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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版《红楼梦》
——评影片《布登勃洛克一家》

2016-08-24罗小华

影剧新作 2016年3期
关键词:洛克托马斯红楼梦

罗小华

德国版《红楼梦》
——评影片《布登勃洛克一家》

罗小华

《布登勃洛克一家》是2010年上映的德国剧情电影,由海恩里奇·布罗尔执导,奥古斯特·迪赫、阿明·缪勒-斯塔尔、洁西卡·史瓦兹、艾芮丝·贝等主演。该片讲述了德国北部吕贝克望族布登勃洛克一家四代人从1835年到1877年的兴衰史,是一部史诗性作品,展现了波澜壮阔的德国历史画卷。将文学名著搬上银幕一直是电影故事重要的来源,虽然有些作品由于原著规模过于庞大而让编者望而却步,但勇敢的德国电影人还是把这部100多万字的史诗性巨著搬上银幕。该剧改编自德国大文豪托马斯·曼早年的长篇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书中涉及人物达400多个,曾获诺贝尔文学奖,被人称作德国版的《红楼梦》。托马斯·曼不是社会学家,但布登勃洛克家族跨越半个世纪的兴衰史,刚好反映了德国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到垄断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这40年间,这个资产阶级家庭经历了4代,由开始的繁荣走向了没落。原著内容庞杂,因而适当剪裁特别重要,编者按照电影艺术的原则,裁剪掉原著的枝蔓,保留了其中的精华,特别是老约翰、小约翰、托马斯、汉诺等四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生活的变迁,以及家族势力日渐衰落的历史,其中市政议会、股票大厅、宴会排场、婚丧嫁娶、礼仪程式乃至服饰装饰无一不历历在目,构成了一幅幅色彩鲜明的风俗画卷。一部电影览尽人间悲欢,从急管繁弦的华丽舞会开场,到繁华落尽、人去楼空的悲凉结尾,深感人生之无常。影片拍得很传统,故事叙述节奏略快,都是片段的闪回、悲歌的预兆,缺乏完整的叙述,作为布登勃洛克一家没落见证人的三个老处女、服务了四十年的永格曼小姐以及东妮的女儿和女婿等在影片中均未出现,但主要人物的表演可圈可点。一部名著能改编并拍摄成这样,也算不错了。

电影故事的导演是温厚的,原著的幽默、讽刺、尖刻,对市民阶层的嘲讽都被剔除了,小说中东妮三次戏剧性婚姻的失算,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一出讽刺喜剧。布家的对手汉格斯顿、裁缝史笃特,汉诺的音乐教师、和布家联姻的葛林、派曼德和威恩申克,都是笑料式人物。布家人不但要挑剔发音和穿着,挑剔坐相、站相、吃相,他们也看重知识和教养。谁要把《罗密欧和朱丽叶》说成席勒的剧本,或者只会欣赏静物画和裸体画,或者碰到嘉达问“您的小提琴好吗”,谁就会遭受无言的蔑视。小说中东妮是一个颇为真实的形象,她的性格具有多方面的表现:骄傲、自负、天真、坦率,名门望族的虚荣感深入到她的灵魂,因妒忌而对汉格斯顿一家人不屑一顾,为托马斯竞选议员表现出无比的热忱,因精通离婚的法律知识而到处夸耀。但电影中的东妮有点像《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一样百折不挠,天真率直,生机勃勃。影片主要聚焦在布家的几桩婚事上,老布登勃洛克的前后两任妻子都是富商的女儿。第二代继承人小约翰认为他妻子是“上帝给安排好的终身伴侣”,是因为她给公司带来一笔可观的陪嫁费。第三代继承人托马斯早就放弃了贫贱的卖花姑娘安娜,迎娶了豪富的嘉达。东妮第一个丈夫葛林千方百计将她骗到手,就为了骗取8万马克的陪嫁费。既然布登勃洛克家族把婚姻当做筹码,葛林便趁机买空卖空做投机。诚实、温和的商业道德同欺骗、投机的社会风气之间的矛盾就这样深刻地交织在东妮的婚事上。第二任丈夫派曼德本身道德败坏,风流成性。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为尽家庭义务进行经济联姻的东妮出嫁前夕,还天真地追问父亲:“你有没有以女儿为荣?”当葛林负债12万马克,企图让岳父为他偿还,勉强维系的婚姻终于解体,在东妮看来,“破产,这比死更可怕,这是混乱、崩溃、毁灭、侮辱、羞耻、绝望和灾祸”,她被这个命运攸关的词儿打击得丧魂失魄,以致根本没有想到向人乞援。回了娘家的东妮对着兄长尚能喃喃自语:“我还年轻,还具姿色。”但小约翰经此重创,骤然离世,家业传到托马斯手上。

托马斯和嘉达·阿诺森的婚姻虽是表面光鲜,但也埋下了衰落的祸根。嘉达神秘而迷人,会拉小提琴,音乐造诣深,又带来30万马克的巨额陪嫁。她丰厚的陪嫁,不同凡响的美貌和情趣,给布登勃洛克家族注入新的助力,也给布家带来孱弱的体质和危险的音乐激情。这对天作之合作为本地人的谈资,多少年来始终没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他们本性都怪异神秘、殷勤客气——一种在夫妻间不太正常的毕恭毕敬和殷勤客气,这种客气不是出于内在的疏远,而是产生于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种经常的相互关怀。可是令嘉达沉湎其中的音乐,让托马斯无法接近。她在一切有关艺术的事物上的那种孤高、苛刻的态度更是非常残忍地增加了他接近音乐的困难。托马斯喜欢通俗音乐,嘉达却直言:“你虽然有智慧,却体会不到,音乐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在别的事物上你很容易就辨别出什么是庸俗的,独独在音乐上,你缺乏这种鉴别力……但是这种鉴别力偏偏又是了解艺术的准绳。你对音乐的趣味远不能和你对其他事物的需求和见解相比,只从这一件事上,你就可以看出来你对音乐是多么外行。音乐使你高兴的是什么呢?是某种庸俗无味的乐观主义的东西。”嘉达和上尉的婚外情更给了托马斯致命一击。

托马斯的儿子汉诺是布登勃洛克家最后一代人,从他记事起,嘉达就用音乐的魅力完完全全俘获了儿子的心。音乐是一股神秘的力量,它在托马斯的家庭里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使他在精神上和妻儿疏离。托马斯希望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一个性格坚强、思想实际,对外界的物质、权力有强烈进取心的继承人。结果汉诺孱弱的体质,喜欢啼哭、毫无生气、毫无精力、怯懦梦幻的性格,使得危机四伏的家族后继无人。同贾宝玉一样,汉诺不爱俗务,于仕途经济毫无兴趣。他能指挥好一个乐队,却连最基本的家族仪礼都不能顺利完成。沉醉于艺术迷幻的汉诺眼中看到的只有死亡,在平安夜到来前,他在金边的族谱上涂画,眼睛“又一次扫过了他那整个家族谱系的纷乱的枝枝叶叶之后”,怀着“从此休矣”的信念,在自己名字下划上了两条终止线。这个孩子敏感、病弱、胆怯,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终于被吞没,影片以汉诺的夭亡告终。

对音乐的态度,原著作者是矛盾的。音乐家的目光就是这样,看起来朦胧、空虚。因为它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国土上,一个比我们的语言概念和思维的逻辑更深邃、更纯粹、更严谨的逻辑的国土。市民阶层种种受人尊敬的传统与“唯美主义”生活态度之间的对立,艺术家社会存在等系列问题受到关注。托马斯·曼已经开始把市民阶级、“勇敢的中产阶级”,作为一种社会、政治和文化形态的基础来认识了。城市贵族的标志,是考究的饮食和穿着、含蓄得体的言谈举止、还有高雅的审美趣味,但当市民阶层进化到城市贵族,也许麻烦就出来了,这正是《布登勃洛克一家》所触及的问题。

托马斯这么精明能干,发家致富的思想渗透到每个细胞,还是挽救不了这个名门望族没落的命运。他恪守家训,沉稳、守纪、节制,有天主教的倾向,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充满了一个真诚的新教徒的那种严肃、深沉、近于自责的苛刻的责任感。马克思·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指出:“宗教上较认真热诚的圈子仍保持极为简朴的生活,加上拥有巨大的财富,导致一种格外有力的资本累积趋势……我们必须勉励所有基督徒赚取一切他们所能赚取的,节省一切他们所能节省的;也就是说,事实上,变成富有。”[1](P175-180)托马斯接掌公司时,正是盛极而衰的当口。由于战争、投机等天灾人祸,托马斯连遭打击。卡尔·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工业竞赛只是为了商业而存在。在现代各民族的经济生活中,甚至还有一些时候,大家都患了一种不事生产专谋利润的狂热病。”[2](P146)在这种“专谋利润”的竞争中,滥设骗局、疯狂投机已经成了风气。影片中的股票交易所就影影绰绰地暗示了这种商业氛围。然而,布登勃洛克家族还固守着市民社会的“商业道德”,他们“诚实、谨慎、温和、不图暴利”,小约翰临终前告诫儿子托马斯:“除了股票交易之外,其他你都能轻松面对。”但这势必不能适应新的环境,而不择手段、专事投机的对手汉格斯顿,在生意场上常常一本万利,渐渐成为布登勃洛克家的劲敌。托马斯感到精力枯竭,下决心放弃他的“商业道德”,做一次冒险买卖。可是,由于他举棋不定、犹豫动摇,这笔“暴利”生意也失败了。在损失5万5马克小麦生意时,家庭内部的矛盾也达到了高潮:托马斯个人幸福幻灭,弟弟克斯汀越来越成为败家子,儿子没有希望继承家业……托马斯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他一生活动的空虚,思想上爆发了总危机,只能用一点剩余的意志力勉强维持自己毫无意义的生存。最后因为拔了一颗牙齿,毫无体面地死在泥泞中。

托马斯·曼在1901年,以26岁的年龄写下了这本跨越了大半个世纪、涵盖了四代人生活的家族史。但他提出了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这部作品无论是原著还是电影,都充斥着宿命论和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哀伤。音乐是这样,狂乱的平安夜是这样,连郊外田野中风中乱舞的燕麦亦是如此。当托马斯当上议员,新居落成,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他却觉得该是激流勇退的时候了。他和东妮说起土耳其俗谚“有家落成,必有人归尘”。这正是家道中落、家道衰败的前兆。这些旧日的辉煌犹如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下一秒就可能陨落。平安夜前夕,小汉诺拿着金边的家族荣誉簿,在自己名字下划上两条终止线,并对父亲说:“不会再有未来了。”

无独有偶,王国维也推崇叔本华,认为的哲学是康德哲学的进一步发展。他认为《红楼梦》的美学价值就在于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3](P144)钱钟书进一步分析:“王氏于叔本华著作,口沫手胝,《红楼梦评论》中反复称述,据其说以断言《红楼梦》为‘悲剧之悲剧’。贾母惩黛玉之孤僻而信金玉之邪说也;王夫人亲于薛氏、凤姐而忌黛玉之才慧也;袭人虑不容于寡妻也;宝玉畏不得于大母也;由此种种原因,而木石遂不得不离也。洵持之有故矣。然似于叔本华之道未尽,于其理未彻也。苟尽其道而彻其理,则当知木石因缘,侥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遥闻声而相思相慕,习进前而渐疏渐厌,花红初无几日,月满不得连宵,好事徒成虚话,含饴还同嚼蜡。此亦如王氏所谓‘无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不过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4](P63)

一部漫长零碎的家族史,脉络被划得清晰异常,忧伤也被拉得漫长。一个家族一百年的历史,荣极而衰,最后消亡,其实是定数。托马斯·曼用他的笔、电影导演用他的镜头,怀着极大的同情领着观众看这幢华屋,看布登勃洛克这个家族怎样一步一步滑向不堪的结局。虽然他们内敛、高贵、亲民、精明、实干、甚至开明,但毕竟忽略了当时欧洲发生的各种巨变,巨变中必然要有新贵横空、旧阶层去势,这不能完全归咎于家族中人丁不兴、命运不济,而是历史的规律。

笔者一直对日耳曼民族存着好奇,这个民族既有理性的思维,也有感性的色彩。从康德到黑格尔,从叔本华到海德格尔,他们思考得如此深刻;从巴赫到莫扎特,从贝多芬到瓦格纳,他们的旋律如此打动人的心灵。这也是一个矛盾的民族,冷静之中不乏狂热,严谨之中也有粗犷,性格复杂。德国电影亦如是,简洁冷静、逻辑清晰,如刀锋一样泛着寒光;但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总觉得有一种力量,一种激情和狂野正在奔腾,就要喷薄而出。

[1]马克思韦伯.韦伯作品集(XII)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

[2]卡尔马克思.马克思哲学的贫困第1-3分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3]王国维.清华国学书系王国维文存[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

[4]谢泳.钱钟书和他的时代[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

罗小华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

责任编辑 周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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