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背后的“战场”
——农耕节日与阶层轮替
2016-08-26吴永强
吴永强
打麦场背后的“战场”
——农耕节日与阶层轮替
吴永强
《庄子·知北游》里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天地即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自然万物的成长规律,是古老岁月里土地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那些慢悠悠的岁月里,人类找到了最质朴的生活方式
所有的农业活动中,麦收最具有仪式感。它将中国人对土地的依恋、对阶层轮替的幻想、对农耕节日的自我创造升华到了极致。打麦场背后蕴藏的,是农业中国最后的文化伦理,小小的敬天仪式,其间潜藏多少挣扎与背叛,苦涩与艰辛,最终在现代化的外衣下被装点成一曲对土地的挽歌,进入我们的历史空间。
再也没有一个节日,比敬天更能接近土地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一个节日,像敬天那样,如此贴近大地,和收获紧密相连。
一般是阴历五月新麦下来、玉米种到地里,短暂的空当里,随便哪一天都可以敬天,其形式大体有两种:
一种是集体敬天。以人口多的大户人家为主,其他亲戚朋友及庄里乡亲随之加入。敬天时,要把第一场打下来的新麦子筛选子粒饱满的,磨成面粉,用头箩面包水饺,有的还杀猪,买香、纸等供品。准备好以后,选取日子,在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或是在场院,摆上桌子,供上水饺和菜,然后焚香、烧纸、磕头,并由主持人祈祷祝福。
另一种是分散敬天。家家户户在天井里摆上桌子供上水饺,一般是三碗水饺(俗语说:“神三鬼四”,就是说祭神用三样祭品),也是焚香、烧纸、磕头祈祷的程序。但不管是哪种形式,都是为了感谢老天爷的恩赐和庆祝丰收。
敬天往往伴随上坟,在敬天的当日,把新麦子包的水饺拿到坟前祭祀,让祖先尝尝新麦子水饺,以表示对先人的敬重和怀念。上完坟以后,人们才可以享受丰收后的果实。
夏日的中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地里的玉米苗撒欢往高里长,打麦场上,碌碡的压痕还没有完全退去,一堆一堆新垄起的麦秸垛成为村庄新的点缀。端午前后,短暂的农闲,敬天仪式悄然展开。今天你家敬,明天我家敬,不时有鞭炮声从一个个院子里飞了出来,自家敬天忙碌而愉悦,别人家的鞭炮声传来,同样的愉悦感让人忍不住听上几声,以鞭炮的响亮度评判他家的收成好不好。
敬天没有确定的日期,不是“法定假日”,在所有的节日中可能是唯一的。于是,它就成为每家每户自己的节日,可以随意发挥,完全独立。
中国最重要的四大节日是春节、清明、端午、中秋。四大节日就和土地的距离而言,皆不如敬天。虽最初源于土地,但经过漫长的演变,它们成为了所有国人共同的节日,身上泥土的气息不断淡化,同时为了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规律,很多习俗已悄然改变。他们不再直指土地,更多地成为亲人聚会的一种形式。
敬天,虽也有团聚、祭祀的功能,但它最重要的目的是,新麦收获,感谢老天爷的恩赐,祈求继续恩赐下一个收获。它根植于乡村,在泥土中匍匐前进。它也不可能走入城市,随着传统农业方式的消亡,逐渐被时代遗忘。
“白面崇拜”下的阶层轮替
北方人历来有“白面崇拜”,能吃上白面是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农民的梦想。电视剧《老农民》中,当小麦的产量提高,磨成的面粉足够供一家几口人吃的时候,农民们首先想到的是将新面馒头摆放在祖先坟前,告慰他们,终于吃上白面了。
我的老家沂蒙山区,从遥远的过去,一直到20多年前,主食就是地瓜,白面只是逢年过节才能品尝的奢侈品。稍好一点的,地瓜换做玉米,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依然记得读初中时住校,每周要带一周的口粮到学校,我总是带一摞玉米煎饼。一个同学经常盯着我手中的煎饼,艳羡不已——他带了一摞地瓜煎饼,比我差一个档次。
在挨饿的年代,地瓜、玉米也吃不上。我的一个六大爷,三年自然灾害时,被以两个玉米煎饼的代价卖给了同村的一户秦姓人家。
能够“天天吃水饺”支撑了莫言,成为他写作的最初动力。其实,“吃面食”也是从农民阶层向“统治阶层”的“越雷池”。赵德发的小说《缱绻与决绝》,再现了沂蒙山区的百年历史,其中写到1978年,封家明去县里开会,每顿饭吃锅饼,偷偷攒了一包袱,带回家给老婆孩子、爹娘,他娘绣绣老太晚上眼不好使,“却咬一口就拿到灯下瞅瞅,一边嚼一边赞叹:‘锅饼真香呀!锅饼真香呀!’”
绣绣夫妇从20世纪20年代便在土里辛勤劳作,半个多世纪还吃不上一顿像样的白面,这是无数中国农民的真实写照。
古有肉食者与草食者的区别,指统治者与民众。食面者和食玉米、地瓜者同样不是一个阶层。在过去,敬天前后,也是交公粮的日子。公粮不要玉米,也不要地瓜,只收小麦,那是要给“机关上的人”吃的东西,农民只有种植的义务,而无享用的权利。所谓细粮、粗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中国人划分成了两个等级。当我依靠父辈的支撑,最初步入食面者行列,一声长叹伴随的优越感,笼罩了我很长时间。
于是,敬天仪式下的“白面崇拜”,具备了一种诡异的情愫,无限向往,而又存在无限距离,但不管得到还是不可得,对老天爷的敬畏、期待、失望、新的希望依旧笼罩在一代又一代农民身上。
当白面滚滚而来,装满人们的粮仓,不再是阶层划分的标志,夏日晌午的敬天仪式便显得与众不同,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沧桑感。
麦收季节 资料图 来源:襄阳晚报
农耕时代的节气、节日,将成为大自然最后的悼词
母亲住到了城市,但她使用的依然是农历,这是和她伴随一生的计时方式,伴之而生的还有节气,这些都是她从事农业劳动必需的依靠。当然,各种乡规民俗也伴随其中,比如初一、十五不出门,县里、村里的大集,全都对应农历。而在城市里,农历和节气已被彻底丢弃,在消失了农田的水泥地上,不可能再有“芒种到,麦收忙”的说法。
除了坚持使用农历生日,我的生活中完全不需要农历,这是一个彻底过时的计时方式,在工业时代或后工业时代,这种方式已被否定。我和母亲之间的谈话经常因为日期的相悖而进行不下去,各自坚守自己的领地。
大面积种植、机械化收割,不可阻挡的进步,也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传统节气的价值。而今的敬天,往往只是一个颇具仪式感的环节,而缺乏了传统的敬畏之心。
当我家的土地被征走之后,没有种植,自然也就没有了收获。城市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向我的村庄蔓延。几年前的一次敬天仪式上,父亲跟我说,“敬天”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很简陋了,更多的他也不知道,而到了我这一代,知道的就更少。地没了,仪式愈显得空洞,我以后是不会想到要敬天的,可能再过几年他也没了心绪。“其实,不管有没有地,不管以后你是在家种地还是在外工作,都得敬着老天爷,抬头三尺有神灵,敬畏之心你懂吗?”父亲拽了个文词。这时候,离我家200米远的汽贸城的音乐传过来,是一首爱得死去活来的情歌。而汽贸城的4S店底下,就是我家被征走的麦地。同时被水泥彻底封存的,还有蛐蛐和蚂蚱的巢穴,青蛙的练武场,青草和游鱼的栖息地。
充满了悲剧感的,不只有距离土地最近的敬天,当星空被雾霾占据,中秋的赏月还有什么意义?七月七情人节,本是丝瓜架下、织布机旁的卿卿我我,被转移到商场里的促销活动,因底气不足而在西方情人节面前败下阵来。
我们时常讨论传统节日“节味”的变淡——其实,讨论是没有必要的,一个不再农耕的时代,农耕时代的痕迹一点一点消失殆尽,只是时间问题。
王开岭写过一篇《古典之殇》,主题是:当我们大声朗读古典诗词时,殊不知,那些美丽的乡土和自然风物,那些曾把人类引入美好意境的物境,早已荡然无存;现实空间里,我们找不到古人的精神现场,找不到对应物,连遗址都没有……古诗词,成了大自然的悼词和殇碑。
其实,农耕文明遗留下的节气、节日,也将成为大自然的悼词和殇碑。
农耕已逝,残留的节气、节日还在“苟延残喘”,不论消亡还是进行一场“革命”,披上现代化的外衣,终将会成为大自然最后的悼词,成为农耕文明迟到的终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