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至高无上(中)
2016-08-27游玉云
◆ 游玉云
人民至高无上(中)
◆游玉云
十二
黎明前,寂静的马路上,战士们酣睡的均匀鼾声被一阵吆喝声搅乱了:“起来!快!”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发现营长正在发号施令。一条大河上的桥断裂,影响唐山救灾线路的畅通,突击队立即前去支援舟桥部队完成修桥任务。
炮车剧烈颠簸,不少战友乘势打着盹儿。我摊开唐山地图,察看执行任务的地点,盘算着如何完成这次突击任务。战友赵正福凑过来,递了一支烟给我:“队长,去修桥,那儿有寄信的地方吗?”“那儿是交通要道,保准能有。”我答道,随即抬头望着他,“怎么要寄信?是给相好的对象吧!”他脸一红:“那……是给俺家里人写的。”转而,他笑道:“到时你得准我开个小差,把信寄了!”我笑了。
公路上,裂缝、坑洼时而出现,炮车来不及减速,硬是昂首直冲。我们一会被抛上一米多高,一会又被甩倒碰着车拦板,车尾卷起的灰尘直往车厢里灌。大家正扑打身上的尘土,炮车突然紧急刹车,一道河流横在眼前。
怒吼的河流,咆哮的波涛此起彼伏,一座木质公路桥被地震扯得不成样子:歪倒的桥桩拉着颤抖的支架,“咯吱咯吱”作响,断了脊梁的桥身披着坍塌的桥面,压扁了七个桥孔,剩下的十二个桥孔,伤痕累累,不断呜咽。在这座桥下游五百米的河床上,舟桥部队某连已竖起了一座木质桥骨架。舟桥部队连长见到我们,拉住我的手,激动地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现在任务是拆旧桥上的木材。”
我们攀上摇摇欲坠的旧桥,挥动斧头,拆卸一根根木料。赵正福见桥孔中有一根粗长的支木,就提着斧子爬了过去。他腿成弓步站在交叉的木架上,左手抓住一根木方,右手挥斧猛力砍向支木的榫口,“咔嚓”,斧头卡在榫间。他用手狠劲扳动斧柄,“噌”,斧头突然脱出滑落,斧刃一下子砸在左大腿上,鲜血直往外涌。他“哼”了两声,咬紧牙慢慢地滑到河畔,寻找敷料包裹伤口。一块灰白的塑料布漂在浑浊的河面上,他赶紧蹚水抓起它,哎哟,伤口浸了水真疼啊。他哆嗦着嘴唇,用塑料布裹伤口,裹了两次,未能裹住,就蹒跚着到桥下扭断一截捆扎支架的铁丝,当作绳子拧在裹着塑料布的伤腿上。他的这种负伤自救办法,我已领教过一次。一次冬季夜间野训途中,赵正福口中一颗下门牙疼痛,口水溢流。当时,炮车正在行进之中,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无法求医解痛,他就用手摇了摇痛牙,随即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钳子,夹住痛牙,毫无顾忌地拔掉了那颗可以挽救的牙齿,自说自话地当了一次牙科医生。我和战友见状惊叹不已。
木桥铺好了,战士们雀跃起来,舟桥部队连长命令通信员通知等待的车队准备过桥。忽然,我发现桥下两根木桩外凸,没有顶住桥身,就叫起来:“连长,这桥有问题,不能过大部队!”连长凑过来一看,猛吸了口气:“妈的,这两个桥桩怎么弹出来了?”
赵正福不愧是喝过几年墨水的:“肯定是桥面压力太大,跟流水作业也有关系,赶快想办法使桥桩收进去顶住桥身。”舟桥连长手一摆:“说的比唱的好听,怎么收法?”这时,河的上游冲下来一根圆木,赵正福眼睛一亮:“我有办法了!赶快到旧桥上拆圆木,借助水力用圆木撞击桥桩。”“对,这个办法妙!”舟桥连长拍了一下大腿:“快,一排的同志游到新桥桩下捆扎铁丝固定桥桩,其余同志到旧桥那边,快!”
战士们站在水里,每人夹住一根圆木。我骑在一根圆木上作战前动员:“同志们,我们不是骑兵,不会骑马,但是,为了保证大桥尽快通行,必须学会骑河马。现在大家按我的要求,骑在圆木上,夹紧,顺流而下,到达新桥桥桩前,瞄准桥桩,用圆木撞击。注意,这个动作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粉身碎骨!”我身先士卒,首先骑着“河马”向桥桩冲去。
湍急的水流,载着我和圆木飞快地向前冲击,快到桥桩前的一刹那,我突然栽入水中。圆木撞击到桥桩,发出“咚”的一声,旋即顺水流去,桥桩微微收缩。好家伙,这“河马”够厉害的!赵正福等战友学着我的样子,驾着“河马”冲锋向前。
我们这些水上“骑兵”,连续不断地冲击两根凸出的桥桩,终于旗开得胜,开通了这座赶制出来的木桥。
这座刚架成的桥,使用不久就遇到了威胁。频繁的余震,使突然冒出来的洪水暴涨,上游那座旧桥坍塌了,散乱的桥木在汹涌的洪水推动下,直向新桥冲击,险象环生。“大家赶快下河,保卫新桥!”舟桥连长和我吼叫道。战士们跳进湍流里,横拉开三根绳索,拦截直冲而来的桥木。
“轰隆隆!”两根粗长的大圆木从坍塌的桥下跳出来,像脱缰的野马,自上而下横冲直撞。“拦住它们,抓住它们!”岸上的人惊叫着。舟桥连长和两个战士猛扑到第一根大圆木上,那家伙头一低一个急转弯,翘起的尾部横扫一个战士的肩头,“哎哟”,那战士抱着头没到了水下。舟桥连长和另一个战士死死按住它的头部,迫使它被绳索网住了。
我和赵正福等战友猛扑急速而来的第二根大圆木。这家伙特别狡猾,我一抱住它,它就浑身一转动,把我推到三尺远的水中,其他两名战友也被它横腰扫倒在水中。赵正福被它甩倒,猛地换了一口气,又扑上去,乘势抱住了它。但是发狂的圆木依然以巨大的惯力冲向新桥——不好,圆木要撞击桥桩,不能让它肆虐!不好,不松开圆木,连人带木撞上桥桩后果不堪设想。我们都惊呼:“危险!注意!”赵正福紧紧抱住圆木直向桥冲击……三米……一米——突然,赵正福拼力一推,数百公斤重的大圆木头一颤,偏离桥桩半公分,撞了个空!大圆木尾部要扫桥桩!赵正福奋力抱住圆木,以那裹着的伤腿护着桥桩,紧跟着大圆木冲进了桥孔。驯服的野马从桥孔中穿出来了,而赵正福同志却未露面……
战友们急忙跳到桥下寻找。数分钟之后,我将赵正福同志背上了岸。他脸色苍白,受伤的大腿上血水鼓满了塑料布,拧在腿上的铁丝早已陷进浮肿的腿肉内。
“赵正福!赵正福!”我和战友们哭喊着。惊天动地的喊声,震醒了赵正福。他微微地睁开异常吃力的双眼,以极弱的声音说:“队长,请帮帮忙,开个小差,寄信……”手指了指上衣就垂下去了……
我从赵正福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香烟盒,里面的“恒大”牌纸烟壳里卷着一封未封口的信,展开一看,只见信纸上写着这样的字句:
亲爱的秀英:
你好!
你来信想我们俩早日完婚,我也想早日与你相伴且白头到老。
俺家乡遭水灾,连队补助了100元。我准备将这100元再凑些津贴攒满120元,托家住上海的战友买块“上海”牌手表赠你,略表我的心意。但是,事不凑巧,昨天一对母子在地震中受伤,急于投靠外地亲友度难,他们身无分文,我看他们实在难过,决然将这买表的钱给了他们!不知你对此举有何想法,但我认为自己的行为很值得!我将这么一大笔钱给了遭难的母子,算是践行教导员一直倡导的“人民养活我们,我们理应报效人民”的庄严承诺吧!据说教导员在救灾中不幸牺牲了,不过上面没有正式通知,我想教导员是不会牺牲的,这样的好干部应该是永生的。希望你——一个革命军人的未婚妻能够理解,理解万岁!
现在,我们正积极投入到紧张的抗震救灾战斗之中,详情以后相逢再细述。
谨致
诚挚的军礼!
想你的正福1976.8.4夜
于唐山市钓鱼台马路上救灾营地
十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光线透出来,似乎跳出了希望。他借助光亮,发现不远的水泥板旁,倾斜着一只长方形的铁框金鱼缸。金鱼缸大概是从楼梯旁的住房里震下来的,里面还有一些水,水平面与缸底成倒三角形。他拼力爬了过去,一把抓住金鱼缸边框,死劲朝外拉,竟也拉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喝鱼缸里的水。后来鱼缸里的水干了,他就把自己的小便解在里面,再喝小便,以此度日,等待时机……
太阳低首,泻下无数火热的烈焰,蒸发的尸臭味已熏倒不少人。我和晋太和、金佩贤、周幸生冒着酷暑赶到这片连绵不断的废墟上,执行搜寻幸存者的任务。
我命令战友就地网状散开行动。
“笃!笃!笃……”我们怀着侥幸心理,边敲击砖瓦,边大声喊:“地下有人吗?我们是解放军,救你们来啦,快回答!”
“我们是解放军!快回话。”晋太和的行动与我们不协调,存心要单干。他一边喊,一边趴在就近的空隙口,仔细倾听地下的动静。他疏离我们,径自单独行动。
一条狭长的空隙口吸引了他。他立即趴下,对着里面大声喊:“底下有人吗?快回答!我们是解放军。”他喊一次,听一阵,祈望有所反应。
我们正在专心致志地搜寻幸存者,听到晋太和的喊声,起先不以为然。瞬间猛的一惊,立即狂奔过去,围住晋太和:“真的吗?快让下面再发音讯!”
我以冷峻的声调命令:“金佩贤火速到连部报告这里的情况,其他人立即向两边扩大洞口!”
发现幸存者的消息犹如盐撒在油锅里——上下沸腾了。指导员当即组成临时抢救队赶来。
这座由夷平的大楼变成的废墟,通往底下的洞口,仅仅只能钻入一人。指导员心急火燎地大声命令:“同志们注意,立即扩大洞口。突击队长等人熟悉这里情况,首先进去。其他同志协助!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必须以百分之百的努力抢救下面的人!快,按我的命令行动!”
我带领三名战友钻进弯曲的“地道”,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前爬。一块水泥板压在一段斜倒的残壁断梁上,只留出一道两层砖厚的空隙。我们爬到这里,只能透过空隙观察下面的动静。我先紧闭双眼,随后睁目搜寻目标:前面,斜坡下的楼梯角落里模模糊糊地躺着一个人,正有气无力地蠕动着。
“发现活人了!”我立即向上通报。
指导员此时此刻似乎成了前线救灾总指挥:“突击队长等人听着,按照既定方案,幸存者必须活着上来!”一听听启开的糖水苹果罐头传下来了,不是慰劳我们的礼品,而是献给幸存者的食粮。
废墟底下,死一般的沉寂。究竟怎样以最小的代价抢救出活人呢?我们每个人的脑汁似乎瞬间都绞尽了。我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赶快趁现在神情尚清醒之际,下一道果断的命令吧:“无论死活,救人要紧!军人以抢救人民生命为天职。晋太和、金佩贤、周幸生用肩扛水泥板,我钻进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
“不!队长,我进去!”晋太和以哭腔央求道,“你不能进去,我们需要你指挥!”金佩贤双眼湿润,张开的嘴一字一板地抽动着:“我进去!我瘦小力大!”此时此地,只有我们明白,谁第一个钻进去,谁就可能首先献出生命。周幸生也清楚这一点呀,可是他竟然以吓人的嘶哑声调吼道:“谁也别争了!我已成家,受伤有人照顾终身,死了有人接香火,比你们任何人条件优越!”说着,他抢先趴到空隙口,形成黄继光英勇堵敌人枪眼口的雄姿:“队长,快下命令让我进去!”我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镇住了,只得使出平生气力,将压在断梁上的水泥板陡然扛起:“周幸生!上!”
周幸生匍匐前进,疾速爬到了幸存者的身边,“腾”地成跪立姿势,抱起幸存者,向着我们跪行而来——九米……六米……三米……
周幸生的膝盖下侧皮已磨破,跪行过的地段,留下了一条血迹。他浑身湿透,汗水止不住地流淌,膝盖疼痛至极,脸色灰白,令人生畏。他忘记了痛苦,忘记了一切,以分分秒秒的激烈抗争,终于把幸存者拖抱到了水泥板下。
“晋太和、金佩贤,顶住水泥板!我接应周幸生!”我弓身向前,一把抓住幸存者,周幸生托住幸存者拼力往上推,我赶紧抱住幸存者,异常小心地挪动步子,就像怀揣一枚待发的洲际导弹。
周幸生终于站立起来了,额上的汗珠直往下滚落,滴在脚下,跳出了一朵朵晶莹的花:“你们都上去,我来顶水泥板!”
金佩贤执拗地喊道:“你们都上去,最后任务我来完成!”晋太和寸土不让:“少罗嗦,你们都上去!”
周幸生喘着粗气:“你们这些童男子,都给我滚开!”他猛力推开晋太和,撞开金佩贤,而自己却失去了平衡——“咔嚓”水泥板滑落下来……
幸存者活着出来了,我,晋太和,金佩贤安然脱险,周幸生大难不死,但双腿却在水泥板下压着……
十四
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空宇中,没有一缕轻风。
骄阳下,没有一张病床。
瘫痪的医院门口,一大群受伤的男女老少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我们在他们中间穿行,认真观察每个人的伤势。见能走动的,就动员他们自己起立,上车待命;见不能走动的,尚有存活希望的,就抬他们上车。
该转送的全上了车,留下的重伤员呻吟着、嘶喊着。一位穿黑衣的医生,噙着泪水劝这些重伤员安静些。这一劝,重伤员喊得更凶,叫得更猛。他们拼命挣扎,试图向世人控诉地震的罪恶。医生无声地哭着,摇着头走开了。我们跟着黑衣医生,把那些断气的病人抬到医院后面的空地上埋掉。
日落西山,最后一位病故者入了土,大伙不停地擦汗。黑衣医生递上毛巾:“解放军同志,多亏了你们!”我露出一丝淡笑:“不客气,请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做?”“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医生不好意思地答道。
“有!”政治助理员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两位同志是报社的记者,特地赶来战地采访,团首长介绍他们到突击队采访,你们怎么能随便撤退呢?”两个白面书生点头一笑:“向大家学习、致敬!”助理员转向黑衣医生:“医生同志,你们这里灾情严重得很呐,别客气,快带我们战士行动。”女医生沉思了一阵:“真不好意思。这样吧,请你们帮助扒挖后面废墟下埋着的医疗器械。”
女医生走到几块水泥板隆起的废墟旁,手一指:“医疗器械可能就埋在这下面!”我和孙杰、晋太和等人急忙跳上去,使尽力气掀开水泥板,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冒出来了。团部卫生员吴燕壮着胆子探身观察:“嘿,这下面好像有架X光机。”女医生跟着探头观望:“是的,这是咱医院的X光机,未砸坏!”
我大声喊道:“大家快,扒出X光机!”战友们立即跳到洞口边,只等一声跳进去的命令。
“慢!”助理员喊道,随即转向两位记者,“你们看这样扒挖行吗?”“不行!”戴琇琅架眼镜的记者发表高见,“为了使我们的战地采访具有新意,避免雷同,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首先,请医生同志蹲在洞里,抱住X光机,喊‘地大震,人大干’!另外两个战士顶住坠落物喊:‘不管东震西震,始终不忘斗争!’其他同志有的抬仪器上来,有的在洞口接应。X光机扒出来的时候,要让上面的东西压下来,造成极惊险的镜头!来个真狮吃真人!”
“这?这行吗?”助理员未想到是这样的大胆设想。
“嗳,为了完成政治任务,付点代价也值得嘛。”另一个记者插上来帮腔。
政治助理员大概被“政治任务”搞昏了头,竟然答应了这两个记者的非分要求:“好!听记者同志的。”
“助理员,这样不妥吧?这样的设想,谁能够去实现啊?”我提出了异议。
“这个,你身为队长应该明白。医生同志,请你先下去,配合一下!”助理员一本正经地指示。
“我不敢,我怕!我不能再埋在下面!”黑衣医生双手抱头跑了。
“惊弓之鸟!不必勉强。卫生员,听我的指挥,下去!”助理员在客人面前丢了面子,强行摆出绝对权威的架势。
“助理员,”我轻声喊道,“这纯粹是拿我们的生命开政治玩笑!”
“住嘴!政治有时就得开点玩笑!”助理员暴跳如雷,“服从命令!按记者同志的要求执行,开始!”
我抖索着嘴唇,双眼充满火光,使劲勒了勒军用裤带,迟疑了数秒钟,猛然吼道:“是!执行命令!”
卫生员吴燕换上白色的衣服,俨然一副巾帼英雄模样,宛如一只白鸽首先跳进黑洞里。晋太和紧紧跟着入洞。我和孙杰尾随着钻进洞。两只录音喇叭追着我们垂进洞里,两架闪光照相机一前一后地对准洞口。
洞里,断裂的三角房顶龇牙咧嘴“咔嘶咔嘶”响,活像吃人的狮子口。荡悬的门窗等物活像一颗颗锋利的兽齿,随时都有可能咬下来。一堆破碎的砖瓦盖着X光机半个身子,吴燕推开机面上的杂物,自言自语地说:“完整无缺,可以使用。”我悄声地叮嘱:“卫生员,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乱来!”孙杰和晋太和转到我身后:“队长,怎么办?”“先扒出X光机再说!”我命令道。
我们拼力把X光机搬到一块水泥板上,只见洞口横梁晃荡,活像鬼门关。孙杰喊道:“上面的同志注意,赶快接应X光机。”“扑通!扑通!”战友们推开洞口的堆积物,密切配合我们行动。
“突击队长等人注意!X光机到洞口时,听我的口令——一、二、三,立即按既定方针办!”助理员直着嗓门喊,“突击队长,现在谁先上谁后上由你决定,但是无论谁先谁后,上来时都必须做惊险动作,高喊口号!这是政治任务的需要!切记!”这哪是什么战斗动员,简直是在下死命令!
“队长,你和卫生员上去,我和孙杰来完成政治任务!”晋太和要求道。我一把夺过录音喇叭捂着:“你真傻!这几个龟孙的鬼话能听吗?不能!我们都得活着上去!”“那,不执行助理员的命令还得了?”孙杰急问道。“你们都上去,我来执行命令!”我吼道。“不,你们上去,我来表演节目!”吴燕以哭腔喊着。“别胡思乱想,都听我的!”我甩开录音喇叭。
我们四人把X光机抬到了洞口,峭壁似的横梁卡在洞口,挡住了体宽身胖的X光机。助理员喊道:“同志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一、二……”两位记者移动照相机,猎取这惊人的带有政治色彩的一刹那的战地采访实况。
我命令战友们:“我顶住横梁,你们扛着X光机乘势而上。”我一个转身,顶住摇摇欲坠的横梁,“快,扛上去!”
“咔嚓,”X光机冒出了洞口,机壳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三!喊口号!”助理员一声令下。
“唐山人民坚不可摧!人民至高无上!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晋太和大声喊道。
这喊声恰似应证了一句名言:撼山易,撼人民和人民军队难。——“哗啦”,洞口的横梁咂了下来,堵住了洞口,压碎了录音喇叭,吓坏了采访记者,震呆了政治助理员,惊跑了目击者……
十五
黎明前,乌蒙蒙。我们赶到了由苇席搭成的西北井粮站。粮站里有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师傅在监守数十万斤的成品粮。我告诉他,上午九时河北省遵化县粮食局调拨来的救灾粮需进库。他表示立即通知粮站职工来上班。
幸存的粮站职工陆续来了。他们一见面就互相问候,你家死了几个人?“俺家死了两个,老爷子(丈夫)和俺妈。”一位妇女拉着身旁的男孩,双眼红肿地含泪答道。她转身问上了年纪的女工:“你家咋样?”年长女工声颤地说:“俺家没了四口。”大家一愣,继而相互劝道:“唉,有一个活着总比全家覆没强。”我和战友听了这些对话异常震惊:这么大的地震,每家都死人遭灾,竟然还这么爽快地来上班工作,究竟是何种伟大精神支撑着他们?工人们见我们诧异,就解释道:“俺们唐山人心直口快,实得很,所以说话办事硬得很。”
九时正,送粮的车队开进了粮站。我们立即抢卸粮食,二百斤一袋的大米,一人扛起来就走,四十五斤一袋的面粉,一人扛起四袋摇摇晃晃地进入库房。
忽然,一年轻的女工尖声叫道:“有人要抢粮食!”我和战友甩掉肩上的粮袋,冲进库房抓起枪就反冲出来。粮站四周,男女老少举着各种盛器,等待发放救灾粮。有人喊:“快发粮,我饿极了!”还有人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站在一竖起的食油桶上,大声喊:“老乡们,等粮食装卸完了,一定分给你们。”孙杰补充一句:“抢粮的人决没有好下场!咱们可别干糊涂事啊。”
中午时分,我们和粮站职工一起给居民分发粮食。排队的人太多,稍有骚动就会把粮站推走。我和粮站职工商量后,决定请居民帮助维持秩序和发粮。
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坐在竖着的油桶上,双脚着地,穿着一双小船样的大鞋,双手大如两把芭蕉扇。我想请这个人帮忙,就好奇地问:“你脚这么大,身高多少啊?”他站起来了,大摇大摆地跨到我面前:“我就在机械厂北面的小山上以放羊为生。我身高二米三十多,大家都叫我周巨人。西北井的人都认识我,等会发粮时,凡是跟我打招呼,叫出我大名的,肯定是西北井一带的居民,你们可参考。否则,你们可要仔细盘问呀。我这个顾问参谋中不中?”“中!”我们立即请他帮忙。
“你家住哪儿?”周巨人大声问领粮的人,“认识我吗?”“咋不认识!你不是咱唐山闻名的周巨人吗?你哥在地震前得巨人症死的。”排在第一位的小伙子大声地答道。周巨人手一挥:“西北井的,发粮给他!”老师傅往芭斗里倒面粉,一位女工边报数边往本上写领粮者的姓名、家庭地址。
周巨人犹如海关关员,认真盘问每一个前来领粮的人。我们边维持秩序边兴致勃勃地听他与领粮者饶有趣味的对话。每次,都是他先发制人。可是半小时以后,他突然嚷道:“你别笑,我不敢盘问你。哎,节振国来了!”我猛地吃一惊,怀疑周巨人是否患有精神病:“哪来的节振国?节振国早过世了!”“不!他没有死,他就是!”周巨人一本正经地指着一位个头不高、身着黑衣褂的中年男子嚷道。粮站职工全都笑着与这位中年男子打招呼。我们莫名其妙,忙问粮站一位女工:“他究竟是谁?”
女工兴奋地笑了:“啊呀,你们不认识他?他就是咱唐山的节振国!《节振国》电影你们看过吗?”噢,我明白了。
我们围上去:“节振国同志,你怎么也来领粮了?”节振国苦笑一声:“鄙人是唐山市革命演员,家住西北井。唉,地震了,节振国也得吃救济粮啰。”
战友顾金富颇有兴趣地问:“节振国同志,电影上的节振国那么高大,生活中的节振国也应该十分高大啊。”他告诉我们:“那是导演的艺术手段,实际上自己很一般。我现在是灾民!”
粮站女工突然提议他唱一段《节振国》选曲。他脸一沉:“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唱那老掉牙的玩艺?”我们都怂恿他:“唱吧,节振国同志,我们在苦难中可真想听您的金曲!”
“好吧,多谢大家抬举!”节振国双手抱拳,壮起胆子唱起来了:
“看红旗、迎风展,指引咱斗争方向;
闹罢工,杀日寇,只因为心中有了党……
伟大的党,你把我这顽皮的孩子锤炼成钢,
打得旧世界落花流水,咱工人要把世界主人当!”
“唱得好!再来一段!”西北井粮站爆出了地震以来第一次的掌声和欢笑声。机智的粮站职工将他的一袋米抓在手里:“再唱一段,以这来酬谢你!”
他半真半假地接过米袋:“遵命。”
政治助理员突然来到西北井粮站,大声地呵斥:“什么节振国,不唱样板戏简直是胡闹!”
我连忙解释:“他是节振国扮演者,大伙见了他,想欣赏欣赏他的精湛艺术,别无他意。”
“现在是什么时代,还唱那过时的戏曲!”助理员一副教训人的架势。随即,他以咄咄逼人的口气说,“我传达命令:突击队到唐山郊区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
篇名题字/董晓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