预领出来,暂存我处,慢慢使用。手段不够规范,究其本质,倒也合乎情理。没办法,这是逼良为娼啊!

刘子仁心想,套现后首先要支付的是研究生的酬金。这两个项目把他们拖累得够呛,刘子仁始终对他们怀有某种歉意。自以为尚具人文精神和人文关怀的他,本来不想将研究生当劳动力使用的,尽管这在当今的高校已是一种普遍现象。他也不喜欢研究生在背后称自己为老板,就像在工科圈内习以为常的那样。在他看来,他和研究生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雇佣关系,“老板”这一称呼对双方都是一种侮辱。或许,研究生使用这一称呼本身就隐含着一种遭受剥削的不满。但项目是限期完成的,若无研究生辅助,他就独力难支了。只好违背初衷,把研究生拉到项目中来效劳。不过,他早已打定主意:将来成果出版时,一定要署明研究生付出的实际劳动。不仅如此,还要给他们支付劳务报酬。这是必需的。否则就违背了他做人的基本原则。当然,支付的时间要在套现以后,总不能自己掏钱垫支吧?

其实,刘子仁本来是想垫支的。那是在其中一位名叫曹润南的研究生“含沙射影”地暗示他以后。那天讨论的是唐代永贞革新的评价问题,刘子仁做完总结发言后,大家正收拾书本准备离开,曹润南突然毫无来由地说:“咱们学人文的就是惨,每月才能领300多元的奖学金,连饭钱都不够!人家学工科的,光帮导师做项目,每月就有1000多的收入呢!”这看似自叹境遇不堪,但其中分明隐含着一些让刘子仁听来十分刺耳的内容。精通历史的他对这番话的解读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意在提醒他效法工科的导师,及时给研究生支付应得的劳务报酬。长年向故纸堆里讨生活,刘子仁有些迂,但不笨,对这类旁敲侧击的手法有足够的敏感。不仅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赵晴也马上就醒悟过来,瞪圆一双杏眼向曹润南横扫过去,逼视得这位自知失语的同学面红耳赤,而这种情态又更加坐实了刘子仁的判断。他不由得心头为之一凛!

回家后,他便与妻子商量,能否先从家庭存款中取出两万元给研究生发放酬金。没等他说清缘由,就遭到妻子的断然拒绝:“好哇!什么破项目?没见往家里拿一分钱,倒要我倒贴这么多,没门!”这话就很不实事求是了——按规定可以提取的那1.2万元人工费,有9000元是上交给她的。另3000元平均分给了3个研究生。当时,他是想给每个研究生2000的,他觉得那样比较公平合理。但向妻子请示时,妻子不由分说就调整了分配方案,让天平向丈夫这边严重倾斜。他后悔不该事无巨细都向妻子禀报,一旦禀报,那就得服从她的决断,毫无通融的余地了。然而这次却非禀报不可,因为家中的财政大权是由妻子独揽的,她不点头,别说两万元,就连两百元也难以支出。哎,谁让他一开始就定位错了呢?他本来想抓住妻子话中的不实之处,再与她理论一番,一看她神色越来越凝重,似乎马上就要发飙,赶紧罢休。一边暗自感叹自己在学界的地位固然不高,在家中的地位尤堪哀怜啊!

垫支不成,用发票来套现的事就显得更加急迫了。可是,用什么途径来获取允许报销的发票呢?刘子仁犯难极了!他也跟要好的同事李大伟交流过,李大伟说:“很简单嘛!让学生去找。”刘子仁问:“这合适吗?”李大伟答:“有什么不合适的?‘师门有事,弟子服其劳嘛!这可是老祖宗教导我们的。” 刘子仁又问:“学生能有多少渠道呢?”李大伟再答:“学生可以再发动他们的同学亲友嘛!不是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吗?”刘子仁说出自己的担心:“那样会不会弄得满城风雨?”李大伟满不在乎:“咱不偷不抢,只不过设法花光自己名下的经费罢了,还用担心舆论谴责吗?再说,谁不是那么干呢?你就别假清高了!” 李大伟其人平时也未见得有多么特立独行,这番话却让他刮目相看,自愧不如。然而他很难采纳李大伟的建议。尽管他理解那样做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终究是斯文扫地。学生会对自己怎么看?指使他们去搜罗发票,明摆着是弄虚作假,以后还如何为人师表?又如何对他们进行学术道德和人格操守的教育?想到赵晴那清澈得不带一丝尘杂的目光,想到她听课时那两手托腮、纯洁无邪的模样,他无论如何抹不开这个面子,开不了这个口。他不想破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因为他知道,像她那样崇拜他的女弟子今后恐怕很难遇到了。

既然如此,搜罗发票的事,只有他亲力亲为了。

还是李大伟给他提供的信息:火车站周边是不法交易的集散地,那里会聚着一大批向路人兜售发票的贩子。李大伟本人就曾经向他们买过,并且顺利地在财务处兑换为现金。他当时未知可否,其实却有些心动了。这倒是个比较简便的方法,他与票贩子素昧平生,交易后一拍两散,再也不会见面,一点不用担心隐私会被别人掌握并泄露,无妨尝试一下。

刘子仁把想法告诉了妻子,征求她的意见。他并不认为她是最合适的咨询对象,但这种有可能成为人生一大污点的事,除了利益相连的她,还有谁可以咨询呢?人心难测,对谁都得防一手!妻子一听就表示赞同,而且自告奋勇说:“这事就交给我吧,不用你亲自出马。”他想,那也好,以他的身份,做这种事情多少有些不便。妻子就不同了,她一个后勤女工,衣着既不时髦,颜面也不光鲜,几乎没有引人注目之处,应该是最安全的。难得的是她能主动挺身而出,为自己排忧解难。他心存感激地拉过妻子的手轻轻摩挲。

这双手已经非常粗糙了。尽管就像左手摸右手一样,根本没有年轻时的那种过电的感觉,他心里还是暖暖的。妻子比他大两岁,是他童年时的邻家女孩,从小就喜欢他。他的性格有点柔弱,她的性格则比较刚烈,所以一直是她保护他,而他也习惯了这种保护。每当他上学途中忍受一群恃强凌弱的恶少的胯下之辱时,她总是适时冲出,像张翼德长坂桥喝退百万曹兵一样,以母狼眼见幼崽受凌时的那种狂嗥,吓得恶少们抱头鼠窜。青梅竹马时代过去后的故事就有些老套了: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她却名落孙山而进厂务工。家境欠佳的他在她一路资助下读完博士,留在东海大学任教,而她也在婚后调入学校后勤公司。这中间并没有产生陈世美与秦香莲式的分分合合、恩恩怨怨。又过了一年,儿子呱呱落地。这以后,她恪尽相夫教子之职,包揽了全部家务,使他能潜心学术。她平日特别节俭,冬天洗碗,都不舍得使用热水,这双在家里家外干尽了粗活的手就这样越来越粗糙了。饱读史书的他当然也想能有一双纤纤玉手让自己盈盈一握,但摩挲着妻子粗糙的手掌,他心底不仅有暖流涌起,还觉得特别踏实。只是她那火暴的脾气依然如故,偶有不顺意,就会用高八度的嗓音来震荡他的耳膜,让他乖乖俯首称臣。

刘子仁已经开始和妻子商讨购买发票的细节了。就在妻子信心满满、整装待发时,他忽然想到妻子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喜欢讨价还价,二是容易上火。这可是干这种营生的大忌啊!你想一下,假如票贩子漫天要价,她必定就地还钱,一来二去,把她惹火了,还不高声大嗓门地在那儿叫骂,万一惊动了巡逻的警察,把两人一起带到派出所去问话,不就彻底露馅儿了吗?如果再追查到我这幕后主使,纵不责以刑罚,传扬开去,也将是史学界一大丑闻哇!那时,我这不知名的学者可就真的出名了,不过,那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臭名、骂名!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拉住妻子,好说歹说,将她高涨的热情引导到厨房中,然后自己御驾亲征,直奔火车站广场而去。

行前,刘子仁是乔装打扮了一番的。脱去了居家时常穿的灰色夹克衫,换上了外出时的经典行头——有点皱巴的黑西装。头上压着一顶帽檐长长的遮阳帽——目的不是遮阳,而是遮脸。再戴上一副墨镜,真面目是完全看不出来了。妻子在一边笑翻了,说:“你干脆摘掉帽子,剃个光头,那就活脱是个‘黑社会了,票贩子说不定会畏惧你三分。”他得意地问:“像不像个黑社会的老大?”妻子有些不屑:“什么呀!就你这块头和气度,顶多是个黑社会的小跟班,连做打手都不够威武。”于是他彻底泄气。唉,难得找到点良好的感觉,也马上就被扼杀了!

他口袋里本来还放上了口罩。到达目的地后,看到熙熙攘攘的过往人群没有一个戴口罩的,自己戴上的话就显得太夸张了,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没等他四处张望,搜寻票贩子的踪影,就有人上前搭话了:“发票要吗?”他的神经绷紧了:票贩子主动来接头了,下一步该对暗号了。可是,暗号是什么呢?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看我这记性!正在痛恨自己,他忽然醒悟过来了:哪有什么暗号啊?又不是地下党接头!嗨嗨嗨!还真把自己当成地下党了?也太入戏了吧!他不觉哑然失笑了,都是太紧张的缘故,竟进入地下工作的情境了,差点闹出笑话来。不过,这种见不得阳光的交易,与地下工作又有多大区别呢?它一样需要慎之又慎啊!

刘子仁故意侧过身,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上前搭话的人一眼,只见对方獐头鼠目,满脸猥琐,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的样子。但正经人又怎么会成为票贩子呢?这不正是他心目中的票贩子的典型形象吗?绝不能与这位“老家来的人”失之交臂!他故作老练地轻声说:“请随我到僻静处说话。”说完掉头就走。票贩子嘟囔着:“干啥呀?这儿不一样说话吗?”却还是跟在他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广场。两人走到一条相对幽静的小巷里停下。票贩子气喘吁吁地埋怨说:“这位老板,干吗这么麻烦,你不知道人越多的地方就越安全吗?”这倒也是,这位票贩子还蛮懂辩证法的。接下来票贩子的话就更有哲学意味了——票贩子递过发票后,他翻来覆去地查验。写的都是“办公用品”之类的,在允许报销的范围内,但真假莫测。他不放心地问:“这些发票是真的还是假的?”票贩子无比深刻地回答:“我说真的你不信,我说假的你不要,你就记住‘假作真时真亦假好了!”居然连《红楼梦》里的台词都用上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哪像票贩子,简直就是一个参透世间玄机的哲人啊!见刘子仁依然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他又补充解释说:“即便不是真的,至少也能以假乱真,你放心好了。”最终也没有明确回答真假的问题,但却足以打消刘子仁的疑虑了。他忽然觉得这位票贩子其实挺有研究历史或哲学的禀赋的,把话说得云障雾罩、莫测高深,这不是人文学者的当行本色吗?

最后的成交价也是很让刘子仁满意的:10张面额1000元的发票,票贩子索价200元。这在刘子仁心理预期价位以内,加上对这位出语不俗的票贩子印象甚佳,所以他一点也没还价。接过那沓发票时,本想再清点一下,眼见得票贩子接过两张百元大钞直接就揣进了口袋,并不查验其真伪,他也就不好意思点数了。对他神态的细微变化,经验老到的票贩子全都看在眼里:“第一次干这种事吧?以后需要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我送票上门。”说着,递过一张名片,上书“票务经纪人王一鸣”以及手机号码。刘子仁心想,以后倒是免不了还会找他,但“送票上门”那是万万不可的,我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真实住址。票贩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索性把话点透:“我说的送票上门的意思,是可以去你指定的地点,并不敢叨扰府上。”刘子仁红着脸接过名片,说了句“再见”便转身离开。票贩子则很有气势地双手抱拳一揖说:“后会有期!”江湖人物与学界人物终究还是做派不同哇!环顾周边,并没有人旁观刚才那一幕,他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才慢慢回复到原有的状态。一摸额头,已是汗水涔涔,后背的衣服也几乎湿透了,刚才没感觉,现在则凉丝丝的。

拿着买来的不知真假的发票去财务处报销那天,刘子仁也是相当紧张的。他知道,将那10张发票一次性报销掉既不明智,也不可能。发票都是连号的,盖的同一单位的销售章,一起拿去报销,肯定会受到质疑:“怎么一次买这么多办公用品?”必须遵循化整为零、少量多次的报销原则,不怕麻烦,才能少惹麻烦。这也是一种辩证法。所以,这次他挑选了号码间隔较大的两张先来试水。另外他还夹进了几张真实的购书发票。哦,这就叫“鱼目混珠”吧?通常,东海大学的教授们都是让研究生代办报销事务的,很少有人亲自移驾财务报销大厅。这一来是为了节省时间,二来也是不想降尊纡贵。唯独他不要研究生代劳。他的历届研究生,包括在读的赵晴都曾主动请缨,无一例外地被他婉谢了。他不想让研究生牺牲学习时间为自己做这类杂事。这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但其中多少也有一点私心:他怕学生发现里面夹杂着某些来路不明的发票,从而改变对一向道貌岸然的导师的看法。他实在太自尊、太爱面子了。其他导师不以为意的小节,在他这里往往会被放大为路人侧目的道德污点和人格缺陷。

这天值柜的是一位小伙子。隔窗望去,似乎面带几分凶相。刘子仁暗叹今天有可能出师不利,心跳又加快了些。不想他将一沓发票翻了翻,就爽快地签字盖章,然后交给刘子仁将近3000元现金。这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早知如此顺利,今天应当再多报两张。悔之晚矣!

但三天后他再去报销时就兵败滑铁卢了。值柜的换了位中年女士,看上去倒是慈眉善目的,审核发票时却十分认真,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时不时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一下他,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毛。隔壁窗口已经办理完3笔报销业务了,而他这一笔还没有通过审核。过了一会儿,她离座到里屋去打电话,声音很轻微,隐约听到似乎是在核实一些数字。电话打完回到座位后,她露出先前不见的灿烂笑脸。刘子仁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她笑里藏刀啊!“对不起,刘老师,我跟税务部门核实过了,你这3张发票的税务号是编造的,所以不能报销。”刘子仁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愣住了,脸涨红得就像妻子早上买回来的猪肝。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己肯定被她看成了以假发票来冒领公款的骗子!真是奇耻大辱啊!他尚未想好如何应答,女财务却主动替他解围了:“一定是销售单位为了逃税,使用了不规范的发票,你抽时间去与他们交涉,换回规范的就是了。”善解人意的她不仅没有借机奚落他,而且刻意回避了“假发票”这个敏感的字眼,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刺激,甚至还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了销售单位,分明是让他有台阶可下。这又出乎他意料之外了。看来,得归功于学校正在大力开展的机关作风建设,大概她是响应学校的号召,“急教师之所急,想教师之所想”吧?不然怎么会放过挫伤他的自尊心的机会呢?他不记得自己后来嗫嚅了些什么,总之,一定是语无伦次,然后落荒而逃。

上当受骗了!当初就应该想到,真发票怎么可能这么便宜呢?听说到企业去虚开发票,即使是熟人,也要扣去6个点的税费。那就是说,要得到1万元的发票,至少必须付出600元的代价。而你才付了两百元,到手的不是假发票才怪呢!幸好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只买了需求数的六分之一。他想等这1万元都顺顺利利地兑现了,再买足剩余的数额。“诸葛一生唯谨慎”,良有以也!要是自己当时不虑有诈,又贪图便宜,一下子买足6万,现在恐怕连肠子都悔青了。再一盘算,前面毕竟已经报回来两千了,后面的即使全部作废,经济上也不算吃亏了——如果不给刚才的羞辱计算精神损失费的话。这么说,也谈不上受骗了。

刘子仁本来想好不告诉妻子的。但夜半忍不住妻子的撩拨,抖擞精神与她亲热了一回。亲热过后,一时兴奋,又忍不住吐露了实情。妻子很激动,说是第二天要去找票贩子理论,反正手头留有电话号码。唉,这个毫无心机的女人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是理论不得的,何况人家并没信誓旦旦地说发票是真的。人家打的是玄语,你悟不出来只能怨自己是白痴!于是他只好又安抚妻子,劝她且息雷霆之怒。劝说了半天不管用,只得用上年轻时百试不爽,如今已闲置多年的杀手锏——亲吻她的嘴唇。哎嘿!那芳草的清香哪里去了?沁入他口腔的是一股酸菜混合着烤羊肉的气息。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却不是因为陶醉。妻子倒是陶醉得很,脸色迅速缓和了,燕语呢喃般地说:“听你的,听你的。”

剩下的假发票是不能再用了。那么,到哪里去搞到真发票呢?刘子仁真佩服足智多谋的古人能“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他怎么就无计可施呢?这时,比他还着急的妻子献计说:“咱们家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早就该更新换代了,不如趁这个机会买下来,到时候和店家商量一下,要他们把发票开成‘办公用品拿去报销。这也是一种套现的办法呀!”

刘子仁觉得此计可行,欣然同意采纳。事不宜迟,马上行动。他们决定不去“国美”“苏宁”或“五星”,因为这类电器专卖店虽然价格便宜,发票开成“办公用品”却不合适,即使店家甘冒违规的风险,他们也不愿留下隐患。还是得去大型百货商场,到那里购买“办公用品”才名正言顺。

夫妻俩先到商场的总服务台进行必要的沟通。工作人员一口答应发票的品名栏里可以填成“办公用品”。这下他们放心了。正好商场在搞电器促销活动,价格优惠幅度很大。他们很快就选定了所需的3样电器,总价为10500元。但开发票时问题来了。倒不是工作人员出尔反尔。问题出在发票的数量上——学校规定单张发票的金额一般不能超过1000元。超过1000元而未超出2000元的,如确有特殊情况,经财务处长签字,也可适当通融。2000元以上的,必须由政府集中采购,不能个人购买。所以,他们希望工作人员把发票开成11张。而工作人员却咬定1件商品只能开1张发票,因此能提供的发票只有3张。3张?每张的金额都超过了3000元,那还怎么报销呢?刘子仁止住了眼看就要发作的妻子,硬挤出带有讨好意味的笑容,与工作人员软磨硬泡。工作人员终于心软了,叹息了一声说:“唉,我看你这位老师也不容易,可是商场的规定可以变通,但也要有限度啊。发票最多可以给你们开成6张,但你们必须再添购3样商品。这样也算没有违反1件开1张发票的死杠杠。至于什么商品,你们看着办,没有价格限定。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一步了。”刘子仁想,开成6张的话,那就得去找财务处长签字了。不过财务处长是他老乡,偶尔路遇都表现得很热情,难得找他签个字,应该不会拒绝吧。于是他就接受了工作人员提出的这个方案。

一时想不出家里还需要添置些什么。妻子灵机一动,把他拉到地下超市,毫不犹豫地选购了一瓶矿泉水、一包餐巾纸和一袋饼干,总共才花了不到5元钱。刘子仁不得不承认妻子在这方面比他有天赋。再去总服务台,工作人员看了一眼电脑小票,连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告诉你们了,地下超市和我们是两个经济核算单位,所以超市的商品不在其列。”

刘子仁死死拽住快要怒发冲冠的妻子,把她拉离了总服务台,忍气吞声再去选购商品。这个全亚洲销量第一的商场,除了正在配合厂家促销的电器外,其他商品真贵啊,全是杀猪价。两人看来看去,就是下不了手。他们是勤俭持家惯了的,一向与奢侈品保持距离,所以就始终在日用品柜台转悠。妻子倒是提议:“要不给你买件别的教授常穿的poloT恤?”他使劲摇头:“咱不赶时髦。”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也该给妻子武装武装了,便说:“还是给你买条裙子吧?”妻子摇头的幅度更大:“你看我这身材,适合穿裙子吗?”这样选购的目标就继续锁定在日用品。既要考虑它的实用性,又要评估它的性价比,这就颇费踌躇了。足足耗去两个小时,才选中了3样。

这回没费任何口舌,工作人员就很麻利地给他们开了6张发票。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细节上,刘子仁又差点崩溃——工作人员问:“单位名称写什么?”妻子仿佛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们似的,抢先大声说:“东海大学。”说完,左顾右盼,颇为自得。他真恨不得捂住她那张不知深浅的臭嘴,后悔没有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自己就怕暴露真实身份,而她却反倒有张扬之意。太不了解我的心理了!他不便公开责备她,就狠狠地掐了她一把。没想到她竟嚷嚷起来:“你干吗?这有什么呀?谁会注意咱们哪?你这就叫做贼心虚!”做贼?还真形象!我现在的神态与心理不就像做贼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勾当,这不是做贼又是什么呢?他觉得自己的软肋一下子就被妻子击中了,再也没有勇气指责她了。

离开总服务台前,他好奇地问那位工作人员:“你怎么一开始就猜出我是当老师的呢?”工作人员嘿嘿一笑说:“看你的风度气质,就像是大学老师。”他不禁有些得意。妻子这时出来煞风景了:“他有什么风度哇?肚子里倒是有学问的,样子嘛,最多像个私塾先生。”嘴上这么说,心里同样是高兴的,不觉就挽起了从小就喜欢的“私塾先生”的手臂,扬长而去,身后传来了工作人员补充的原因:“再说,到这里来买‘办公用品的大学老师比较多。”刘子仁听得字字真切,心理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却原来到这儿来“做贼”的大学老师远不止我一个,不知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心虚”呢?又一想:今天幸好没撞上熟识的同行,要不然岂不是彼此尴尬?

找财务处长签字并没有刘子仁想象的那样顺利。他不明白,这位老乡平日遇见时都笑容可掬,有时还会叮嘱说“有事尽管来找我”,怎么真的有事来找他时,脸色就变了呢?可不,他望着摊在桌上的一溜6张发票的神情,严肃得就像端坐开封府大堂等着问斩陈世美的包龙图。他将一支签字笔在手中拨弄来拨弄去,迟迟不愿落笔,嘴里还抱怨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刘子仁心想,是有些为难他,自己并没有“特殊情况”啊,但谁让你是我的乡党,以前又许过愿呢?话不能白说呀!咱们燕赵男儿吐口唾沫都得是个钉子!时间其实才过去了两三分钟,屏息凝神而又情绪不定的刘子仁,却感觉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在暗无天日的死牢里苦熬了几千个日夜。好在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老乡处长最后还是拿起笔来签字了,算是给了刘子仁面子。但签完3张后,他又搁笔了,留下悬念说:“请理解我也有所不便,剩下的3张以后再说吧。”刘子仁心有不甘,又无法勉强对方,只好千恩万谢后告退。

事情总算办成了一半,但刘子仁内心却没有半点喜悦,也不知这回是争了面子还是丢了面子,只觉得憋屈得慌。他实在不想再给老乡处长添麻烦了,但好不容易搞到手的3张发票难道就这么作废了?他愿意,妻子也不愿意啊!终于,禁不住妻子一再劝说,时隔半月后,他又强抑自尊,走进老乡处长的办公室。妻子说得对:“怕什么?了不起再丢一回面子,再遭一次白眼呗!你这辈子遭的白眼还少吗?就说为这发票的事吧,你前前后后已经不知遭了几次白眼了,还在乎增加一次?”说到这里,她难得地现出与其体型不相称的娇媚之态:“以后我多给你些‘青眼作为补偿还不行吗?”近朱者赤,她也知道阮籍“青白眼”的典故并能灵活加以运用了。于是,他也就不辞再度“奋匹夫之勇”了。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得到白眼,因为处长根本就没正眼看他。他敲门进去时,有下属正向处长汇报工作。处长明明见到他进来了,却不招呼他坐下,似乎专注于工作对话,连起码的礼貌也无法顾及。他只好直愣愣地站在那儿,进退两难。下属离开后,处长的视线一直落在面前的文件夹上,爱理不理地听刘子仁陈述来意。其实,他哪能不知道来意啊?刘子仁结结巴巴地说:“这……这3张发票是不是也……也给我解决一下?”处长的脸色变得比包龙图还要黑如锅底,很不耐烦地说:“你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刘子仁不知该如何应答,一时语塞。两人僵在现场。刘子仁想到了“士可杀不可辱”的古训,觉得已经忍无可忍了,貌似恭谨却不无怨愤地说了句“那就不再麻烦你了,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转身便走。这回轮到处长愣住了,他没料到这个看上去有点迂腐,也有点懦弱的老夫子竟然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今后应该不会有求于对方什么,绝交不会影响他的个人发展,但他知道“匹夫之怒”的分量,他不想因此而在乡党圈子中留下“势利”“绝情”的印象,所以,在刘子仁打战的脚步快要跨过门槛时,他哭丧着脸长叹一声:“哎!罢了!谁让咱是老乡呢?我豁出去再帮你弄虚作假一回吧!”

这回的结果也算是“柳暗花明”。但刘子仁心里却像吃了只死苍蝇那样难受。他脑海里总是盘旋着处长使用过的“弄虚作假”这个词。它不仅刺耳,而且带给他锥心般的疼痛。他向来治学严谨,从无有违学术道德和学术规范的行为,生活上也检点得很,连思想也没出轨过,怎么就与“弄虚作假”这个词沾上边了呢?细一想,没错,在发票问题上,自己确实弄虚作假了。从票贩子那里买来的是地地道道的假发票,而今,发票是真的,品名却是假的,它不同样是假发票吗?这不是弄虚作假又是什么呢?财务处长阅人阅事多矣,肯定第一次就看透了虚实,这才故意让他经受些难堪,人家也确有难处啊!态度有点侮慢,那既是不屑他的做法,也是告诫他“下不为例”啊!想到这里,刘子仁原先对老乡处长的不满全部转化成了歉意。自己“无良”,为什么还要陷别人于“不义”呢?

一个星期后,学校出台了有关财务报销的补充规定,其中的一条是:名曰“办公用品”或“文具”的发票依然可以报销,但必须附录商场开列的物品清单,并加盖公章。没有清单的话,即使校长亲自签字,也一律不予报销。刘子仁一看到这条规定,脸色就和关老爷无异了。他的直觉是,这条规定就是针对他的行为而增设的,也许讨论时财务处长就列举了他的案例。果真如此的话,他应该上了财务处的“黑名单”了。一旦这么想,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他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戳戳。但一段时间过后,并没有对他不利的议论刮到耳里。他想,大概是自己神经过敏了。或许,这又是“做贼心虚”吧?

假发票不能报销,真发票、假品名也不能报销,随着制度的不断完善,科研经费套现的路是越走越窄了。屈指算来,离结题时间只有不到5个月了,而结余经费还有4万多元。必须另辟蹊径,不然,就真的要被“剜却心头肉”了!

你还别说,李大伟的点子就是多。他又给愁眉不展的刘子仁支招了:只有文印费是没有报销限额的,也不需要什么清单。我给你介绍一家熟悉的文印店,给老板支付10个点,就能得到最方便报销的文印发票了。

嗨!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文印”,这是统称,包括复印、打印、胶印等,哪个科研项目不需要支出这些费用呢?事实上,刘子仁确也开支过文印费,只是数量不多而已。他万万没有想到只要允诺给老板提成,文印费发票也可以虚开。看来,自己还是涉水不深、道行尚浅啊!

李大伟将刘子仁领到那家文印店。老板很爽快,当场就按照刘子仁的要求,给他开了两张2000元的文印费。当然,也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呈上的400元“税费”。刘子仁得寸进尺,想再多开两张,老板面带难色地说:“抱歉,我这家小店是采用定税制的,每月的发票限开5万以下。我首先要满足正常的营业需求,等到月底还有余额的话,我再给你开行不行?”刘子仁除了说“行”,还能说什么呢?因为各有所得、实现双赢的缘故,离开时,他和老板互相感谢不迭。

文印发票的确在报销时很容易通过财务人员的审查。仿佛它已被列入了免检的行列,那位火眼金睛的中年女士只瞄了一下,就痛快地数给他现金,只是交接时露出一丝狐疑的眼神:“怎么刚巧2000元?别人都有个零数呢。”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哪!这启发了他,也提醒了他——下次去开票时,一定要添个零数,那样才更显得真实。如果以整数的面目呈现,这本身就透出假来,财务人员即便无法拒绝报销,心里却会产生怀疑。实践出真知啊!要不是亲身实践,哪能有如此细微而又深刻的体验呢?

这个月的31号下午,刘子仁又去了那家文印店。老板还记得他,也记得先前的约定,二话没说,拿起发票本就填写起来,边写边说:“这个月营业状况不佳,还有将近1万元的余额呢,就全开给你吧,税率还按老规矩。”刘子仁老到地说:“且慢下笔,每张的数额最好都有个零头,比如‘2150或者‘2078。”老板说:“那就对了,李大伟老师每次都是这么开的。”哦,这个李大伟还给我留一手,上次我让开成“2000”时,他为什么就不开导我?他想,在诸如此类的细节上,李大伟如果不是故意打埋伏的话,那就是过于粗心了,既没有做到“知无不言”,也没有做到“诲人不倦”,有失为人师表之高风哪!

接下来的3个月,每到月底那天下午,刘子仁都会到文印店转悠一下,每次多少不等,都有所收获,他也就成了这家文印店的重要主顾之一。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所需要的数额只有5000多元了。他一如既往,未曾开口,先露笑容,连他自己也觉得那笑容有点媚俗,心里暗叹斯文扫地。不过,他现在对单张发票的数额已能掌控自如了。最后一张发票,他让开成1930.62元。这样,报销后科研账户上的余额刚好为8.38元,十分精准地实现了他一开始的构想。

一手交钱、一手交票之际,刘子仁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洋溢着意外之喜的惊呼:“刘老师,您也在这儿?”不用回头,他就知道,遇上了他在此时此地最不想遇到的赵晴。看着买卖双方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赃物”,他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过去他读到小说中形容某某人“羞愧得恨不能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总觉得过于夸张,如今才体会到这类文字,俗是俗了些,却无比贴切。倘若眼前真有条可以隐身或遁迹的地缝,他会不钻吗?但他只好支吾其词:“噢,我来复印点资料。”可是,眼前哪有什么资料啊?分明是撒谎嘛!他第一次在赵晴面前目光躲躲闪闪的,不敢与她对视,他多么担心那双明如秋水的杏眼看穿他的鬼蜮伎俩,而立现鄙夷之色啊!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全无心机的赵晴哪里会想得那么深?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自己崇拜的导师,她惊喜的目光除了聚焦于导师外,再也注意不到别的了。见到她依旧笑得那般天真无邪,惊魂稍定的刘子仁慢慢恢复了平静,对答也渐渐自然起来。最终算是有惊无险。

过后,他想,要是当时被赵晴发现真相的话,他还有何颜面对她“传道授业解惑”?而她如果得知导师此去是购买假发票的话,对世道人心又该何等失望啊?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从踏上火车站广场的那一天起,他就一步步偏离了传统道德的轨道,为谋取假发票而不惜铤而走险。从表象上看,他买来的文印发票不同于票贩子伪造的假发票,它盖有税务部门的印鉴,由正规渠道发放,所以报销时可以畅通无阻。但发票是真的,品名也是真的,开支却是假的。那么,它和票贩子伪造的假发票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结余的科研经费是全部消化掉了,但刘子仁心里却既不轻松,也不快乐。

他将两万元劳务报酬分发给3位研究生时,曹润南一点也没推辞,但说了声谢谢。赵晴却死活不肯接受,而且脸涨得通红,仿佛导师这样做是侮辱她似的。推让的过程中,刘子仁触碰到她的纤纤玉指,那感觉就绝对不同于“左手握右手”了。当然,以柳下惠自命的刘老夫子是不会让这种感觉延长的。

从购买发票到报销发票的全过程,简直就像谍战剧一样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刘子仁觉得自己完全有资格去客串一回谍战剧的演员了。虽然不可能像《潜伏》中的孙红雷、《黎明之前》中的吴秀波、《借枪》中的张嘉译那样出彩,但较之一些二三流的男配角,只怕也“未遑多让”了。他估计,在他的同事中,同样具有地下斗争经验的应该不乏其人,至少李大伟就比他入行要早,经验也更为丰富。

那两个项目后来都顺利通过鉴定了,其成果也已陆续发表。《历史研究》刊登的那一篇是其最精粹的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因为发票而造成的惊恐、羞辱以及其他种种不顺与不快渐渐远去,成为既可悲又可笑的历史回忆。偶尔与妻子话及,也像一个早已金盆洗手的江湖人物回望前尘往事时那样,虽然也能在他心底搅起一点波澜,却终能保持一份从容与淡定。

可是,哪里想到省里又会派来审计组对科研经费来一次清查呢?这简直就是波澜再生啊!

黄强的消息让刘子仁陷入比购买及虚开假发票时更深更久的惊恐中。当晚回到家,他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把妻子也给吓住了。等到问明是怎么一回事后,妻子的表情转瞬就放松了。嗔怪说:“看你这熊样儿,我还以为天塌了呢!不就是有些发票来路不正吗?可那毕竟是你自己的经费呀!想办法把自个儿的钱取出来放在口袋里,即使手段不够正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哪个有课题的人能杜绝这类行为啊?法不责众,这个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懂吗?枉读了那么多史书了!”

两人正说着,在上海读计算机研究生的儿子来电话了。听妈妈说起老爸正在为发票的事担惊受怕,儿子劝慰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呀?老爸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他那点经费还值得一提吗?我们老板一个项目就能拿好几千万呢?有关发票的猫腻,我懂得不比他少。比起我们老板,他就是一只苍蝇,政府连老虎都顾不上打,哪里还有精力拍他呀?让他放宽心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刘子仁就是宽不下心来。他想起唐代诗人高适《封丘县作》中的慨叹:“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可不是吗?与他利害攸关的妻与子都若无其事,只有他惶惶不可终日。这是怎么了?是自己的道德感特别强呢?还是自己的承受力特别差呢?他说不上来。也许黄强传播的消息属于“风声鹤唳”之类的庸人自扰?但愿如此。

但风声却渐渐有些紧了。刘子仁去系资料室时,一些同事正聚集在那儿议论这件事,但几乎看不出有愁眉苦脸的,相反倒似有幸灾乐祸的模样。细一观察,哦,难怪,他们好像都没有承担过省部级以上的课题,完全是局外人。刘子仁一边装作不在意似的翻阅古籍,一边恢复了谍战片中男主角的身份,窃听他们的谈话——

一位同事说:“听说这回是动真格的了,要‘老虎‘苍蝇一起打!科技部万刚部长在谈到科研经费使用过程中的乱象时,用了愤怒、痛心、错愕等极其严厉的字眼呢。”

另一位同事说:“‘老虎已经抓住好几个了,中科院物理所的候选院士,浙江大学的知名教授不就都因为科研经费套现的事而锒铛入狱了吗?下面就看如何整治苍蝇啦!”

再一位同事说:“只抓老虎,不打苍蝇,何以正风肃纪?依我看,凡是有虚开发票、非法套现行为的,一经查实,一律责令退赔,退赔不彻底的,应该追究其法律责任,判他个三年五年的。”

第一个开口的同事补充说:“既然要查,就不要怕麻烦,应该一张发票一张发票地去核对,人手不够的话,我们也可以滥竽充数嘛!”

一个个义正词严,正气凛然,直听得刘子仁心惊肉跳。而他们似乎也并不顾忌刘子仁在侧,或许他们就是故意说给近年来在科研上顺风顺水的刘子仁听的。刘子仁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能不能也算一个例证呢?他本想悄悄溜走,但在他开溜之前,一位颇有名望的教授从书架后掠出,先抢到门边,旁若无人地说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便愤愤然卷袖而去。

刘子仁哪有这般气势?告辞一声后才讪讪而退。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了李大伟。他之所以有今天的麻烦,全拜李大伟之赐。可以说,他在发票问题上的“无良”行为,都是出于李大伟的教唆。当然,他不否认李大伟当时是为了帮他,可现在看,那无异于害他哇!

李大伟神色如常,见他一脑门的官司,不待他说明来意便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吓着你了?哈哈哈,没想到你刘大教授的胆子才针尖那么大呀!没事的,我看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还是走过场罢了。你想想,发票问题上的漏洞那么多,涉及的人又那么广泛,怎么可能一一问罪?何况归根结底,这又是制度设计本身不合理造成的,如果修改一下制度,允许加大人工费的比重,同时规定结余经费归己,谁还会走歪门邪道啊?所以,清查的目的只是为了摸清情况,为完善制度提供依据,以后肯定会通过制度建设来进一步规范科研经费使用办法,绝对不会‘原罪。”刘子仁依然担心:“有人不是都被法办了吗?”李大伟更加乐不可支了:“和他们比,你连‘苍蝇都算不上,顶多是一只小小的蚊子,如果连你这样的也要治罪的话,那我们的监狱早就人满为患了!呵呵,你也太把自己当人物了吧?”刘子仁承认他言之有理,但一颗心就是在胸腔外跳荡,无法复位。

在经历了两个不眠之夜后,刘子仁扛不住潜滋暗长的心理压力,去问计自己研究生时代的导师苏夷齐教授。

85岁高龄的苏夷齐教授已退休多年,但并非不闻世事。这位德高望重的史学泰斗,一向以学术自重、以气节自高。取名“夷齐”,就有仰慕“不食周粟”的高士伯夷、叔齐之意。刘子仁轻易不敢打扰恩师,然而每当徘徊歧路、心无所依时,都会向恩师诉说自己的困惑,听从他的教诲。

苏夷齐教授听后沉默良久,但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让刘子仁想起了鲁迅“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诗句。果然,老先生一开口,就甩出一连串炸雷:“子仁,万没想到你也变得如此堕落!你太辜负老夫的期望了!我真想将你逐出门墙!”说到这里,他有些气急,刘子仁连忙上前为他轻抚胸口。

苏夷齐继续谴责当年的爱徒:“制度不合理,你们可以集体建议修改嘛,为什么要以这种蝇营狗苟的做法来钻制度的空子?发票事小,失德事大!发票可以作假,发展下去,学术不也可以作假吗?那还了得?你呀你呀,你自己丢人不说,还把我的颜面也给丢尽了!”

苏夷齐仰望苍穹,摆出行吟泽畔的屈原愤然“问天”的架势:“天哪!我们的民族怎么啦?我们的知识分子怎么啦?都说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良心,连知识分子也见利忘义、丧失良知了,整个社会的良心还能在吗?”

激愤中的苏夷齐将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转向刘子仁:“子仁啊,我知道你本质不坏,只是为世风所染,一时走火入魔而已。你一定要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啊!”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刘子仁于茅塞顿开之际,愧悔交加。是啊,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在乎蝇头小利呢?套现的6万元中,扣掉分给学生的2万元和留作日后的科研基金的2万元,自己实际所得也就2万元。少掉2万元,不会影响自己的生计;多出2万元,也根本不可能大富大贵。既然如此,又何必大费周章,一而再再而三地弄虚作假呢?如今,自己得到的是区区2万元,失去的是恩师终身固守,并希望弟子秉承的道德操守啊!

刘子仁酷爱中国古典诗词,尤其喜欢古典诗词中的“孤鹤”和“孤鸿”意象。苏轼《后赤壁赋》形容孤鹤说:“适有孤鹤,横江东来。”《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形容孤鸿说:“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它们那种“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高性格多么契合他的心灵追求啊!他曾经以“众人皆浊我独清”来自我激励,然而,在自己身上,现在还能找到孤鹤、孤鸿的影子吗?自己已经随俗俯仰太久,身上清浊参半了!

这时,刘子仁所担心的已不是纪检部门的追究问责,而是如何进行道德的自我救赎。诚然,如同李大伟所研判的那样,纪检部门不太可能对他这样的“蚊子”大动干戈,即使发现问题,也只会以教育为主。但他不能因此就宽恕自己,不再进行道德层面的“原罪”。今后再申请到课题,他一定会严格执行有关规定。这很容易决定。让他犹豫不决的是,要不要主动退回此前虚开发票所得到的现金,并向学校纪检部门坦白自己曾经有过的不当行为?那样就彻底解除了心灵的重负,但必然带来的一个后果是,他将成为千夫所指,各色人等都会把他视为异类避而远之,妻儿也会不胜恼怒。那他也许就会成为孤家寡人了。他能够承受触犯众怒的精神压力吗?他不敢去想。而且,精神上的枷锁尚在其次,更让他不胜烦恼的还是经济上的桎梏,家中的经济命脉由妻子牢牢掌控,他完全没有说服妻子从并不壮观的家庭存款中取出4万元去退赔的自信。只怕话音未落,那功力不亚于金毛狮王的吼声就会在他耳边长久震荡了!

促使刘子仁痛下决心的契机是,学校科研处及时兑现了他的论文蒙《学术文摘》转载的那4万元奖金。刘子仁叹道:这简直是天助我也!他庆幸此前为了给妻子一个惊喜始终没有提及这笔奖金,妻子暂时全不知情,所以并没把它纳入监控范围,自己可以自主处置。那就用它来退赔吧!这本来就是没有列入预算的意外之财,舍去它何足惜哉!至于他人如何评价自己的行为,就不必多虑了。但求问心无愧,何计世俗毁誉!这不是自己青年时代推崇的做人原则吗?

走在去学校纪委的路上,刘子仁的心情渐渐轻快起来。如果说还有一点点遗憾的话,那就是失去了将四扎百元大钞猛甩在妻子面前,好好威风一回的机会。不过,他又想,只要自己继续勤于笔耕,或许这样的机会很快就能失而复得呢!《学术文摘》的编辑该是何等法眼,在素昧平生的情况下居然能对自己的论文垂青,不见得是因为自己有多高明,而是因为自己的学术观点和学术风格比较贴近他们的取向,或者说比较合乎他们的胃口。没准他们品尝了一口后觉得味道相当不错,再接着扒拉一口呢?这就像某些被选中侍寝的宫女,虽然小有姿色,却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趣味独特的皇上偏偏就喜欢她这副眉眼,而对真正的绝色美女不感兴趣,这就不难从群芳中脱颖而出,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宠于枕席之上了——想到这儿,他舒心地笑了。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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