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编号103
2016-08-29□张珺
□ 张 珺
劳改编号103
□ 张 珺
2016年5月，再一次坐在美国有线电视台(CNN)的镜头前，裴俊浩(Kenneth Bae)穿着得体的西服套装，打着精致的双色领带，而上一次面对CNN的镜头时，他身着朝鲜监狱的囚服。
“我每天都心存感激，感激所有帮助我回家的人，能够坐在直播间里讲话让我感到有些不真实。”
裴俊浩是一名韩裔美籍传教士，因“颠覆国家阴谋罪”被朝鲜拘押735天，是自朝鲜战争以来受到拘押时间最长的美国人。
这一次采访结束后，他不用再去种地、碎煤、搬石头，2014年11月，47岁的裴俊浩已被释放。近日，他的新书《从未忘记》(Not Forgotten)出版，道出了在朝鲜被捕、受审与遭囚的经历。
“我发现我有一个故事要讲，也许可以把它写下来。”裴俊浩回忆，在被关押的第三个夜晚，他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昆虫，被缠在蜘蛛网里。”裴俊浩说，“越是挣扎就越糟糕，看不到出路。”
“你要和我们去一个地方”
2012年11月3日，当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朝鲜罗先经济特区一家酒店前时，裴俊浩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
“你是裴先生吗?”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挡住了裴俊浩的去路。
这个瘦弱的男人身穿黑色制服、白色衬衫，打着黑色领带，裴俊浩从他的衣着判断出他来自朝鲜政府。此时，一个年轻的男人从另一旁走近裴俊浩，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来完成一项任务。
“我说，你是裴先生吗?”年龄大的男人重复着。
裴俊浩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是的。”他挤出一个微笑，尽管他已经开始紧张。
“你要和我们去一个地方。”
男人说。他的语气仿佛在提醒裴俊浩，按他所说的去做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即便如此，裴俊浩还是有些犹豫。这时，那个年轻人抓起了他的胳膊，把他拉进轿车。“现在，上车!”他低声吼道。
裴俊浩是一名来自美国华盛顿的韩裔美国人，此时他正带领一个旅行团，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第15次从中国入境朝鲜，进行一次得到官方许可的旅行。
同时他也是一名基督教传教士，他创办旅行社的潜在动机是传教，这在朝鲜非法。
车上，两个男人一字不发。汽车一路向北，最终停在了罗先“琵琶阁”酒店的停车场，这个酒店由三个独立的别墅组成。裴俊浩被带进了第三个别墅的一间套房里，屋内陈设简陋，窗户被塑料膜覆盖着。
“脱下你的裤子。”一位工作人员命令道。裴俊浩犹豫了一下，11月初的朝鲜已经有点寒冷，而这个房间更像是一个冰箱。
“脱下你的裤子。”工作人员重复道。
裴俊浩没有继续迟疑，他想这样的要求也许是为了防止他逃跑。他脱下裤子，依照指示坐在椅子上，寒意爬上他的脊柱，他不确定是因为冷还是恐惧。
这时，那位年龄较大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他是在场的最高级别官员。
高级官员坐在了裴俊浩对面。“你将一些破坏性的材料带到了我们伟大的国家，充满着对我们国家和最高领导人的谎言。”他停顿了一下，“你是我们的客人，但是现在你需要解释为什么会带来这样的材料，你打算做什么?”
裴俊浩的心一沉：他们已经发现了它。
在书里，裴俊浩称“它”是无意中带来的外部硬盘。因为新更换了一台电脑，裴俊浩不得不将所有的文件通过硬盘转移。可在通过海关时，他却忘记将它留在中国。硬盘里有他的工作资料，关于旅行社的和传教活动的，所有的文件都是英语，还有八千多张照片和视频。
当天晚上，另一位官员走进了裴俊浩的房间，其他官员称他为朴先生。朴先生说，“现在我们不会使用武力，那太幼稚。我们不需要这样野蛮的方法。你会合作的，我向你保证。”
“电视是我一天最好和最差的部分”
接下来的四周，裴俊浩面对的是没完没了的审问。
从第二天开始，裴俊浩被要求用纸和笔详细描述出关于自己、亲人、以及那个硬盘的所有。可他写下的情况，并没有被朝鲜官员接受，反而带来了训斥。直到被审问的第四天，裴俊浩终于决定“招供”。
“我准备忏悔。”裴俊浩说，“我是一个传教士。我进入朝鲜，把耶稣的爱展示给这片土地的人。旅行社是对传教工作的保护。”
裴俊浩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以这种方式服务的传教士。目前许多传教士在朝鲜工作，几乎都有着合法企业，包括面包店、面条厂、服装厂。
“我们知道你是一个传教士。”朴先生说，“那么你的老板是谁?你听谁的命令这么做?”
他拿来了更多的纸，“写!”裴俊浩一次次地重写，也一次次地被否定。
朴先生变得越来越愤怒，“你违反了刑法第60条——颠覆国家阴谋罪，你知道违反第60条的惩罚吗，裴先生?”
裴俊浩摇了摇头。
“死。”朴先生脸上闪过了一个微笑，“我们甚至不需要等待审判。如果我们愿意，现在就可以砍掉你的头。人命在这里和苍蝇差不多。”
裴俊浩没有反应。连续四周，每天早上8点开始，直到夜里10点、11点的长时间审问，他已经无力争辩。
不过，朝鲜方面似乎也对他失去了耐心，他们要求他写下悔罪书，送他到平壤，并许诺可以从那里让他回家。
裴俊浩认了罪，接下来他得到一张账单，他要为这一个月的房间和食物支付约合人民币19000元。
裴俊浩没有支付这笔账单，也还是如愿坐上了开向平壤的汽车。他望向窗外，东方的天空开始变亮，太阳冲破地平线。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裴俊浩所能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象。可当时他对接下来的自由充满期待：“这是我离开平壤前最后一次看到日出了吧。”
然而事实是，裴俊浩被关进平壤的拘留所里，一连三天，没有人与他沟通。
直到在平壤的第四天，一个男人推开了裴俊浩的房门。“我姓李，来自最高检察官办公室。”那个男人说，“我和朴先生讨论过很多次你的问题。”裴俊浩松了一口气，他想他们一定讨论了自己的释放。
“你已经正式被控颠覆国家阴谋罪，你的政府已被告知你的情况。今天是审前程序的开始，我们将验证你给朴先生的所有信息，一旦完成，你将接受审判，在法院被正式起诉。”
裴俊浩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审判?”这个词让他感到吃惊。
“是的，审判。”
裴俊浩再次陷入绝望。在等待审判的日子里，他每天用英文或是韩语唱三小时的赞美诗、祷告三小时、朗读圣经三小时、运动三小时，并没有人阻拦他。
最终，被逮捕近半年之后，裴俊浩被判处15年劳改，成为了第一个在朝鲜劳改的美国人。
“工作是最好的药”
从进入劳改营开始，裴俊浩的名字不再被使用，而被替代为“103”——他的囚服编号。
“你可以阅读书籍，包括《圣经》、报纸、杂志，电视只在指定的时间观看。你有权申请与祖国的领事馆成员见面。”
显然，裴俊浩所在的劳改营是面向外国人的。他的牢房条件简陋，但是比起朝鲜囚犯来说，这个房间就像“四星级酒店套房”。
裴俊浩换上了囚服，剃光了头发，监狱医生为他体检，裴俊浩说自己有糖尿病、胆结石，不适合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医生称，“别担心，工作是最好的药。你的工作从明天开始。”
第二天起，在一块约两亩的土地上，这位103号犯人独自负责种植大豆。有三个警卫在裴俊浩的身边监视他的劳动，却几乎不跟他说话，整个营地似乎只有他一个犯人。
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裴俊浩耕种、制作肥料，动物粪便伴随着干叶子的味道让裴俊浩难以忍受。而在一天工作之后，他还要观看电视节目来“改进思想”，直到十点。
劳改营的饭菜有些“微量”，一点面条配上泡菜，一些米饭配上三小片九成肥的猪肉，在繁重的体力工作之后，这根本无法补充裴俊浩需要的能量。他的囚服越来越宽松，几个月的时间他减轻了30磅(约合13公斤)。劳改三个多月后他住进了医院，所涉疾患包括糖尿病、营养不良和背部疼痛。
但他也发现，朝鲜当局对外国人怀有一种温和的敬意。每周六，一名政府官员会来找裴俊浩谈话，在他生日那天，这位官员还批准了他一天假期，并且送给他生日礼物——一袋方便面，还有面包和苏打水。
裴俊浩从未受到殴打。他们允许他读圣经，安排美国官员与他会面，“他甚至可以看到家人发来的消息。”曾前往朝鲜磋商释放事宜的前外交官比尔·理查德森说，裴俊浩的母亲还获准去平壤的医院里看他。不过，理查德森还是认为肯尼斯受到了“最残酷的磨难。”
这种磨难不仅仅是在身体上，更多的是在精神上。
裴俊浩的新检察官反复告诉裴俊浩：“你的家人已经忘记了你，你的政府已经忘记了你，没人记得你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带来过好的消息，裴俊浩称他“失望先生”。
令人失望的还有一位，2014年1月，美国前篮球运动员、金正恩的朋友丹尼斯·罗德曼来到朝鲜，在接受采访时，罗德曼没有呼吁释放裴俊浩，反而贬损了他。不过，这番言论间接扩大了此事的曝光度。
美国副总统拜登就此发表声明，认为裴俊浩被无故关押。几天后的2014年2月6日，总统奥巴马公开称：“裴俊浩是一个好人，他应该被释放。”
朝鲜方面接下来安排了一次公开采访，裴俊浩面对着朝鲜、美国等多国媒体的镜头，身着囚服，再次“认罪”。
“认罪”后，裴俊浩从医院搬回劳改营，以示他是带罪之身。这一次他的任务是把煤渣打碎，便于分解成肥料。同时他还被告知，他所住的医院每晚费用约合人民币5000元，他将不得不靠工作来偿还。“我的工作收入一个月有0.25美元(约合人民币1.56元)，这样算下来，那次住院的12万美元(约合人民币75万元)医疗费，我需要劳改四万年才能付清。”
不过这一次，裴俊浩的看管们似乎对他放松了警惕，他们聊天、开玩笑，甚至有人愿意听他讲讲关于韩国、美国以及基督教的事情。
一天，一个警卫问道：“你怎么能相信上帝，一个完全看不到的人呢?”
“当你打开灯，你看不到电，但你知道它是存在的。”裴俊浩说，“这和上帝一样。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在这里。”
警卫无法接受他的逻辑。但是允许提到上帝，裴俊浩已经感到满足。还有人为婚姻之事向他求教，尽管警卫需要的只是一个年长者的经验，但裴俊浩却觉得这是传教士的责任。
几天后，裴俊浩得到消息称奥巴马的特使将来到朝鲜，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不过，特使没有如约而至，裴俊浩也换了工作，成为一名挖沟工人。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再一次住进医院。
2014年9月1日，裴俊浩又一次接受了CNN的采访，他称自己被人道地对待，只是因健康状况期待早日回国。同时接受采访的还有马修·米勒，另一个被判劳改的美国犯人。
20天之后，裴俊浩第三次被送往医院，而这次不是因为他的健康状况，而是因为马修·米勒也被送到了这个劳改营。
医院里，“失望先生”还在对裴俊浩说：“没有什么能让你回家了，在你六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将请你吃一顿最好的面条。”
漫长的等待
不过，“失望先生”的预言并不准确。事情的改变来得有些突然，2014年11月初，被拘捕735天后，裴俊浩的劳改被突然终止。
“我很高兴地通知你，103。金正恩元帅已决定给予你特赦。”监狱长告诉裴俊浩，美国特使也已经到了。
这时，一位士兵突然用他最大的声音喊出来，“大家起立!”一名将军进入房间，他带来了来自金正恩的特赦令。
“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元帅特此赦免美国罪犯裴俊浩。元帅本人亲自签署，2014年11月6日。”将军的声音有些严厉。与裴俊浩一起被特赦的还有另一名犯人马修·米勒。
那天是11月8日，美国特使11月7日抵达，而一切都在美国代表团抵达之前就已经决定，美国代表团表示没有任何“私下交易”。
仪式结束后，警卫护送裴俊浩到了另一个房间。“失望先生”来和裴俊浩说再见。裴俊浩不禁问：“为什么你一直告诉我，没有人记得我，我永远不会再回到家里?”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他说，“我不想让你产生期待，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换好衣服之后，裴俊浩被正式移交给美国代表团。他上了车，车子一路飞驰，而他一路上再也没有心情看风景，甚至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直到美国政府的飞机轮子抬离地面，裴俊浩才从眩窗望向窗外，“那时我终于可以相信，我在回家的路上。”
“不过，朝鲜要求支付医疗费吗?”裴俊浩依然为账单担心，根据他的估计，三次住院的费用接近300000美元，在当时约合18.7万多人民币。
“他们从来没有提到账单。我们不需要支付任何东西。”
（摘自《看天下》2016年第1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