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
2016-08-31郁小简
郁小简
1
娜娜16岁那年生下女儿,她有些惊恐地看着那个粉红的肉团,肚子里空落落地疼,还有下身,撕裂开一样。她憋着尿意,死命地憋着,她感觉那个流淌的通道已经断裂了,她偶尔滴漏的几滴尿像锋利的锥子,辣,疼,尖锐,汹涌,就像那个肉团从她身体里再次撕裂而出的感觉。她的惊惧压过了她的疼痛,她瑟瑟发抖,她伸出手拼命推开那个逼近过来的肉团,她发出的尖利的叫声和肉团的嘶哭声压过了另一个声音。“抱抱,你抱抱啊,这是你女儿呢。”她的尖叫太绵长了,一浪浪的竟没个起伏,喉咙也好像被割破了,铺天盖地的疼痛和惊恐里,她很快就意识模糊了。
她已经成年的哥哥是在她生了那个小肉团半月后见到她的。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了,那时候她还在上学,她的哥哥步行了几十里在一个春天的黄昏前等在她放学路上。田野里大片的油菜花开得如火如荼,他们在金黄色的背景里嗅着春天甜美的气息,脸上是热烈美好的笑容,这样的笑容稀少又珍贵,这是兄妹难得相聚时的欢乐时光。这样的时光一年里只有一两次,是娜娜开始长大的哥哥在两年前执着寻觅过来,他跋涉了几十里路,从清晨出发,等候在那条田间小埂上,然后与妹妹短暂相聚,再在黄昏里跋涉而回。娜娜眼泪汪汪地看着哥哥远去的身影,哥哥从不回头,瘦弱的身板就那样挺直着离开,暮色一团墨一样摊开来,娜娜一路抽泣着回去,在靠近李村时擦干眼泪,她想着不能让那个家里的人看出她哭过,她想着哥哥回到家时应该是深夜了,他会害怕吗?他会遇到野兽吗?他要走大段的路还要翻过两个山头的。
娜娜的哥哥在金黄的油菜花里向娜娜告别,这是一场快乐的充满希望的告别,所以他们都没有感觉到悲伤。相反的他们的心头都被一种新奇的热烈的希望炽烈燃烧着,比春天还要热烈的温度,比春天还要蓬勃的希望。哥哥说:“妹,我要出去打工了,去大城市,等哥挣了钱就来带你走,带你去大城市,带你走。”少年眼睛里是火一样的憧憬和承诺,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郑重又坚定的承诺,这时候的他像个男人一样充满力量,他即将长大,他要积蓄力量,他要拯救他从小就被父亲“卖掉”的妹妹。小时候,满村的人都说他的妹妹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他不信,扯着父亲的胳膊问,被醉醺醺的父亲一巴掌撂开。他并没泄气,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回妹妹,后来他做到了,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妹妹,他和妹妹共同保守着秘密。现在,他向妹妹承诺,两年,两年后他来带她离开!“两年!”娜娜心里快乐地咀嚼着这个数字,她一直在笑,一直在冲着她的哥哥用力地点头,哥哥的身影再次没入暮色里的时候娜娜没有感觉到悲伤,她几乎是一路哼着歌回去。两年,再有两年她的哥哥会来带她离开,然后,然后怎样呢?然后她就可以跟着她亲爱的哥哥去遥远的大城市,那里她不再是别人嘴里的小媳妇,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人叫她的名字,他们都叫她小媳妇、小媳妇。“小媳妇。”娜娜恨恨地踢飞脚尖前的一块小石头,“去他妈的小媳妇。”娜娜嘴里第一次爆了粗口,很释放很痛快的感觉,娜娜咯咯咯地笑了,她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畅快美好过。
现在,哥哥就站在娜娜的床头,瘦弱黝黑,身形已经变得高大,他深陷的眼睛里蓄满了愤怒和疼痛的泪水,他高高鼓起的喉结像把尖刀一样在薄薄的皮肤下快速地起伏滑动,每一次划动都好像要刺破皮肤。他没想到这家人能这么爽快地让他见妹妹,他的心情是激动的,如果这家人这么好说话,看来带走妹妹的希望还是很大的。他几乎是雀跃地来到妹妹房里,可一进房门,有人就抱了一个婴儿过来说:“她舅舅,这是你外甥女,快看看,娜娜生的孩子多漂亮啊,多像她妈啊。”他愣住了,头顶的房屋晃了几下,他努力站稳。娜娜的孩子?娜娜她自己还是孩子啊!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到房间里那张床上,他的妹妹,脸色苍白地缩在一床被子里,那么小小的一团。他的眼泪一下从胸腔里冲了出来,喉咙里一口浊气汹涌翻腾,他惊愕,他愤怒,有一刻他脑间一片空白。有人讪讪地过来拉他,“他舅,你坐下。”一张木头方凳塞在他腿旁,他看到那个男人了,那个年龄比他要大许多的男人。他的手像被一股力量拉着一样抄起那张凳子,那是股疯狂的力量,他的眼睛里喷出火焰,他还呐喊了声什么,声嘶力竭的,类似与我操你大爷操你祖宗那种吧,他的喉咙口有种浓烈的血腥味,那个愤怒的嘶吼割破了他的喉咙也割破了他的心。他手中的凳子抡了出去,那个男人像只山羊一样跳开了,凳子撞在墙上,又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轰响,山塌了一样的声音。
门外拥进一群人,哥哥被许多只手臂架起来,他愤怒地挣扎,有拳头呼啸着落到他的身上、他的脸上,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红色的河水很快漫进他几乎要爆裂出来的灰褐色眼珠里,他的视线模糊起来,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床上那团小小的身影突然腾空起来,向着那堵墙“嗖”一下飞过去,一声沉闷的轰响,众人惊愕的目光里,那个身影在白色墙壁上画下一道鲜红的弧线徐徐坠落。
娜娜头缠着纱布在那间小房间里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季节好像更换了,娜娜记得之前她能看到窗外的那方天地还是葱茏的,而现在已经是一片萧瑟。那天又到黄昏时,娜娜看到哥哥跟在她公公身后走了进来,公公的脸铁青着,一向当干部时比较和蔼可亲的脸色一片肃杀。他站在娜娜床前,狠狠地瞪着她,已近灰白的须发都好像要竖起来了,终于,他重重地跺脚,用力地挥手:“带走吧!”娜娜有些发愣,她看到哥哥咬着嘴唇走过来,他的声音在紧咬的齿缝间微微颤动:“妹,跟哥走——!”娜娜愣怔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她有些欣喜若狂了,她跌下床来,哥哥强有力的手臂及时捞起她,哥哥更瘦了,而娜娜也更瘦了,两只手臂几乎是坚硬的骨骼在碰撞。
他们离开时娜娜的男人红着眼睛冲过来,他手里攥着一把锄头,像一只发狂的野兽拦住去路。娜娜被哥哥护在身后,她能感觉到哥哥的颤栗,他瘦弱的身体在不自觉地发抖,却屹立着不肯退让半步。“让他们走,难道你想坐牢去!”公公走过去大声呵斥他的儿子,夺下那把锄头忿忿地砸在地上。“滚!”娜娜被哥哥拽着手仓惶离去,身后一个男人野兽般的嘶吼声追赶过来:“臭婊子,你逃不过我手心的,你等着瞧!臭婊子,臭婊子……”
2
事后,娜娜才知道,那天哥哥被赶走后他就开始到乡里去告状,告那家人囚禁、强奸!他的妹妹还是个孩子啊,那个畜生,那个畜生!哥哥每天都到乡政府,他几乎不吃不喝地天天堵着乡长堵着书记。一个月后他又到了县里,然后又到乡里。他像个陀螺一样来回奔波着,堵了乡长又堵县长,堵了县长再堵书记。终于,有一天乡长把他叫过去,让他去领人,哥哥问:“那强奸呢?怎么判?”乡长的眼珠子瞪出来,凶神恶煞地冲着哥哥喊:“你给我识相点,能给你领人算好的了,你要再闹你试试,你试试!”乡长的手指戳在哥哥的脑门上,把哥哥一直戳到大门口,哥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门“砰”一下甩上了,哥哥还听到门后面乡长的骂骂咧咧声,他僵在门口半日,终于垂下头扭头走了,他站过的地上一片潮湿,那年的哥哥才19岁!
娜娜没有跟哥哥去大城市,哥哥在大城市两年,临了那个工地的包工头跑了,哥哥的血汗钱也没了。哥哥说:“妹,大城市也吃人,咱就在乡里呆着吧。”
娜娜去了夜市帮人摆摊,卖鞋子卖衣服。而哥哥去了一家浴场,他跟人学搓背,说满师了可以有很高的收入。
娜娜学得很快,她嘴甜人也长得漂亮。释放在自由空气里的花朵总是会开得别样艳丽。很快娜娜苍白的肤色变得白皙红润起来,她那双长着浓密睫毛的大眼睛恢复了少女的神采,以前的一潭死水变得波光潋滟,她的笑容阳光又迷人,她有一对俏丽的小酒窝,当她红嘟嘟的脸蛋慢慢变得丰满起来时,那对泉眼似的酒窝里好像盛满了醉人的美酒,人们的目光一沾上去就陷了进去,甜甜地醉了。
娜娜的男人还时不时会来纠缠她,可终究也不敢拿倔强的娜娜怎么样。日子波澜不惊地走着,流水一样淌过了三年。聪明的娜娜已经开始自立门户了,她拿出这几年的积蓄租了一个铺位,这时娜娜所在的乡已经晋级成了镇,镇上的建设多了,经济也活了。娜娜在镇上新建的商业城里租了个铺位卖布料窗帘什么,她像个新时代的女性一样变得时髦独立自信满满。
他是跟着大城市的工程队来的,镇上要做宾馆,找了W城的城建什么局来做这个项目。他是负责采购的,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年轻,朝气,却有着这个镇子上男人们不一样的老成与书卷气。他身上有种东西让娜娜着迷,磁石一般,吸引着她。
娜娜去找他推销自己的窗帘,娜娜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自家窗帘,他就坐在她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亮亮地盯着她那对欢喜跳跃的小酒窝,忽然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娜娜的话头被打断了,她有些无措,抬眼去望他,目光相撞,心头竟有电闪雷鸣般的轰响。娜娜的脸噌一下红了,耳朵烫得像是着了火,而对面的他,竟是一样,脸红耳赤,乱了分寸。
他们是怎样好上的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好上了,好得突兀,好得自然,好得莫名其妙,又好得水到渠成。他疼她,他宠她,他教她接吻,像电影里那样,他用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深情的目光温柔笼罩着她,她在他的目光和手心里像蜜糖一样溶化了。他的唇落下来,轻轻柔柔的,继而,像团火一样燎进她的口腔,炽烈地燃烧!化为灰烬吧,与他融在一起,再不分开。娜娜的眼泪落下来,他轻轻地吻干,他的温柔将她团团包围,她渐渐地不再紧张,当他进入时,她感觉自己轻飘飘地飞翔了,从没有过的快乐体验,她欢呼出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在她耳边呼应:“娜娜,我更爱你,跟我走吧,跟我走。”带着喘息声的誓言魅惑异常,他又席卷起更强大的力量向她冲击,无比坚定,勇往直前,潮起潮落的欢愉里娜娜的泪像花一样开了又开,她说:“好,带我走,带我走。”她紧紧拥抱他,迎合,用了全身的力气,想把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
娜娜去找哥哥告别,那家浴室的门头有些灰败了,招牌上的油漆许多已经剥落,一家低价的大众浴室,老板不愿意在这上面再花成本。哥哥从光线阴暗的门后面走出来,他的脸色因少见阳光变得异常苍白,才二十多岁的人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他每天俯下身子给各式各样的人搓背,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好说话的,不好说话的。娜娜的眼睛有些酸涩,哥哥和她的爱人一般年轻,可是,他们却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娜娜说:“哥,我要走了,他带我去他的城市,等我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哥哥灰白的脸色没有一丝表情起伏,他稍稍挺直了身子,阳光打在他疲惫的脸上有种苍茫的忧伤,他的眸光里也没有闪现光亮,他深深凹陷的眼睛一直凝视着他的妹妹,终于,他的声音慢慢响起,沙哑,再没有了娜娜熟悉的透彻和力量,他说:“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有人在那扇阴暗的门后面喊哥哥,哥哥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他瘦弱的身影很快被那片阴暗吸纳进去。娜娜很想追过去,可是她感觉到了恐惧,不是因为门口那个“女士止步”的木牌,而是那团庞大的墨黑那样迅疾地吞噬了哥哥的影像。他顺从木讷地走进那片阴暗,三年了,他还拿着学徒的工资,他有抗争过,可除了这里没人要他。他们都说他是“刺头”,那年他近似悲壮的上访史在这片土地上烙上了印,没有人愿意用他,他的人生好像已经钉死在了这片阴暗潮湿里,他丧失了勇气,年轻蓬勃的光阴迅速地萎靡下去。他被一团腐朽的气息团团包围,娜娜嗅到了这种气味,浓烈得让她无力又恐惧。
她要跟那个外乡人走的消息像阵风一样传遍了镇子的角角落落,又长了翅膀飞出去,在女人们酸溜溜的鼓唇摇舌间,她成了一只狐媚的狐狸精,一个生过孩子的“有夫之妇”竟然用狐媚术迷惑了大城市的后生,还要跟他远走高飞,啧啧,真是伤风败俗啊!啧啧,妖精!
还好,娜娜的他不在乎,他是大学生,他明理。他们在一个初春的清晨准备离开,天未破晓,寒冷的空气凝固着像一坨化不开的冰。他拉着她的手,厚实又温暖。已经看到车站的门头了,再有几分钟就到了,他们不由加快了脚步。那帮人不知道怎么冒出来的,呼啦啦一下堵在面前。有白光在他们手上忽闪忽闪的,冷的光,寒的光,刺眼的光一下子逼到他们眼前。娜娜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凶神恶煞,李村的二流子们,领头的当然是那个“男人”。
握紧娜娜的手惊吓地甩开了。“男人”一把拽开娜娜,把寒光凛凛的砍刀指到大学生的鼻子上。“小白脸,竟敢拐我老婆,你他妈的活腻了你!”天穹已经慢慢掀开黑色面纱,砍刀的白光印在大学生脸上,风把那道白光吹得一漾一漾的,大学生的脸变了形,有些诡异,有些瘆人。“呸,谁是你老婆,强奸犯,我们是自由恋爱,你无权干涉!”娜娜挣扎着,却被人死死拽住了臂膀。“啧啧啧,跟大学生勾搭了几天,还文绉绉的了。”人群哄然大笑,砍刀们纠结在一起哐当作响,和着尖锐的口哨声起哄声奏出毛骨悚然的音乐。“行!自由恋爱,小白脸,今天你要是有种就在自己脑袋上砍一刀,老子就放你们自由。”锋利的刀口几乎要划破大学生的额头了,大学生的身姿一点点矮下去,他瑟缩的身影都快要蹲下了,却还是逃不过那把追命的刀。没人看到娜娜是怎么冲过去的,也没人看清她是怎样夺下那把刀的,他们只看到一道寒光在娜娜俏丽的脸前一晃,鲜血就像决了堤的河水奔涌而出。娜娜就站在那,纤弱的身影纹丝不动,鲜艳的红色溪流在她白皙的脸上汩汩而下,红白相间里她竟然在笑。她深深的酒窝里蓄满了红色鲜血,像两枚熟透的浆果,再往下熟那么一点就要腐烂了。
3
昏迷后的娜娜被送进了镇医院。而大学生像化石一样蹲在原处整整一上午,他站起来时摇摇晃晃的,脸色不知是因为受了惊骇还是因为别的惨白惨白的。他的目光不小心又落到了地上,一摊已经凝固的黑褐色鞭笞了他,他几乎是跳了出去,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向着车站跑去。这个清晨就像一场梦魇,他逃离了,却从此害怕黑夜的来临,那个梦魇固执地追随了他一生,到死都不肯离去。
娜娜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出院时,人们看见她红苹果般圆润的脸蛋成了一粒狭长的瓜子,脸上的血色几乎流光了,而那两颗酒窝也消失了,多出来的是一道从头心蜿蜒到额头的丑陋疤痕。她把头发披下来,拿起剪刀自己对着镜子剪了刘海遮住了那道疤痕。
没有人想到她竟然又回到了李村。当她在村口出现时,李村人都骇了一跳,他们距离或近或远地观察着她窃窃私语。那个男人带着不可思议的奇异表情迎上去,她无动于衷地与他擦身而过。男人头上的青筋爆了几下,却又迅速萎顿下去,他终究没跟上去,是她身上那股子阴寒气逼退了他,他对她生了畏惧,只是他不显露出来。她来干什么?她到底想干什么?男人头脑里尽是无解的问号,一个勾着一个,九连环似的。
而她竟然在村口开起了杂货铺。一间只卖烟和酒的杂货铺,其实更应该叫烟酒店才对。她懒洋洋地倚在门前,描了浓眉,唇色是李村人从未见过的滴血一样的红,印着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说不出的妖艳魅惑。有男人过来,她就在那懒洋洋地一招手,一个眸光飞过去,里面尽是春光和桃色。终于,有男人试探着上前买了包烟,又开始有人去买了瓶酒,寥落的门前渐渐热闹起来。而最热闹的时分绽放在夜色里,她的小店几乎是夜不闭户,便有男人避开白日众人的目光,又推了推身边酣睡的婆娘,披衣出门,说是烟瘾犯了,一包烟买到天光将亮时才回。过足了瘾的男人终于忍不住跟人炫耀,而他炫耀的对象们竟都露出了惊异之色,再聊起细节,无一不是在那间烟酒店里过足了烟瘾酒瘾还有……纠缠到天亮那女人竟然分文不收那,啧啧,真是个狐狸精啊!
那年的春天整个李村像一锅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了,村子里的女人们聚集在杂货铺门前,汹涌的口水几乎要淹没了这间铺子和这铺子前用一双狐狸眼斜睨着她们的女人。娜娜并不惊惶,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慵懒地伸出一只手去撩开额头的刘海,一道蜈蚣样的疤痕狰狞凸显出来,把快要把手指戳到她鼻子上的村妇吓得一下退出去,又被后面的人绊住了脚,一个踉跄摔了。人群乱了,一片嘈杂的乌鸦终于四散而去。娜娜点了一根烟衔在嘴上,看那群散去的乌鸦又飞快聚集起来,黑压压地向着村中间那户高楼大院的人家走去。她唇边的那丝笑更浓了,在明灭的烟蒂光亮里显出莫名的诡异和阴冷。
她终于又和那户人家碰面了,他们齐刷刷来到她的铺子前,他们还带着个小女孩。那个老头更老了,他冲着娜娜声嘶力竭的:“你不给我们留脸面也要给你女儿留点脸啊,你滚吧,滚得远远地,去找那个外乡人吧,滚吧!”他身边的老太婆,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拉着风箱:“你这个骚货,我们李家倒了八辈子霉怎么摊上了你这个扫把星啊!把你的赔钱货带走,滚。”老太婆一把拽过身边的小女孩,死劲推出去。女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姜黄的小脸上一片惊惶,她睁着一双泪眼眼巴巴地看着娜娜。娜娜的心头猛然抽搐了一下,可是,很快她又看到一旁的男人,那个曾经一脸戾气野兽般凶蛮的男人这会儿像被抽去了筋络的纸人一般瘫软着,他在围观的人群中佝偻着背,头几乎要埋到裤裆里去了。娜娜哈哈哈笑出声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笑着,笑着,笑到门前的人群都散了,笑到暮色锅盖一样扣下来,把整个李村和李村里的人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李村人都说那个狐狸精疯了,她们除了看紧自家的男人再也不能做别的了。可是那间杂货铺却没有冷清下去,李村人开始发现他们村子里的外人多了起来,他们在夜里经常听到有汽车和摩托车的噪音,甚至在白天,也有陌生男人从那间铺子的里屋春光满面地出来,狐狸精就披着一件单衣,斜斜地靠在门廊上,眼风扫到李村人,直直地迎上去,挑衅一般。李村人在那道锥子般的目光里败下去,仿若是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埋头低首急急离开。
只有当那个小女孩出现在铺子前娜娜周身的刺都趴了下去,有时候她与那个女孩冷冷地对视着,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温情,她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不过是个孽障而已,孽障,是他们故意的,故意让她来的,是的,她是来逼我走的。”她的心又硬起来,她几乎是从牙齿里迸出一个字来:“滚。”女孩惊惶地离开,过几天,又瑟缩地出现在铺子的墙角处。
那一年,李村出了两件大事。外边人听说,李村那个骚狐狸精的乌龟男人整日酗酒,有一次跟同村的人喝酒,那人有些醉了,就说我他妈的睡过你女人,啧啧,那个滋味甭提多鲜多美了!又说你他妈的真是活雷锋啊,把自家的女人奉献出来让大家睡,你个乌龟头,哈哈,乌龟头。醉鬼的话音还没落呢,就感觉胸口一阵冰凉的刺痛。他终于醒了,他看到对面一双快要爆裂出来的火红的眼珠子和一张变了形的脸,他又看到一把滴血的匕首从他胸膛里拔出来,然后,又刺了进去……
骚狐狸精的公公动用了一切手段和关系要保自己儿子,到最后却把自己也栽了进去。做了近二十年的大队书记,拔出萝卜带出泥,自投罗网,倒是让纪委捡了个大便宜。
于是,李村最显赫的那户人家就这样破败下去了,这之后村口那间杂货铺好像也歇业了。人们一下少了谈资,村子显得空旷寥落起来,每个人心头都像压了块石头,聒噪的声音突然消弭,一夜之间所有人变得文明又安静。
只有那个小女孩还天天到杂货铺那去,她更瘦弱了,眼神怯怯地与窗内的女人对视。女人目光里的凶光没有了,她鲜红的嘴唇也没有了,她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像个木偶那样坐在那,一天又一天。有一天,她在窗户里问小女孩:“你吃饭了吗?”女孩摇了摇头又赶紧点点头。她又问:“你上学了吗?”女孩又摇了摇头,蚊子一样的声音:“奶奶说没钱了。”女人便不再问了,沉默着转过身去,背影僵在女孩的眼睛里很久很久,一直到女孩听到奶奶寻她的声音,女孩轻轻冲着那个背影说:“妈妈再见。”就飞快地跑开了,晚一步她怕挨奶奶的打。离开前她没有看到那个背影微微抽搐了一下,就一下,仿佛散尽了她一生的功力。
最后,李村人听到的版本是,在W城车站前的大马路上,有个年轻女人一直在马路两头来回走动。马路上的车很多,她过去了又走回来,回来了又走过去,就这样来来回回一直到黄昏,终于一辆大卡车撞飞了她。
没有人去证实,所以也无法敲定这个版本的真假。只是,小女孩拿到了她母亲的车祸赔偿金,一共23万,恰好是一个女人生命的数字。
而村口那个杂货铺门上挂着的那把锁,很快就在日晒雨淋里锈蚀了。人们路过时,还恍惚觉得有一双桃花眼飘过来,好端端惊出一身冷汗来。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