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与光亮:一场跨越30年的对谈
2016-08-19赵颖慧徐海瑞任殿顺
赵颖慧+徐海瑞+任殿顺
30年前,在几乎所有人只看到她文字中的阴郁时,还在大学读研的龚曙光看到了光亮,被残雪引为知己。30年后,残雪新作《黑暗地母的礼物》渐趋光亮和温暖,对生命和人类社会的思考愈加持正深刻。
这是一场跨越30年的对谈。
30年前,还在大学读研的龚曙光,拜访了作家残雪之后,撰写了一篇题为《面对一种新文体的困惑——对残雪小说艺术的一种读解》的评论。在几乎所有人都读不懂残雪,只看到她文字中的阴郁时,龚曙光看到了光亮,被残雪引为知己。
30年后,2016年7月28日,龚曙光和残雪在第26届书博会主办地包头面对面时,龚曙光已是中南传媒董事长,不过他仍然不改文艺评论家的情怀,与残雪完成了这场跨越30年的对谈。
当年的评语就像一则预言。中南传媒旗下湖南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残雪新作《黑暗地母的礼物》渐趋光亮和温暖,对生命和人类社会的思考愈加持正深刻,残雪说:“光亮和暗影其实是一个东西,没有黑暗的大地母亲,精神的太阳就不能单独地发光。”
对优秀作家,纪年的单位应是“世纪”
龚曙光:30年前,我还是研究生的时候,去拜访残雪。那时,残雪已经很有名了,《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等已经声名鹊起。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残雪还住着一栋苏式的老房子,很高,红砖的。高高的空间里,吊着一个电灯。电灯下,摆着她赖以为生的缝纫机。那时,残雪还在一边写作,一边偶尔重操旧业,为自己和朋友们设计“时装”。
残雪:曙光的这番话我听了感慨万千,都30年了。我们在一起只要一开口,仍然能像以前一样说话。
龚曙光:当年我们没有办法概括残雪的小说,所以我在《面对一种新文体的困惑》一文中,很坦诚地说,我读不懂她。尽管残雪当年和今天都说我读懂了她,但作为当时的评论家而言,我很困惑。
今天我看到很多的评论,还在说残雪是一个先锋小说家、实验小说家。我觉得,30年来,批评界也没有真正读懂残雪。30年前,人们用“实验小说”“先锋小说”这种去概括一种群体的文学语汇贴在残雪身上。30年后,如果还将她定义为一个先锋小说家或实验小说家,那么,整个批评界在30年中就缺位了。没有缺位的是谁?是残雪,她从30年前到30年后,依然按照她自己所喜爱、所专注的那条路走到今天。
残雪:当年,曙光对我的那几个评价,就是我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他的那篇评论我仔细看了,当时他大概20多岁,还是研究生。当时别人都是社会批评和历史观点,谈外在的东西,只有他提出了“文体”的问题,提出了艺术本身的问题。
龚曙光:文学和艺术的年龄,恐怕是不能以一年、十年来论。对于一部好作品,它的纪年单位应该是“世纪”;对于一个优秀作家来讲,这个单位也应该是“世纪”。
30年后我再看残雪的小说,其实只有一个感受,就是残雪始终在自己的小说领地里踽踽独行,既不瞻前也不顾后,既不左顾也不右盼,始终是在干自己的活,和一个裁缝埋头在缝纫机前没什么区别。
30年后,我很完整地读了她的《黑暗地母的礼物》第一部和第二部,我依然觉得残雪还是踽踽独行,没有同伴。她在创作的领域是自主的,既不看批评家的脸色,也不看读者的脸色,她完全活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
本质上是一种灵魂的行为艺术
残雪:对于我来说,这部小说《黑暗地母的礼物》是一个巨大的转变。我的小说不是像评论界介绍的那样总是不变的,总是那一套,总是那个口气,总是看不懂。
我其实每个阶段都有变化,尤其近期的产品比以前改变得很多。这个小说,它内在的核心同以往是一致的,但以往的小说都是通过对事物本质的感知,来呈现出理想的追求,或者自然观的建构,而这一个长篇有些不同,我自己认为它是一次美的升华。
我今年63岁,写到这个程度,现在要描写我理想中的乌托邦,我要将我这几十年对生命的看法,对人类未来社会的预测,对新型人际关系的建立,全部写进这部小说。我小说的环境背景是人物的镜子,我想在这部小说里面提出人类未来的可能性,至少要向读者指出一种方向,这是以往的小说里面没有的。这是我作为小说家的义务,我现在感到了这种义务对自身的逼迫。
龚曙光:我认为这是她谈个人创作,谈得最深邃又最动情的地方——她的乌托邦。我们过去读残雪的小说,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残雪的小说给人的直观是比较阴郁的,是人性中很多不光亮的东西,甚至是残缺的、腐败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她的人物身上像蛆虫一样蠕动。但在这部小说中,残雪在努力描绘一种她所向往的乌托邦。小说中,那所城郊接合部的小学,学校后面的山野,以及城里面的书吧,构成了她在21世纪上半叶所希望描绘的人生乌托邦的场景。我觉得她的这部作品变得更温暖了。
残雪的小说本质上是一种灵魂的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就是自我表演。读者看残雪的小说,尽可以当作残雪自己的灵魂演出来看,没有任何修饰。残雪为什么总是强调自己是艺术家?因为她自己在小说中是最重要的人物,是最努力的表演者。
残雪:我一贯将文学看作一种语言的艺术。我认为思想界的大趋势是艺术和哲学的合流。
龚曙光:我读残雪的小说,很少去用小说的那种标尺判断这个小说好与不好。因为残雪的小说给我提供的一个基本的审美感受是很质感的,有很真切的画面感。这种画面感不是由故事和逻辑构成的,而是由残雪激活通感的语言呈现的,那是一种光影关系。所以我看残雪的小说就像看油画,它所有魅力都来自于暗影与光亮,有些小说是暗影更多一些,有的小说光亮更多一些,但一定是暗影与光亮完全无序却又完全自主的搭配形成的画面感。
残雪用什么样的办法塑造她的人物呢?就像一个油画家,开始勾轮廓,然后用油彩一遍一遍涂,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涂了三四十遍,才完成这幅画,所以我最后看到的是一个充满质感的、暗影与光亮对比度非常好的一幅油画。
残雪:我酷爱绘画和音乐,还创作过两部现代歌剧,在慕尼黑,2012年上映的。我一贯将语言和绘画看作一个东西,这是我通过长期的艺术陶冶,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曙光的世界观类似。
她的暗影是靠精神的光亮来塑造
龚曙光:残雪的作品是一个充满了浓厚艺术气质的、融汇了众多艺术门类的很完整的艺术作品,这场对谈的题目《暗影与光亮》是我起的,表明了我对残雪艺术的基本评价。
可能,大家一开始意识到“暗影”说的是残雪小说对于生活黑暗的展示,而“光亮”是残雪小说中充满人性美好的张扬,其实我当时不是这样想的。对于残雪这个作家来讲,她用她的语言艺术,多向度地激活了我们的艺术感知,由听觉而视觉、由视觉而嗅觉。
残雪:我非常喜欢《暗影与光亮》这个题目。对我来说,“暗影”就是人的生命体,就是我小说里面黑暗的大地母亲,“光亮”就是作为精神的太阳之光,是理性之光,我是这样理解的,这个题目非常贴切。
龚曙光:这是作家和读者之间的差异。残雪说理解的暗影是肉体、光亮是精神,在她的小说中,这种关系是非常贴近的。我们读残雪的小说,总有一种飞翔感,始终在那儿飘荡,你有时候感到是一个天使在这儿飞翔,有时候感到是一个鬼影在这儿飘荡,所以她的暗影是靠精神的光亮来塑造的。
残雪:30多年来,我一直力图勾画出大自然母亲本来的面貌,我以前不由自主地做这个,这也是出于艺术家的本能。
我深深为黑暗地母的力量所打动,直到近六七年,我才慢慢悟出了,光亮和暗影其实是一个东西,没有黑暗的大地母亲,精神的太阳就不能单独地发光,由此,我又联想到民族的物质性,我把中华民族看作物质的民族,我们的人民在几千年那种沉默里,其实蕴含了巨大的力量。我的小说通过这种形式把它发挥出来,如何让这种创造性的力量释放出来,是我们艺术家和哲学家的任务。
精神的领舞者,需要读者与之共舞
龚曙光:残雪说,她认为最好的艺术作品应该是艺术和哲学的统一。读懂残雪的小说,了解她哲学的一些基本立场和观点,是很重要的。最近残雪说完成了一部70万字的哲学著作,这在当代作家里面是很少有的,用70万字去攀登哲学这样一个高峰,心性和体力很不容易,这也体现了残雪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地位的独特性。
残雪:在当今世界思想界,艺术和哲学正在合流,这是新世纪最显著的特征。可以说,我的创作从一开始就有深深的哲学底蕴,这些创作同哲学探讨的是同一个主题,充满了对人民、对大自然母亲的终极关怀,而且越到后来,这种创作的倾向越明显。比如说新出版的《黑暗地母的礼物》,就是艺术和哲学合流的一个作品,这部作品呈现出来的新型世界观,我认为在当今世界文学当中,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简单概括,我的哲学观跟历史上的西方经典不一样,它是中国和西方文化相结合的哲学观,我们中国人崇尚自然性的物质生活,而西方人崇尚彼岸性的精神生活,我的哲学观是取二者之长,将其看作一个东西,这就是我在这部新的哲学书里面所体现的,题目叫做《物质的崛起》,我在这本书里面进行了根本性的变革,作为一个文学家,我一贯热爱日常的生活,享受日常的生活,我通过文学上的创造,懂得了哲学上的“形而上学”图形,人只要去认真地生活,像我和曙光这样认真地生活,他的精神自然而然就会升华,而不是像西方那样,同此岸的日常生活隔离的彼岸理想。
龚曙光:残雪作为一个艺术家,是一个精神的独舞者,不需要伴舞,也找不到舞伴,她一个人在精神的舞台上独舞,穿着水晶鞋,一直舞蹈,停不下来。
残雪:的确是一种独舞,我的创作不考虑其他,是一种灵魂的行为艺术。灵魂是透明的,看不见,但是把它落实到行为上,就变成一种肢体的独舞。但是艺术当它要发生作用的时候,希望大家来阅读的时候,那大家就一起来跳,要发动这些读者。
龚曙光:我们把她叫做“精神的领舞者”。喜爱你的就是最好的读者。不管他在哪个层面上喜爱你。
残雪:我描写的虽然是深层次的人性和自然性,但这种创作离开读者,就不能最后完成和实际上存在,哪怕只有一位读者,这位读者也是我的创作所需要的,如果没有读者,这个创作就不存在了,必须大家跟我互动,它才存在,然后阅读的过程中自己跳起舞来,才是读者。所以说到底,我还很在乎自己的作品有没有读者,否则这个作品就不存在了。我也在乎读者的数量,现在我的读者数量不够多,20年以后应该会更多。
拿起笔就写,写完就不管
残雪:我写作的状态是,每天随便什么时候,只要有一个空档,或者身体比较振奋,就把笔记本抱出来,坐在那里,想个两三分钟,然后就开始写,一直不停地写一个小时。从来不修改,我的笔记本整整齐齐,从头至尾都是这样,30多年来都是这样做的,我自己把它称为表演。我每天都处在一种自己非常喜爱的境界之中,小说当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一种美的化身。
据我自己的调查,在外国作家当中,极少有人做得像我这样纯熟,拿起笔就写,写完就不管,我觉得我这种方法有点类似于中国古代那些诗人,他们把大自然风景与自己一体化。但我跟他们又不完全相同,因为我吸收了异国的人文思想,坐在家里就可以把大自然的美景全部内在化,我只要坐在家里,每天写一个小时,语言所凝聚成的那个图形,就会从我笔下源源不断流出来。我走了这么多的国家,还没有碰到过可以比我更熟练地利用这种方法来写作的作家,你看我都60多岁了,现在还在这儿井喷。
龚曙光:残雪说自己的小说具备了中国诗的素质,这其实有点意外,因为我读残雪的小说是无法感觉诗的气质的,但细细去想,未必没有道理,她说她的写作状态和中国传统诗人的状态有类似的地方,比如刚才主持人说中国古代诗人斗酒诗百篇,尤其我过去很喜欢李白,李白就是那种无法辨别生活和诗歌、诗酒并存的一个人。实际上从个性来讲,残雪和李白相距太远,但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们共同的是那种心灵和外物自动沟通的状态,以及表达时信手拈来的能力。
我有种感觉,我的作品会不朽
龚曙光:残雪的小说,如果我们按照现实的逻辑去看,几乎全是梦话,没有一句对话是有逻辑的。很多人问那残雪靠什么东西牵引着读者的期待?其实很简单,就是残雪这种完全不合逻辑的语言搭配。
比方前面说,这个杯子多么美好啊,后面应该怎么接好,或者不好,她却突然说看那个鸟飞到远处去了。在她看来这不是跳跃,是非常自然的思想结构,但却打乱了我们的生活逻辑。我们跟着她的思维走,她轻轻松松,且行且舞。残雪是一个魔女,或者说她有灵异的本能,使她用非常朴素的语言——她(的作品)有一个生僻的词吗?没有。有一句华丽的语言吗?没有——残雪小说的质朴可以说在当代小说家中,很少有人可比,但她的语言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前后句子的搭配、段落的搭配,便牵引着我们往前走。
残雪:有人问我,我的作品会不会不朽?我有这种感觉。现在的读者也不算少了,按数量来说可能少一点,就全世界来说也不算太少了。就真正的文学读者来说,我的读者应该是最多的。我考虑读者就是关注灵魂生活高层次的读者,我把我的作品看作灵魂行为艺术的展示,我愿意与我的读者共舞,而且我相信我的读者都是这个时代走在前面的、比较前卫的读者,他们未来有可能带动大批普通的读者,这是我的希望。对于获奖,我也很关心,因为这与扩大读者群有直接的关系。
龚曙光:残雪对于自己作品这种伟大属性的直言不讳,对自己未来所期待的奖项,都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率真和坦诚。她对于自己的愿望没有矫饰,这可能也是她文学和哲学的品性。作为读者,不管和作家之间是不是能够很顺畅地达成精神的契合,是不是在一个很短的过程中能够享受到作家为我们提供的审美愉悦,是不是能够准确无误地理解作家在作品中隐含的微言大义,我们都热爱这个作家。有热爱,就一定有未来融汇、通达的这一天。有热爱,就一定会有作家和读者之间最终的共舞。
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专业的批评家,而是一个读者。作为一个读者,我认为残雪不必再顶着先锋、实验作家的帽子了,她就是一个灵魂的行为艺术家,一个精神的领舞者,一个把文学向艺术升华、把艺术向美学升华、把美学向哲学升华,不断在精神阶梯上攀登,而且永远不知疲倦的精神劳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