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嫉恨:是官腐败还是民眼红
2016-08-26本刊编辑部
招嫉恨:是官腐败还是民眼红
“素质”与“腐败”的话语一样,是地方官员和老百姓合理化(道德化)自身的两种重要话语。“素质低”成为论证某些村民如此不满、找麻烦、诬陷官员腐败的便捷方法,它也为官员们撇清他们引发了这些行为又无法很好地解决这些问题的道德责任提供了有效的“理由”。
王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它是国家级的模范村,有规模可观的集体资产,还有一整套令其他村羡慕的社会福利制度。每个村民都可以花很低的价钱购买一套住房,村财政还对村民所有的花费都进行补贴。王村的村民也知道本村的优越状况,他(她)们以住在王村而自豪。几乎每周都有访问团来学习他(她)们的成功经验,兰营和西台的村民也觉得完全搬到城里没什么好(比如地方挤、被城里人看不起、生活不习惯),王村才是农村发展的目标。王村的村支部书记也因为带着村民致富、建成小康村的突出成绩而成为当地的名人。
暴富、眼红、人缘
王书记家装修得很豪华。一开始我(作者)以为这就是富裕的村子应有的富足状况,后来才发现,这个村穷的穷,富的富。王书记的妻子也是本村人,亲戚朋友很多,有些也是有铁矿生意的,她们聊天最常说的就是如何“花钱如流水”,与王书记的妻子相处的几天才发现村里富人生活方式的不同。他(她)们日进斗金,生产的铁精粉待价而沽(一天可以接到十多个买家的电话、供不应求),可以顿顿都在餐厅吃饭,也常常约着出去旅行,他(她)们也会网上聊天,甚至讨论外科微整形。在王村的生活让我亲眼看到因铁矿一夜暴富的实际状况。这种财富上突然的、巨大的差别实在让人无法忽视,所以关于“别人很有钱”的段子往往是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说出来的,有时甚至暗示这些迅速致富的人“没文化”“运气好”,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短时期内一部人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另一部分人无奈的做了看客,这种情况很难让人不眼红。于是大方慷慨、待人平等、乐于助人、适当的分享(无论是送礼还是请吃饭)都极大地促成了周阿姨(王书记妻子)的好人缘,即使别人明显眼红她家条件好、挣钱快,她也适时回应、维持跟这些人的友好关系。她通过说自己花钱更多试图弱化别人的失落感或不平衡感。
王村被开发的铁矿石
在这样一个相对极端的贫富分化的环境之下,好人缘以及培养好人缘的努力至少在表面上维持了相互之间的友好。但是,显然这种无法忽视的巨大差别还是无法简单地把眼红或嫉妒情绪轻易地化解掉,尤其是王书记作为王村村干部的特殊地位,使得他(她)们不仅仅要对周围亲近的邻里朋友负责,更是要对全村负有某种责任。虽然王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周阿姨常常说:“我都叫他(王书记)退出来多少次了,他的工作实在是太难做了。就是个受累不讨好的活儿。”王书记也曾说:实在太难了。人们的欲望和要求实在很难满足。这几年下来大家的想法心态都有了变化,跟过去不一样了,真是越来越难。我也常常觉得干不了了。
官员腐败还是群众素质低
通过培养好人缘,恶意的嫉妒能够最大限度地避免,但这似乎只限于一般的人际关系原则,对于村干部,就不仅仅是人缘好不好的问题了。不过,村书记以及政府干部的特殊身份使他(她)们对社会秩序和管理的责任不仅仅停留在一般意义上的政治或治理问题,村干部的行为也同样受道德话语的评判和谴责。
这些指控一般集中在以下三点:第一,腐败,认为官员们贪污了村里的钱。村民们看到矿业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财源滚滚,虽然本地的经济条件日益富足,但是那些当官的没事就去饭馆吃饭还是会让人议论纷纷。很多传言说矿产公司会上缴一部分收益给村财政,但是村民们谁也没见着这笔钱去哪了(或者认为就是被村干部们大吃大喝花掉了)。第二,官员们都只想着自己,不为全村的未来发展考虑;第三条和上一条密切相关,当官的经济条件普遍都比较好,他(她)们肯定都滥用职权为自己牟利、中饱私囊(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积极争当村长,还不是因为有利益)。
很明显,地方官员们也很清楚这些对他(她)们的指控,正如王书记所表达的,村民们的要求无穷无尽,甚至很多根本无法实现,且并不是他权力范围内的事。而一旦村民们不满意现状,就会认定官员腐败。比如兰营村的村长,村民们也在议论“他虽然很低调,穿的并不好,但实际上也是个百万富翁,而且也可能私吞了矿上缴给村里的钱”。事实上,兰营村村长曾经在一个矿产公司当经理,2003年的时候一年就能挣好几千块钱。后来矿上发生了一起事故,没办法,作为负责人,他只能离开了。在刚开始竞选村长的时候,乡里很支持他,因为他(她)们觉得,应该找一个有钱的人来当村长,这样至少他不会贪污村里的钱。如果选了一个本来就穷的,那就肯定只知道侵占集体的利益。
对于普通村民来说,道德谴责是少数的有效工具之一。无论是兰营、西台还是王村,几乎各级官员都处在解决冲突、减少冲突以及处理村民不满情绪的重压之下,而亲民政策的要求使这些工作更加难以进行。每个人都希望从经济的繁荣发展中轻松地、快速地获益,政府似乎也有义务使他(她)们的梦想成为现实。但是现实的情况是,只要涉及经济利益,就免不了争吵和纠纷,而维持稳定的任务从某种程度上使经济发展的压力倍增。虽然不仅仅是出于羡慕或嫉妒,同时是一种时不我待的紧张感,正如之前那个村长提到的,当看到别人挣了那么多钱,大家都“急红眼”了。“造谣”“讹钱”“找事”“胡打乱闹”已经不是个案,而是层出不穷,这直接威胁到地方干部的治理能力。
没素质,可以被理解为:没文化、不理性、无视法律法规、不讲道理、说什么都没用……在农村的背景下,干部们通过强调他(她)们的素质比周围的农民高来维护自己管理的合法性”。于是“素质”与“腐败”的话语一样,“素质低”更成为论证某些村民如此不满、找麻烦、诬陷官员腐败的便捷方法,它也为官员们撇清他们引发了这些行为又无法很好地解决这些问题的道德责任提供了有效的“理由”。尤其是提到眼红这一话题时,用低素质来解释不合作、闹事、冲突等一系列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同样消解了被眼红者承担的道德压力,以及眼红者的“正义性”。
(《羡慕嫉妒恨:一个关于财富观的人类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