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性视角看《立春》的灵肉冲突
2016-08-23秦秀红于伟娜
秦秀红 于伟娜
[摘 要]《立春》是顾长卫颇具代表性的艺术作品,这部电影通过讲述一个小城市中小人物追求艺术理想的故事,立体地勾勒出理想与现实、艺术与世俗的交织和对立,从一个侧面展现了20世纪90年代背景下边缘群体鲜为人知的挣扎。影片通过王彩玲这个人物,深入而细腻地探讨了女性主体的身份自觉与自我追求,从性别的对立和女性内部的觉醒两方面出发,进一步挖掘和探讨一个女人的理想所在,并通过灵与肉的对抗、美与丑的冲突来完成女性主体意识的确立,体现了顾长卫导演的社会思考与人文关怀。
[关键词]《立春》;女性视角;理想;现实
2007年上映的《立春》是顾长卫导演继《孔雀》之后的又一部重要作品,这部电影延续了《孔雀》中的主题,聚焦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然而在《孔雀》中遭到现实挫败的梦想非但没有在《立春》中实现,反而是一种扩展与延续。
《立春》将镜头对准了经济快速发展的20世纪90年代,但是顾长卫所关注的不是跑得快的那群人,而是被甩在后面的小人物。影片的女主人公王彩玲生活在一个小城市,她面容丑陋,自命清高,在市师范学院担任音乐教师,始终向往通过唱歌剧成就自己艺术的巅峰,甚至不惜放弃世俗的生活,不甘心就这样在小城市不被欣赏地度过一生。她对周围的人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甚至谎称自己马上要调到北京去了,而她自己则为了这个谎言奔波北京买户口、屡屡遭到学校老师的拒绝与嘲讽。影片围绕着王彩玲的命运和遭际,牵引出一个变动时代背后的人物群像,《立春》刻意设置了边缘与主流、落后与繁华、艺术与庸常、理想与现实、美与丑等诸多层面的对立,意在探讨理想与现实之间永远难以消除的矛盾张力。
顾长卫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立春》中的故事发生在1986—1992年,正处于改革开放的前十年,大家纷纷涌入经济的热潮中,准备大干一场。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王彩玲等人的艺术坚持就显得更为与众不同,但是导演没有给予影片中的人物理想的现实,而是让他们直面真实、残酷的现实,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与个体的灵肉冲突相对照,极具挖掘力。实际上,主人公王彩玲对艺术的理想与追求主要是在同三个男人的拉锯之中展开,王彩玲与三个男人的交往过程体现了理想逐渐破灭的过程。
一、与男性角色的对立
周瑜是试图闯入王彩玲生活的第一个男人,他在路上听到广播里王彩玲的歌声,被深深吸引,想要和她学唱歌,几次三番上门寻找王彩玲才让她答应。周瑜只是一名艺术爱好者,对艺术的追求带有目的性,他并不是真心热爱艺术,而是希望通过学习唱歌的机会接近她。他认为自己在朗诵方面颇有才华,自顾自地在王彩玲面前用方言朗诵起了普希金的诗歌,希望赢得她的欣赏。但实际上周瑜颇为卑鄙,表面上看似关心黄四宝的前途,但心里并非真正希望他能考上美院,后来还用黄四宝的画向他的母亲威胁要钱,买礼物送给王彩玲献殷勤。他的平庸注定不会被王彩玲欣赏,面对他的求婚王彩玲果断地拒绝了,还说:“我是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拒绝周瑜是最容易的,因为他最为卑微,与王彩玲心中的艺术的距离最远。
周瑜所代表的是一种世俗生活,而这其实恰恰是王彩玲所要逃离的生活。王彩玲是高傲的、超脱的,对自己鄙弃的庸常生活的拒绝毫不犹豫。周瑜这个人物凸显了王彩玲的果决与清高,女性在情感关系中往往处于被动的位置,但王彩玲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她渴望追求一种被艺术主宰的生活,这种强大的意念支撑她面临现实的选择时可以不顾一切。
第二个男人黄四宝得到了王彩玲的欣赏,渴望让他成为自己的恋人,她主动借书给他看,答应为他做绘画中的女体模特,甚至想把北京户口给他。王彩玲认为自己和黄四宝是灵魂伴侣,并对他产生了爱情,但黄四宝却不爱她,只是想把她当作去北京的跳板,二人在火车上的一番争吵让他们去北京郊区租房子一起奋斗的计划泡汤了。一次黄四宝酒醉后来到王彩玲家,醒来后认为王彩玲借机与他发生关系,暴跳如雷地到王彩玲的学校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大打出手,并从此离开了小城。王彩玲试图自杀未成,只是骨折,但整个人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通过影片后来的交代可以得知黄四宝后来抛弃了艺术,去了趟深圳又回来,开了个婚介所骗钱混日子。黄四宝在理想与现实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的妥协是一种必然,因为连考六次中央美院连初试都过不了,说明他的水平的确有限。面对黄四宝,王彩玲不能再做到像面对周瑜一样坦然了,对于她来说黄四宝意味着冲出庸常生活的一种可能,而黄四宝的背叛则重重地打击了她的幻想。
胡金泉是她遇到的第三个男人,在一次群众艺术表演活动中二人都参与演出,胡金泉的芭蕾舞遭到观众的奚落,王彩玲的歌剧独唱更是没有留下一个观众。如果说王彩玲对黄四宝的感情是一厢情愿,那么她和胡金泉的感情则是有些惺惺相惜,就像两个不被理解的个体突然有了倾诉的对象。胡金泉知道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一桩丑闻”,在别人眼里是不正常的存在,是很多人心坎里的一个悬案,带着这样的自我认知和舆论压力,他却凭借自己对芭蕾的一腔热爱支撑着生活下去。和王彩玲一样,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里的多余人,因为自己所热爱的东西不被人理解,甚至还被嘲笑。从某种程度上说,胡金泉就像是另一个王彩玲的真实写照,因此在胡金泉身上发生的悲剧对王彩玲的影响是最大的。
胡金泉为了摆脱外界对他的偏见,提出要和王彩玲假结婚,但被她拒绝。王彩玲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与世俗生活水火不容,事实也的确如此,被逼向绝境的胡金泉选择证明自己不是异类,假装强奸了自己的女学生,随后他的一场独舞颇为动人,仿佛在向过去告别。进入监狱之后的胡金泉继续自己的舞蹈生涯,给狱中的犯人排练节目,还为自己的布鞋能立脚尖而感到开心,但是在胡金泉向王彩玲展示立脚尖的过程中,她却转身而去,留下胡金泉一脸愕然。对于王彩玲来说,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一种可能性,从胡金泉的经历中她开始明白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与世俗眼光之间的巨大差距,她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当才华不能支撑自己实现梦想的时候,继续坚守自己的理想意味着什么?这都是王彩玲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从王彩玲与三个男人的对峙中可以看出,艺术与世俗、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交锋永远存在,磨砺着王彩玲的心,三次失败的感情经历构建出一个对立的框架,影片试图通过描述王彩玲与三个男人的对峙关系来凸显她的坚韧与追求,王彩玲在坚持自己艺术追求的同时要面临现实的考验,而最终男人们的失败作为反衬,实际上凸显出王彩玲作为女性的灵高于作为男性的灵与肉。
二、与传统女性身份的决裂
从性别对立的视角来看,王彩玲与男性角色的对立体现出了她作为一个女性的独特之处。而从女性内部出发,王彩玲与传统女性身份的决裂则进一步凸显出灵肉冲突的一个更深的层次。王彩玲与其他女性的不同之处在影片中通过两个人物作为对照表现出来,而且体现在了两个不同的层面,一是与普通女性身份的决裂,代表人物是邻居小张老师;二是与普通艺术追求者的决裂,代表人物是高贝贝。
如果说王彩玲与男性角色的对立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那么她与女性角色的对立则处于一种主动状态。与男性的对立是天生的性别对立,而与女性的不同则是她有意选择的不同人生道路。王彩玲的邻居小张老师过着正常女人的生活,她的美丽和幸福都与王彩玲所拥有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王彩玲的境况显得更加糟糕。她对王彩玲的好就像是一种怜悯,给她送饺子、帮她治脸实际上是因为她的孤独和丑陋,直到有一次小张老师的男友卷走了她的全部财产,她向王彩玲诉苦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优越感,彻底激怒了王彩玲。
至于突然闯入王彩玲生活中的高贝贝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同样是追求艺术,她选择假扮成癌症患者在比赛中得到高分,还骗得了王彩玲的信任,让她几乎投入了自己剩下的全部财产。高贝贝深知现实的艰难之处,她想要替真正得了癌症的男朋友实现愿望,但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与她同台竞争的唱得好的人又太多,她认为自己不使用特殊手段根本不可能获得成功。但高贝贝的成功却给王彩玲泼了一盆冷水,让她看到自己多年坚持的艺术追求是多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在现实的法则面前,就算她再努力,凭借自身的资质也不可能取得成功。
因此,经历了高贝贝事件的王彩玲终于开始向现实妥协,她开始走上传统女性的道路,她走进了婚姻介绍所,想找个科研人员或者医生共度余生,但婚介所并没有给她提供理想的伴侣。她决定领养一个孩子,虽然不能成为一个妻子,但是她终于可以成为一个母亲。影片为她提供的现实道路可谓残酷,放弃了歌剧之后她卖起了猪肉,仿佛是从云端跌落到了泥土深处。但是顾长卫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王彩玲的妥协并不代表惨败。如果她真的惨败,那就会随便找个男人生个孩子度过余生,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领养了一个孩子,治好了她的兔唇,而且把她带回北京,继续延续自己的梦想,与孩子重新开始向往美好生活。
从这个层面上来看,王彩玲并没有回归传统女性身份,她只是对现实做出了让步,这种让步的前提是理想依旧具有可能性,她所过的生活依旧与小张老师和高贝贝不同,因此,与其说她放弃了理想,不如说她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在与传统女性角色对立的过程中,王彩玲作为女性的灵高过了作为女性的肉。
三、女性主体意识的确立
《立春》对于女性主体意识的确立过程贯穿了整部影片,开头部分就是王彩玲的独白:“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有啥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风好像在一夜间就变得温润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被自己感动了。”对于王彩玲来说,这个城市是一如既往的闭塞、落后,但是从她的主观情绪上来看,则永远充满了对春天的渴望和对理想的憧憬。《立春》中故事的发生背景是闭塞的、灰暗的,王彩玲所处的小城市保守落后,城市建设破旧不堪,房屋矮小,天空灰暗,王彩玲自己居住的房屋也很简陋,她的物质生活很粗糙,吃穿从简。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依旧跟着收音机学意大利语、唱歌剧,一次次往北京跑,梦想唱到巴黎歌剧院。
在极端残酷的现实面前理想才显得更为难能可贵,但是王彩玲也不是不顾一切地做梦,她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我一贫如洗,又不好看,老天爷给了我一副好嗓子。除了这,我是个废物”,甚至在这个贫穷闭塞、保守落后的小城市,她的存在显得多余和可笑,她是畸形的“六指儿”一般的存在。
《立春》中王彩玲的女性主体意识的确立完全抛弃了传统女性特征,她被设定为一个没有相貌没有身材的丑陋的女人,因此她作为女性的主体并不依赖男性,摆脱了男性的欲望客体的身份,而能够根据自己生命中真正的热爱与追求来完成自我的确认与主体意识的确立。王彩玲确立自身主体意识的过程与美丑的对立无法分开,艺术是美的,但是王彩玲是丑陋的,甚至有人毫不掩饰地质疑那么美的声音竟然是从这么丑的人嘴里发出的。实际上,正是因为丑的存在,才让美显得更为纯粹,或者说,正是抛弃了对女性全部生理层次上的“肉”的部分,才让“灵”的高贵与美丽真正凸显,这正是《立春》中所展现的女性的灵确立的方式,用自我的追求与创造来实现艺术,抛弃其他所有的外在因素。
《立春》这部电影通过理想与现实、艺术与世俗、美与丑、灵与肉等多重矛盾冲突,细腻地刻画了人物的内心变化与情感转变,对于世俗现实的悲剧性探讨颇具深度,在影片的内在肌理中处处体现出导演对现实的体察和强烈的人文关怀,为观众带来了深深的思索。
[参考文献]
[1]李樯.立春[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2]顾长卫,陆绍阳.梦犹在,理想不灭——顾长卫访谈[J].电影艺术,2008(02).
[3]秋雁,任晟姝.陷落于世俗现实的理想悲剧——浅论顾长卫电影《立春》的叙事特点[J].电影新作,2008(01).
[作者简介]秦秀红(1976— ),女,河北唐山人,硕士,河北女子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学。于伟娜(1974— ),女,河北高阳人,硕士,河北女子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