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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母亲

2016-08-27囧之女神daisy

读者·原创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甲亢医院

文_ 囧之女神daisy

绝望的母亲

文_ 囧之女神daisy

高中二年级,我突然开始精力不济,老是打瞌睡,成绩也因此下滑。但我不敢跟家里人说,因为在我们那个闭塞落后的小县城,小孩的一切问题都会被简单地解释为青春期时的发癫和无心向学。直到我妈的一个同事跟她说:“你女儿的眼睛是鼓起来的,不太对劲,你应该带她去看医生。”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得过甲亢,治了大约两年才痊愈。她非常了解甲亢的症状:眼睛鼓出、容易疲惫、饭量增大,这些都和我的情况对得上。看来,我可能得了甲亢。我妈发起愁来。

我妈是一个看上去永远在发愁的女人。这跟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是家中的老大,要帮父母带三个弟妹,永远有操不完的心。未来对她来说,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雷阵,幸福生活和糟糕生活的区别,只是其中“地雷”多少的区别。然而她又绝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多年和“地雷”搏斗,她清楚没有退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甲亢是慢性病,治疗时间从几个月到一两年不等,她必须确定这个“地雷”是否存在,于是我们准备周末去她当年治疗甲亢的医院检查。但在去之前,我们还有几十个小时要度过。她让我把手伸直,手背向上,再把一张白纸放在我手背上,看手是否抖得厉害。当看到白纸确实在抖时,她痛苦地闭着眼说:“多半是。”那几十个小时,她不厌其烦地测了很多次,我多次提醒她,这没什么用,看化验结果是最准确的,但她就是停不下来。肯定和否定哪颗“地雷”对她来说,好像意义不大,而仔细地摩挲地皮,用心揣测这个“地雷”的大小和量级,则是她本能的戒不掉的行为。

到了周末,一大早我们就坐长途汽车去医院。我妈一直眉头紧锁,只说了“如果真是,不知还要治多少年”“以后可怎么办,日子还长得很”两句话。作为一个中学生,我只在生物课的“内分泌”那一章里简单地学过甲亢的情况,似乎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那为什么不能像普通的病一样,就在本市的普通医院治疗呢?我妈解释说:“不能去普通医院,那里就一个科室治甲亢,才一两个医生,给的药激素多,会让人变胖。这里是整个医院、一栋楼的医生治这个,专业得很。”听了这种描述,这家医院在我心中已经和科幻电影里那种拉风的高科技场所差不多了,但到了之后,我发现那儿就是一栋陈旧的五层小楼,二楼以上才是诊室,一楼完全空着,墙上贴满了医院的宣传资料——院长得了多少奖,和哪些大人物握手之类的。贴了这么多照片,他们却舍不得装个亮点儿的灯,光线实在太暗,看不清。不过也没有人在意这个,我们直奔二楼开始看病。

挂号,抽血,问诊。检查完毕大约是中午12点,化验结果要等几个小时才能出来。我们吃完饭,就回到医院灯光昏暗的一楼,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着。当时天气很好,在与外面明媚的小街上对比强烈的阴影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忽明忽暗。我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妈坐在阴暗中一动不动,像某种默片里的镜头。到下午5点,天色暗了,护士叫我们去看结果。

果然是甲亢。我妈看到结果时,长叹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旁人不知道,会以为她拿到的是我的恶性肿瘤确诊报告。我心想这一定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病,不然她不会那么绝望。但生物常识又告诉我这是个常见病,连护士都说:“大姐,没事的,这个病不难治。”我想她没有说谎,但安慰癌症病人好像也是这样……在这种分裂的疑惑中,我也只能一声不吭。然后,我妈提出请院长来帮我看看。

看上去脾气很好的院长下楼来了,看了我的报告后,他简单地说了几句,基本就是常规治疗。然后我们俩搬了大约20斤的药物回家,供我之后几个月服用。这20斤药里,负责治疗的是一些片剂,很轻;重的是一些据说能减轻副作用的口服液,这些液体重得可怕,后来发现,也难喝得可怕。

回家后我开始乖乖按照医嘱吃药,还要吃大量的花生炖猪蹄,据说这样可以有效抑制白细胞的减少,但不知道这个方子的来源是哪里。鼓出来的眼睛不久就慢慢恢复正常,把白纸放在手背上的测验,我妈依然乐此不疲。我定期会去医院抽血检查,慢慢地,各项指标也正常了,服药量逐渐减少。在我上大学前,终于停药了。

在上大学后,我惊讶地在同级的本地学生中发现了另外一个甲亢患者。他是在普通医院治疗的,但那些传说中的副作用,并未在他身上出现过。我告诉了我妈,她斩钉截铁地说:“体质不同,男孩可以治得粗些,女孩得精细些。去那家医院虽然花的钱多,但是能彻底绝了后患。”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其实对“绝后患”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丝毫信心,之后的若干年,她总是不停地问我:“你最近手抖吗?”我一回家,她就会把白纸放在我手背上,或者观察我的脖子。

去大学报到前,她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得过甲亢,不然人家会嫌弃你。”这话连我爸都觉得过头了,说:“至于吗,甲亢而已,能影响同学关系吗?”她却忧心忡忡地说:“我是怕她的同学知道了到处乱说,影响她以后找对象。”我爸不屑地说:“你太夸张了,说得跟聋了、瞎了、瘸了似的!”我也颇为不悦:“嫌弃我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但她以更不屑更不悦的眼神瞪了我们。我工作之后,她也这么提醒过一次,只不过宾语从同学变成了同事。后来我交了男朋友,她问:“他知道你得过甲亢的事情吗?关系不太确定时不要说。”这种提醒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她去世前几周。

等我工作后,终于意识到,甲亢不过是若干常见病中的一种,和一场肺炎没有太大不同,便很有哭笑不得之感。就这么一种病,在我妈那里简直像绝症或残疾一般,导致我在整个治疗期也颇有后怕的感觉,相信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还没成年就差点儿死了一回,这对正处于青春期的小孩来说是很奇妙的体验。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塑造了我人格上的某些特征,可能有,只是我从未意识到。

之后多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妈会有那样小题大做的表现。我妈这一辈子,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时,我从未见她表现出一次乐观,别说乐观,连冷静都很少,她是真的很怕。她是一个永远在恐惧和担忧中战栗着过活的穷人,有着穷人的典型特征:对未来的预设非常糟。那些乐观的人的信条是“我能克服任何困难”,而我妈这种战战兢兢的穷人的信条则是卡夫卡式的“任何困难都能克服我”。

在她的一生中,她被各种历史性变革抛上抛下,对自己的命运几乎没有任何掌控力,她太穷、太弱、太无足轻重,在各种强大的外力面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熬过苦难,活下去。但解决苦难,并成为有经验和武器的强者,那是她经验之外的东西。所以她可以像赌徒一样,义无反顾地交出自己的全部筹码,以求换回好结果,却很难像智者一样用这些筹码冷静地打出一局好牌。一句话,她不怕牺牲,但还是被苦难吓破了胆。讽刺的是,牺牲好像永远只能与苦难为伴,像孪生兄弟一样。一个只会用牺牲处理事情的人,最后发现自己还是被苦难包围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某种命运:经历和环境培养出了你现在的行为模式,而你的行为模式又导致你只能活在和之前类似的环境里。

这么一个对几克苦难都如履薄冰的人,之后是如何面对几吨苦难的,我实在很难想象。2008年,她拿到癌症确诊报告的那天,没有通知我。每每回忆起她当年拿到我的甲亢报告时的绝望,再猜一猜2008年4月的某一天,她是被何等的绝望淹没的,我就悲从中来。

图_沈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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