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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启蒙者”与独立的“思想者”
——刘再复学术评传(下)

2016-08-30古大勇

传记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学

文 古大勇

时代的“启蒙者”与独立的“思想者”
——刘再复学术评传(下)

文古大勇

独立不倚的思想者和“地狱之门”的发现者

20世纪80年代末,刘再复告别生活了48年的故乡,远赴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美国。刘再复谓之为“第二人生”。

初来美国,一切陌生,经过李欧梵先生的帮助,刘再复首先进入芝加哥大学。在极端孤独的环境下,幸好有一群朋友能帮助他,李欧梵和查建英夫妇非常照顾他,邹谠教授夫妇也关心他,李欧梵还专门请了一位博士生,在刘再复的寓所里教他们(包括刘再复夫人)学英语,每个星期两次。但刘再复已经48岁了,学得非常吃力,最后也只能应对日常生活,看点新闻;说的口语不标准,别人听不懂。另外,刘再复常与“芝加哥学派”的几个朋友,如李欧梵、李湛忞、甘阳、李陀、黄子平、许子东、查建英、林岗、苏炜等人,在一起举行学术活动,这也驱散了他的不少孤独。在芝加哥待了两年后,经过葛浩文教授的推介,刘再复被科罗拉多大学聘为客座教授,遂迁入科罗拉多大学所在地博尔德(Boulder)小城。博尔德曾被评为美国最适宜居住的5个城市之一和最佳大学城(The Best College Town),人口只有10万,老师和学生有3万多人,空气清新,风景优美,没有高楼,可以无阻碍地观赏落基山景色;距离大自然很近,却具备一切现代化的设施,在此生活非常舒适。刘再复对这个城市非常满意,他“第二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城市度过。1992年夏天,刘再复接受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系主任罗多弼教授以及马悦然教授的邀请,担任“马悦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客座教授”一年。其后,刘再复分别在加拿大卑诗大学、香港城市大学、台湾中央大学和东海大学、韩国檀国大学等高等院校分别担任过访问学者、客座教授、讲座教授、荣誉教授等,现任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和高等研究院客席高级研究员。

来到美国后的刘再复远离名利樊笼和世俗干扰,简化人际关系,生活中只剩下几个朋友和一些老师学生。有时候,他和自然的关系大于和社会的关系,他曾说过:“我与松鼠的关系大于与人的关系。”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大量的时间在家中度过,经常在草地上读书、散步、劳动。他不上网,也几乎不看报纸,之前为了学英语,订了一份《今日美国》(U.S. Today),后来也不看了,只是在每周末读一下朋友赠给的《亚洲周刊》《明报月刊》和美国的地方报。他为自己构筑了一个象牙之塔,进入一种诗意栖居的生活状态,从而获得生命的自由,绽放出生命的诗意光彩。“第二人生”的刘再复主要活动就是读书著述、从事学术研究,写出了“红楼四书”《双典批判》《放逐诸神》《现代文学诸子论》《思想者十八题》《李泽厚美学概论》《罪与文学》(与林岗合著)、《告别革命》(与李泽厚合著)、《文学常识22讲》以及《漂流手记》十卷本散文等著作。

到世界各地演讲、参加学术交流并作学术报告是刘再复“第二人生”中的重要活动。2011年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讲演集《回归古典、回归我的六经——刘再复讲演集》就收录了刘再复1987年到2010年间在中国大陆、香港、澳门、美国、瑞典、日本、法国、马来西亚等世界各地的重要演讲26篇。在这些演讲和报告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次:

金庸给刘再复在Colorado的房子命名为“读海居”

1991年9月,刘再复参加东京大学召开的“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发表题为《鲁迅研究的自我批判》的发言。这篇演讲主要是刘再复对自己“鲁迅研究”中“神化”现象进行自我反思和批判。

1998年5月,刘再复和葛浩文教授策划在科罗拉多大学东亚系举办“金庸小说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邀请了严家炎、陈平原、钱理群、杨春时、林兴宅、林岗、靳大成、吴亮、吴予敏、李劼、蔡翔、陈墨、李以建等十几名大陆学者到美国参会。在这次会议上,刘再复作了《金庸小说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的大会主题报告,指出金庸小说早已超越“武侠小说”的视野,高度评价了金庸的文学成就和文学史地位。

2000年10月,在香港岭南大学召开的“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刘再复作了题为《张爱玲的文学特点与她的悲剧》的报告,正面评价了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贡献,同时也批评了夏志清没有完全摆脱“冷战思维”,过分地“贬鲁(迅)扬张(爱玲)”,并指出后期张爱玲“把小说变成政治工具和时代号筒”的悲剧。他还很感性地表白,如果必须在鲁迅和张爱玲之间分出高低,他会“把票投给鲁迅”,其理由之一是“鲁迅的精神内涵显然比张爱玲的精神内涵更为深广”。针对刘再复的发言,夏志清作出了回应,他站在“贬鲁扬张”的立场,为张爱玲辩护。针对夏志清的反驳,刘再复后来又撰文予以应对,他认为夏志清对鲁迅的评价,“都是一种‘共产宿命论’:谁与共产主义思潮靠近,谁一定是失败的作家”“张爱玲作品与鲁迅作品的精神深广度相比,不是存在着一般的距离,而是存在着巨大的距离,这不是契诃夫与普宁的距离,而是托尔斯泰与普宁的距离”。

1989年,与夏志清在一起

本来,夏志清是刘再复女儿刘剑梅的授课老师,同时刘剑梅的博士导师王德威也是夏志清的学生,因此,夏志清与刘再复之间的关系不错。但是,在这次论争中,由于夏志清“一听到不同的意见就反应过度”,两人的关系倒变得有点生疏了。刘再复说:“在会后三四年里,我便赌气断了与他的联系,出了新书不给他寄,过年过节,也不再打电话问候了。”后来两人关系又柳暗花明,恢复如初,甚至更加亲切,其中曲折趣闻,可参看刘再复在夏志清去世后写的一篇较长的怀念文章《夏志清先生纪事》。

2000年10月,刘再复应何博传、张华夏教授邀请来到中山大学,为该校哲学系师生作了一场题为《红楼梦——我的文学圣经》的讲座,讲座受到热烈欢迎,从100人的教室换到300人的教室,再换到600人的大教室。2005年4月27日,刘再复又应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欧阳光教授的邀请,在中山大学作了一次专题讲座;讲座之后,刘再复奔赴广东韶关,开始了对禅宗六祖慧能的朝圣之旅。

2010年4月4日,应母校厦门大学的邀请,刘再复为厦门大学90周年校庆“走进大师”论坛作《〈红楼梦〉的哲学要点》的演讲。这次演讲对于刘再复也十分重要,阔别几十年后再次回到母校,其意义正如他在演讲中说:“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史诗概述了人生的两大基本经验:《伊利亚特》象征人生要出征、要出击;《奥德赛》象征要回归、要回家。王亚南校长把我送上了《伊利亚特》的一个旅程,现在朱崇实校长又帮我完成《奥德赛》之旅的回归,这是一个完整的非常有诗意的一件事,它将在我的人生中记下非常重要的一笔。”

除此之外,刘再复还在陕西师范大学、汕头大学、四川大学、四川省社科院、常熟理工学院、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图书馆、泉州师范学院、黎明大学、安徽铜陵三中等大陆高校和中学进行演讲,所到之处,听众如潮,受到热烈的追捧。

“第二人生”的刘再复的学术中心已由“第一人生”的“关注现代”转到“返回古典”,集中于中国古代文化与古代文学研究。这个转向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工作的需求,从2000年到2002年的两年多时间里,刘再复担任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客座教授,要求讲座内容必须是古代的。于是,刘再复就从《山海经》一直讲到《红楼梦》,包括《道德经》《南华经》《六祖坛经》《金刚经》,还有《中国的贵族文学》《中国的放逐文学》《中国的挽歌文学》《中国的颂歌文学》等。之后,刘再复完成了“红楼四书”的写作,算是“返回古典”的代表成果。“四书”包括《红楼梦悟》《共悟红楼》《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红楼哲学笔记》四部著作,2009年由三联书店成套出版。2014年,三联书店又出版了一个单行本的《贾宝玉论》。其二,“返回古典”也是刘再复自觉的学术追求。如果说,刘再复在“第一人生”写作《传统与中国人》时,对传统的态度是批判的,那么,在“第二人生”,刘再复对传统的基本点不再是批判,而是进行重新审视与重新开掘。他带着理性的同情态度把中国传统文化分为重伦理、重秩序、重教化和重自然、重自由、重个性的两支文化血脉,立足于对传统进行现代性阐释和转化,以及对传统价值的重新发现。第三,中国的部分古代经典给予刘再复拯救“自我生命”的精神资源力量。刘再复说:“初到海外,远离故土,除了有连根拔的苦痛之外,就是孤独,面对无边的时间深渊,感到恐惧。”那种无法言说的无根感和孤独感,使刘再复处于一种深刻的精神危机之中。为了能救自己,为了使自己能活下去,他要在故国的土地上寻找精神资源,刘再复承认主要是故国的“六经”拯救了他,这“六经”包括《山海经》《道德经》《南华经》《六祖坛经》《金刚经》和《红楼梦》(《红楼梦》在刘再复心目中乃是“文学《圣经》”,故称“六经”)。

刘再复的《红楼梦》研究就是 “自我拯救”的生命之作,他的朋友王强曾经道破刘再复“第二人生”写作的“奥秘”与“动因”:“讲述只是拯救生命的前提和延续生命的必要条件”,他以萨珊王国的少女谢赫拉查德讲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动因为喻,来说明刘再复的作品“不是身外的点缀品,而是生命生存的必需品”。萨珊国王因王后与一奴隶私通,盛怒之下处死了王后与奴隶,后又令宰相每天给他献上一少女,同寝一室,翌日杀掉,以报复女人的不忠行为。宰相女儿谢赫拉查德为拯救少女,自愿献身于国王,她每夜给国王讲一个故事,讲到精彩处就停止,国王因为还想听下一个故事就不杀她,她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显然,她的讲述是生命需求,是活下去的需求。刘再复的散文创作和谢赫拉查德一样,是活下去的需求。对此,刘再复承认,“我的《红楼梦》写作,也是同样的理由、同样的原因”。刘再复是要在《红楼梦》中寻找拯救自我、安放灵魂、确认生存意义的资源和力量。

首先,连接沟通刘再复与曹雪芹心灵的是两人相似的生命轨迹,即都经历了一个由盛而衰、由巅峰而谷底的转变过程。众所周知,曹雪芹的人生曾经历了一个由大富大贵而坠入困顿的巨变过程,其价值观和世界观也随之发生巨大变化,这种不平凡的经历促使了《红楼梦》的诞生。换言之,如果没有曹家的巨大变故,就不会有《红楼梦》的问世。《红楼梦》的主要哲学内涵“色空”观念就是建基在曹雪芹的生命体验之上。

刘再复为什么在其“第二人生”才真正理解了曹雪芹和《红楼梦》?是因为他和曹雪芹都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都经历了生命的大起大落,都经历了外在之“色”于瞬间失去后的心理失衡感,都体验了变故所带来的世态炎凉感,都援引禅宗来拯救自己,都真切体悟到“色空”的哲理。刘再复在《红楼梦》里发现了“自己”,遇见了“知音”,找到了拯救自己的精神资源。他说:“我出国以后,内心有一种窒息感,我知道别人帮不了我,只能自救,当然也要靠书本救赎,给我最大救援的是禅宗和《红楼梦》,……《红楼梦》告诉我,不要把功名、权力、财富这些外在之物看得太重,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红楼梦》所展示的境界,主人公贾宝玉的境界,是不知得失、成败、输赢、自然地把什么都放下的境界。”

其次,刘再复的《红楼梦》研究除了个体生命需求之外,还有没有学术上的自觉追求呢?它在“红学史”上具有哪些发现和创新,作出了哪些学术贡献?对此,刘再复在接受访谈时作了回答:(一)想用“悟证”的方法去区别前人的“考证”与“论证”的方法;(二)揭示《红楼梦》不仅是大悲剧,而且是一部大荒诞剧,它不仅呈现美的毁灭,而且呈现丑的荒诞;(三)提示《红楼梦》这部文学大书具有极其丰富的哲学内涵,这不是哲学理念,而是浸透于文本中的哲学视角、哲学思索和美学观念,尤其是大观哲学视角与通观美学;(四)说明《红楼梦》系中国文学第一经典(经典极品)和它作为人类文学最高水平坐标之一的理由。

和“红楼四书”一样,刘再复出国之初的散文创作也是他的“自我拯救”之作。刘再复远离故国,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时间与空间的深渊,这种深渊使他恐惧,造成他精神上的危机。他说:“写点散文,以便用一个一个真实的文字,填补这无底的渊壑。”十余年来,他不停歇地写了《漂流手记》十卷本,包括《漂流手记》《远游岁月》《西寻故乡》《漫步高原》《独语天涯》《共悟人间》《阅读美国》《面壁沉思录》《沧桑百感》《大观心得》十本散文集。特别是前期的散文集,更与作者的“自我生命拯救”有关。其中第一本《漂流手记》写得非常精彩,马悦然的妻子陈宁祖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汉学系开讲整整一个学期的《漂流手记》课程,90多岁的冰心把300多页的《漂流手记》每一篇都读了。

在刘再复“我的六经”中,《六祖坛经》对他的影响最大,刘再复曾坦言“禅宗”给予他几点启迪:

一、人生的要义在于自救。自救就是开掘自身本有的光明,依自不依他。我即佛,佛即我,不要到山林寺庙里去找佛,佛就在我自己的身上。能发现开掘自己身上的光明而觉悟者便是在江津渡口中踏上彼岸的佛了;二、觉悟之后不以“佛”自居,仍以平常人自处及和他人相处;三、破一切执,解一切“役”;四、明白心灵状态决定一切。世俗世界的输赢、成败、得失、功过等等,在慧能眼中都仅是风动、幡动。如果心里坦然,视这一切不过是幻相,并不真实,心也就不会为之所动。心才是主宰,才是统帅,一切看空了,生命更积极,“无”不是否定自己,而是放下精神负累而使自己更有力量。

《罪与文学》是刘再复和林岗合著的第二本书。这本书的写作时间是90年代,但早在80年代,刘再复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1986年,刘再复在“新时期文学十年”全国研讨会上作主题报告,提出一个观点,即认为新时期文学在总体上表现为“批判有余,忏悔不足”,多是审判时代的作品,缺少审判自我的作品。除巴金等极少数人的作品之外,新时期文学普遍缺乏“忏悔意识”。但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对“忏悔”缺少正确的认识。刘再复的《论新时期文学的主潮》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之后,立即遭到一位老前辈的批评,连老作家夏衍也未能理解,他在《光明日报》头版发文表示:日本侵略过中国,但应当忏悔的是日本军国主义者,而不是日本全体人民。刘再复几位好心的朋友也向他传达社会上对“忏悔”的反应,认为“讲忏悔意识是在替四人帮开脱罪行,鼓吹错误人人有份”。刘再复觉得,国人对“忏悔意识”的认识和理解是有偏差的,觉得有责任写一本书,把“忏悔意识”讲清楚、讲透彻。

80年代末,刘再复抵达芝加哥大学东亚系,在李欧梵和郭枫的支持下,把林岗请到芝加哥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这样两人就开始筹划这个课题,讨论全书的结构框架,进行初步的章节写作。但林岗一年的访学时间很快就要到期,虽然《罪与文学》的写作没有完成,但是他们约定好各自的写作任务和完成时间,各自分头写作,最后如期在2000年完稿,2002年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因为此书没有最先在大陆出版,起初不为大陆读者所关注,反倒在台湾受到重视,成为一些台湾高校人文学科学生的必读书。直到2010年,《罪与文学》由北京的中信出版社出版,大陆读者才更广泛地熟知这本书了。在《罪与文学》的“导言”部分,作者点明了自己的写作动机:“此书现在取名《罪与文学》,主要概念是文学中的忏悔意识,主题是灵魂维度、人性深度的探索。忏悔实质上就是内心展开灵魂的对话和人性的冲突。……具有深度的罪感文学,不是对法律责任的体认,而是对良知责任的体认,即对无罪之罪与共同犯罪的体认。忏悔意识也正是对无罪之罪与共同犯罪的意识。”《罪与文学》的学术价值在于:从文学的忏悔意识和灵魂维度来深入系统地探讨中国文学的根本缺陷,《罪与文学》可以说是第一本集大成式的专门性著作,它实际上是一本中西文学比较的著作,以及对于中国文学特别是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总评的著作。它在西方文化的坐标上,以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文学特别是以20世纪中国文学为例证,犀利地直陈中国文学缺乏忏悔意识和灵魂论辩维度的根本性缺陷,无疑具有振聋发聩的警醒意义。它认为中国文学只有“乡村情怀”,缺少“灵魂呼告”,而这与中国大文化背景中“上帝缺席”的状态相关。

对话集《告别革命——回望20世纪中国》是刘再复“第二人生”中一本重要的书,这本书是与李泽厚的长篇对话录,由刘再复和妻子陈菲亚整理完成,初稿完成后李泽厚又作了仔细校阅和修正。刘再复来到美国之后,不久便定居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博尔德(Boulder),李泽厚1992年旅居美国,恰好就定居在距离刘再复100多公里的Colorado Spring,驱车只要两个多小时。初来美国,刘再复十分孤独和苦闷,幸有李泽厚作为邻居,他们既可通电话,也可见面吃饭交流。两人属于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刘再复比李泽厚小11岁,刘再复上大学的时候,李泽厚就已经成名,他就开始阅读李泽厚的书,后来两人成为中国社科院的同事,这次上帝把他们共同安排到大洋彼岸的落基山下。他们在一起谈文学、哲学、艺术、历史、政治、经济、文化;谈中国、美国,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而以革命为中心的20世纪中国历史主题是他们谈论的核心内容。从1992年到1994年底,从科罗拉多到斯德哥尔摩到温哥华,两人不断进行对谈。刘再复对谈话做了录音和记录,最后整理成书,就是大名鼎鼎的对话集《告别革命——回望20世纪中国》。此书1995年由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第一版,后来,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台北麦田出版社等进行再版,并被翻译成韩文在韩国出版,截止2015年,该书已经出版至第八版。再版本的每一版除了增加一些附录外,都保持着第一版的“思想原貌”,“一字不改,严格保持‘本来面目’”。

第一版的《告别革命——回望20世纪中国》包括以下六部分内容:第一辑:历史追思,回望20世纪中国的政治与经济、革命与改良、主义与常识、理性与激情、希望与凶险等宏观问题;第二辑:人物评说,评价毛泽东、孙中山、康有为、袁世凯、蒋介石等人;第三辑:理论思考,提出“历史在悲剧中前行”的重大理念,探讨历史行程的二律背反、个人主义在中国的沉浮、“斗争哲学”和所谓唯物辩证论;第四辑:哲学漫谈,探讨“吃饭哲学”,主体论学案的回顾,展望21世纪从否定到否定之否定的哲学走向等;第五辑:文学评议,评论鲁迅、周作人、老舍、郭沫若、冰心、茅盾、丁玲等作家,探讨哲学智慧、艺术感觉对作家的重要性,强调文学对“知识——权力”结构的拒绝、文学政治一元论批判等;第六辑:附论,收录两篇文章。

2013年,与李泽厚在科罗拉多洲

关于“告别革命”的内涵,作者指出,“革命”指的“是在中国的具体历史情境中与改良相对立的革命,它是以群众暴力等急遽方式推翻现有制度和现有权威的激烈运动”,“我们所作的告别,首先是告别以大规模流血斗争推翻政权的方式,这是阶级斗争的极端形式。其次,我们也告别这一极端形式的变形。刘再复和李泽厚的主要理念是,首先,并不否认以辛亥革命为代表的20世纪革命的道德正义性,但也不认为革命是当时唯一可以选择的历史必由之路,不认为选择暴力革命方式具有历史的普遍性与绝对性。其次,主张以“吃饭哲学”代替“斗争哲学”,认为“吃饭哲学”是最普遍但又是最坚硬的真理,是“硬道理”。正是从这一“硬道理”出发,认为中国的发展道路大体上必须经过“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这一程序。“四顺序”以“经济发展”为出发点和前提,也就是以“吃饭”为出发点和前提。这倒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相关原则的,因为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也认为,人首先要吃饭和衣食住行,要活着,然后才有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等。

《告别革命》出版后,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主要集中在第一辑“革命与改良”的讨论所引发的争论。有人指其为“左、右两边都不讨好”,以王忍之、张海鹏、邢贲思、谷方、危兆盖等人为代表的一些国内学者公开批评“告别革命”的观念,把它视为“反马克思主义”的“右”的干扰。而海外激进人士又纷纷撰文抨击此书高度评价中国的改革开放而非首先强调政治民主,是向中国政府“讨好献媚”,为政府说话。但不可否认,这是一本产生重大时代影响的著作。革命和改良是一个永恒的人类话题,正如刘再复所认为,“革命与改良”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类生存选择的共同性根本问题”,“世界充满矛盾冲突,生存竞争非常激烈,人类是选择暴力决斗的办法还是选择协商妥协的办法?是采取单向的‘我上你下’‘你死我活’的思维方式,还是双向的对话式的‘你活我也活’的思维方式?这个问题在当今世界的历史语境下显得特别重要,而且无法回避”。因此,这一话题还将继续讨论下去,也必将产生新的时代影响。

刘再复与沈潜

刘再复对《红楼梦》的评价极高,那么,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评价如何呢?在中国人都看重“四大名著”的背景下,刘再复写作《双典批判》,发出“惊人”之语,认为不可以对“四大名著”等而视之,其精神内涵和文化价值(非艺术方面)有天壤之别,是“天国”和“地狱”之间的差别:“如果天国是指美好人性的终极归宿,那么《红楼梦》正是导引我们走向天国的‘天国之门’,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等,都是把我们引向天国的诗意生命,即帮助我们走出争名夺利、尔虞我诈之地狱的诗意生命。而《水浒传》《三国演义》却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水浒传》《三国演义》“固然是‘大才子书’,但又是‘大灾难书’。一部是暴力崇拜,一部是权术崇拜。两部都是造成心灵灾难的坏书。……五百年来,危害中国世道人心最大最广泛的文学作品,就是这两部经典。可怕的是,不仅过去,而且现在仍然在影响和破坏中国的人心,并化作中国人的潜意识继续塑造着中国的民族性格。现在到处是‘三国中人’和‘水浒中人’,即到处是具有三国文化心理和水浒文化心理的人。可以说,这两部小说,正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

特别要值得提出、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的是:刘再复在对“四大名著”进行比较评价中,主要采取的是文化批判的视角而不是传统的文学批评的方法。所谓的文化批判,它的重心是一种指向“善”的伦理判断,而不是指向“美”的审美判断,文化批判的对象则是蕴涵于文学作品文本中的文化意识,它只涉及精神内涵,不涉及审美形式。刘再复认为,“四大名著”在审美形式、艺术层面上都是同样优秀的作品(不否认其艺术成就),其差距主要体现在精神内涵和文化价值取向上。

在比较评价“四大名著”时,刘再复受到史宾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没落》的影响,提出了“原形文化”与“伪形文化”的概念。所谓“原形文化”,“是指一个民族的原汁原味文化,即其民族的本真本然文化;伪形文化则是指丧失本真本然的已经变形变性变质的文化”。史宾格勒论证的中心是异质文化或外来文化浸入之后使原质文化(如阿拉伯文化)产生“伪形”,而刘再复则认为不仅外来的异质文化,而且民族内部的沧桑苦难,尤其是战争的苦难和政治的变动,也会使文化发生伪形。《山海经》是“中国真正的原形文化,而且是原形的中国英雄文化。《山海经》产生于天地草创之初,其英雄女娲、精卫、夸父、刑天等等,都极单纯,他(她)们均是失败的英雄,但又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他们天生不知功利、不知计算、不知功名利禄,只知探险、只知开天辟路、只知造福人类,他们是一些无私的、孤独的、建设性的英雄。他们代表着中国民族最原始的精神气质,……(他们)都是世界的‘修补者’,全是救人英雄”。刘再复认为,《红楼梦》和《西游记》连接的是《山海经》的基本精神,《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则远离和违背了《山海经》的原形精神,走向了伪形化,“其英雄已经不是建设性的英雄,而是破坏性的英雄,其生命宗旨,不是造福人,而是不断地砍杀人。他们不是要‘补天’,而是自己想成为‘天’或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无法无天。他们已经失去《山海经》时代的天真,或把天真变质成粗暴与凶狠,或埋葬全部天真与全部正直,完全走向天籁的极端反面,耍尽心术、权术与阴谋”。

与林岗教授在瑞士

刘再复对《双典批判》一书特别重视,他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说:如果说,他晚年有什么人文发现的话,那就是对中国的两座“地狱之门”的发现。中国人从何处走入精神地狱?就从《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这两部小说走进去。中国要教育孩子们如何做人,就要告诉他们:不要做“三国中人”和“水浒中人”。

刘再复对“双典”的批判所引起的震动尤为巨大。在中国,无数的“《水浒》迷”和“《三国》迷”喜欢这两部小说,为其高超的艺术水平所深深吸引,但是往往忽略其基本价值观的负面性,高超的艺术将“双典”有问题的价值观掩盖起来,就像毒药之中添加了糖丸,喝的人只觉其甜,却不觉毒素已渗入体内。所以,刘再复无异于给这些“《水浒》迷”和“《三国》迷”乃至广大的国民一声当头棒喝,促使他们从沉迷于“双典”的状态中走出来,重新审视并辨证评价“双典”的价值。也许,刘再复对于“双典”文化价值批判的姿态太激烈、太不留余地了,使中国广大的“《水浒》迷”和“《三国》迷”在情感上难以接受,所以遭受了较多的抵制反对的声音,喜欢中庸思维的中国人不习惯刘再复这样不留余地的批判。但我想,理解和接受刘再复的观点需要一个时间的过程。

《李泽厚美学概论》也是刘再复“第二人生”中较为重要的一本理论著作。1996年,他在《回望20世纪中国》一文中称李泽厚是 “中国大陆人文科学领域的第一小提琴手”,却遭到不少人的攻击,说刘再复未免太低估了自己。然而刘再复并不“贵远贱近”、“贵耳贱目”,坚持自己的学术判断和评价。该书对李泽厚的美学思想进行了一次“大检阅”式的系统梳理、宏观把握、整体评价和学术史定位,认为李泽厚的美学是“真正原创性的美学”,他提供了“一个又一个经过论证与提炼的未见于前人笔下的范畴性话语”,如“实用理性”“乐感文化” “巫史传统”“儒道互补”“儒法互用”“一个世界文化”“西体中用”“历史积淀”“主体性实践”“情本体”“新感性”“自然的人化”“人的自然化”“工艺——社会本体”“文化——心理本体”“情感信仰”“历史本体论”“人类学本体论美学”等等。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还没有谁能创造出如此独特丰富的人文科学的话语系谱。此外,刘再复认为李泽厚美学第二个贡献是它的“体系性”,李泽厚是“美”的概念传入中国、美学学科在中国确立之后第一个建构体系的人。刘再复还借用尼采的“男人美学”和“女人美学”的概念,把李泽厚美学界定为“男人美学”,即拥有历史纵深度,探讨美的本质、本源、本体的美学,而非局限于审美、局限于艺术的美学。

2014年,与莫言先生

刘再复虽然声称“返回古典”,但对中国当代文学也十分关注。他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神瑛侍者”,眼光如炬、慧眼识金,在中国众多当代作家中,他如“伯乐”一般敏锐发现并力推莫言,并为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出力所能及的努力,他竭力为中国当代文学说话,维护当代文学的尊严,为当代文学走向世界而孜孜不倦、煞费苦心。

刘再复和莫言在80年代中期就认识了。那时,刘再复给解放军艺术学院“作家讲习班”的学员讲课,而莫言刚好是该班的学员。1992年,刘再复到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时,就亲自将自己仅有的一本《酒国》复印两份,分别赠送给马悦然和罗多弼教授,向马悦然推荐莫言的小说。1995年,在美国的刘再复还委托葛浩文捎带一封信给莫言,希望他成为“文学海洋里的鲸鱼”,表达了对他的期待。2000年,莫言应葛浩文的邀请,来美国访问,亲自到刘再复的家中拜访。1997年至2000年之间,刘再复连续写了《中国大地上的野性呼唤》《赤子莫言》《黄土地上的奇迹》《百年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作家的缺席》等文章,把莫言誉为“生命的旗手”“黄土地上的奇迹”,让港台地区和西方国家的读者了解莫言,向西方文学界推介莫言。而此时距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尚有十余年,由此可见刘再复眼光的敏锐性和前瞻性。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立即写下短文说:“多年前,刘再复先生希望我做文学海洋的鲸鱼,这形象化的比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13年,刘再复将数篇研究莫言的论文和访谈录集编为《莫言了不起》,由东方出版社出版。

除了莫言之外,刘再复对阎连科、贾平凹、余华、李锐等当代作家也非常关注,予以较高的评价。尤其是对阎连科,他认为其小说《受活》是一部“奇小说”,也是中国荒诞小说的一部代表作。2014年,刘再复还特为阎连科获奖自选小说集作序,题为《世界文学大森林里的奇花果》。

迄今为止,刘再复的中文著作(包括学术论著与散文作品)已出版50多种,各种版本共124种。如果说,刘再复“第一人生”扮演的是时代的“启蒙者”角色,“第二人生”扮演的则是独立的“思想者”角色。他的一切言论,只守持一种“独立不倚”的立身态度,即不媚俗也不媚雅,不媚上也不媚下,不媚左也不媚右,不媚东也不媚西。从学术研究的动机和境界来看,刘再复“第二人生”的学术研究是超功利的。说它是超功利,是指刘再复的学术研究动机完全出于内在心灵和个体生命的需要。刘再复常说他的学术与写作“无目的”,倘若要说目的,那也是以发现真理为目的,以发扬陈寅恪之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目的。王元化先生曾经提出“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的概念。所谓“有思想的学术”即是指学术研究的价值,在于有新思想的发现、新观点的提出,发现真理、创造思想乃是学术研究的最重要使命和最高境界。刘再复的学术就是一种“有思想的学术”,他提出的那些范畴和观点,从“文学的自性”到“中国贵族精神的命运”、从“重评五四”到“对金庸和张爱玲的评价”、从“告别革命”到“罪与文学”,再到认为“双典”是“危害中国世道人心最大最广泛的文学作品”、“双典”和《红楼梦》分别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和“天国之门”……无不给读者带来“思想”的冲击力。正是因为他的学术中所蕴含的耀眼的“思想”光芒,所以他才能在读者中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结束语:“复归于婴儿”的“反向”意识与为人类服务的“世界公民”意识

刘再复至今所持的还是中国护照。1992年,科罗拉多大学帮助刘再复办理“杰出人才绿卡”,妻子菲亚与两个女儿剑梅、刘莲也先后获得绿卡,绿卡相当于长期居民证。后来他的两个女儿都拿了美国护照,但他和妻子却只拿绿卡。在这之后,刘再复周游世界,手里拿着两种身份证件,一种是中国护照,一种是美国绿卡。刘再复说:“我把中国护照视为‘最后一片国土’,拿着它,文化心理踏实一些。”“也许中国文化的根在我身上扎得太深,我还是不愿意加入美国国籍。”“西方文化只讲合法合理,中国除了讲合法合理之外,还特别讲合情。拿美国护照,首先是不合自己的‘心情’,即文化心理上不舒坦。”在文化心理上,刘再复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始终放不下他的中国情结与中国关怀。但是,在思想眼界和价值取向上,他却超越了狭隘的“民族”情绪,希望做一个超越国界、超越民族、超越阶级、超越政见的“世界公民”。在回答访谈者吴小攀的提问“今后扮演什么角色”时,刘再复回答说:

我的第一人生的角色是中国学者,第二人生的角色是漂流者。我觉得现在应当结束这两种角色,进入第三人生的第三种角色,这就是“中国血统的世界公民”的角色。中国是我血液深处的父母之邦,这种中国之子的情怀永远都不会改变,但我又希望自己有一种超越中国的“世界公民”的身份与眼光。这种角色比第二种角色更超越。“世界公民”的眼光,既是超越美国的眼光,也是超越中国的眼光。更具体地说,是既不以美国理念、西方理念为参照系来看中国、评价中国;也不以中国理念为参照系来看美国、评价美国。这种身份甚至也要与萨义德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的眼光区分开来,他的立场是第三世界立场,不是全世界的立场,即不是爱因斯坦那种世界公民的立场和眼光。爱因斯坦“为人类服务”的态度,实际上是世界公民意识,有这种意识,便可用冷静的、清明的眼睛看宇宙、看人类社会,也冷静地、客观地评价各种现象。

正因为刘再复具有“世界公民”的意识,所以他总是调侃自己是“精神流浪汉”,热衷于浪迹天涯、游览世界。迄今为止,他已到过40多个国家,还到国内外50多所大学作过讲演和访问(包括担任客座教授),仅仅在美国,他就受邀到哈佛大学、耶鲁大学、伯克莱大学、斯坦福大学、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与圣地亚哥分校)、匹兹堡大学、俄亥俄大学、莱斯大学及科罗拉多大学12所高等院校作过学术演讲。2004年,他受邀到哈佛大学作“人文世界的精神漫游者”的演讲,这已是第五次到哈佛大学从事学术活动了。2013年,他受聘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在这之前,他已在港澳八所大学担任过访问教授和作过学术讲座。刘再复的思想和文章,早已越过祖国边界而放彩四方,日本、法国、美国、韩国都有他的译文与译著。仅在韩国,他就两次受首尔的檀国大学之聘,担任该校的讲座教授,并出版了韩文版的《共悟人间——父女两地书》《面壁沉思录》《告别革命》《双典批判》《传统与中国人》《人性诸相》等书。刘再复在周游世界各国与访问众多海外高校中,扩大了视野,愈来愈远离现实政治和现实功利,所著的文章则愈来愈靠近人类的共同价值,例如他所写的《人类的集体变质》一文,指出整个人类正在发生集体变质,人正在变成金钱动物,他所批评的现象就不仅是发生在中国。他于2015年出版的《文学常识22讲》一书,所着眼的文学现象也是全人类的文学现象,即使谈论中国文学,也是用世界文学的眼光与参照系。因为他的内心想的是“为人类服务”,他的意识是真诚的热爱中国也热爱全人类的“世界公民意识”。

60岁以后,刘再复除了产生“世界公民意识”之外,还产生了另一重要思想意识,这就是“复归于婴儿”的“反向努力意识”。他曾在丹佛美中交流协会第十一届年会上,作了“第二人生的心灵走向”的演讲,说他晚年的人生走向,不是沿着人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向前向上的方向去追求更大功名、更高权力、更多财富,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努力,即向后方、向童年、向童心、向朴质这一“反”的方向去努力,也就是向《道德经》所谓的“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的方向走。因此,他把回归童心视为“人生最大的凯旋”。此时的刘再复,正带着“复归于婴儿”的“反向行走意识”和为人类服务的“世界公民意识”,从容地走在文化建设的路上。

2014年,在香港演讲期间合影(左一为阎连科,右一为刘剑梅)

(完)

本文系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刘再复学术思想整体研究(1976-2013)”(项目批准号14YJA751004)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斯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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