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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草地行军记

2016-08-23杨定华

延安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藏民战士草地

前 言

红军中的主要领导人,不用说都是共产党员,甚至在红军中下级干部中,在一般战士中,共产党员青年团员亦占着很大数量。当然,红军中的兵士和中下级官佐、职员等,亦有不是共产党员者;有许多是贫苦的工人、农民、学生等自动的投入红军者,甚至有许多是原在南京军中当兵任职而被俘虏者。这些被俘虏的人,虽然不是共产主义者,但因红军中的待遇很公平,既使人觉到精神上的愉快,又因红军的抗日救国主张正确,复使人感到政治上的兴奋,所以很愿留在红军中安心任职。

我就是被红军俘虏去的一人。我原在第18师张辉瓒部下任无线电台机务员,1930年龙冈战役中被俘。因当时红军中缺少无线电专门人材,对于具有专门技术人员极为优待,开始留我在红军第3军军部任机务员,当时军长为黄公略。1932年调瑞金无线电学校任教员。到1934年红军西征时又调至红军总司令部无线电队第6分队任机务主任。

当红军出发长征前一天晚上,我就被召至总司令部,周副主席同我谈话,问我是否愿意随红军工作,并谈到红军准备不久的将来要同日本直接作战。大概因为军事的秘密吧,他的话虽未谈下去,但我当时想:既然准备不久将来就同日本直接作战,我便一口答应愿意到队伍上任职随军行动。周副主席即令管理科发了我两套新军衣,并要我立即从无线电学校搬到总司令部来住,次日晚上就随总司令部出发。我随红军北上抗日的长征生活从此开端。

从江西出发时起,我一直跟到了远征告一段落的陕西。休息数月,再从红军东征抗日,而至山西。红军中的长官和同事因为我很坦白诚恳,对我都很好。而我对于红军的一切,尤其是对于这一次二万五千里北上抗日的远征的精神和魄力,也非常感觉悦服。可不幸到1936年春天,红军出师抗日到达山西以后,因为沿途辛苦和南北水土不服,我的胃病大发特发起来,卫生处同事束手无法。感谢红军当局的好意,特别许我请假回上海来养病。现在我身体业已平复,回想在苏区经过的一切,尤其在远征中经过的一切,这一个偶然得到的希罕的经验,倍觉难忘。因此好久就想写一点笔记之类,不过恐怕没有发表的可能,所以还未着笔。最近读到巴黎《救国时报》,和读了廉臣先生的《随军西行见闻录》之后,忽然想起海外言禁或不如国内之严,因先就我记忆最深的雪山草地行军一段事情写了下来作为投稿,其余要是我有时间而巴黎《救国时报》又有篇幅的话,我也可以再写。

作者于1936年6月写

雪山行军

本文所讲的雪山草地是指四川、西康、青海、甘肃之间的三角地带。这一带地方是红军在远征途中所经过的特殊地方。据说红军自诞生以来,从未遭遇到在经过雪山草地时所遭遇的那样的困难。其实在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也恐怕没有这样“怪”的地方吧!

整个雪山草地的区域广大非常。雪山地区的行程约31天,以里程计算有2700里左右,草地行程7天,约600里。有许多雪山草地,不仅是人迹罕至,而且有时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且在下面来详细说明这些雪山草地的情形吧。红一方面军于1935年6月初由四川宝兴县之大硗碛起即过夹金山。夹金山位于宝兴之西北,懋功之南,茂州、理县之西南,高耸入云,经常不见山峰。红军从云南转入四川时是暑热的夏天,每人都只穿一套单军衣;同时红军中的指挥员和战斗员都是中国南部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忽然进入雪山草地区域,在过夹金山之前,想补充衣服是不可能的。红军当局最初打算命令各个连队用些瓶子载一点酒,每人分配一两个辣椒,以备上山时压寒。但当地人民总数不到百家,哪里来这许多酒呢?这愿望不能达到,结果只有在上山之前,由各连烧些辣椒开水每人吃一碗然后上山。夹金山确是怪得很,与峨嵋山的雪山比拟,有天壤之別。峨嵋山的雪,是可以供有钱的绅士阶级,不远千里而来“赏”的,然而夹金山的雪不但不能“赏”,而且会冷死人的。夹金山上每天下午则大雪纷飞,冷气遮蔽着整个天空,所谓“乌烟瘴气”的俗语,对于夹金山上是最适常的形容词。照例想来,上山走快一点,身上发热,就可以御寒,然而空气却不容许你这样想。因为山上空气异常稀薄,呼吸异常困难,因此只好慢慢地一步步来走。吃辣椒水的办法,结果只对身体强健的人起了作用,对身体弱的人则不生效力。这些体力弱的人竟有些冷得牙齿拍拍地响,有如机关枪发射的声音,甚至脸上也改变成黑黝的颜色。然而他们的革命热情的火焰,烧毁夹金山的奇冷;并且红军间的革命友爱,经百战锻炼而来,在过山时,大家互相照料帮助,更是不遗余力,所以情形虽然这样困难,然而除个别同志牺牲之外,竟都平安地渡过了夹金山。有青年将军之名的红军第1军团军团长林彪和总司令部的侦察科长胡底因身体衰弱,山上气压太低,几次晕倒,以后是在同志们的极力协助之下,才渡过了夹金山的难关。

如果以平常人的想法推测,红军在这样困难的情形中一定会有满脸不堪设想的忧虑,然而他们却不怕上山的疲备和严寒的胁迫,一到下山的时候,“看啊!同志们!战争开始了,上起我们的刺刀,勇敢杀上前”的歌声,又震撼了山岳。每个人都热烈地表现出克服了雪山困难的胜利,喜悦的颜容毕露于每个战士的脸上。在下山的途中,闻得先遣部队的第2师已经与红四方面军汇合了,大家更勇气百倍,跑步下山。当部队快进入大维时,看见红四方面军第9军第25师的音乐队及战斗部队时,大家皆高举着红旗,大有旌旗蔽空之势,爆竹之声放个不绝,更使整个队伍欢欣鼓舞起来!

当天晚上就召集了驻大维的所有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部队,开联欢会。红军的最髙领袖毛泽东、朱德均出席讲话。当毛泽东、朱德到会场时,“毛主席万岁!”“朱德司令万岁!”之欢呼声和鼓掌声,震动了整个会场。毛泽东、朱德讲话后,即进行各种游艺,一时南腔北调,一齐欢唱,中西音乐,同时合奏。红军中的李伯钊在台上且歌且舞,跳个不休,台下的人不断地叫“再来一个苏联海军舞”,“再来一个”,弄得她简直不能下台。

进入大维以后,真是另外一个世界,与中国内部完全不同。使人最容易感觉到的,是大维的建筑物,有高至十余层之喇嘛庙,一切民房,也都是东土耳其式的平顶的两层楼房。房之四壁均以石筑成,屋顶亦以石板盖之。每所房都有一间经堂,经堂画满了五颜六色的佛像。此地藏民都信佛教。生活方面与中国内地人民又不一样,他们每天只吃青稞面和玉蜀黍,有时亦吃牛羊肉、牛奶、牛油等。声音语言亦不相同,他们讲话我们简直一句不懂。穿的是喇嘛袍子,与中国内地之和尚袍相仿佛。鞋子则有点像京戏中武生登台穿的靴。男人身上都佩上一把长剑或小刀,装束好像中国古代“侠士”的神气。一切一切,都是另一种风味。

距大维40里有一市镇,店铺与大维差不多,约三四十家。该市镇距懋功亦40里。懋功则有三四百家居民,有店铺五六十家,有一所大天主堂。以上三个地方都有个别作买卖之汉人,因此藏民中亦有懂得三两句汉语的。

红军在大维休息了一天,即开到懋功。此时在懋功之部队是红四方面军之第30军。一方面军部队全部集中于懋功附近地域。当晚就借那庄皇伟大的天主堂作会场,开一、四方面军驻懋功部队之干部联欢会。总政治部大设筵席,请在懋功的四方面军干部会餐,我也随着大嚼一顿。餐后,就开始了游艺节目,红5军团的戏团表演“烂草鞋”一剧:该剧主要是挖苦追“剿”军之无能和表彰红军之英勇,滑稽诙谐,惟妙惟肖,把全场同志肚子笑痛。3军团剧团则跳各种舞蹈,热闹了半个晚上才散会。

此时红军在东方利用了巴郎关(灌县进懋功的要道),在南方利用了夹金山(天全、宝兴至懋功要道)的优越地形,抗击两方面追击之川军。因此红军得在懋功地区集中整顿,进行军事和政治教育,并休息了4天,使部队恢复疲劳。部队的政治情绪和作战精神非常髙涨。

但是红军在这时却遇到了一点小小问题,就是因为喝了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和吃了玉蜀黍的结果,许多人都患了泻肚子的病,使卫生部的人员忙个不休。幸而经过短短的几天过程,泻肚子风潮也就平息了,休息了四天之后,即向抚边、两河口移动了。

离开懋功以后,困难更与日俱增了。沿途既无生意买卖,又无一汉人居住其间。藏民因误信当时国民党南京官方的宣传恐吓和受川军及当地反动分子的威胁,大多藏匿或逃走。红军食盐断绝,粮秣恐慌相继而来,两餐青稞、玉黍、荞麦、洋薯,也朝不保夕,许多中队都常常每天只吃一顿,有些部队则每顿只能吃半饱。无可奈何,只好节省,将两天粮食分作三天来吃。藏民因川军之事先逼迫都逃之夭夭,使红军有钱买不着东西,真苦煞了数万英雄!

从两河口至卓克基120里,居中有一个与夹金山一样髙大的雪山。这次上雪山自然有经验了。每人除照旧吃辣椒水外,且用盖的毯子将身体包裹起来。就这样越过了雪山。但由两河口更向前进则发生新的困难,沿途处处遇到反动分子胁迫一部藏民出面抗阻红军前进,不断向行进中之红军放冷枪射击。先头部队经过一天一晚还不能进入卓克基。随后反动分子又胁迫一部分藏民退入一幢7层髙大之土司房子,准备负隅抵抗。该房之大能容纳五六千人。红军施放照明枪数响,才把他们吓退了。在這一次,个别的掉队落伍的红军战士,有被藏民杀害者,因为这里的藏民与汉人本来恶感很深,红军初到,解释无从,故有此等情形。藏民仇视汉人并非无因,因为四川军阀常常抢夺其财富,如:金矿、药山(该地区出麝香、虫草、大黄等名药),藏民稍有反抗,即遭当地驻军武装挞伐,以至大批屠杀,因此造成藏民对汉人的极端仇视心理。

红军在这里虽然遇到困难,但红军是自有其民族政策的。红军认为藏民仇汉,是由汉人军阀激之使然。红军虽然与其他军队截然不同,但对于藏民一下子是不容易讲通的,必须经过相当时候才能使他们了解,才能消灭他们对汉人的仇视。在到达卓克基一星期以后,红军经过通司(即翻译)向藏民说明红军与过去压迫他们之地方军队不同,红军此来只是由此假道经过,绝不需要任何“进贡”,并且说明红军愿意帮助他们反对汉官压迫剥削。藏民看见红军的态度与过去驻军完全不同,红军纪律亦甚严明,所以卓克基之一部分藏民陆续回家,并愿意卖给我们粮食,并且开始组织革命委员会进行工作。

整个藏民区域地形的险恶,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这里的山林,这里的河流,这里的道路,真是千奇百怪。许多山上一年到头都有积雪,厚的盈丈,薄的地方也数尺。古柏苍松,高入云际,森林之密,遮蔽了整个天空;再加上经常不散的云雾,进入山里,简直不能仰见青天。因为终年积雪和雨量很多,所以河流错综复杂。任何人如不由清晨出发,即难到达预定的宿营地点。即是清晨出发,先头部队到达宿营地时,亦巳下午2时,最后的梯队则到当天夜里12时尚未到齐。骡马在中途遭遇障碍,大都未能按时通过,以至延误队伍行进。所以从卓克基出发后,红军被迫得在梭磨休息了两天,等待后续队伍的到来,马匹则等到第3天下午河水退了之后才赶来梭磨集中。

梭磨周围村庄虽然不多,但有一座能容数千人之喇嘛庙,比卓克基7层高大之土司房子还要庄皇华丽。总司令部之直属部均驻于此庙,毛泽东、朱德等红军领袖亦在此庙办公。在梭磨两天之后,再向马塘移动,行程70里。是日天未下雨,路较易走,所以当天下午即全部抵达马塘。该地是懋功通理县、汶川、茂州之大道,北走可达松潘,地势极为险要。但马塘房屋无多,总共只有几家小商店,平素在此收买藏人药材、羊毛者,其余一所是过去驻军在此设卡抽税的房子。所以红军部队极大部分皆在郊外露营,到了晚上天又作怪,雨雪纷飞,弄得大家衣服、被毯全部沾湿,不能睡觉。

红军在马塘休息1天,各人将衣服烤干,次日又上马塘梁子之大山。由山下至山上之行程约50里,山之顶点每天下午刮大风,风后就是雨雪,甚至下冰雹,地上异常潮湿。空气与夹金山一样稀薄,你想快走,则不能呼吸。慢走吗?又要受风、雨、雪、冰的袭击,真是矛盾之至!虽然我们极力解决这一矛盾,早些出发,各部队拂晓前即起床,拂晓出发,但因部队过大,后梯队仍免不了享受一点风、雨、雪、冰的味儿。有些体弱力少的人直至次日才抵达宿营地。因为不到马河坝是没有房子的,他们又只好露宿,其余部队则抵达了马河坝,在马河坝又休息了两天。沿途未见一藏民,房子也空空如也。幸好这几天还可以吃到一点藏民土司所遗留下来的残余青稞和玉蜀黍。

以后,我们由马河坝移至则格、黑水、芦花等地,那就要沿着河流左右行走。水流之急,有如瀑布,冲击波涛之声,仿佛万马奔腾,湍流之处,波浪髙至数尺,与海洋之波澜相似。因此任何地方之河流均不能徒涉。道路方面,则曲折如羊肠,路面之狭隘,只能容许一人通过,路之左右大都是危崖绝壁。人有两手尚可攀登越过,而骡马则跌死甚多,结果只剩下几个老资格的骡子,是从江西出发路上未死之余生者。

先头部队进至距马河坝前40里之则格,一切后续部队仍集中卓克基,补充粮秣,并就地休息训练4天。4天之后,除将勤务机关、卫生部留驻卓克基,向藏民宣传解释,作增进民族亲睦的工作之外,其余部队又继续向则格集中。由梭磨前进经过各地,沿途藏民不管当地的反动分子之如何胁迫,已不如前此之积极阻挠红军了。但终因白军方面曾对他们进行了不少恐吓和欺骗,当地的反动分子曾订有一个严惩藏民的条例:凡帮助红军引路者,帮助红军当通司者,或卖粮食给红军者,均处死刑;若不执行坚壁清野者,则所有牛羊、粮食等财产一律没收;如不听从其指挥同红军作战者亦作“叛逆”论。藏民在这种髙压政策之下,不得不逃避一空。在这40里行程中,雨雪泥泞,隘路难行,而且又到了绝粮的时候;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这时该地的青稞已经呈现淡黄色,勉强可以割来吃了。为了避免饿死,红军便只好割麦米煮食,一面四处派人去寻找藏民回家,以便给予一定代价。

于是指挥员、战斗员全体动员割麦。大家知道前面粮食更加困难,所以红军当局便命令各部筹备粮秣10天,并帮助一部负责抗击追敌之部队筹划粮食。此时真有“不割麦不得食”之势,除少数担任勤务之部队和伤病员之外,上自朱德总司令,下至炊事员、饲养员,都一齐动手,参加割麦的运动。每天早晨8时,各连队就集合,向指定之麦地进发,一群一群的红色战士聚集在一块,像麻雀一般,各人都自觉自动地劳动着。高兴起来就唱歌,有的唱着少年先锋队歌,有的唱着红军突围胜利歌或一、四方面军会合歌。一时歌声唱遍了田野,不知什么叫做痛苦,只有热情的快活。

在这里特别值得指出的是红军总司令朱德将军。他不仅同战斗员一样割麦和打麦子,并且割下以后从一二十里远的地方挑五六十斤回来。他还常对一般战士和工作人员说:“你们这些青年人挑不到四五十斤,唉!什么青年?”大家只好很不好意思地对着他笑。除红军的领袖毛泽东、周恩来为了要指挥部队,没有工夫参与此种劳动之外,共产党的中央书记张闻天和年已五六十之徐特立、林伯渠,也来帮忙弄麦子。红军中这种上下一致共甘苦、同患难的精神真是值得人们佩服的。这也就难怪大家在饥寒交迫和极困难当中,还能团结一致,始终保持着髙度的政治坚定和战斗情绪。

同时值得指出的是:随军工作的妇女们,如朱德夫人康克清等,不仅随着军队背着枪和行李包袱走路,同时也参加这种割麦劳动。有些知识分子出身的留学生、大学生、青年男女,到麦地去因无鞋子穿,把脚也刺破了;持棒打麥子,手掌也起了泡。这样的生活,据我看,似乎是他们中间若干人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的尝试,但从没有人表示过丝毫怨艾。

每晚停止了劳作以后,还要上政治课、识字课和开各种会议,如党的支部会、小组会等。

红军在则格、黑水、芦花进行10天割麦工作,每人筹储了10天粮食,给了藏民以相当代价,又继续向仓德、打鼓移动。由则格至打鼓行程130里,其中有一大雪山,叫做仓德梁子。该山之大,实难比拟,由山下行至山巔,约60余里。红军(这连我也在内),虽然都是跑山的“老资格”,但也不得不伸伸舌头!当天只能在上山15里之仓德宿营,总共走了不到40里。因为路滑泥泞,许多人都东倒西倒,跌得不亦乐乎,滚得一身泥浆。

次日拂晓即开始上山,下午3时大部都到了登峰造极的顶点。这一天都侥幸得很,既没有巨风,又未降雨雪,虽然气候还是与夹金山、马塘梁子一样。自然各人都得意扬扬,喜形于色。只是沿途有个别牺牲了的或被野兽噬死了的人,令人非常悼念。下山时路上泥泞而滑,而且峭如倒壁,所以连走带滚的活剧,演个不绝,然而这些战士们仍然快活地哈哈大笑。

下午5时即到达上打鼓,我们就在上、中、下打鼓布置宿营。上、中、下打鼓3个村庄,房子约有百数十家,在藏民地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村庄了。但藏民仍然由于反动分子的胁迫逃避一空。因情况和道路的障碍,红军在这里又驻了几天。因地势较髙,麦子尚未成熟,才开始含蕾,田野间还是一片青绿色。吃野芹菜、野苦麦菜、豌豆叶子,就从此开始了。每人每天只能吃3两整粒的青稞麦子,肚子里饿得确有点难受。每天各个连队轮流派出一些人去寻找野菜、野苗子,以作充饥之资料。生活虽如此艰苦,但战士们大家互相会面的时候,都露出一丝微笑,表示难兄难弟的意思。这个时候的食料,只是无盐无油的野菜,混合一点整个的青稞麦子。虽然如此忍饥受寒,却并不见可以消减红军北上抗日斗争的意志,相反的,据我亲眼所见,只有增加他们速往前线抗日救国的义愤。

大队在打鼓驻了五六天,先头部队早已到达了毛儿盖。原驻该地之胡宗南部1营,因为不肯接纳红军一致抗日的要求,并向红军进攻,以致全部被缴械。大队又继续向沙窝进发,行程100里,中间又是一个50里高的雪山,好似雪山同我们结了不解之缘。这个山却别有风味,道路很宽,可成八行纵队行进,空气亦较前此各山好些。于是大家时而唱歌,时而讲故事,时而说笑话。这种热闹空气,克服了一切天然的障碍。但因路程太长,结果当天没有能够全部达到宿营地,尚有数千人在中途露营。

因为没有粮秣,次日仍向毛儿盖移动。毛儿盖是松潘县属地,是当地藏族地区最大的一个村落,大概有三四百户人家。此地麦田很多,据说收获1年,可供该地人民3年给养。麦已告成熟,为了红军的生存,那就只好割麦子了。但此地也和黑水、芦花等处一样,居民早被国民党的欺骗宣传和当地反动分子的威吓赶跑了,红军要付割麦的代价,却老找不着人。后来在毛儿盖以西10里之卡英回来了十几个藏民,并有一通司。红军便把麦子的代价付给他们。在此次割麦后,红军除日给以外,每人补充了10天储粮,以便继续北上。因筹备粮秣和集中部队的关系,红军在毛儿盖大约驻了20余天。红军从江西出发休息了这么多时间的,算只有这一回。共产党的中央利用这个时间开了政治局的全体会议,并召集一、四方面军之最高首长参加。会议指出一、四方面军会合的意义,讨论了整个政治形势,指出民族危机日益加深,因此决定一、四两方面军必须迅速全部集中北上抗日,首先阻止日本帝国主义在北方的进逼,以武力保卫中国北方领土之完整。军队则根据共产党提出的方针,进行政治、军事的动员等等。

这个时候,雪山的行军已告一段落,同时就炒麦子作干粮,收集羊毛及各种兽皮制衣服,准备北上的草地行军。

当时追“剿”红军的各军队方面的情形是这样的:胡宗南集结了4师之众,位置于松潘地区之漳腊、龙虎关、包座等地。东面之川军已占领了整个岷江东岸,一部已占领岷江西岸之则古脑。追击之敌军刘文辉部已占领懋功,并向抚边前进。白军之周浑元、吴奇伟纵队则集结于雅州。胡宗南、刘湘等判断红军不东出四川,即北出甘、陕。但胡宗南、刘湘等没有料到红军走草地北出一着。当时情况也只允许红军冒险过草地才能达到北上目的。

红军怎样呢?整个一、四方面军,仍散驻于各地:从西康之绥靖、丹巴直到松潘,纵横约1500里。从8月初以后,则指定两个中心区集中:右路军之1军团、3军团、4军、30军、军委纵队之一部、红军大学全部,以毛儿盖为中心集中;左路军之5军团、9军团、9军、31军、33军、军委纵队一部,以卓克基为中心集中。

草地行军

8月,左、右两路军同时北上。预定计划:左路军从卓克基经上、下阿坝出草地,再向东到班佑;右路军绕过松潘从草地到班佑会合,突出甘、陕,以便达到北上抗日的目的。

草地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如果简单的比拟,同戈壁地是一个恰恰相反的东西。戈壁是没有寸草滴水,渺无边际都是沙石,干涸异常。而草地则遍野是茸密的青草;水流则不仅满坑满谷,而且漫山遍野;有些地方三四十里水深及膝,犹如泽国,水呈淤黑色。多数地方的水,绝不能作饮料之用,有时口干得要命,但见水不能喝。有些人不能忍耐喉里干涸之苦,不慎喝了含有毒质的水,立刻肚子发胀,甚至胀而至死。

大部分地区之水,内含毒素极多,不仅吃之可以致命,有时脚上被草根刺破了,被毒水一泡,就要红肿起来,被刺之伤口即溃烂。卫生部的人虽尽力设法医治,但医愈者很少,结果有些竟成残废。

地质亦殊异,面硬而下软。因为地面长满青草,草根互相联络,步行其上,仿佛踏上“浪桥”一般,如果形容起来,则与布包水豆腐相似。走路时必须小心翼翼,注视着有茸密青草的地方,才敢轻轻地踏步前进。万一不留神,踏破了有草根之地皮,则陷入泥中。地面下之泥浆,其深度很难探得到底,且质甚黏,如胶如漆。骡马陷入其中,若任其自然,则绝对爬不起来;人亦如此,一堕其中,个人亦不易挣扎起来,使你两条大腿此起彼落,结果只好求救于旁的人。我想,所谓“蜀道之难”,恐难比拟其万一。

草地里水份如此充足,实由气候所造成,因为每天一定下雨,一年360日,不管春夏秋冬,都不能变更其成规,雾气笼罩着天空,阴风惨惨,霜雪纷飞,乌烟瘴气,凄凉满目。在草地里见天固不容易,见太阳更难。

我们从毛儿盖出发,就开始下雨。离开毛儿盖北行40里即草地。是日先头梯队大约走了60里,后续梯队只走了40里,就在草地边上停止行进。这天还好,宿营地附近尚有点树木,湿透了的衣服,仍可找着一点木材烤干。从此之后,则极少看见树木。至于房屋人烟,自然更是没有。据我们的通司谈,此途是简直没有人走的。尚在游牧时代的部落藏民,每年也只能走一次,并骑着特种的马才能走的。所谓特种的马,是草地的特产,蹄子特别大,与平常之马截然不同。

离开毛儿盖的第二天,红军完全深入了草地的领域。一望无际都是草原,战士们全靠仰望着从黑云里露出微弱的阳光,才能辨别东南西北的方向。红军虽然带着几个藏民作向导,但藏民向导仍靠以往藏民走过的马脚痕迹才能走,所以深入草地内部之后,一遇到水多的地方,过去马走过的足迹淹没无踪,或者青草长得丛密的地方轻易找不出来,曾经几次找不出前进道路。往往有些地方可以越过一个小山坡取捷径前进的,但因寻不着路的痕迹,而沿着山坡绕圈子,有时可以不上山的而爬那不必要的山坡。红军在草地走路只是朝着北方走而已,没有什么固定道路,全靠自己开辟自己前进的道路。所以红军北上抗日先遣支队也就是草地的开路先锋。

因为迷失方向和道路的关系,这一天的行军,总共才走了七八十里路,但到停止宿营时已经傍晚了。晚上下大雨,战士们全部未能睡觉,甚至连开水也不能烧来吃。红军遭遇的困难虽然如此之多,但战士们的战斗情绪和勇气仍然是异常高涨的,所以深夜红军修械工厂被当地反动分子率领骑兵来夜袭时,红军本队尚未动手,而修械厂的掩护队就把来袭之骑兵立即击退了。第三天仍继续从驻地向后河方面前进。

在草地里,不仅道路难走,而且衣食也遇到了巨大的困难。衣服方面:我们由江西出发时发了两套衣服,到贵州遵义补发了一套,到此时已快到10个月了。所以有完整衣服穿的人很少。气候奇寒,有些人穿着各种野兽皮,如羊皮、虎皮、驼皮、狗皮,真是五光十色;还有些人则将羊毛放入布的毡子里,随便搂在身上;还有不少的人既无军帽,又无斗笠、雨伞,让风吹雨打太阳晒,完全成了“秃头军”。以这样恶劣的物质条件,还要每天備受风雨雪的袭击。日里行军已经冷得口黑脸黑,走了七八十里,到达宿营地时,各人只能找一点草叶子垫着屁股,坐在湿透了的草地上。因为白天行军的疲劳,自然而然地会打起瞌睡,那只好两人或三人背靠背地睡着,不管谁一动弹就一齐惊醒。有些人由于肉体的疲劳,倒在地上睡着了,衣服全部湿透了,半夜狂风挟着雪花吹来,冷到寒风刺骨惊醒来时,找柴不到,青草亦没有,就算有点柴草也燃烧不着,有什么方法不战栗发抖呢?血脉一停那就一命呜呼!同队的人看见了,虽然非常痛悼,但并不表示悲观失望,反异口同声地说:“同志,你已经为独立、自由、幸福的中国而尽了最后一口气。”旁边的人插上一句:“不要紧,你的任务我们来完成!”“我们为中国的独立、解放流最后一滴血!”在这种困难万状的情况下,红色的战士们还依旧有这种不顾死活的斗争气概,确实难能可贵!

威胁着我们的,尚有饥饿的煎迫。每天下午到宿营地之前,虽然命令每人拾一点小树枝和干草根,但这尺柴寸草,只能烧一点开水,哪怕你有米,也没有法煮饭。各人背着几斤炒熟了的青稞麦子或青稞粉。每天下午经过雨水淋洗,青稞粉成了粢团,结成一块,炒青稞自然更坏,被水洇了软纽纽好像橡皮胶一样。有粉的还好,可以将每人得之一茶盅开水糊起来吃。没有粉而吃青稞的人,牙齿弄疲,也吃不下4两。夜里又不能睡觉,第二天还要走七八十里路。每天拂晓出发前,连开水也喝不成,主要是无柴之故。每人喝一点能喝而不致送命的冰水和随便吃一点青稞麦或青稞粉,还是咬紧牙关,伸开两腿,大踏步地向前走。

有时倒起霉来,路上跌你一跤,把背着的青稞粉或青稞麦子掉到有颜色的毒水里,不吃它吗?肚子里又要造反。吃它吗?就算不送你的命,肚子里也要发胀发痛,痛得你叫娘叫爹。还有更倒霉的,跌跤时被草根将背粮袋子刺破,全部食粮,倒泻于污水或污泥之中,那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如果发生这种“惨剧”,以后怎么办呢?那就只好伸出两手,向着旁人叫出:“同志,阶级友爱唷!”因为战士都懂得有苦共吃,有难同当,阶级同情互相友爱的道理,早就深入了他们的脑中。于是大家一齐答应:“好啊!”每人自动地分给他一点,问题又不难解决了。

物质条件虽然是这样困难,但长征的英雄们,包括妇女、老头和文学家在内,精神上都非常愉快。

紅军中之妇女确有“巾帼英雄”之气概。我想人们一定会这样想:“当然咧,她们是劳苦惯了的。”但其实不然,虽然她们当中多数是劳作惯了的劳动妇女,可是她们当中,亦有比较富裕家庭出身的享受过小姐姑娘生活的人,亦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和到过外国留学的留学生,并且在10年前就是社会上有声有色的政治活动家,例如邓颖超就是。在进入草地的第3天过后河的时节,邓颖超正在患病。因河阔约10丈,深达3尺,所以部队都停滞于河边,邓坐的担架自然也停于密集队伍之中。有不少中下级军官都去看她。她便喘息地向围着她的军官们问:“河水深到什么程度?”于是中下级军官都异口同声地答她:“不要紧,没有关系。”她仍很关心地对战士们说:“同志们!大家手牵着手过才好呀,不要沾湿了衣服呀,这是过草地最后的困难了。”战士们听到她的话莫不鼓舞,而提髙渡河的勇气。

其次说到蔡畅,红军中都呼她“大姐”。她曾在广东、两湖等地致力过妇女解放运动,曾留学法国多年。她穿着戎装麻鞋,腰佩着手枪,站立于队伍之中,若不熟悉她的容貌者,当不知其为一女子也。因为她法文很好,又善于歌唱,因此所有队伍都在河岸集结等候着过河之际,战士都一齐叫起来:“欢迎大姐唱法国《马赛曲》!”于是她就笑嘻嘻地站起来对战士们说:“好,不要闹,我唱罢。”此时嘈杂的呼声严静了,她即用法语唱《马赛曲》。虽然我不懂法文,但听她音韵的抑扬,歌声的慷慨,确足以鼓励士气。战士们虽然饥寒交迫和跋涉困难,在寂静中闻歌起舞,不但减少了疲劳和寂寞,而且越发精神抖擞,振作起为国为民的勇气来。

再次说到劳动界出身的妇女,给我以最深刻印象的莫如朱德总司令的夫人康克清。据说她是江西泰和的一个农家女子。她与朱德将军结婚已7年了,结婚时她是一字也不认得的。但后来在1933年曾毕业于红军学校和红军大学。在江西反对白军一、二、三、四次“围剿”红军时,她差不多无役不与。她现任红军总司令部直属队的政治委员,在各个战线上都出入枪林弹雨之中。长征中她不仅背着手枪、皮包、军用地图、粮食等物,并且还背着自己的包袱毯子。她身体的雄健,吃苦的精神,堪称军中女杰。在后河岸边我曾亲见她将自己背着的皮包按于膝上,亲自拟写直属队渡河程序的命令。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在几年时间,军事上文化上达到这样的程度,不得不使人们感觉到共产党教育方法的惊人。假如拿一般过奢侈生活的太太们和搽脂涂粉的小姐们,与红军中的女英雄比较起来,那不知相差若干里数!若果中国的女同胞们,都能效法红军中的女英雄,那么在救国战线上,一定会成为不可轻侮的力量。

还有曾任福建长汀县委书记领导一县党、政、群众工作之李坚贞。她是广东东江的一个农妇,参与共产党的工作约有10年之久,在江西扩大红军运动中,曾获得荣誉奖励。她在长征中任总卫生部干部休养连的指导员。此外尚有许多女医生及无线电的女报务员,都与一般战士共同甘苦,行起军来疾走如飞。他们从来不甘落人后,都随着队伍渡过后河。“巾帼英雄”的气概,真令人钦佩不已。

其次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红军中的几位老人,他们老当益壮的精神真使人感动而起敬。比如像徐特立年近60,头发斑白,牙齿也脱落了。他是中国中央工农民主政府的委员兼教育部副部长。他在红军中担任红军大学的政治教授,在雪山草地异常艰苦条件之下,尚继续讲课。他的生活一如士兵,在长征中很少骑马。过草地时,他自牵着一条小驴子,驴子背上不少包袱毯子。在后河边上,毛泽东问他:“老同志为什么不骑驴呢?”“我的驴背了三个有病的学生的包袱毯子,我们走不要紧。”徐特立这样答覆毛泽东。因为物质条件的困难,徐特立自己拾得一块破红布自己缝成裤子穿着,身穿一烂破皮袍,手持一根木杖,肩膀上还有8斤炒麦子干粮。常常听到他向一般军官问:“今天是否有仗打?没有封锁线吗?”他看见因病落后的人,他一定停住脚步用湖南口音说:“同志!努力跟上呀!快到宿营地了。”战士们闻得老人家的慈爱声音,都莫不兴奋起来。

又如常常同我一块走路、不断讲故事给我听的林祖涵。他也是须发斑白的年近50的老人家。他与孙中山先生过从多年,他在日本留学时即加入同盟会。1925年到1927年革命时代,他曾任国民革命军第6军党代表,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1928年,他到苏联留学。1932年回国到中国红军中服务。红军在江西时,他任中央工农民主政府财政部长。长征中他任远征军的供给责任;一切给养、服装均由他策划。在行军途中,他带着很深的近视眼镜,肩上背一袋麦子,不管黑夜和白天总是看见他左手提着一个马灯,右手执一根手杖。在后河岸边,他与我们讲辛亥革命的故事,数千饥寒交迫等待渡河的战士围着这位老人凝神地倾听着,直到渡河为止。

尚有董必武及谢觉哉两位50岁左右的老人。董必武早年曾加入同盟会,参加过辛亥革命。谢觉哉是湖南教育界的名人。长征中,这两个老人都担任红军政治工作,长途登山越岭,渡涉河流,始终保持他们老当益壮的风度。共产党中男女老幼都有始有终、艰苦彻底来为他们的主义和人民事业而上下一致的奋斗精神,确实是值得人们仿效和钦敬的。这也难怪国内外许多报章杂志等对共产党人的艰苦奋斗精神表示敬佩。我在陕西北部时曾亲自听过东北军之被俘军官对红军中之妇女、儿童及老人表示惊叹和佩服,并说出如下的话:“你们真是有主义的呀!假如你们没有一个固定的为国为民的目标,为什么这些老头儿、小孩子、妇女们跟你们跑两万多里?难道徐特立、林祖涵先生、邓颖超、蔡畅等女士都是为了没有饭吃才来的吗?”这证明共产党倡言的抗日救国主张及艰苦奋斗精神,的确吸引和影响了不少有为青年对它的同情,以至自觉地投人共产党营垒。

再来说一说在草地行军中的文学家。

我们在草地渡了后河之后,走约10里,当天晚上在潮湿的草地上露营。所有队伍都集中在一块儿,怪热闹的。一二十人为一集团,围着一堆半死不活的火。因为烧的都是一些湿草根,实在无法燃烧起来,一时在草野的人丛中冒起了浓浓的黑烟。围着火堆的战士们,都被烟薰得两泪交流,但受寒冷的逼迫,又不得不忍耐着。等待湿草根燃烧完了之后,战士们仍然围着燃烧过了的灰烬,表示依依不舍,此时浓烟自然也消散了。于是各人就取出自己背着的炒麦子,大嚼而特嚼起来。有些不吃麦子的,或者因为嚼到牙齿疲倦而停止了的,就开始娱乐活动。娱乐的方法是:讲笑话、谈故事、唱歌。草原遍野都是人,你来我往,一時提琴、口琴,抑扬的音乐声、歌唱声,哈哈的笑声,的确使战士们一切的疲劳饥饿的感觉都消失了。这一晚上我个人亦是感觉最快乐的一夜了。因为我的同伴拾得了一大捆湿草根,一直烧到天亮,并且用茶盅放在火堆中烧了一盅开水,喝得满舒服。时将夜半,别人的火都熄灭了,战士们为了取暖,都纷纷向我这里集中。于是越聚越众,甚至红军中的最髙领袖毛泽东、彭德怀都来了。他们两人都穿着士兵一样的衣服,将手提着的包袱垫于地上便坐下了。彭德怀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同志!我请毛主席同你们讲故事好吗?”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掌声一响,就招致了一位国内闻名的文学家来了。这位文学家是创造社称为三杰之一的成仿吾。这位文学家的著作和翻译的文章,过去虽然看过,但从未会晤过他本人。当我看见他时与我平时所想象的,完全是两样。平常我想这些文学家,定是文质彬彬,潇洒自若的。然而他却穿着一套兵士一样的军衣,束着皮带,背着干粮袋,还持着一只手杖,仿佛一个普通兵士。他在红军大学当政治教员,如没有人说出他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文学家。在火堆周围文武双全,人才济济,大家嘈杂了一回,这位文学家也将他手上带来的一幅油布,垫于地上坐下了。毛泽东即开始讲他几年来红军作战的经验。在他的谈吐之间,没有一点骄傲之气,言语是很通俗的,与普通士兵一样,态度却异常沉毅,完全是一个大政治家和军事家的风度。毛泽东讲完之后,他继续说:“我们请成仿吾同志讲讲他留学的故事罢!”成仿吾也毫不推辞,就讲他留学日本以后又留学德国的经过,怎样学习创作文学、小说、诗歌等。据说他原本是学机械工程的,后以学无所用,而转入文艺,而走上了革命道路。于是我们都不觉什么疲倦寒冷,很快就度过了静寂的深宵。我想假若一个人在这渺无旁际、荒郊的草原上,过那静寂的深宵,寒风飒飒,真会使我不寒而栗。虽然物质气候使红军受到肉体上的痛苦,但他们的精神却是愉快的。

在这里使我发生对于红军的人才无限的羡慕和敬仰,同时我感到过去在报上看到的,说:“共产党欺骗无知之众”、“排挤和杀戮知识分子”,与事实显然完全是两样。在红军队伍中不仅有文学家、军事专门家、政治家,同时还有许多留学德、法各国的工程师、化学师。共产党不但没有排挤这些人才,相反的,特别优待他们。试问:若果共产党是靠欺骗的话,怎样能使这些有才有智四海闻名的文学家,随着红军过这样奔波劳碌、艰苦困难的生活?难道成仿吾他们都是盲从的吗?我想绝对不是的。他们的确自动自觉地舍弃了他们富裕的潇洒的生活。他们的革命人生观是确定了的,他们是看清楚了中华民族解放独立的前途的。总之,他们这些人对于人类解放的革命事业,是抱定了宗旨的,有一定主义的。不然他们为什么受尽了这许多风波,仍是百折不回?我想红军在异常困难条件之下,仍然团结一致,并且继续存在和滋长,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草地生活已经3天了,战士们大家想到7天草地生活的征途,已快度过一半了。过了后河之后,战士们知道又是在草原的山坡上露营,他们感觉到在草地行军白天走路都没有什么,最辛苦的却是晚上,既不能安然睡觉,又连寒风冷雨都无处隐避,战士们就不约而同地发明了如何抵御风雨的方法。他们的方法就是以班为单位,每班挖掘一个土洞,像散兵壕沟一样,把包毯子的油布垫在土洞里地下,用另一油布或被单盖于洞之上面,战士们坐于壕沟里。因壕沟掘了数尺深,地已不如草地面上那样湿,油布或毯子在上面一盖,既可御风又能御雨,人坐其中虽然没有睡到房子那样舒服,但比较坐在草地上让风雨吹洒,真有说不尽的好处。而且发现敌人骑兵来袭击时,避风雪的壕沟就是已成的临时防御工事,可说一举两得。俗话说,“事在人为”,我想一点也不差。红军遇到了这样的困难,战士们却自行解决了。战士们发明了避风御雨方法之后,大概各人都坐着睡了一觉,第二天行军特别有劲。

从毛儿盖出动时,右路军曾派了一个部队作为左侧翼的掩护。该部直接从松潘附近出草地,第4天在色箕坝又与我们会合了。色箕坝是松潘通班佑的大道。大道两旁都有一望数十里平坦的草地。此处有一河流,据说是松潘河的上游,河水不深,可以徒涉。我们侥幸得很,河之两岸还有不少矮短的树木,红军晚上宿营于河滩上,烧茶煮饭的柴火完全解决了,晚上就利用小树枝作帐篷以避风雨。

草地行军,虽然只有7天的时间,但是饥寒交迫,困难万状,饿、冻、病死之人,日有所见。然而战士们精神上仍然是很快活的。由于草地行军队形比较集结,在行军途中一闻得休息号音,各人就地坐下,歌声四起,先头唱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后面闻得先头之连队唱,他们也一二三,唱起来了:“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最使人莫明其妙的,是在路上走着,大家都有气无力了,但还是你唱我和地唱革命歌曲。休息如不唱歌的话,连长就下口令“刷枪”,如果没有布的话,各人用自己的衣服来刷;或者连长下一个口令要战士们学习“瞄准”。他们简直没有烦恼和忧愁。

道上肚子饥饿了大家都用手去抓炒麦子吃,或抓粉吃。有些人吃炒麦子弄得一嘴乌黑,变成黑胡子;吃粉的呢,那就是白胡子;有的用手去弄火烤火,特别是炊事员,涂得一脸黑痕,仿佛像京戏中黑头的面谱。再加上7天7晚没有洗脸,有时遇到有水的地方,但大家都没有洗脸的面巾,那有什么法子不弄成这个样子呢?

足足走了7天才到达班佑。最后这一天天气倒不坏,不但不下雨,反露出一点阳光。倘若以平常人来论,经过整整7天草地行军,6个晚上未曾睡过好觉,受过这番饥寒交迫的磨折,其精神身体都疲惫到不能支持了。然而红色的战士们,还是英气勃勃,天真烂漫地、且唱且笑地大踏步前进。他们闻得先遣部队传来了捷报说:在班佑胡宗南派来迎击和堵截之部队已被解决,并通知巴西和阿西有充分的房子给整个部队宿营,同时麦子亦已成熟,可以补充粮食。你想经过7天饥饿和在水草地上露营的战士们,闻得上述的捷报,有什么方法使他们不狂跳起来?胜利捷报轮流向后传递,一时传遍了整个部队,于是由头至尾整个阵容,都起了一种耸动,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战士们更抖擞起精神来了。行进的速度无疑义的增加,恨不得一刻跑到班佑。结果30里行程只花了两个半钟头就跑到了。快接近班佑的时候,一时部队中议论纷纷,有人说:“同志,快到了,住洋房子啊。”别的人像生气似的说:“他妈的,有麦子吃就好了,什么洋房子?”旁的人又插上一句:“这次未拖死,到北方打败了日本,不怕没有洋房子住。”时而你催我叫,“前面快走呀”、“快走”之声叫个不绝。还有些连队唱着:“同志们快快起来拿着枪,我们是人民的武装,要挣脱帝国主义的束缚,要创造民主的共和邦!”战士们看见先头部队在班佑造好的防御骑兵的工事,于是又高声如雷地唱起打骑兵的歌来:“敌人骑兵不要怕,目标又大又好打,排子枪快放瞄准他……。”到了班佑休息了5分钟,再向右走10里是巴西,向北走是亚巴郎寺,仍是草地。班佑总共有10几个蒙古包式的牛屎房子,藏民均被当地的反动分子胁迫逃跑一空了。房内既无家具,又无床铺,除几堆牛屎之外,一无所有。红军在那里休息的时候,左侧山上尚看见数百当地反动分子指挥之骑兵运动,但因我方队伍过大,他们既不敢下来扰乱,又不敢开枪射击。巴西进口处,胡宗南部在两旁髙山均筑有强固碉堡,但这些碉堡的敌军已被击溃,因此碉堡上的旗帜显然改变了颜色。至傍晚前红军全部安全地进了巴西。

巴西向南走到漳腊、松潘120里,向东走到包座120里。该地房屋全以木料造成,屋顶亦盖以木板,民房约有100余栋。有一庄皇伟大之喇嘛寺,仿佛像上海跑马厅附近之卡尔登电影院,军委纵队之干部团全部宿营其中而有余。内部粉饰红色漆,雕刻则贴上金箔,中央坐着一个数丈高大之佛像。最引人们注意的,算是大佛像左右两旁,有两个男女裸体站着拥抱性交的佛像,据通司说这是“欢喜佛”。许多人为好奇心的驱使,都去参观过。

该地藏民虽然因为受了欺骗宣传而进行了坚壁清野,逃跑一空,但田野间尚有萝卜、胡豆,麦子亦已告成熟。因此,不管怎样苦,此地已算是我们进入川北、西康藏民地域后的“世外桃源”了。

虽然仍然没有盐和油,可是以萝卜、胡豆与野菜、青草比较起来,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何况还有炒麦子吃呢?

在中国史地学者尚未发现的地方,或者探险家也未到过的草地,严格说来,在中国地图上尚未注明的地方,原始人类部落居住的地方,数万北上抗日的红军,以冒险的决心,作出惊奇的行动,渡过了草地,打破了历史的纪录。这样惊天动地的创举,假如红军没有钢铁一般的政治坚定性,没有顽强不屈不挠的战斗意志,万众一心的团结精神,怎样敢进行这种冒险的尝试!

不错,当时的情况也只有两条道路可走,或者被困于雪山草地之藏民部落地区而饿死,或者冒险而过草地力求达到北上目的。前者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后者虽然有死里求生的危险,但冒险过了草地,政治上军事上都可获得出路,在全国人民面前证明红军主张抗日救国的真诚:自己不顾一切牺牲和困难,历两万五千里之长征而北上抗日。“剿共”多年的胡宗南,待他发觉红军经过草地绕过松潘、漳腊、包座而突破班佑、巴西之碉堡时,也不得不表示束手无策;集中于松潘、漳腊、包座数师之众,以迎击红军之姿势,布置得水泄不通,可惜这些布置都为徒劳而无功,“迎头堵截”,变为“落伍收容”。红军从此获得北出甘肃先机之利,由被动转为主动了。关于今后行动准备放到第三段再来叙述,草地行军就在这里结束罢。

雪山栈道的行军

右路军到达了班佑、巴西、阿西以后,左路军亦到上、中、下阿坝。右路军停于阿西、巴西、潘州城一带补充粮秣,恢复体力,实行北上抗日的政治动员,并准备抵御从松潘、包座、漳腊出击之白军。果不出红军所料,到巴西5天之后,胡宗南即令49师伍诚仁部由包座出来,实行突击。可是在包座河边,即被红军击溃,几至全部消灭,师长伍诚仁,也受重伤。这一捷报飞来,更加使红军战士们,坚信自己是无敌不破、无坚不摧、无所畏惧、神圣不可侵犯的军队。

右路军在巴西、阿西、潘州城一带休息的结果,每天有萝卜、胡豆、炒麦子吃饱,体力自然比吃野菜青草好得多。褴褛肮脏的衣服亦已洗涤干净了,头发也剃光了,像大花面黑头的脸也洗刷干净,而恢复了本来面目。并且每人都炒好了几斤麦子作干粮,用烂布羊毛造好一双草鞋,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等待左路军的到来会合。

等了快到10天而左路军仍未赶上来,继续等待左路军,又恐失却了北出的时机,乃毅然临时组织北上先遣支队,由红军最高首领毛泽东、彭德怀率领1、3军团及军委纵队先行北上,令左路军继续随先遣队北出甘肃。

中国共产党中央领导着红军北上先遣司令部直接率领之北上先遣支队,于9月从巴西、阿西开始移动,溯包座河上游向东北方向行进。

现在说明当日行军情形。这日晚上12时从巴西及其附近出发。该晚月既不朗,星亦无光,黑云密布了天空,同时当时情况又不允许我们点火把,在荆棘丛中,水泥潭里,由巴西到阿西20里路,足足摸索了6个钟头,直到次日拂晓才到达阿西。在阿西集合之后,又立刻准备继续行进,目的是要迅速通过卡冈寺之敌军封锁线。当部队接近卡冈寺堡垒线时,白军的飞机又来轰炸,但部队仍不顾一切继續行进。这一天部队完全没有吃到饭,甚至连开水也未喝到一点,肚子里不消说饿得造反,但还要咬紧牙关,上了两个二三十里高的大山。虽然第一个山上,尚有积雪,但与已往之夹金山和马塘梁子比较起来,则等于丘陵与泰山之别,无法比拟。

由于迅速坚决果敢的结果,红军竟在敌军堡垒火力之下、空军威胁当中通过了封锁线。这天走了大概有80里,就遇到一个渺无人烟的小村庄。因为我们到来之前,当地的反动分子便胁迫藏民离开了村庄。红军在这个村庄里布置宿营,但进入房子未到10分钟,敌人飞机又飞翔于天空作怪,弄得饿了1天、走了80里路的红军坐卧不安。为避免飞机发现烟火目标,连开水也不敢烧来喝。各人都处在疲惫、饥饿、口渴三面夹攻之中,还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飞机炸弹的光顾。此情此境,确有点使人难堪!傍晚,烧点开水调一点青稞麦粉吃,或泡炒麦子吃了之后,大家都希望好好睡一觉,恢复日间行军的疲劳。然而天不从人愿,一到夜里大雨滂沱,大部分露营的人,不仅睡觉未成,连一套破衣,一床烂被还被雨淋洗,湿个彻底。假如上天是人的话,那么,红色战士们非与之拼命不可。

次晨6时又继续移动,当天宿营目的地是俄界。由驻地到俄界约80里,离开驻地之小村庄到包座河边约10里,以后则沿着包座河而走。雨后路上异常难行,泥泞而滑。有半数行程是极狭隘的小道,左边是危崖绝壁,右边是湍流甚急之包座河,行进非常迟缓,犹如乌龟的速度。走到半途,包座河里的水,忽然澎涨起来,不仅将路面淹没,而且路面水深数尺,根本不能行走,但时间已经不早而快近傍晚了。不走吗?又不知明天水势如何;假如后有追敌赶上又怎样办?在这极错综的矛盾之下,只好想尽一切方法走!于是能游泳的人沿着河岸路面连走带泳浮过去,有些则在危崖上冒险攀登,在草丛中挣扎,披荆斩棘,除后卫部队之外,绝大部分都过了这一障碍。先头梯队到达俄界时,已经下午6时了,直到晚上12时还是五个一群十个一队的陆续向俄界集中。幸而俄界之藏民虽然受着反动宣传,坚壁清野,消极逃跑,但并未作顽强反抗,否则落伍人员不知要牺牲多少。然而在水上游泳没有气力作最后挣扎而没顶湮毙者有之,在危崖上攀登因失手堕入河流,而随水漂流去见水神者,亦不乏人。侥幸未遭危险者,亦不得不伸长舌头而叹:“险哉斯地!”

倘若相信迷信的话,不是“皇天庇佑”,就是“上帝赐福”。次晨河水不但未髙涨而竟降落下去了,让后卫部队安全到达了俄界集中。因为过分疲劳,部队需要休息,沾湿了的衣裳亦非烤干不行,所以决定在俄界休息两天,以便向干部解释中央单独率1、3军团和军委纵队先行北上的意旨,另一方面则改编战斗部署。当时据说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召集了紧急会议,并邀请各军团首长出席参加。该会主要议程是讨论:北上先遣队的任务和到达甘南后的方针;在政治上进行百倍的动员,坚固的团结部队,爱惜干部;在战略战术上要加倍小心,行动要迅速敏捷,来迎接左路军继续北上。这一会议获得了绝对的一致。这一决定都向全军人员宣布和解释。

休息两天之后,沿白龙河向莫牙寺前进。俄界到莫牙寺行程约125里,所谓栈道的庐山真面目,就开始行见面礼了。战士们闻得走栈道,有些莫明其妙,各人充满惊奇的心情。红军中固然有不少的人在书报里杂志上看过栈道的照片,不待说尝过栈道滋味的人尚没有。于是由惊奇变为喜悦,急于看栈道开开眼界为快。

怎知道我们所走的栈道是另有滋味的!原来栈道是在河流面上,危崖的山边,借用崖下之力,以木桩钉于人工打好了的石孔,面上铺以木板,仿佛像桥一般,人们即由上面来往。这有什么出奇?所谓另有滋味者,栈道许多地方改变了原形。红军来到之先,反动分子早就欺骗和胁迫少数藏民在中途某些段落,把上面的木板扔下水里,或者把木桩拔掉。你想遭遇着这种情况,除孙悟空之外,有什么方法可以通过?必须修理,但哪里来的木材?队伍不得已就地停下,然后将栈道被破坏的情况一个一个向后传达,传到有木料的地方,又要将树木砍下,再一个一个向前将木料传递。但这样庞大的部队,队形行进成一路纵队,结果拖至几十里长,口头命令的传达,有时遇到一个打瞌睡的同志,他信口开河,传个牛头不对马嘴。想派人回转后面找木料吗?害死人的栈道只允许一个人通过。前后一传至少非经过数小时以上不可,何况有时还要传两三遍才有效力呢!不独此也,还有被当地反动分子胁迫之藏民在栈道对面山林里放冷枪,在栈道这边山上滚石头,在转瞬之间,有死神临头的危险:这里就可以联想到我们所过的栈道,与书报上杂志里所看见的,截然是两个东西。

其次说到白龙河的情形:水流湍急有如西康之大小金川;波涛之声,响如雷电;两岸均是悬崖峭壁;河的面积,阔的地方,有数丈以至数十丈,狭的地方不及一丈,不管人马堕于其中均无挽救的可能。栈道往往离开水面一二十丈高,偶一俯视河面,使你毛骨悚然。患神经衰弱症的人,简直不敢左右盼望,就是体质坚强的人,行走其中,亦必提心吊胆,谁也不敢在这里称英雄好汉。至于个别胆小的妇女,一方面咬紧牙关,镇压自己两腿发抖,另一方面则不得不求救于男子的扶助。虽然行程如此艰难险恶,但战士们并不忧愁,仍然精神抖擞,意气昂扬。

向莫牙寺进发这一天,大概总共走了不到50里路。一天到晚不仅没有饭可吃,连茶水也喝不着,口渴时只好喝点冷水,肚饿则吃点炒麦子以充饥。至半途露营一个整夜,次晨再继续向莫牙寺前进。道路的崎岖,栈道的危险,一如上述。不过多了4座横过白龙河的大木桥,桥长约二三丈,假如这4座桥都被破坏,那就有翼有难飞了。

为什么当地的反动分子不将所有桥梁破坏呢?他不破坏桥梁亦有他自己的“战略”眼光。他的目的一方面让红军通过,以免红军长期停留在他的管辖地;另一方面则稍破坏一些栈道,增加红军进行时的困难,使队伍不能连贯地行进,必然时断时继,于是零散掉队落伍者必增。在这种情形之下,当地的反动分子便于捉杀落伍人员,而且可以收缴一点枪支。

我们快接近莫牙寺的时候,大概距离莫牙寺约15里的地方,当地的反动分子胁迫藏民在白龙河对岸山上,用排枪侧射在行进中的队伍,虽然火力点不很广阔,但这一天被反动分子射击命中而受伤,或当时被击毙,或掉队落伍而被杀死者,亦不下百数十人。整个队伍从下午4时起,直到当晚11时止,才陆续到达莫牙寺。

莫牙寺是一所很不错的喇嘛寺,据说有喇嘛四五百,但军队则可以驻六七千人之众。寺内陈设异常雅洁,每间喇嘛宿舍门前都有一个小花园,种植一些红白菊花、向陽、牵牛、葡萄等。我们到时,正当菊花盛开的时节,景色确不坏。厨房、厕所亦非常洁净,比诸普通藏民住的房舍固胜数倍,就比诸中国内地老百姓之房舍,也优胜得多。为了收容落伍人员和恢复疲劳,除先头部队之1军团外,其余均在莫牙寺休息一天。

莫牙寺到瓦藏寺约50里,仍沿白龙河右岸向东方走。这天天气很佳,有暖和的太阳,温和的秋风。同时栈道部分亦较短,大部靠山崖岸走。埋伏对岸以枪侧射我军的反动分子亦较前两天少,所以死伤就不如昨天。大路上行进亦较快,若以我们平常走路经验说,照理50里路走五个半钟头就可以到达宿营地,但事实和我们的愿望相反。为什么?因为瓦藏寺是在白龙河左岸,右岸往左岸的桥梁大部已烧毁了,只剩下一座残废不堪的桥。该桥长约5丈,桥之两端都是两岸撑出之木头驳上的,并用长木伸到桥之中部以绳索击于桥上吊起来的,桥身好像航行于狂涛中之船一样浮动。人不能鱼贯而过,只许一个一个人通过,部队虽在下午3时到了桥头,看见瓦藏寺仅隔一水,可是桥故意为难,因此队伍一直过到晚上12时,尚未过完。战士们看见宿营地而不能进去,感觉比走二三十里路还要着急!

瓦藏寺大概是一个新建筑不久的喇嘛寺,寺内陈设远不及莫牙寺美好,喇嘛住的房舍,也没有莫牙寺的优雅精致。不过更深夜静之时,经过整天跋涉的疲劳,大家都急于喝点开水后睡觉了,谁还有余闲的心情去鉴赏景物呢?

次晨6时由瓦藏寺出发,溯白龙河而上约走10里,上一个10里路的小高山,以后即离开了白龙河而向东北走。栈道、白龙河从此告别了,然而山谷深耸,并不减于栈道之难行。我们沿深山幽谷走约30里,又上一山,高约30里。山脚至半山都是丛密的林木,快到山顶就是光山,一根树木也没有,大概是因山髙气候酷寒的关系。山的背面也是在半山上才有树木。山上野兽很多,我们看见好几个被野兽噬死的尸首,血肉模糊。人们看见此种惨状,稍有力量挣扎的也就拼命赶上,谁也不敢落伍。这天所走的路程约百里,傍晚到达一个小村庄,村名据通司说是“格法”。该村约有民房20余栋,但在国民党军队及当地反动分子威胁欺骗和坚壁清野的政策之下,居民都离开了村庄,房内一无所有。我们在房子四周拾得一点萝卜的叶子和麥子煮熟吃了就睡觉。因为大家都知道快要离开雪山草地了,并很快能进入北方抗日的新阵地,所以疲劳被兴奋喜悦所克服了。次日拂晓又以腊子口为目标继续向北行进。据说那天晚上离我们两天路程的前哨部队,与腊子口堵截之敌接触了一天一晚,敌军鲁大昌部据险死守,顽强抗拒,我们冲锋数次均未得手。红军中各领袖闻得当时战况大概都有点着急,因为假使腊子口不能打开的话,那么劳师远征北上抗日的志愿不消说不能达到,且有被困于荒山野岭、束手待毙的危险。所以这一天我们后续各部队,都磨拳擦掌拟迅速赶上前哨部队,以便增加兵力而突破最后难关,但天气地形都不让我们这样做。

从格法出发走不到10里,就要上一个20里高的大山。下山时忽降大雨,路滑泥泞,大家都要连走带爬地走。走不上10里又要上山。该山根本就没有所谓道路,只随着先头部队走过的足迹前进。浓雾和雨又笼罩着全山,山之高大无可测量。进入山林不到10里,天已如漆黑,既无路又无火光,一个跟随一个,像瞎子一样牵着走。扛无线电台及挑伙食担子的同志,跌得一塌糊涂。连队与连队之间常常失却了联络,前面一发生障碍,后面就跟不上。自然一失联络,方向也就迷失,于是乱摸乱找,满山谷都是人。这里叫“司令部在哪里?”那里叫“电话队在哪里?”“无线电队在哪里?”“工兵营在哪里?”“炮兵团在哪里?”四面号音也吹个不休,你问我答,闹了好久。司令部大概看见这里情形无法行进了,以军号下了一道命令,命令各部就地停止行进。各人闻得停止行进号音之后,便就地找根树木靠着坐下。坐到天亮,张开眼睛一看,明明同队的人就在自己旁边,相隔不到咫尺,但坐了一晚却不知所在,大家回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晚上真是恐怖的一夜。饥饿寒冷,尝尽辛酸的味道;在森林丛中的大山上,满途荆棘,既怕毒蛇猛兽的来临,又怕当地的反动分子来袭击;更深夜静时,因队上马匹没有拴好,真不识相,他们还要寻求快乐,打起架来,叽叽之声叫得怪难受,而疑为虎狼来吃马了。大家都有点心惊胆跳,真是度夜如年,盼望上天的破晓。

天刚破晓,各人又背起了行装,继续向腊子口前进。大概走了30里路,就遇着一个将近10家的村庄。这村庄的藏民不消说是早已被当地的反动分子强迫逃匿净尽。司令部命令休息半小时烧开水。正在休息之际,前方传来了捷报,说腊子口已被占领,我军继续追击中,令后方部队迅速跟上。战士们结果连开水也不顾再喝。军号一响,战士们充满了胜利和喜悦的情绪,重整了自己的阵容,按照原来行军序列,连走带跑地继续行进。大概走了50里的样子,就到了腊子口附近。距腊子口五六里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一些战后的残迹。沿途树木差不多每株都无完肤,不是枪伤,就是被炸弹炸得断枝落叶,青青的绿草全被踏残了。敌我对峙的临时野战工事,在工事周围英勇牺牲的战士,这一切一切,都使人们看出是经过残酷的肉搏战斗的场所。

现在再简单地叙述腊子口的形势。我方向腊子口前进的左翼是倒壁一般的石山,约500米高,深密的树木实在无法攀登;右翼是绝壁的石山,除了飞鸟能至其绝顶之外,走兽也无法爬上去;中间横贯一河流,我们是沿河左岸行进。腊子口的隘口只有1丈多阔,进入隘口就要越过两根木头做的约1丈长之木桥。口里有堡垒数座,机关枪以交叉火力对着隘口。敌之右翼山上半腰布置了1连守兵,专以手榴弹拋掷于隘口。若果以贵州遵义之娄山关、乌江天险,或云南威信之两河隘来与之比拟的话,实不及其万一。隘口周围50米仅是未爆炸之手榴弹就有一两百个。树木则被炸成残灰。据当时战斗之直接指挥者1军团军团长和2师师长说,他们攻了一天一晚未得手,后来夜半2师师长亲率了17个英雄,带着绳索一个一个从我军左翼山下利用树木按级交替吊上去,然后迂回到敌军之右翼山上守兵之据点以手榴弹进行急袭,炸弹声一响,守兵即相继败走。敌军看见隘口据点守兵败下来,堡垒内之官兵恐被包围亦随之撤退,红军即乘胜占领腊子口。像这样的天险要隘,如红军没有天才的指挥者和不惜生命的英雄,那么腊子口是无法攻克的。红军每遇战斗的难关,胜负生死的关头,就涌出无数自觉的英雄,愿把自己生命去换取胜利的果实。这是红军特有的长处,与旧军队靠奖钱去冲锋陷阵者迥然不同。

腊子口占领之后,除先锋部队继续进行追击之外,所有后续队出了腊子口10里,就在一个河坝的树林里布置了宿营。因该地有鲁大昌部在那里驻扎时遗留下的一些柴火,各部都烧了开水喝,同时昨晚在大山上被雨淋湿之衣服、被毯也烤干了。战士们兴奋极了,但到夜半雨又来临,刚烤干之衣服又被淋湿。躺于河坝草地上之战士当然不能睡下去,而要站起来或勉强坐到天亮。战士们即利用不能睡觉的时光,互相谈论如何攻破了决定生死之难关的腊子口,同时谈论到一两天就可以脱离藏人地区之后的斗争前途。

昨天晚上就是夜半不下雨,战士们也很难安睡。战士们都感到快要离开雪山藏人地区,而连想到转入甘肃地区的热烈希望和快乐,尤其使战士们兴奋的是腊子口天险的突破。照平常的惯例,因日间行军疲劳,战士们总希望多点时间睡觉,尤其希望停止休息一天半天。可是昨天的露营则恰恰相反,战士们总想快点出发,大家心里都惧怕上级发出就地休息的命令。天尚未破晓,起床号自然也未吹,战士们都自行把包袱毡子捆好了,都在待命出发。而且不断地听到这样的发问:“司令员!什么时候出发?”“参谋长!天亮了早点出发不好么?”忽然司令部起床号音一响,战士们都不约而同地大叫大笑起来。各部吃饭的号音都陆续吹起来了,战士们都提着一茶盅开水或冷水,而吃他快要吃完的干粮炒麦子或炒青稞粉。10分钟后预备号一吹,战士们用不着长官的催促而各自奔往大路的两旁集合了。红军本来动作素称敏捷,每次集合出发都异常迅速,但今天的敏捷又为特别。

队伍正在浩浩荡荡地如潮水一般行进,忽然先遣部队传来了一个捷报,各部即行就地停止行进,各部政治委员即向战士们训话,大意是:先遣部队已占领了岷州南部之哈达铺。由大草滩至哈达铺之堡垒全被我军占领。鲁大昌残部退守岷州城。我们前进路上回、汉人民沿途欢迎我军。我们所有后续队应以极高度急行军赶到哈达铺宿营。大家不要掉队落伍。战士们听了这一捷报之后都异口同声地答:“谁也不愿掉队落伍!”5分钟后又吹号继续行进。在行进中整个阵容由头到尾都起了一种变化似的,走路的脚步声不仅比先前响些,而且速度也快些,讲话的声音也嘈杂些,笑的声音也多些。这样不知不觉间就走了30里,连续走30里不休息。照行军原则,照例走10里应该休息5分钟的,但今天则异乎寻常了,虽未休息,但大家还是怪有劲的。

队伍本应是想再走10里休息,同时烧开水吃午饭。但是太阳一出,云雾一开,天空忽然传来一种风啸的声音。各部军号立刻放出“地地地打打打”急迫的空袭警号,在我们队伍上空的前后左右立刻出现几架敌机,依依不舍地在我們头上盘旋了半个钟头。红军防空警戒有相当经验,飞机未到,战士们即已闻警号隐蔽在深密的林木中,红军的政治工作者立刻利用这一时机进行政治工作。红军上政治课,本是家常便饭一样不断进行的,然而今天的政治课却有点异乎平常,因为所讲的是新问题,这就是“回民区域政治工作”。大意是要战士们到了回民地区应遵守下列各事:(一)进入回民区域,应先派遣代表同阿訇(回教首领)接洽,说明红军北上抗日意义,获得回民许可后,才准进入回民乡村宿营,否则应露营;(二)保护回民信教自由,不得擅入清真寺,不得损坏回民经典;(三)不准借用回民器皿用具,各部在回民地区不得吃猪肉、猪油;(四)宣传红军民族平等之主张,反对汉官压迫回民等。红军政治工作之深入和具体化,及对民族宗教的政策都是异常值得赞扬的。

飞机因未发现红军目标,在空中盘旋半小时后即飞去了。我们又继续向岷山山脉前进。

我们向岷山前进,到了距离该山30里时,该地有一个不到10家的小村庄,我们即在那里烧开水喝和吃中饭。中饭吃的自然还是开水和炒麦子。由出发点算起我们已走了50里了。仓促地吃了一点开水和炒麦子之后,又继续行进。是日天气异常晴朗,太阳亦相当热,因此飞机光临次数也就特别比平常多,当我们吃中饭时就来第2次照顾了。因未发现目标,故未投弹轰炸,只是骚扰一回而已。

我们快接近岷山山脚时,各部会作短时的休息,以便一鼓作气而登岷山。此时红军中之各部政治委员即利用此时机,又进行上山的政治鼓动工作,提出连队与连队间的上山比赛。他们比赛的内容是怪有趣味的,如大家要上得快,不掉队落伍,发动阶级友爱,帮助有病及体弱同志背枪和包袱,使有病及体弱者一同跟上等。

岷山是青海、甘肃、陕西与四川分界的有名山脉,雄壮的山势及起伏的高峰,堪称名符其实。大概我们要上的地方约20余里,下约30里左右。我们上山的地段,树木稀疏,因此我们就不一定依原有道路,可以自行寻找便于登山的道路,这倒予红军以几路纵队同时并行的条件。因为几路纵队并进,也就特别显得热闹。首先是连队与连队之间,都根据政治委员所提之比赛原则,而互相提出“挑战”口号,这里提出:“同志,看谁坐飞机?”另一方面即提出回答:“好罢!看谁当乌龟?”在双方以这种精神鼓励之后,各人都争先恐后地向山上爬。同时为减少疲劳计,上山的娱乐工作是不能少的,所以唱歌说笑话的热闹空气从整个阵容里爆发出来了。一时听得“哎吆来,红军哥哥打胜仗,缴获枪炮千万千!”的江西兴国山歌和红军进行曲等,唱和不已。专门担任领导行军中娱乐工作之宣传队,则尽其所有气力而大唱特唱起来,一切沉闷疲劳都被歌声驱散了。

使我印象最深的,莫如战士们个个都对同队的有病同志和体弱者有无限的互助和热爱,都自觉地替病弱者背包袱、干粮、枪弹等,同时对于挑伙食担子的、扛大炮的、抬无线电的伕子都自动地自觉地加以协助,这真是红军中的一大特色!这与它上下一致团结、能担任艰苦战斗任务是不能分离的。

当歌唱声、嘻哈的笑声,正闹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队伍大部已拥到了山的中腰,甚至有些捷足先登的好汉,早已到了山的顶点了。忽然天空中来了3架敌机,像凑热闹似的,找着我们做第3次的拜访。我们紧急警报号音一响,战士们立刻散开就地坐下,一时满山谷都是人。战士们都含着无限愤怒对空中敌机谩骂:“他妈的捣乱鬼!”“为什么要来打抗日红军呢?”因为树木缺乏,使我们一时隐蔽无从,满山满谷都是人马,有什么方法不暴露目标?因此敌机一发现目标,无情的蛋就连续放下。但富有对空射击经验的红军战士,都很镇静地以步枪机关枪对空射击,甚至有战士说:“今天吃飞机肉吃得成了(意即可把飞机打下来)。”3架敌机在我们头上盘旋了三四十分钟,放下了一二十个不能吃的蛋,但结果只打死了两匹马、一匹背粮的牦牛(草地特产),打伤了两个炊事员,这大概是因为红军不断对空射击,敌机不敢低飞及投弹技术蹩脚和地势关系吧!同时这也是红军不怕飞机的主要原因。

敌机和我们辞别之后,我们依然继续上山,下午三时半即全部到了岷山的顶点了。我们还是马不停蹄地、像银河倒泻一般涌下山去。因为在山之顶点,都看见了远远田野的牛羊成群结队和田间劳作着之农夫农妇,大家都充满着愉快的情绪,都快马加鞭,恨不得一步赶到宿营地,所以比上山的速度顿然增加数倍。

我们下完岷山之后已快到6时了,照平常惯例,这是飞机应当休息的时候,谁也不注意对空警戒了。怎知这天竟突破了惯例,迎面又来了4架无情的敌机。这当然是来挡驾不让红军进入甘肃之表示,这次又蒙它奉送了几十个不能吃的蛋,并牺牲了3个万里长征的战士。当时战士对于自己同志的牺牲,表示异常痛悼,对于空中吃人的铁鸟则莫不切齿痛恨。本来我们是可以赶到哈达铺宿营的,因为飞机多次骚扰,因此只赶到大草滩宿营。飞机轰炸目的虽未达到,然而迟延红军行进的目的则已达到了。

不管经过多少磨折,多少辛酸的生活,遭遇过多少牺牲,红军终究把最后的困难克服了,最后脱离了雪山草地的藏人地区,转入了西北的抗日新阵地,开始了另一新的历史时期。雪山草地行军记,则就此结束。

(本文与下文《从甘肃到陕西》两篇文章,1936—1937年间曾在中国共产党主办的法国巴黎《救国时报》上以连载形式发表,是对红一方面军长征后期行动的完整、详细的描述,可与《随军西行见闻录》互为补充。1948年11月东北书店曾出版了本文的单行本。人民出版社1955年编辑出版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收录了这两篇文章。据专家考证,作者杨定华应为邓发同志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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