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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百年孤独

2016-08-30吴佳骏

作家 2016年6期

那座寺庙,我去过三次。三次去,都为见同一个人。但三次都没见着。他知道我要去,躲了起来,藏在时间的深处。他把自己交给了佛祖,却把疼痛留给了生活,把寻找和追忆留给了我。

第一次是冬天。没有下雪,雪落到半空就融化了,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天地也变得沉寂起来,沉寂得能让人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棉大衣,走在通往寺庙的青石路上。那条路很长,每一级台阶都铺满了青苔。人走在上面,有种悲凉的意味。仿佛你正竭力抵达的,并不是一方净土,而是一片亘古蛮荒。

我去寺庙的目的,是想弄清楚,L遁入空门的真实想法。我猜不透,一个内心如此强大的人,为何会转而放下一切,皈依佛门。这到底是一种逃避,还是真的已大彻大悟,窥破了生死?我希望他能如实地告诉我。我相信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庙门口。寺庙不大,却很空旷。庭院两侧,栽种着几株翠柏,沧桑的树身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我从树下走过,耳朵里仿佛能听到晨钟暮鼓的余音。我怀疑,那一定是树在跟我窃窃私语。但我无心去聆听一棵树的倾诉,那刻,我唯一的想法,是见到L。我埋着头,径直朝寺庙里面走。没想到,我的脚刚跨进殿门,一个僧人便过来拦住我,双手合十地问找谁,我说找L。他迟疑了一下,让我在殿前等候,就转身进到大殿后院去了。几分钟后,僧人出来,仍是双手合十地告诉我,L让我回去,他不愿再见任何人,包括我。我央求僧人务必让L见我一面。僧人说声阿弥陀佛,就打坐念经去了,再也不理我。

我退出殿门,在庭院里徘徊了近半个小时。我渴望L能在我徘徊之际,从僧房里走出来。但遗憾的是,我的诚心没能打动他的出世之心。寒冷在我的腿上缠绕,我越不停地走动,它缠得越厉害。后来,我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便只好悻悻地离去。

第二次是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冬眠的动物都苏醒了,走在青石路上,能看见路两旁的草叶尖上有蝴蝶在翻飞。阳光照着它们的彩翼,薄亮透明。我对此次去能否见到L,心里一点没底。但我渴望能见到他。这渴望与其说是我的渴望,毋宁说是L母亲的渴望。换句话说,这次是L的母亲要我去见他的。

自去年L出家以来,他的父母一直深陷悲痛之中。他们不明白L为何要遗弃他们,让他们拖着老迈之躯,孤独地活着,活得丝毫没有尊严。在L父母眼中,他向来是个孝子。即使在他遭受生存凌辱之时,都没忘记每周抽时间去陪父母说说话。L的母亲每每想到L尽孝的种种细节,都会老泪纵横,哽咽无声。

L的父亲是受他出家打击最深的人。很早以前,他曾跟我说过他窥破了L内心的苦衷。他说,L的苦是骨子里生长出来的,谁也帮他解脱不了,唯有自救。但他万万没想到,L自救的方式竟是出家。L走后,他父亲原本就多病的身体,像遇热的冰坨般垮塌下去。他觉得,他们父子俩今生都是被命运抛弃的人。没过多久,这个自感被命运抛弃的老人,在对另一个被命运抛弃的人的怀想中,终于奄奄一息,遁入了永恒的虚空中。

老伴的遽然谢世,让L的母亲雪上加霜。她的身心早已千疮百孔。L的母亲要我去找L的目的,并不是要给自己的情感寻求依靠,而是希望L能到他父亲的坟前烧几张纸钱,以告慰其父在天之灵。

我作为L的至交,他母亲的话不得不听。寺庙还是冬天时的模样,只是曾寒气阴森的庭院现在洒满了阳光。几株翠柏还是那么葳蕤。远远地,那个僧人似乎认出了我。他跟我初识他时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表情比过去淡定了许多。又来找L?他问。我点点头。僧人说,他说过谁都不见,施主请回吧。我便将L父亲去世之事说了,让其转告L。僧人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去了L住的僧房。我心里一阵窃喜,我想,无论如何,L这回应该出来见我。但我想错了,L还是没有出来。他只让僧人转告我,他会替他父亲诵经超度的。

第三次是秋天。也即我写这篇文章前半个月。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从书房走出来,心里憋得难受,突然想念起L而不能自已。我说不好自己为什么想他,就像想念一个远方的亲人。L曾给过我无限的快乐和忧伤,也曾给过我莫名的温暖和彷徨。尽管,我与L在年龄上存在差异。他比我大整整一轮,但我们是精神上的盟友。我俩在一起,是可以忘记年龄和时间的人。我们彼此是彼此的印象,又互相是互相的影子。如今,我的影子要逃离我绝尘而去,并试图修正我的印象和记忆,叫我如何承受得了。

我一定要去找他,把我的影子追回来。秋风萧瑟,吹得路两边的树叶纷纷往下掉。通往寺庙的青石台阶上,到处都落满了泛黄的叶子。脚踩在上面,像踩在季节的边沿。一路上,我都在想L。我猜想他现在在干什么,是坐在佛堂里悟道,还是站在寺庙的后山上观赏秋色。抑或什么也没做,和衣躺在僧床上呼呼大睡。他历来喜欢在梦境里生活。

那个僧人见我又来了,话都懒得说一句,专心敲打着木鱼。多多多多的木鱼声富有节奏感。僧人每敲打一下,似乎都在告诫我,对任何事都不要太执着,要破我执,学会放下。我本想朝僧房里闯,不料僧人居然不拦我。他的不拦反而让我内心畏惧。我立在僧人面前,沉默不语。我这次来,与第一次造访寺庙时的心境不同。第一次是想刨根问底,深入到L的内心世界里去。但这次却没了这样的妄念,就是想见见他,别无他求,非常纯粹。

我正要迈步,却冥冥中感觉有声音传来,是L在说话。他说,你回去吧,我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即使你见到我,那也不是真正的我。我伫立片刻,转身走出了寺庙。背后响起一串清脆的木鱼声,在空寂的山林里回旋。

霎那问,我泪流满面。

十多年前,我清楚地记得,L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来找我的那个下午。他像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闯入我死水般的生活,重新激起了我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如今回想起来,那次见面,充满了感伤和怀旧的气息。

那时候,我刚二十岁出头,在一个乡镇中学教书。乡镇距离县城有十几公里路程。这段路,是我与外部世界的隔离带。要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整个学期我都不会去县城一趟。那段日子,时光是静止、单调和落寞的。每天上完课,我就一头扎进寝室,像一条冬眠的虫子,再也不愿出来。尤其是学生放学后,喧嚣的校园突然变得空寂。在县城里有房的老师,都纷纷骑车回家去了,只剩几个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老师留守校园。为抵抗孤寂,我们聚在操场上打乒乓球。直打得汗流浃背,落日西斜,星星都在夜空眨眼睛了,还不愿收工。我们知道,收工后,就是漫漫长夜。有时,我们也会凑钱去镇上的小酒馆喝几盅。让老板切一盘卤猪耳朵,炒两样素菜,端一份花生米,便开始猜拳行令。直喝得昏天黑地,醉生梦死。其中两个老师,每次酒喝到一定程度都会哭,身体痉挛。哭过之后,又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涌真是好东西。只有醉酒后,大家才能安然入睡。后来,我们干脆自己去酒馆打回散装白洒,再买回几包瓜子和花生,夜夜聚在屋里喝酒闲聊。一直喝到有人语无伦次,泪眼婆娑了,才各自散去。散去后,还听见有人在隔壁屋里痛哭,又哭又骂。窗外,一轮明月高挂,遍地清辉。

我比其他留守教师坚强,是因为我从来不哭。我不哭是因为那时我无比热爱阅读和写作,它们是支撑我内心的两根柱子。每次酒后散场,时间都已近零点。我把窗户关好,把黑夜和寒风挡在外面,卧在床上,开始进入阅读状态。头顶惨白的灯光照在我疲倦的脸上,也照在各类世界文学名著里主人公的脸上,直到睡眠强行将我的眼睛缝合,我才不得不陷入梦乡。醒来,天已蒙蒙亮,从四面八方赶来上学的孩子的欢声笑语,重又充塞了校园。

阅读跟酒一样,会上瘾。渐渐地,我对酒失去了兴趣,它已麻醉不了我的精神,而阅读却能抚慰我内心的创伤。每晚,当其他几个留守教师再来邀我喝酒时,我也爱理不理。为此,他们对我怀有很深的成见。尤其是他们后来知道我在闭门搞写作时,更是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再后来,他们便把我孤立起来,干啥事都不再叫我。我索性自己跟自己相处。我坚信,当孤独遇到孤独,一定会产生大欢喜。我至今保存的一些手稿,上面还落满了过去岁月的风霜和星辰。偶尔,还能从那些稚嫩的文字里,听到几声蛐蛐的叫声。

乡镇毕竟是乡镇,它的封闭性是不言而喻的。世界在这里被堵死了,你找不到一个瞭望外界的缺口。那时候,没有网络,我住的寝室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我唯一能够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只有一张县报。那还是校长每天阅读完后扔出来的。其实,县报也没能真正扩大我的眼界。它不过是把我的目光延伸到了乡镇以外,县城以内的地方。而且,县报上刊登的消息,主要是县领导的工作动态,以及各乡镇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就是这张内部小报,却激发了我浓厚的阅读兴趣。我对它的喜爱,丝毫不亚于那些世界文学名著。这全都缘于它那每周一版的副刊。

我那时很狂,也很自信。看过几期报纸后,我认为自己的文章,比副刊上发表的文章至少好十倍。为求证自己的实力,我第一次向县报投稿。当我把稿件塞入信封,投到镇邮政所的邮筒时,心里像放飞了一只鸽子。接下来的日子,自然是漫长的等待,像在黑夜里等待天明,在冬天等待春讯。然而,几个月过去,我都没看见自己的文章被刊登出来。失望让我心灰意冷。我发誓不再看县报。每次校长把报纸一扔到我办公桌上,我立刻就揉成一团,丢进身旁的垃圾篓里。

命运有时就像在跟人捉迷藏,当你费尽心力寻找目标而不得时,它又突然冒一下头,给你一点暗示或希望。就在我自信心受挫,正准备重新成为一个酒鬼时,L出现了。他像冬日里的一团火,驱除了囤积在我内心深处的寒冷。

那个下午飘着细雨,虽是初冬天气,秋风却一阵紧似一阵。我因没课,坐在办公室里发呆。突然门卫过来通知我到校门口去,说有人找我。我起身透过窗户瞅了瞅,见铁门外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子,身披一件雨衣,伫立在雨中。远远看去,像一个邮递员。我冒雨走到校门口,那男子一见到我,便露出吃惊的表情问:你是吴佳骏?我点点头。他愣怔了一会儿,才白报家门,说是县报的编辑,给我送样报和稿费来。我感到非常意外,将他领到我的寝室。他边走边打量我。见我有些错愕,他说:其实送样报和稿费只是个理由,这事本不归我管,我只负责编稿。我来,主要是想会会你。你文章写得好,在我县不多见。停顿了一会儿后,他又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难得啊,难得。

L一到我的寝室,甫落座,看见我桌上堆着的各种文学书籍,更是深感讶异。他的目光像扫描仪股扫视一圈,说:都是好书啊。我给他倒了杯热水后,便开始攀谈起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滴落在窗玻璃卜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诗意。兴许是谈话过于投入,我们都忘记了时间。雨停后,L起身要走,才发现天已黑尽,师生们早就放学散去了,校园里空荡荡的。我只好劝L留宿。我打着手电,去镇上的酒馆切了半斤卤肉,打了两斤白酒,在寝室煮面条吃。

那晚,我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相聚,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我们等这一天,都等得太久了。我俩坐在冷清的桌前,彼此倾听对方心灵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迷人、动听,像暗夜里的花纹。我敢说,在那个夜晚,我和L绝对是这个小镇的中心,这个县城的中心,乃至这个世界的中心。我们在一起,产生了真正的大欢喜。那一夜,我俩谁都没有睡意,从北岛谈到余华,从福克纳谈到博尔赫斯,从尼采谈到教本华;又从形而上谈到形而下,从诗谈到史,从实谈到虚……直到两斤白酒都化作了初秋的露水,子夜变成了黎明,才如梦方醒,等待平庸的现实潮水股将我们淹没。

翌日清晨,天空又下起了雨。我见L穿得单薄,便把自己的一件毛衣给了他。那毛衣还是我母亲亲手给我织的。我将L送至校门口,看着他骑车远去,消逝在雨帘中,心里阳光明媚。我知道,我孤独的生活,从此结束了。但我不知道的是,L那时的内心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正在遭遇他的“百年孤独”。

往事就像一块墓地,它能掩埋记忆,却偏把墓碑裸露在秋风中,让前来凭吊的人伤心不已。就拿L来说,只要他每每想起自己到报社之前的那段经历,内心总是五味杂陈。那时,他在一个乡文化站工作。那个地方我去过。足一个暑假,L非要领我陪他去寻访旧迹。他说,寻访旧迹既是对自己的清理,也是对时间的回溯,更是对生命的追问。

那天上午,盛夏的阳光从头顶泼下来,像熔化的铁水浇在我们身上火辣辣的。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刀在剥我们的皮。那把刀貌似不是很锋利,剥得我和L汗滴如油。我俩各自骑着一辆自行车,在乡村公路上前行。知了躲在路两旁的树枝上,声嘶力竭地鸣叫。那声音传得很远,欢快中暗含疼痛。

L说,他每次回乡,都有种不真实感,恍若隔世。但即便如此,他也会经常回去。返回是对另一种现实的逃离。那个文化站,曾是L生活开始之地,也是结束之地。在这之间,横亘着一条壕沟。正是这条壕沟,造成了他情感上那难以愈合的伤口。一路上,L都不说话,双脚把自行车踩得飞快。热风撩起他有些凌乱的头发,酷似一团飘在空中的茅草。我跟在他身后,同样沉默不语,像是他的一个影子。

接近正午时分,我们抵达了文化站。它坐落在乡场上的一个拐弯处,青砖砌成的墙壁落满灰尘。墙壁上挂着的那块镌刻仿宋字体的木牌,更是透出过去年代的痕迹。我们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围着文化站转了一圈。L指给我看他曾经用过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杂物。一个陶瓷烟灰缸,里面被它现在的主人塞满了烟蒂。像一些横七竖八的子弹壳,仿佛还弥漫着硝烟。L说,他只要看到这张暗红色的桌子,内心就聚起一团火。那团火,曾将他的青春点燃,又险些将他的青春燃成灰烬。

从文化站出来,我俩都有了一丝饥饿感。L在乡场上找了家小酒馆,我们便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回溯他的往昔。那一刻,我感到一己就像一个窥探者,退回到时光隧道,亲眼目睹L在那条壕沟里挣扎。他的眼里,充满了整个尘世的悲凉。

无疑,L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刚到文化站工作那会儿,他怀着满腔热血,渴望通过身体力行,去实现人生的价值和梦想。且为那些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人们,送去精神的食粮和生活的光亮。让那些整日与大地和泥土打交道的人,也能抬头看看云朵的色彩和飞鸟的盘旋。作为一个同样来自乡村的农民后裔,L太知道底层人缺乏文化生活的可怕了。

那些年里,L殚精竭虑,策划了各种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他把这些活动带到田间地头,打开了老百姓认识自己、认识生活的另一扇窗口。让他们从此知道自己的生存除了黑和白,还有红和黄,蓝和紫。短短几年时间,L在乡邻中声名远播,口碑极佳。

L自己也把自己比喻为“大地之子”。L说,他只有在跟群众接触,回归自然的时候,身体和灵魂才是自由的。每次送文化下乡之后,L都要挨家走访,听村民讲故事,倾诉心中悲喜。他把这一个又一个故事,用笔记录下来,带回家整理,再变成文学作品。那些村民都信任他,愿意跟他讲。我曾看过L的走访笔记,厚厚的十几个硬壳本。上面记载着各种民间传说、逸闻趣事。最重要的是,记下了众多鲜活生命的生存样态。我曾跟L说,他那每一个笔记本,都是一份真实的“民间档案”,一份底层人的“精神图谱”。L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沉默着,像土地那般深沉,又像河流那般透明。

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生活必定会给予他厚实的回报。工作的第二年春天,L率先听到了喜鹊的叫声。他预感到,自己的生活将会出现新的惊喜。果不其然,同年三月,一个女人来到他的身旁,成为了他的妻子。这个女人,是L送文化下乡时遇到的。他俩一见如故,像两只蝴蝶偶遇于菜花丛中,两只蜻蜒邂逅于溪边草丛。L被女子的清纯和朴素所打动,女子被L的儒雅和才华所征服。半年后,他们在文化站的院子里举办了结婚宴。

有了家庭后,L的工作热情再度高涨,对生活更是满怀憧憬。他很感恩命运,觉得自己所收获的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没有理由不把工作干好。但就在L想大显身手之时,单位却把他抽去办公室写材料。从此,他变成了一个“囚徒”。远离了生活现场的L,迅速瘦了一圈。两个眼泡长期浮肿,精神萎靡不振。加之他刚刚有了小孩,需要照顾家庭,更觉分身乏术,苦不堪言。L说,他那时最痛苦的事,就是写那些假大空的材料。最伤自尊的是,有一次,领导明日要开个紧急会议,让他加班写个讲话稿。他根据要求,熬夜赶出。第二天上午开会时,领导拿着L写的讲话稿照本宣读。可刚一散会,领导就把L费心劳神写出的文字扔进了垃圾篓。还揶揄地跟L说:你用一个通宵干的事,只能换我十分钟光阴。这事像针一样深深地刺痛了L,他那时唯一的想法,便是逃离。逃离文化站,逃离体制,逃离命运的枷锁。

很多次,L都试图鼓足勇气,将心里的想法告诉妻子。但每当他加班写完材料,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住处,看到床上熟睡的妻儿那温暖的模样,逃离的想法也就淡了。他深深地知道,一个草率的决定,搞不好会使整个家庭流离失所,朝不保夕。身为丈夫,他应该给妻儿安全感。哪怕遇到再大的风浪,他这根顶梁柱都不能倒。

L那时候住在文化站,房子后面是一条河流。实在心里憋得慌,他就会踱步到河边,坐在石头上抽闷烟。月亮的清辉洒在河面上,朦胧中藏着清寂。河水从脚边平静地流过,流得他心烦意乱。L想,生活有时就是一座监狱,每个人都被困在牢房里。哪怕你再有信仰,再有抱负,都难以越狱突围。在强大的体制面前,个体永远是脆弱的。即使意志坚强之人,也顶多不过蹲在狱中,摸黑写出几卷“狱中书简”罢了。

这样反复想过之后,L不但没能获得内在的宁静,反倒增添了几许忧愁。最终,他还是选择冒险,遵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以一个带有文化反讽意味的行为,给体制开了个玩笑——他因“超生”被体制开除了。

失去工作的L,重新成了一个自由人。但自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没了经济来源,又拖着两个孩子,这种尴尬处境使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妻子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温柔,态度变得抱怨起来。夫妻俩经常吵架,摔桌子砸碗,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万般无奈,L只好拖家带口,逃到乡下,重又过起农耕生活。

据L描述,他那时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完全像在服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粪、锄地。还养了一大群鸡鸭,以帮补家用。妻子则负责在家煮饭和照看孩子,跟着他受罪。但干农活儿虽然累人,跟在文化站时相比,L的心无疑是自由的,如风中的柳絮。他要的就是这种状态,他甘愿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只是,L到底是个热爱文化的人。这爱渗透进血液和骨髓里,使他即使在握着锄头锄地时,都像是拿着笔杆在写诗。也因此,他的庄稼总是种得歪歪扭扭。他每天匍匐着身子,跟地上爬行的蚂蚁和蜗牛对话,跟风中摇曳的荒草和芦苇对话。有时,他还会站在田坎上,抬头仰望苍穹,发出屈原式的天问。问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问时间和空间,问桃红柳绿,问日月星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他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不能自拔。L的妻子忍无可忍,几次提出要跟他离婚,但终因孩子太小,未能狠心。

就在L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一筹莫展之时,希望向他敲响了钟声。有一年秋天,他从一个朋友处得知,著名作家汪曾祺将来县里举办文学讲座。这一消息让L热血沸腾。那几天,他活也不干,在村里走来走去,夜不能寐。L清楚地记得汪曾祺来的那天,他怕耽误时间,早晨五点钟就骑车朝县城赶。走到文化馆门口时,人家还没开门。他就坐在条石上等,像等待一场甘霖。那天来了很多听讲座的人,文化馆被堵得水泄不通。汪曾祺的讲座,使L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并再次点燃了他心中对文学孜孜不倦的追求。

人生的发展之路,有时靠的就是契机。正是在这次讲座上,L见到了很多暌违已久的老朋友,也认识了诸多新朋友。他们以文学的名义聚在一起,共享思想与艺术的盛会。在这次会上,就有当时县报的主编。因L在县报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大家都熟悉他。可当朋友们知道L目前的现状后,都深表同情。后来,到底是县报的主编宅心仁厚,又爱才,鼎力举荐他到县报当记者兼副刊编辑。起先,L是犹豫了再犹豫。他想,自己才从体制内逃出来,现在又回去,这好比自己扇自己耳光。可再有志气的人,也得先解决吃饭问题。几经考虑和纠结,L到底还是屈服了。

一个曾经要决绝地逃离体制的人,被生活摔打一圈之后,又遍体鳞伤地回到了体制;一个追求自由的人,终于在生活的监狱里,不自由地成功逃过一劫。

如果说我是一粒种子,那L一定是见证这粒种子从生根发芽,直至开花结果的人。在我不断生长的过程中,L一直扮演着园丁的角色。故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这棵小树苗的枝丫上,处处都散发着他的情感温度和精神光芒。在L的鼓励和帮助下,我的文章开始整版整版在县报上发表。这些从我血管里流淌出来的方块字,稀释了积聚在我内心深处的孤寂和寒冷。我将它们拿到阳光下晒,其实也是把自己的心拿到阳光下晒。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晒,竟然让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机。

很偶然的一天,我正在教室上课,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县某文化单位的人,说他们领导非常欣赏我的文笔,欲调我去县城工作,问我是否愿意。说实话,我当时握电话的手有些颤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在扩大,我身体里正在爆发出一种巨大的能量。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心灰意冷。

大概四个月过后,我从教书的乡镇,到了县城上班。报到的头一天晚上,L专门为我接风,还叫了另外两个文友。当时已是深秋,夜间寒气重,L穿着一件泛黄的棉外套,不停地说话和喝酒。看得出,他是真替我感到高兴。但喝到后来,我发现L的神情有些恍惚,言语里满是对命运的诅咒。我隐隐感觉到,他到报社的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好。那晚他喝高了,呕吐了两次。我搀扶他回家,他产生抗拒。他说:我没有家,我不回。朋友见他醉得厉害,便将其领去自己家里过夜。

那晚过去,我一直放心不下L,总感觉他有事瞒着我。但我初到新单位,得先立稳足,因此,有好几个月时间,我跟L都没见过面,只偶尔通通电话,各自忙各自的。直到年终岁末,我才邀请几个朋友聚了一聚。大街上火树银花,新年的气氛是越来越浓了。我选了L为我接风的那家餐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路灯暗黄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憔悴而苍白。忽然间,我发现他近来瘦了不少。酒过三巡,我试着探问他的情况。不料L倒是个爽快之人,他竟毫不忌讳地给我如实讲了他的境遇,这让我忐忑不安。

L说,自从他到报社后,一直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工作任务是社里最重的,薪水却拿得最少。其他同事都瞧不起他,认为他是个临时工。就连年终发奖金,他也只有正式职工的三分之一。这还是靠了主编的照顾才争取到的。而L的工作能力和才华,却又是整个报社最强的。凡是比较重要的报道,或别人都不愿接的活儿,领导全都安排他去完成。这让L心里极其不平衡,精神长期处于压抑状态。

也是从那时起,L开始嗜酒。只有把自己喝到酩酊大醉,他才能找回做人的尊严。由于生活拮据,妻子又无工作,他们一家四口只能在县城靠近城乡接合部的地段租了一套房子避雨挡风。L每天回到家,他妻子都会骂。有时L想写点文字,他妻子更是暴跳如雷。呵斥他不去想法养家糊口,反而把时间浪费在纸上。L为避免纷争,只好把笔记本电脑抱去楼下的公园里写作,他的很多文章,都是在这种环境下写出来的。

L说,他来到这个尘世间,原本就是来对抗命运和时间的。他所吃的苦,受的罪,遭遇的歧视和羞辱。都在证明一个人成为人的艰难。可这一代价惨痛的证明,到底是要证明给谁看呢?上帝还是自己身边的人?在L眼里,人生的很多证明都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我们无法知道死是什么,却要努力用活着的方式来证明和抵达它一样。到头来,你却发现,你用尽全力要证明的,只有虚无。虚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切的东西。它既柔软又坚硬。

L的生存状态,在让我喟叹的同时,也让我联想到我自己。我从一个乡镇想方设法来到县城又是为了什么呢?是追求梦想,实现人生价值?还是不安于现状,难以遏制内心不断膨胀的欲望?那么,我正在苦苦追寻的,会不会也是一些虚无的东西呢?

说不清楚,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谜。但我唯一比L幸运的是,在进城三年之后,我又从县里去了市里工作。而且,专门靠编文学刊物和写文学作品吃饭。在去市里上班的前夜,依然是L来为我践行。地点仍然是我到县城时,他为我接风的那家餐馆。这餐馆,已经成了一个人生驿站的象征。那晚,L照样喝高了。喝高后,他照样没找到回家的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条鱼,在县城边沿游来游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个小池塘。

说来也奇怪,自我去市里工作后,跟L见面的机会反倒比在县城时多了。那是因为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回县城一次,主要是看望父母。然而,每次回来,L却是我必定要见的人。只是,我每见L一次,都感觉他比上次见面时又老了一些。隐隐地,我感到一丝内疚。难道一个见证过你成长的人,你注定会反过去见证他的衰老吗?

衰老是必然的,一如光阴不可逆转。但每个人都有延缓衰老的法子,企图把时间的细节和衣袖拽住,尽量把生命的每时每刻都过得饱满而精彩。对于L来说,他延缓衰老的法宝,也许就是对文学的爱好。

我们每次会面聊天,都像暗夜里的蜡烛找到了火柴,彼此用思想的火花把对方擦亮。尽管,所谈内容,无非是十年前他骑着自行车来乡镇学校看我那夜所谈论过的。但就是那些恒常的,简单的,常识性的问题,却使我们的谈话永无止尽,常谈常新。也正是这些务虚的探讨,让我们的生命有了可靠的存存。L只要一谈起文学,就眉飞色舞,所有的苦难都离他而去。那是他神游太空的时刻,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精神的漫游者。L最喜欢北岛的诗,每次喝酒后,他都要高声朗诵,仿佛世间万物都是他的知音。尤其北岛那首《灵魂游戏》,他爱得简直入骨:那些手梳理秋风/有港口就有人等待/晴天,太多的麻烦汇集成乌云/天气在安慰我们/像梦够到无梦的人/日子和楼梯不动/我们上下奔跑/直到蓝色脚印开花/直到记忆中的脸/变成关上的门/请坐,来谈谈/这一年剩下的书页/书页以外的沉沦。

L的声音每次响起,我都听得如痴如醉。从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神里,我能体察到他那忧郁的气质和干净的灵魂。但一个人太干净了,心灵往往容易受伤。好在L的妻子到底还心存几分善良。在与L吵过、闹过之后,她似乎也认命了,每天推着一辆板车到街上卖凉粉凉面,以缓解生存压力。遇到周末,L会跟着妻子一块儿去守摊,帮忙打下手。有次我回县城,正好碰见L夫妇在十字路口招揽生意。他见到我,非要请我吃凉面。我只好坐下来,可我刚吃了两口,L夫妇推着板车就开跑。我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只见迎面走来两个城管人员。回头再看L夫妇狼狈逃窜的窘态,我如鲠在喉,眼眶泛潮。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曾骑车跟随他去文化站寻访旧迹的事。我仿佛又看到了横亘在他生命中的那条壕沟,这么多年了,他还在壕沟里挣扎。而那道壕沟,似乎越来越宽,越来越长。

事后,我请L吃饭,问他在单位情况怎样,有没有转正的可能。L摇了摇头,一句话没说,只顾埋头喝酒。我也没有再问。以至于后来的每次见面,我都有意避开问他生计问题,而只是谈谈文学,或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我还是通过别的渠道,多少知道些L的近况。

最近几年,他的生活每况愈下,可谓负债累累。这一切,跟他那两个儿子不无关系。L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后,跑去浙江打工,在厂里交了一个女朋友。两人同居后,女孩早孕。女孩的父母催促L家必须尽快完婚。L的大儿子天天逼着他买房,要死要活的。无奈,L只好咬牙东拼西凑按揭了一套小户型房,由他按月支付房贷。但这套用L血汗换来的爱巢,他至今都没进去住过哪怕一个夜晚。或许,当L的大儿子搂着妻子进入温柔之乡的那刻起,他作为父亲,早已被儿子从情感领域给踢了出去。

而L还在读书的小儿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个孩子生性刁蛮,贪图享乐,经常在外面惹事,搞得L头都大了。他一在外面闯了祸,就哭着回家要钱。若L不给,他就怒目而视,骂父母没本事,不能像其他同学的父母那样,给他创造一个好的生活条件。而且,更可气的是,他有一次非要叫L借助记者的身份,去老师那里疏通关系,给他弄个班长的职务。若L不遂其意,他就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

大概是经历的亲情之痛,使L越加感受到人生的虚无。有一段时间,他不再跟我谈论文学,而是转而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大谈《心经》和《金刚经》,还谈到弘一法师一生的命运波折。我明显感觉到,在L心里,“悲欣交集”已经替代了“灵魂游戏”。越到后来,据说他连家都不回了,每晚都住在办公室里,独对茫茫黑夜。这让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人活于世,根本就没有家,有的只是“流动的房间”。但那时我根本没意识到,L是在以宗教战胜内心的孤独和恐惧;更没意识到,他是在试图借助佛经找到一条自我拯救之路。

最使我难忘的,是在他出家前的两个月带我去见他父母的那个夜晚。至今回想起来,那个没有星月的夜晚,似乎也充满了宗教意味。我跟L认识十多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父母。那晚我们照常喝了洒,从酒馆里出来,L醉眼朦胧地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别》,唱得声泪俱下。我极力使他平复情绪,陪他在街边慢慢地走,像走在一条荒径上。走着走着,他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也有些醉意,跟着他朝县城的西边走。在穿过几条幽暗的巷子后,我们来到一个小区门口。我正纳闷这是何处,L已摇头晃脑地在敲打保卫室的门。边敲边喊:妈,爸……俄顷,保卫室的灯亮了。起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大爷,身上披着一件军大衣,看样子已经睡下。我们进屋后,床上躺着的老太太也穿衣起来了。L说:这是我爸妈。我喊了声叔和婶好,便一屁股坐在木凳上。L的父亲见状,说:又喝醉了。L的母亲赶紧去倒开水给L喝。这突然出现的一幕,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那间狭窄的屋子里,堆满了各种生活用具。我们坐在中间,像坐在生活的缝隙里。那缝隙,刚好能容纳我们四个人的身子。那天晚上, L不停地在跟父母说话。问他们身体怎样,按时吃药没有,还说准备回老家去把垮塌的老屋修一修。L的父母都很慈祥,可能意识到儿子喝醉了,揉着昏花的老眼说: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们住哪里都一样。谁知,老人的这句话,却触碰到了L内心最柔软的东西。他扑通一声跪在父母面前,痛哭失声,任凭父母怎么拉他都不起来。我赶紧起身去扶L,他仍是不起。此时,L的父母也是老泪纵横。

从小区出来,夜已深,路上几乎没了行人。我搂着他的肩膀,一步步朝前走,像黑夜里的两个出逃者,在寻找黎明的曙光。那晚过后,我就再没见到过L。他好似被夜色给融化掉了,只留下一串回忆,在凄清的路上随风飘远。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困境。我们之所以不分昼夜地在困境里挣扎,其目的大概都是为了不至于在困境里快速地沉沦,才那么决绝地要在内心寻求一个支撑,来对抗生存的挤压,找到活着的理由,以信念之光替自己松绑。这种对抗的过程,既是与生活斡旋的过程,也是自我拯救的过程。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想到L竟然会以皈依佛门的方式来背离生活。说背离,兴许不恰当。有时候,背离恰恰是一种迎接,对新生活的迎接。

我跟L相处十几年,见证过他的背离,也见证过他的回归。正如他离开体制,又回到体制;回到体制,又离开体制。在这变动无常之间,永远没有变的,是他对心灵自由的追求和个人尊严的捍卫。

L归隐寺庙后,作为他的朋友,我曾代他去看望过他的父母。他父母一见到我,就泣不成声,央求我无论如何去寺庙叫L回来看他们一眼。估计他们跟我一样,也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他。可L到底是个信念坚定的人,只要是他决定的事,就没有更改的可能。要不然,凭我跟他的交情,是刚不着三次去找他,他都闭门不出的。

难道,真的是L在历经生活的动荡、苦难和伤痛之后,已经心如此水了吗?莫非,在这个人世间,的确没有人再让他挂念?这一切,唯L自己清楚。我所看到的,也许只是生活的假象,或者对假象的一种猜想。

不过,在我最后一次去寺庙找L时,那个僧人给我讲述的一番话让我后来彻底打消了再去见L的想法。这番话,我姑且理解成是对L命定的注解。

僧人说,其实L早在出家之前,曾去他们寺庙住过一个星期。那几天,他心慌意乱,彻夜难眠。一日正午,他突然想看《坛经》,便问住持庙里是否有此书。住持说,庙里倒是有些随功德免费赠阅的其他经文小册子,但《坛经》没有。L有些沮丧地回了房。入夜,寺内阒寂,连树叶被风吹落的声音都能听见。L卧于床榻,实难入睡,便起身到院里踱步。月色如水般照在窗棂上,薄亮透明。L从回廊经过时,无意中发现有间禅房的门未关严实。借助月光,他依稀看到房内的木架上,摆放着四册《坛经》。L内心欢喜,顿时宁静下来。他推门进去,从架上取下一本,带回了客房秉烛夜读。翌日天明,他将此事告之住持,住持不信。L便领住持去昨晚取书的禅房查看,可书架上却空无一物。

这事之后不久,L便来寺庙剃了度。僧人的话颇富传奇色彩,让我将信将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告诉我L出家的真相,还是在以这则故事暗示我什么。但我唯一知道的是,L这个一直在逃离的人,一个被命运放逐和遗弃的人,终于走在了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