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核电劳工
2016-08-18陈卫平
陈卫平
二○一五年五月十八日,《朝日新闻》第一版报道:十七日川崎市两栋“简易宿舍”(廉租房)发生火灾,烧死十一人。死者身份相同,几十年前的日本农民工,依靠低保的孤老。
“简易宿舍”多为违法搭建。建筑法规定只能盖二层的木屋被加盖了第三层,由此“实现”廉价租金,颇受孤老们的欢迎。事后市政府调查,该市“简易宿舍”半数以上都是违法搭建。同年十一月十七日《朝日新闻》再次报道,在市政府检查出的二十四栋违法建筑中仅有三栋“问题得到解决”,申请迁出“简易宿舍”的六百二十八人中仅有六十八人获得批准。至少有一百二十五人仍然居住在第三层。
我想起的是大约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在一对一的场合,一位日本学生突然问我,老师,知道(东京的)山谷地区吗?当看到我一脸茫然后,他又问,知道南千住车站吗?我点头后,大牌银行职员的他说,大学生的时候,去那里做过volunteer。那时汉语尚无“志愿者”一词,他不得不再次解释,新年前和其他志愿者去煮粥煮面,送给年迈无助的“劳动者”。以后我才知道密布廉租房的地区所在多有,山谷和大阪的釜崎最著名,川崎市一档是小巫。
几十年过去了,事态没有多少变化。
不过,总有少数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士,想探寻社会背面的究竟。比如手上的这本 《核电站劳工》(原名:《原发劳动者》,以下略称《劳工》)。
三十三岁的女作者寺尾纱穗尖锐地指出,仍在持续的反对核能与拥护核能的论战中,两者有一个相同点,几乎没有人听取核电站第一线劳工的感受,了解第一线劳工的实况究竟如何(第13页)。询问被认为与基层民众互动较多的地方议会中的日共议员,听到的回答也是,与核电站劳工没有联系(第4页) 。
寺尾申明,这本书聚焦的是平时在核电站干活的人们,“不是从作为社会(问题),而是从作为劳动现场的核企角度 , 反思核电”( 33页) 。
寺尾是作曲家、歌手和散文作者,也是幼儿母亲。她历时四年,辗转多地,完成了不满十万字的小书。其中至少六位(两位化名)核电站劳工有详细的采访手记。读者由此知晓了种种惊人的事实。
比如层层转包制度。多重转包已经为法律明令禁止,但仍然是企业运作的现实,或者说,在日本尤为突出的现实。那些名满天下的车企、电企都是长年的践行者。在最繁重最危险的第一线,长年劳作的,基本是无任何保险的临时工。《劳工》中多位劳工的证言表明,核企的转包何止一二次、三四次,六七次都不稀奇。获得转包的中小企业和打短工者,在大型垄断电企前,成为任意宰割的羔羊。转包过程劳工报酬的“克扣抽成”甚至不再是最严重的问题。比如,一旦发现员工受到核辐射超标,这名员工就会被送到另一家垄断电企(按,日本的电企按地区设立),这样,超标数额便被归零,重新开始测算。再如,发生工伤事故时,承包公司首先考虑不要搞坏与转包电企的关系,为避免政府监管部门调查,通常采取隐瞒不报、与劳工私了的做法。而没有任何工伤和医疗保险的临时工们,只能忍耐。为了完成苛刻的指标,劳工们常常关掉核辐射报警器而连续作业,而且有病通常并不配合医生治疗,因为被确诊有病,就会请你走人。最终为这一切买单的总是弱势劳工。
有正义感的律师如《劳工》提到的三浦直子律师,帮助采访对象之一的劳工大川争取到了失业补助。但是,前来咨询的劳工几无。因为打官司也就意味着自断打工之路。书中叹道,本该获得法律援助的劳工们退缩了,或为谋生疲于奔命而无暇求助(196页)。
再比如神秘的外国劳工。书中引用多位劳工的表述指出,二○一一年“三一一”核电站事故后,有大批神秘的外国劳工,而且是白种人,被集体带入核辐射超标的作业现场,从事打捞丢弃物品、清除污染水的危险作业。有劳工看见“白人们”手握船票。有日本劳工听说“白人们”收入极高,月收入在数百万日元。有日本劳工在福岛以外的核电站也见过“白人们”。但是,“白人们”与日本劳工完全隔离,匆匆来去。日本劳工能证实的只是,“白人们”不在职工名单之列,受到的核辐射量也不在统计数据之内。不过,从无知名媒体对此做过追究,也不见任何官方机构、垄断电企对此做过说明。
另外,限于题材等原因《劳工》没有涉及,而少数民间媒体揭露在核电站事故发生后,暴力团(黑社会)成了垄断电企求之不得的存在。代为招工,发放报酬。既满足对众多劳动力的急需,又可规避危急情况下违反劳动法的追究。按日计酬即可,其他一概不管。这些从四面八方招募来的成千上万的人们,都是没有任何组织支援的失业者、打工者、负债者,甚至流浪汉,面对较高的薪酬,至少维持半年以上的“安稳”工作,生存需要驱使他们招之即来,当然,没有也无暇考虑何时被挥之即去。在暴力团的软(报酬)硬(暴力)两手前,劳动者们无可选择。而且在经济下行的日本,招工并不困难,来到福岛事故现场的,除了釜崎等传统的临时工聚集区,还有远自冲绳的失业者,空前而又紧迫的核电站大事故处理能够推进,正是由于众多的打工者支撑(铃木智彦:《暴力团与核事故》,文艺春秋出版社二○一一年版)。而劳工人数、由来、健康状况的变化和黑社会势力的存在,独立新闻人获得的只能是断断续续的信息——虽然这些信息与《劳工》一书的信息一样惊人,一样珍贵。
对中国读者而言,也许会注意到作者的经历。都立大学中文本科专业,东京大学硕士毕业,书中至少有两处与专业背景有关:一、在述及核电劳工境遇时,作者引用了鲁迅的名言:吃人(26页)。二、采访对象之一的弓场嘲笑作者的标准汉语是“乡巴佬”的方言。而作者听出弓场的汉语却是“中国南方方言”。一问才知,弓场的职场里有很多来自东南亚的打工者。作者辛辣地写道:在日本,围绕英语教育的议论甚嚣尘上,岂不知弓场的职场早已与国际接轨了,只不过使用的不是英语。
《劳工》一书从微观层次揭开了今日世界—自然是底层世界的一个侧面。与大数据、国际化的许多宏论似乎没有交会的世界。其实,只要稍加关心,《劳工》中言及的外国劳工的惨状,并非个例。二○一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路透社发自日本的深度报道称:富士重工的汽车在美国畅销,而走进该公司和配套厂商云集的群马县太田市,看到了外国劳工支撑生产第一线的现实。都是没有雇用保险的短工,甚至包括申请难民身份,禁止打工的尼泊尔和孟加拉国人。每小时工资四百零九日元(约合二十五元人民币)至八百一十七日元(约合五十元人民币),数以百计的中国研修生名义上为学习生产技能而来,实为一般打工者。每周工作五十小时,小时工资八百一十七日元。而且宿舍管理人警告研修生,谁对外讲出这里的情况,就“全员解雇”。最新的例子是二○一六年四月,日本国会正在审议改订“外国人研修制度”,日本律师联合会批评这一行动是无视基本人权,并请来一位中国女研修生现身说法。她控诉说,自己在缝纫工厂打工,一年休息日仅有八天,月收入不到五万日元。
《劳工》一书的叙述是从容的。作者如实记录了采访对象对于核能爱恨交织的思绪,也这样自问,如果自己身处东京电力正式员工的位置,会憎恨上司的违法行为,会放弃正式员工的优厚待遇吗?如果身居可以要求回扣的设计师地位,能够拒绝此种诱惑吗?作者写道:能否不把劳工的遭遇视为“他人之事”,而暂时看成“我们的事”?如果这样说是脱离现实,那么,“至少倾听一下劳工的声音,为他们改变现状的努力做点事”(200页)。作者主持的支援劳工个人演唱会迄今已经坚持六年之久。
《劳工》刊行后,除了二○一五年七月十二日《朝日新闻》书评栏发过一篇简短的采访外,对于书中揭露的种种事实,再无大牌媒体关注,更无政府的反应。读者可以佩服作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但是,这个社会对真正病疴的普遍冷漠,不能不使人感慨系之。
(《原发劳动者》,寺尾纱穗著,讲谈社新书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