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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回家

2016-08-25何袜皮

家人 2016年8期
关键词:朱迪艾米杰克

何袜皮

她自导自演了一场戏,欺骗了所有人,只为“回家”。

刚刚踏进米奇酒吧,我就注意到一个独自坐在吧台前的背影,高大、蜷缩。当他转过身去洗手间,我才认出来是杰克。

杰克的嘴唇动了动。我提醒他:“我是J。你和艾米租过我的房子,还记得吗?艾米好吗?”杰克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流露出退缩的神情:“她在家。”

周二下午三点半在外面喝酒,证明杰克很可能失业了。他的络腮胡子像废弃房屋前的草地一样缺乏维护,看起来陡然老了五岁。

“你不了解艾米。”他一屁股坐回高凳上,突兀地说了一句。

租房

认识艾米是在去年三月初,那时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美国中西部的这个时节,市民生活静若死水。他们总要等到气温转暖,绿树发芽,才开始着手做些什么。

当时,我打算出租一间房间,要求招女室友。不久,我收到了杰克的信,他说他在替一个女性朋友找房子住。他用的是工作信箱,落款有他的Linked-in链接。我点进去看了介绍,他和我一个大学毕业,在芝加哥大学读了MBA,现在是一家IT公司的技术主管。

他们当晚来看房,一个穿棕黄色呢子大衣的白人男子,身后跟着一个娇小的亚洲女人。杰克四十岁,身材壮硕,留了大胡子,但举止斯文,与人对视时甚至有几分腼腆。艾米是越南人,英语结结巴巴,只有一些简单的词汇蹦出来。

艾米看了房间后,似乎很满意。在讨价还价时她提到,她以后每周都会去杰克那里住几天。杰克及时补充了一句:“因为我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可当我问艾米打算租多久时,她却望向杰克。杰克垂下眼睛,咕哝了一句:“越久越好。”

两天后,艾米搬了进来,只有一个小行李箱和一个洗衣篓。杰克写了一个月房租的支票给我,我对两人的关系难免有一些揣测。

戏剧性的是,杰克刚从我家离开,艾米就到厨房来找我,用紧张而蹩脚的英语告诉我:“他不是我朋友,也不是男朋友,是我的丈夫。OK?”

“你们结婚了?”我太吃惊了,以至于不太礼貌地问,“可他为什么说你是朋友呢?”

“他大概不希望外人好奇我们的家事吧。”

“可你为什么要单独租房子?”

“杰克和前妻有个儿子,五岁了。他儿子不喜欢我,每次见到我都哭闹。是我主动要求从家里搬出来的。”

这段话虽然疑点重重,但我当时并未仔细推敲。我甚至认为这一切的不合理,只是因为他们不懂如何合理地去生活罢了。

爱情

自从艾米搬来后,我们从没在早上见过面。她在购物中心一家指甲店工作,需要转两次公车,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九点多才回家。一周七天,天天如此。

艾米留给我的印象总是灰蒙蒙的一团。可某天晚上,我却被她的美貌震惊了。

我正在客厅看书,她刚沐浴完,披着睡袍向我道晚安。她的长发散落下来,五官精致,黑皮肤衬得牙齿洁白,面颊上有两个笑涡。

有天一起吃晚饭时,她一脸甜蜜地告诉我,当初杰克可是大献殷勤才追求到她的。

艾米有个姐姐嫁到了马来西亚,艾米去找姐姐玩,在姐姐家遇到了被公司短期派驻马来西亚的杰克。杰克索要她的电话号码,追她一直追到了越南,他们恋爱了。他回到美国后,难解思念,最后去越南和她结婚,把她带回了美国。

“这是我们的结婚照。”她给我看钱包里的一张照片。艾米穿着白婚纱,盘发,捧了一束鲜花;杰克穿着西装,下巴干净,精神抖擞。两人依偎在一起,温柔地望着镜头。

听到我夸她漂亮,艾米笑得十分甜蜜:“杰克很爱我,也很关心我。”

“杰克的前妻是什么样子的?”我不识趣地问。

“她也是越南人,四十岁了。”艾米不悦地回答,“他们几年前离婚了,共同抚养儿子。”

说起儿子,她又笑了:“这孩子长得很漂亮,很像杰克。杰克很爱他。”

照艾米的说法,去年她见到孩子时,孩子还年幼,对她也很友善。可半年前她和杰克结婚,来到美国定居后,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突然变得极为恶毒,不仅冲她喊叫:“坏女人!滚出去!”甚至从盘子里抓起她做的晚饭往她身上扔。

为了不让杰克为难,艾米主动提出到外面租房,等孩子不回家的那几天,她再回家。我记得他俩之前说过每周会去杰克那里住上三四天,可艾米来了以后杰克却再没接她回去过。

“你打算生自己的孩子吗?”我问。签合同时,我看到她今年三十三岁。

开朗健谈的艾米只是尴尬地笑笑,低头继续吃沙拉。

骗局

一次,我和朋友去加拿大边境钓鱼,住了三个晚上。

回家时,是深夜,我远远看到一辆警车停在车库门口,正门外还停了一辆黑色吉普SUV。那辆吉普的驾驶座车门大开,发动机轰隆隆响,可奇怪的是车上没人。

我的心扑通乱跳,一打开家门,就大喊艾米的名字。艾米裹着睡袍出来时,我立刻觉察出异样:她像变了一个人,右眼鼓鼓囊囊的,眼圈乌黑,半边脸高耸着。

还没等我发问,艾米就先问我:“门口那辆黑色的车还在吗?”

“在。你的脸怎么了?”我问。

“这是杰克干的。”她的右眼只剩一条缝了。

“我想回家,可他不让我回去,还在电话里吼我。”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我对他说:好,我不回去,但你要帮我把药拿来。我必须吃那个药。”

我把头转向餐桌,上面的确多了一个药瓶。“他来送药时,我要跟他回去,他不答应,我们争吵起来。他突然发狂,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按在沙发上。”

我把视线转移到蓝色真皮沙发上,不能想象身材娇小、体重仅80斤的艾米,被强壮的杰克攻击的场景。

“美国人太坏了!你知道吗?他不是直接打我,而是抓住我的拳头猛击我自己的脸。”艾米指指自己骇人的颧骨和损伤的手背。

“然后你报警了?”

“不,是你的邻居。杰克打完我准备出门,刚好你的一个邻居经过看见,便打电话报警了……警察来了,逮捕了他,又把我送去验伤。我刚从医院回来不久。”

艾米说,杰克以前也打过她,但她从没报过警,因为她爱他,而且事后杰克会跟她道歉。这情节好似俗套的社会新闻脚本。

“这整个是场骗局!他早就计划好甩掉我了!”艾米开始哭泣,“他骗我,如果我搬出来住,每周可以回家住几天。可现在他不让我回去了。”

“不是你主动要搬出来的吗?”我忍不住说。

“那都是为了‘脸面。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被抛弃的,不希望被你同情。”

“可他为什么要抛弃你?”

“他认为什么都是我的错。”艾米抽泣道,“他把和儿子、前妻的矛盾,他的失业,都怪在我身上。我不让他喝酒,他更恨我……他已经不爱我了。”

不爱了。我想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了。

离婚

早上,我想打开所有窗户透气,于是第一次进了艾米的房间。我吃惊地发现,她在床头柜上摆了七八个相框,全是和杰克的合影。

他们在海滩,在床上,在餐厅……他们笑容满面,无忧无虑。照片里的艾米那么时髦,烫过的长卷发,紧身衣,高跟鞋,和她每天灰蒙蒙的形象判若两人。照片里的杰克羞涩地笑着,或者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为什么还要把照片摆出来?它们不会让她更难过么?

晚上艾米啃着买来的汉堡,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们以前多开心,还一起去普吉岛旅游。可回到美国后,他就开始酗酒。他不喝酒的时候挺好,可一喝酒,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脸上的伤消退得很慢,张大嘴咬汉堡时两边的脸不对称,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才是真正爱他的。那个女人整天就知道要钱!钱!钱!”她搓着两根手指,“我不需要他的钱,我自己工作,赚很多钱。”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我要上法庭去离婚。我想让他坐牢。”她语气坚决。

我突然想起了床头柜上的那些照片。我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大概是又爱又恨吧?

艾米每天躲在房间里打电话。有天她急匆匆出来,让我听一个电话。她按住话筒说,她想问问那个律师,如果她起诉她丈夫家暴,会有什么结果?可那个公益律师的英语她不能完全听懂。

跟那个律师沟通完后,我告诉她:如果他起诉杰克,他会被判刑,而她也可以争取更多的经济赔偿;如果她不告,他的逮捕记录保留两年后会消失。

“在美国,有逮捕记录意味着很难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因为雇主能查到。”

艾米听了,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我这次不会再心软了。”她对我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我支持你。”我拉住她冰凉干瘦的手,“不管他怎么求你,别再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了。这是他应得的。”

她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我累了,想回家了。”我理所当然地把她口中的家理解为越南的那个。

可是一周以后,艾米真的回家了,只不过是另一个家。

疑云

艾米搬走时我不在家。我自以为和她是朋友,没想到她会不辞而别。

她又搬去杰克那儿了,我很担心某天会听到关于她的噩耗。我给她发了很多短信,但她没回,而我偏偏想见她。我去了她上班的地方,但店长说她三月二十日就辞职了。真巧,就是我出发去加拿大边境钓鱼的那一天。

回家路上,我想起手机里有艾米的驾照照片。果然,驾照上有一个地址。

这是一栋低调的二层楼房子,外观近几年整修过,灰蓝色的瓦,白墙。我上前按了门铃。“请等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令我既紧张又兴奋。

随后,门打开了,但她不是艾米。她是东南亚裔,但看起来比艾米年纪大一些,又瘦又高,扎着马尾辫。第一眼,我就猜到了她是谁。掠过她的肩膀,我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电视。

她问我找谁。“我找杰克。”我脱口而出。

“他不在这里。”她冷着脸,“你是谁?”

“我……算房东吧。他还欠我房租呢。请问他从警局里释放出来了吗?”

“是的,我把他保释出来了,但他没再回家。”她说话时胸口起伏,似乎在压抑情绪。

“那么,他现在和艾米在一起?”我试探着问。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那个谎话精。”说完,她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我只好带着满腹疑问打道回府。到家门口时,碰见住在西边的乔溜出来抽烟。我和他打了个招呼。

“嘿,你的越南室友怎么样了?”他问我。

“她搬走了……对了,谢谢你那天替她报警。”

“你搞错啦,是住在背后的施密特报的警。其实,我那天下午就看到那个女士了。”

听到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抬起头看他。

“我当时就站在这里抽烟,看到她出来倒垃圾。她戴了个口罩,露出的一只眼睛肿得像荔枝一样。”说完,他神秘地眨眨眼睛。

“下午?你搞错了吧?他丈夫晚上才来找她呢。”我说。

“这我知道。”他抽了一口烟,“所以这不是证明这个女士太傻了么?她怎么不吸取教训呢?之前已经挨了打,怎么还会放他进屋?”

真相

“你并没打艾米,对吗?”我在杰克身边坐下,点了一杯伏特加。

“她让我拿药给她。我走进客厅,一看到她那张脸就吓坏了。”杰克说,“我问她是谁干的,她说是我。我说:‘你疯了吗?我从没碰过你。她开始尖叫。我感觉不对劲,立刻退了出来,但被你的邻居发现了。然后就有了报警和逮捕的事。”

“我猜到这一切了。然后她以撤诉来要挟你接纳她回家?”我问。杰克沉默不语。

“可我不明白,她是你妻子,你为何不让她回家?”

“妻子?”杰克很惊讶,“她只能算作朋友,或者敌人。”

“可是……难道不是你和前妻的孩子与艾米起了冲突吗?”

“五岁的孩子怎会和艾米起冲突呢?”杰克坐直了背,“去年这个时候,朱迪才是我的妻子。”

我终于知道了整个故事的真相。

原来,杰克与朱迪是大学同学,二人十分相爱。在杰克眼中,朱迪除了太过完美主义,堪称完美。同居多年,朱迪因无法怀孕而拒绝了他的求婚。“我本来并不在意。”杰克表示。

后来,二人去马来西亚出差,在朋友家遇见了艾米。朱迪提议让艾米代孕,没想到,艾米答应了。艾米怀上后,为了顺利将孩子带回美国,杰克只好与其假结婚。为了让移民官相信,杰克还与艾米拍了婚纱照。可艾米到美国生下孩子后,却不肯离婚了。

后来,杰克和朱迪只好骗并不认识英文的艾米签了一份伪装成移民文件的离婚协议,然后带着孩子搬了家。可仅仅一年后,艾米就找到了他们,住进了他们的房子。这让朱迪和杰克终日争吵。杰克开始酗酒,并丢了工作,与朱迪的矛盾升级。

再后来,杰克替艾米另找了住处——就是我的房间。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杰克说,“我被关了二十天,朱迪把我保释出来后便和我离婚了。唉,她或许觉得只有摆脱我,才能永远摆脱艾米吧。最终留在我身边的只有艾米。在我失业的这一年,她每天在指甲店里工作十二个小时养家。我是不是应该感激她呢?”

“你爱艾米吗?”我轻声问。

“又爱又恨,哈哈。”他爽朗地笑道。

“她摧毁你的生活,再成为唯一可以接纳你的那个人。她成了圣人,你成了爱人。或许这也不错。”

这时杰克举起酒杯说:“干杯。”

“为什么干杯?”

“为了……‘爱吧?”他咧开嘴,露出牙齿,却并不是一个笑容。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你现在去哪儿?”我问。

“回家。”他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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