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如”之论

刘涛

白谦慎有篇文章，自述研究艺术史的经历，题目是《转益多师是吾师》，文末结语说：

文思敏捷吾不如曹宝麟，博闻强记吾不如华人德，阐微抉幽吾不如潘良桢，哲思深远吾不如邱振中，条理清晰吾不如刘恒，缜密圆通吾不如丛文俊，多才多艺吾不如黄惇，扎实厚重吾不如朱关田……

谦慎十年来致力傅山研究，创获甚多，更关怀明清之际的种种文化现象，成就斐然。虽然身在海外，犹心系国内书坛，他说到的那些中年学人，都是他在国内的书法之友、学术之友。白谦慎的“吾不如”之论，自谦之辞，从他自述中条列的已刊著述即可知道。

一九七二年，张大千在美国举办“四十年回顾展”，自序中也有类似表达，只是把“吾不如”换为“吾仰”。他说：

先友徐悲鸿最爱予画，每语人曰：“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也。”予闻之，惶恐而对曰：“恶是何言也！山水石竹，清逸绝尘，吾仰吴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明丽软美，吾仰郑午昌；云瀑空灵，吾仰黄君璧；文人余事，率尔寄情，自然高洁，吾仰陈定山；荷芰梅兰，吾仰郑曼青、王个簃；写景入微，不为景囿，吾仰钱瘦铁；花鸟虫鱼，吾仰于非闇、谢稚柳；人物仕女，吾仰徐燕孙；点染飞动，鸟鸣猿跃，吾仰王梦白、汪慎生；画马则我公与赵望云；若汪亚尘、王济远、吴子深、贺天健、潘天寿、孙雪泥诸君子，莫没各擅胜场。此皆并世平交，而老辈丈人，行则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赞一辞焉！”

大千所叙“并世平交”之辈，都是二十世纪国画界胜流，各有奇技绝活，大千一一道来，仿佛画坛点将录。他的“吾仰”还有弦外之音，正如澳门博物馆陈浩星馆长所说：他是在表示“以其一己之力兼众人之长”（见《中国文物报》二○○一年四月一日第七版）。

我不了解徐悲鸿推许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的具体语境，难以分辨朋辈好友间的夸赞究竟掺有多少感情、几许相知。更不知道“五百年来第一人”之说最先出自谁口。但我知道，徐悲鸿素有奖掖他人的好习惯，这是团结同道应该具备的雅量。徐氏对一些后学，常常题赞“前途无量”以示期许鼓励，他也因此受人爱戴。

张大千打心眼里喜欢徐悲鸿不待盖棺而做的那句定论，但徐氏未说他精通鉴赏，张大千心有不甘，亦借《大风堂名迹·自序》一吐为快：“世尝推吾画为五百年所无，抑知吾之精鉴，足使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州敛手，虚斋降心。五百年间，又岂有第二人哉！”大千摇笔为文发这等目空五百年豪言壮语自我标榜，真要感谢徐悲鸿给他一个自夸的垫脚石。

白谦慎的“吾不如”之论，明言“仿亭林先生《广师》”而作。手边有《顾炎武诗文集》，顾氏那段文字是：

夫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读书为己，探赜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好学不倦，笃于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书，信而好古，吾不如张力臣。

谦慎兄仔细研究过傅山的交游圈，而且相关文集披览殆遍，对亭林文集当然很是熟悉。他佩服大学者见贤思齐的襟怀，又触景生情，就有了那一段自己的“吾不如”之论。

“吾不如”的论法，说来并非亭林首发，应该渊源汉高祖。《汉书·高帝纪下》记载，楚汉之争甫定，刘邦时都雒阳，“置酒雒阳南宫”举行君臣同乐的盛大庆功宴会，环顾昔日一同造反、共建刘家江山的兄弟们，刘邦出了一道面试题：“吾所以有天下者何？”于是有高起、王陵出来“歌德”，一切功劳归于刘邦，为主子做心理按摩。登基未久的刘邦虽然高兴，却还清醒，说了下面一番话：

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刘邦用人之长得天下，所道是实情，犹能“以阳居阴，不自盈大”，难得。自汉而今，如此自谦，君民同心。想及此，与书谦慎兄，戏曰：老兄有帝王风度！

二○○一年四月一日写，二○○一年六月十六日修改，二○一六年六月二十二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