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落魄武林的江湖想象
2016-08-23黄磊徐永峰
黄磊 徐永峰
[摘 要]2015年上映的影片《师父》是徐浩峰导演的第三部武侠片,极具风格化特质,将武术的真实生存样态展现在观众面前,着重展示武行的生存规则与运行方式。与传统的从侠义精神视角理解武侠有所不同,徐浩峰在《师父》中丝毫没有掩饰武林规矩的残酷性,将职业化的“武术”还原到现实生存秩序之中,在与利益、权力的制衡和妥协之中寻求真实的身份定位,在大历史背景之下展现武林本身的主体性危机。但其没有止步于对逝去的武侠精神的缅怀,同时也展现了一种江湖情怀的再次复现。
[关键词]《师父》;武林;规矩;江湖
《师父》是徐浩峰导演的第三部武侠片,但与前两部《倭寇的踪迹》和《箭士柳白猿》有所不同,这是徐浩峰第一次向商业片迈进,因此这部影片在叙事上更为完整,节奏上更为紧凑。他的关注重心始终聚焦“武侠”二字,这种积淀让徐浩峰在执导武侠电影之时能够兼具武学根基与文化背景。
曾担任武术设计与武术指导的徐浩峰,在自己导演的电影中十分注重武术动作本身的视觉效果与武打形态的塑造,《师父》的时空背景被界定为民国时期的天津,“民国”的动荡局势与“天津”之于武侠的特殊身份地位是解读这部电影的关键要素。天津武术与观赏性、艺术性的距离较远,而更加切近于战场演练,民国时期的军校和军队中会将天津武术中的刺刀术纳入训练,充分说明了天津武术的实用性。天津武术的另一个特征是对兵器的重视,在《师父》临近尾声的巷战中,观众得以见识到刀、叉、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的纷纷亮相,金属碰撞的声音不仅带来极大的紧张感,也通过一个侧面展现了天津武术的真实样态。《师父》所要讲述的故事一方面被置于天津的空间背景下,另一方面则聚焦于民国时期的社会结构与社会格局之上。民国时期是一个求新求变的时期,影片中的天津展现了此时异域文化的闯入,比如高档西餐厅与白俄舞女的多次出现,中国社会在转型之中不仅要面对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同时也要面临西方文化对中华文化的挑战。《师父》所关注的正是从传统中国走来的一群武行中人面对此种转变的微妙心态与行动,在军界权力的压制下,武行如何寻求自己的立身之所与独立价值成为一个与自我确认相关的重要问题。换言之,武行背后所承载的文化精神与血脉传承在这里遭到了一次自反式的追问。
一、武术、武林与武侠
《师父》所要讲述的故事实际上并不复杂,但是导演的确在叙事过程中让影片充满了悬念与紧张感,层层嵌套,直到最后才道出影片最为核心的部分。这部电影的剪辑干净利落,叙事流畅又为观众留有想象空间,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之内转移了两次重心。影片一开始讲述的是武术的传承,到了中段转变为武林的纷争,而后半程则回归到对武侠精神的缅怀上。
首先,对武术的传承这一主题从两个主体的维度出发,一方面是陈识对一个门派的发扬,另一方面是郑山傲对武馆面临的现代危机的忧虑。咏春拳是南方的小拳种,小到一代只有三五人,陈识只身从广州南上,希望在天津将咏春发扬光大。天津从1912年开始出现第一家武馆,1932年仍是武术之都,小拳种若为扬名,天津是首选之地,因此陈识选择来到天津是一种必然。徐浩峰所走的毫无疑问是“硬武侠”路线,陈识一出场就令人印象深刻,闯入郑山傲的武馆,毫不费力地一连打倒门口的守卫,动作干净利落,与郑山傲的对话更是开门见山。郑山傲作为天津武行的头牌,一直在小心地权衡着武行的规矩与江湖的法则。武行的规矩是秘传,但武行自身若不求变就会面临被洋人击败的危险。白俄姑娘是身处天津的“异乡人”,她们是郑山傲对于另一种生活的想象寄托。徐浩峰在《师父》中安插的白俄姑娘如同符号性的存在,镜头直接定格在她们雪白笔直的大腿上。郑山傲说自己从姑娘们的大腿的运动肌理中看出了拳理,这看似有些荒谬的联想背后是郑山傲对中华武术的内在隐忧,不教真功夫竟是天津武术界秘而不宣、默默遵守的规则。他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就会被洋人占得先机,但是他需要一个外来人先打破规则,陈识的到来正巧提供了此种可能。因此,双方虽然目的不一样,但却在传承武术一事上达成了共识。
只不过武术的传承同时需要面临武林的规矩。陈识试图在天津扬名立万,天津的规矩是打败八家武馆,陈识和郑山傲达成的交易实际上是一个阴谋。陈识并不自己出手去踢馆,而是收一个徒弟做这件事,等他踢到第八家就会有天津的名士出面维护武林的体面将他击败,徒弟就会被逐出天津,作为师父的陈识则可以留下来开武馆。在武馆的存亡背后是武林的规矩和暗自运行的秩序,即便是凭借功夫的高下来说话的世界,如果想要立足,获得认可,都需要所谓的“资格”认定,这如同一张入场券,缺少了它,无论功夫再怎么高强都无法在固有的体系内寻得立足之地。因此,《师父》一开始就为观众呈现了一个颇有些不同的武林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传统武侠所追求的道义消失不见,现实的利益发展与权力游戏在某种程度上主宰了武林的纷争。
陈识原本认为毁一个天才成就一个门派是一桩划算的交易,但是耿良辰的死却让他意识到这种纷争已经不是武林内部的事情了,他所要安身立命的武林本身已经从内部腐烂掉了,军界作为外部力量对武行的统摄已经在严重威胁着武行的生存。因此,最终陈识的武行已经盖好却没有开张,因为这个武行实际上已经不能承载陈识想要将咏春发扬光大的目的了,最终他选择挑战整个武林的高手,大获全胜之后却落荒而逃。导演或许是想借陈识的无奈命运来说明武侠精神已经被一种无可挽回的历史浪潮所裹挟而去了。
二、落魄武林:面子与规矩
《师父》中所塑造的落魄武林是一个有些不近人情的世界,不仅是武术本身,更是切己的情感与生活。陈识为了掩人耳目找了个本地的女人当老婆,本需要用情感来维系的婚姻被他简化成了“几个条件”。与其说二人是在维系一场婚姻,不如说他们是在进行一场谈判,博弈的双方都想要尽量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男女双方被“天津女子”与“广东男人”的身份所限定,超越了简单的情爱范畴,而更具一种被宿命感所裹挟的无奈。
至于陈识的弟子耿良辰则更是落魄武林中的牺牲品,他本是为师娘美色吸引才会与陈识进行比拼的。在陈识的眼中他并不具备一个优秀弟子的条件,但是陈识急需寻找一个弟子,是小人或是君子在他的眼中并不重要,不料耿良辰的确是个习武的天才,但陈识认为他的徒弟是个小人,若是真的毁了也不足惜。他是注定要被打败和被放逐的小人物,在偌大的武林之中本不该占有一席之地,但在特定的时势之下有了不一样的命运轨迹,简言之,耿良辰只是为了迎合武林规矩的一个牺牲品。
明确地说,武林之所以落魄是因为它已经变成了权力的博弈场和维护脸面大于一切的地方。郑山傲直言耿良辰踢馆到第八家的时候联名请出来的高手会是他,这将是他隐退前的最后一战,不能有意外,因此他要学会耿良辰会的一切,这样的预设已经证明所谓的对决建立在不公平的基础之上。天津的武行只有表面维持的光鲜,但是内里已经腐烂,门派之间的互相支撑与共同排外的态度让他们能够继续苟活,真正厉害的不是洋人的枪炮,而是整个武林内部的严重危机已经将这个本不牢靠的世界腐蚀了大半。难道咏春真的天下无敌,势不可挡?实则未必,耿良辰之所以能够在几年内掀起轩然大波,战无不胜,只是因为天津武行的整体水平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高,“踢馆”更像是一个撕破面具的过程,武林即便落魄,也不能容许他肆意挑战横行多年的规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徐浩峰也在打碎观众对于所谓武林的幻想,通过小说和影视作品中构建出来的“武林”形象并不真实,这个圈子和其他圈子无异,掌握话语权的少数派操纵着整个行业的发展,这恰恰是江湖最真实的一面。
三、江湖想象:血气与尊严
在《师父》中,对于真实江湖形态的想象着重强调了血气与尊严,然而这种血气和尊严却流露出某种极具个人性格特征的色彩。耿良辰注定是个破坏者,无视所有用来维系光鲜的东西,踢馆胜了之后大馆子不去,带着大家在街头吃茶汤。如果说《师父》中有一个真正有骨气的人,那就是耿良辰,插着刀向天津最后跑50步,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爱人面前,远远看着却不说再见,最后为脚行推一次车,终结了生命。但他注定是一个牺牲品,被江湖上的叵测人心算计着,他是破坏规矩的人,因此注定要被放逐和毁灭。对于血气与尊严的不同理解构成了不同人物迥异的行事方式,其中陈识的表达方式则是最令人血脉贲张的。
陈识在巷子里打斗的一场戏足够吸人眼球,节奏也掌握得足够好,一边用一根长杆四两拨千斤地与众人搏斗,一边用平稳的语气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同时也第一次流露出自己必须要北上的内情,重振家业与报答师恩的双重任务让他肩上的担子变得很重。影片一开始为我们营造的利落果决、不顾一切甚至达到无情地步的人物形象至此发生了转变。
陈识的妻子同样看似无情,绝不外嫁,一张照片就可以成为她的神,实际上她极其简单又极其倔强。如果陈识可以说出“我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我得按世上的规矩来”这样的话,那么陈识的妻子也可以说出“天津的女子不外嫁”这样果决的誓言。
郑山傲与邹馆长则是血气与尊严的反面。郑山傲是个识时务的人,他的弟子在军界很有地位,郑山傲为军人设计铠甲,他认为武馆即将没落,前途在军界。武林老手却玩不过军界新权贵,师父被徒弟算计了,刚教会徒弟招式,反手就被打个措手不及,而这一切都被以影像的形式记录下来,成为珍贵的“历史材料”。徒弟打败了师父,给他留下了两处房产,换走了他一辈子的名声。郑山傲最后选择去巴西,后半辈子种可可,带着白俄女人一起走,血气与尊严在女人面前或许根本不值一提。
蒋雯丽饰演的武馆老板娘道出了真谛:“拳术自古秘传,广招学员的武馆是生造出来的。政客做政绩,商家做名声,等他们做够了,不再捐款,武馆的繁荣也就断了。好日子不长,何必认真。”因此开武馆实际上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武馆们之所以联合起来那么排外,与其说是在顾虑武术上的争强弱,不如说是担心有人闯进来瓜分利益。在现实中的苟活让邹馆长得出这样的结论:“活着就是装装样子。”对她而言,生活本身或许已经不值得过了,唯一值得维持的或许只有样子的光鲜。
只有陈识坚守了自己最后的底线,得知郑山傲要违反约定下狠手,他决定把徒弟送走,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拦下了。在郑山傲隐退之后,邹馆长成了独当一面的人物,她与军界达成一致,借军方的力量完成了本该是郑山傲完成的事情,随后军人将接管武行,她只是坐收渔人之利。陈识的武馆最终选定了地址,排场极大,却最终没有开张,原本只是想利用徒弟,加入了武行的权力游戏,欲报师恩和重振家业对于他来说是等不及的事情,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些,杀死林希文为徒弟报仇,再次踏上逃亡的旅程。陈识的选择保持了习武之人最后的气节。
最后武馆开张放电影,说好了放《火烧红莲寺》,却放起了林副官打败他师父郑山傲的影片,这是向全武行的人说明林希文要代替郑山傲成为一把手,军界也要彻底接管武行,至此,武行的尊严被彻底击垮,而陈识却要在这样的时刻凭借一己之力维护武术的尊严。邹馆长借陈识的手杀死了林希文,摆脱了武行被军界控制的命运,她同时还要除掉陈识。陈识最后杀出重围,开始了一场街头巷战,将整部影片推向高潮。他打遍了天津所有高手,最后坐着不知开往何处的列车远走他乡。他不仅带走了沾有徒弟鲜血的《蜀山英雄传》,也带走了落魄武林的最后一点血气与尊严。
[参考文献]
[1]徐浩峰,李彬.挟刀揉手,以形破力——徐浩峰访谈[J].电影艺术,2016(01).
[2]李凡.《师父》:现代性危机中的徐氏硬派武侠[J].当代电影,2016(01).
[3]徐皓峰,贾磊磊,付强,赖建晶.中国武侠电影的探寻者[J].当代电影,2015(08).
[作者简介]黄磊(1984— ),女,安徽黟县人,硕士,武汉体育学院武术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武术和民族传统体育学。徐永峰(1977— ),男,山东烟台人,硕士,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民族传统体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