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风骨
2016-08-16肖舒妍
肖舒妍
“你看他的风趣幽默,那是他的表象,他其实内心很沉重。心里很孤傲,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阳光开朗,内心有些想法不愿意和你说”
7月28日下午,原本烈日当空的上海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恰在此时,76岁的陆谷孙先生在上海新华医院去世。
已经在ICU病房外守了5夜的学生朱绩崧,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蓦地想起一句古谚:“龙行有雨,虎步生风”——陆谷孙刚好属龙。
散财
陆谷孙平素看淡生死,早在2010年接受腾讯视频采访时就说过,“我活得已经比我父亲长多了,所以现在活一天赚一天。”像是提前准备后事般,他一早就开始散财、散书。除了将存款散给女儿、外甥女以外,学校里有老师生病住院,倘若自己不便探望,也必托学生带一个信封过去,表达心意。逢年过节,他也不忘像家长般,给学生们封厚厚的红包。
朱绩崧回忆,在他读研时一度经济窘迫,陆老师便以“发购书费”为由,频频赐金,再三嘱咐:“希望你专心读书,不要有后顾之忧。”等到他毕业开始工作,手头已经宽裕,老师仍不忘每年压岁的红包。数额之大,每每让他诚惶诚恐,欲要推辞,老先生便厉色道:“不收下这红包,就不要进我家门了。”有一次,朱父患病,陆谷孙得知,特意抱病走了一大段路,至ATM取款,装进信封,塞到朱绩崧手里。师生15年来,朱绩崧粗算,得到老师赠金前后不下十万。
陆谷孙去世后,朱绩崧协助家属清理银行资产,他大为惊讶地发现:堂堂《英汉大词典》主编,译注两百多万字,教书50年,积蓄竟然还不及自己这个工作不满十年的青年教师。“以他的水平、他的威望,在外语界,不说首富吧,至少也有Top10,可实际上,他大概快Bottom10了。”
陆谷孙视金钱为身外之物,对书籍却精心收藏。可连他最宝贵的一册钱锺书先生所藏的书,也作为“毕业论文写得好的奖励”,送给了朱绩崧。那本书虽然历经岁月,有些破旧,不比现在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原版书、精装书,却是他早年特意向钱锺书先生讨来的,上面满满都是钱先生的批语和题注,还有题字、钱杨两先生的印鉴。对于朱绩崧来说,“或许整个书房剩余的那些,加起来都不及这一本——无价之宝啊!”
教授
对于学生,对于教学,陆谷孙向来是倾其所有。从23岁研究生一年级站上讲台,教授本科五年级(当时本科为五年制)的“英美报刊选读”课程,直到73岁走下讲台,整整50年,他不曾在教学上懈怠。为了准备第一次上课,“前天晚上我把所有上课时候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写下来,然后对着镜子一遍一遍操练。”几十年后,虽不需再如此谨小慎微,每次课前,仍要“精细地备课”。陆谷孙的床上永远有几本最时新的英美文史原著,永远有几片写得密密麻麻的小纸。学生厚厚的论文,他都一字一句批改,需警醒之处还画上一个“大眼睛”,批改完了照例写下一长段评语。
一位学生早前写文章回忆,陆老师让每个同学都觉得自己是受重视的。“这话我最受用。”陆谷孙曾说,“我不是个贪婪的人,不会成天开会啊讲学啊出访啊,而忽略了教书的天职。我不会不认真为学生改文章,既然收了学生,就有一种承诺,你写得再差我也要尽最大努力帮你改得好一点……”学生写论文的主要参考书,他都先看一遍,划出要点,做很多批注,以便研究生阅读。
他不喜有人登门拜访,却常邀三五学生来家吃饭。他爱吃肉,早前常和学生大快朵颐。2014年第一次脑梗发作之后,不敢再如此任性,肉也吃得少了。可学生上门,他总怕他们吃不饱,特意让保姆多做上几个肉菜。自己一人时便吃得简单,一道荤菜、一碟素菜、一份豆制品,加一碗汤。中午吃不完的菜,晚上继续吃,晚上吃不完,明天继续吃。为了让老师多吃上新鲜的菜,朱绩崧每次去他家吃饭,都尽可能把剩菜吃完。
饭桌上,他常和老师交流读书心得。一次他对老师谈起自己近来在看的某一本书,陆谷孙淡然答复:“哦,我读大学时也看过,那时此书难得,三天读完。”朱绩崧心里一阵汗颜,那本书他读了半月尚只看到一半。“文科最大的天赋就是勤奋。”朱绩崧如此形容自己的老师。
主编
在编写《英汉大词典》(第一版)时,陆谷孙曾写有工作日记,整整18本,全部赠予了朱绩崧。这18册日记,朱绩崧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内容多是“今日上课极累,回家编(词典)某某部分,完工饮西洋烈酒一杯”之类。
2012年,陆谷孙在给学生做讲座时就曾坦言,“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好像人处在一种……怎么说呢……非常……情绪非常低落的时期。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已经聚集在悬崖边上了。扑棱扑棱一个个跳下去了。”尤其在第一次脑梗发作之后,他更感大限或将至也,矢志“和时间赛跑”,争分夺秒编写《中华汉英大词典》,生怕像先师葛传椝先生一般,大业未竟便撒手人寰。
刚出院几个月时,学生高永伟和一位台湾学者去探望他。他正在吃饭,饭桌左边放一碗粥和高高三层的药盒,饭桌右边是一沓十几页的稿纸,是他正在进行的《大中华汉英词典》的修订稿件。稿件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写得极工整端正。他曾在报纸上信手画一道横线,向朱绩崧炫耀:“你看,我这道线画得直吧,都不用直尺——这就是当年编词典练出来的硬功夫!”全是修订词典时熟能生巧所致。
为了这本词典,陆谷孙常工作至凌晨一二点。他嗜烟酒,妻女尚在身边时,就常背着她们一口闷一杯白兰地,洋洋洒洒改上十几页词典。发病之后,他发誓遵医嘱戒烟戒酒,还把两条中华送给了宿舍门口的保安。酒是戒了,烟瘾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常常一晚上的工作结束,烟灰缸里满是烟头。
朱绩崧常劝他:“这样精耕细作不该是主编做的,主编是统帅,不该事事冲锋陷阵。很多工作应该是麾下编者去完成的。”可他却不止一次说:“我就要这么做,做到做不动,做死,拉倒。”
现在回想起来,朱绩崧认为,老师此次病发,与这部词典关系莫大。若非如此不舍昼夜,劳心伤神,健康绝不会迅速恶化至此。他也自责,如果自己不这么好逸贪玩,早些主动请缨,为老师分忧,老师或许也不会鞠躬尽瘁。
其实,陆谷孙早向身边人说过,希望朱绩崧加入《中华汉英大词典》的编纂,却从未明确提起。直到老师病笃,朱绩崧在ICU外守夜,一位师姐哭着告诉他,他才恍然大悟,悲痛不已。
故园
“你看他的风趣幽默,那是他的表象,他其实内心很沉重。心里很孤傲,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阳光开朗,内心有些想法不愿意和你说。说他陆老神仙,‘神我是赞同的,他学术上的水平的确是神的级别,‘仙这个字却不符合他的性格,他的性格很凝重,很深沉。偏向于‘圣、‘哲。”朱绩崧说。
“陆老神仙”是陆谷孙的微博名字,他赶着时代潮流,开专栏,写博客,发微博,刷票圈,嬉笑怒骂,自嘲开涮,一些网络用语玩得比年轻人还顺溜。在22日第二次脑梗发作的前一天,他出门散步,还是边摁着手机屏幕边走路的。如此表象之下,却带着旧式文人的孤傲和棱角,不愿直接表露。正如他的父亲,在洋行工作,和外国人打交道,却爱穿唐衫,骨子里还是个传统中国文人。
这样的知识分子,难免是有些寂寞的,尽管他把孤独当作自己“灵感的催化剂”。但是家中一进门的橱柜上整整齐齐列着的几十个相框——全是远在美国的老伴、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的照片,多少让人有些难过。
自从上世纪90年代妻女移居美国后,陆谷孙独居至今,在复旦大学第九宿舍的公寓,他因采光不好而称之为“洞府”的地方,过了二十余年。期间往返美国探亲不下十次,连签证官都劝他干脆移民,他却固执地留下,一来不愿放下工作,二来不忍离开故园。
“不是因为我留下来有什么大钱可以赚,而是实在因为我就应该属于这里……你说是家国情怀也好,故园情结也好,总之这是很难描述的情感,像脐带一样无法割断。一到秋天,秋虫鸣叫,这时故乡的草木风物,那声音、颜色、光线融合成的氤氲,就像海妖的歌声一样,有说不出的牵引力,即使远行,也要催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