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

文_秋 子

小雨

文_秋 子

一

四年前朋友带我参加一个瑜伽集会。

集会在公园一个隐蔽的亭子里。那天阳光温暖，二月兰和雪柳在亭子周围开得正盛。参加集会的有十多人，我到的时候，她们正在练习，年龄最大的看起来接近60岁了，最小的是个高中生。她们有的在练体式，有的在静坐冥想。

这时候，一位女士向我走过来，她说：“我叫小雨，你想试试倒立吗？我帮你。”“倒立？我想都不敢想，这180度的翻转太逆天了，会把我搞残的。”我说。小雨微笑着摆手，说：“不用怕，我看你的身材就知道你可以，你能保持平衡。”在小雨的帮助下，我居然真的用头和手肘撑起了身体，并且保持平衡。小雨说：“其实人倒立着和站立着是一样的。我看你身材比较匀称，双手的力量可以支撑体重，需要的只是静下来，相信自己，心无杂念，就做到了。”

在小雨的指导下，好几个连试都没试过的高难度体式，我竟然都做到了。小雨说，人习惯于自我保护，与外界是一种对抗的姿态，身体就是硬的，当真正放松下来，让一吸一呼充满整个身体，身体的每个动作都是呼吸的外在演示，就可以更好地与万物相融，不会那么僵硬了。除了肌肉、韧带、骨骼的练习，我们的意识可以控制的部分也有很多。

后来到伸展的练习，其他人都惊人的柔软，一字马什么的不在话下。只有我，怎么都无法把自己平摊在地上。小雨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羡慕，安慰我说：“你发现了没，所有的运动都有竞技的成分，但瑜伽从来没有比赛。不需要跟别人攀比，每个人只要在自己的极限内，温和地延伸就够了，瑜伽是自己的修行……”

回家后我自己练习，当我感到疼痛难忍时，就想起了小雨的话：“疼痛是人感受的一部分，越抗拒越恐惧就会越疼，试着去感受它、接纳它、享受它，即便是疼痛到极限，只要坚持30秒完全放松，疼痛的感觉就会减轻，人会有一种驯服身体的快感……”

小雨说的话我一一试过，并不玄乎，对于敏感而渴望超越的身体来说，都是有效的。

从那以后，我才开始了真正持续的瑜伽修习。之前我跟过好多老师：中国的、印度的、美国的，男的、女的，也去过瑜伽的圣地瑞诗凯诗，竟然都没找到过小雨带给我的那种动力和自信。

二

我第二次见到小雨，已经是夏天了，是在她主持的一个瑜伽集会上。她在一个露天咖啡馆前，给普通的瑜伽爱好者上课。她上课和一般的教练不一样，会有一些互动，也有唱诵和舞蹈、冥想环节。来上课的有老人，有小孩，走的时候都非常开心。两个小时的集会下来，小雨竟然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了解每个人的爱好。我问小雨，为何她记性如此之好。她说不是她记性好，而是她从心里关心每一个人，因为人其实都对与自己没有利益相关的人、事不感兴趣，或者漠不关心，所以记不住，记住了也很快会忘掉。但如果把这些人看作自己的朋友、亲人，记起来就容易了。

小雨虽然个子也不算高，但她的肌肉线条、身材比例非常好，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力量和弹性。她的面部并不算完美，前额和下巴稍突出，眼睛是单眼皮，但她面部的一切不完美都被她眼睛的光芒给掩盖了，被她唇角的温柔给遮蔽了，她的眼睛异常明亮，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干净温暖。

我一直以为小雨最多二十五六岁，这样有魅力的女孩，应该配得上好姻缘。而朋友告诉我，小雨有一个4岁的孩子，她至少33岁了。朋友还说，小雨有很沉重的家庭负担，她的母亲有尿毒症，弟弟因车祸少了一条腿，他们都跟小雨夫妇一起生活，被照顾得很好。我说：“那小雨的丈夫简直是神啊！”朋友摇摇头说：“都是普通人罢了，这么麻烦的家庭能和谐共处，全靠小雨从中周旋，让每个人都妥妥帖帖，她的老公欣赏她，为了她，其他的都能忍耐。换了别的女人，背后有这样的家庭，哪怕是个‘女神’别人都会避之不及吧……”朋友顿了顿又说：“小雨的家人我都见过，孩子懂事，丈夫体贴，母亲和弟弟看起来精神也不错，我觉得是小雨影响了他们。”

我问朋友，小雨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朋友说：“我们中最早认识她的人是在7年前，那时候她刚刚接触瑜伽，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也是慢慢在变化，变得越来越跟一般人不一样——她总是能吸引别人，成为人群的核心，她能在第一时间考虑到别人的需要，永远都是那么热心和耐心。但是她又是一个非常严格、有权威的老师，能激发人性中那些向上的力量。”

当时朋友说的那些话并没有怎么进入我的心里，因为我偏执地认为，一个人做得太好，那肯定要么是伪装得太好，要么就是为了某种利益或者目的。我不愿意去相信那些大好人。我只是觉得小雨是一个优秀的瑜伽老师，时不时会参加她组织的瑜伽集会，在一起也多是聊和瑜伽相关的事情。

三

直到一年后，我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承受的事情，我一下子感受到了人生的残酷和无常，而且我似乎永远无法解脱。在度过了最初最艰难的一年后，我渐渐发现，我可以正常地生活了，而且我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改变，比从前更宁静、更有力量了。我觉得是瑜伽的精神力量被我带入了我的生活，我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任何不幸都不能让我放弃对生活的热爱。我是我们家中最快适应和接受变化的，而我也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好像，我习练瑜伽，就是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能安然度过，全身而退。

领悟到这些后，我时常想起小雨，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声音，她那让人感到温暖的眼神。在我也经历了这些事后，我终于相信了，她是放松的，她是身心一致的。她训练出了一个新的自己，或者说她选择了去创造生活的最大可能性，而不仅仅是逃避和自我保护。

然而，那时候她早已举家迁回了老家。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一个人要是在工作场合或外人面前表现得人人赞许，那是聪明；要是在家庭重担前还能日日如此，那真的只能是因为修行功力了。如果内心不是真正的宽阔和坦荡，面面俱到是很累的，疲惫一定会反弹。大概正是那些过于不幸的事，让小小年纪的小雨学会了去平衡和妥协，以此保护自己。然而，她不满足于这种求生谋略，通过瑜伽的修习，她不断地打开自己，接纳痛苦和不幸，接纳生命中所有的事情，以一颗超脱的心去应对所有的人事。她将瑜伽的修行带入日常生活中，将自己置身于瑜伽的光芒里。她成了一位有力量、坚忍、能影响别人的女性。

如此，便能不断清除疲惫，不断更新自己，不为生活的负累所压倒，心无挂碍，无所畏惧。如小雨，她能不断强化自己的美德，能真的去爱他人，轻身而行，润物无声。于是再难的事，都不会让她对生活失望。

接纳、放松、践行、慈悲、平衡……这些都是小雨经常说的词，每一个词都耳熟能详，然而我日后才知，要真正参透和践行，是何等艰难。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我知道她一定过得很好。我感觉我与小雨在不同的时空里相交，我们越来越理解对方，越来越接近同一种生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