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的男体描写
2016-08-16刘心武
刘心武
金瓶梅研究专辑
《金瓶梅》中的男体描写
刘心武
【内容提要】《金瓶梅》对男性的身体描写极其概括,多用典故套话敷衍。这一文本现象,值得研究。《金瓶梅》里男性的身体形态大体分两类,一类是阳刚型的,如武松等男性特征凸显的人物,要么对女性无动于衷,要么是作为“不可爱”的恶男呈现。另一类是阴柔型的如陈经济。《金瓶梅》开篇对西门庆形象的交代,使用了明代色情小说中的惯用符码。西门庆壮硕阳刚,可惜作者在描写西门庆的魁伟身躯方面,实在吝于词汇。这种描写方略,延伸到清代的《红楼梦》,《红楼梦》里的男性身体描写也大多是含混的。从中西审美意识差异角度来看,中国文学、美术等领域中长期缺乏对人体美(尤其是男性阳刚美)准确的全面展现和欣赏;以女性视角表达对男体美欣赏的文学作品,在中国至今仍十分鲜见。
《金瓶梅》;男体描写;阳刚美;书写传统
一
《金瓶梅》中对男性与女性生殖器官的描写是具体入微的,也符合生理解剖学;但《金瓶梅》对男性与女性除生殖器官以外的身体描写,则男略女详。对女性的身体描写是全方位的,从头发面容五官到脖颈乳房臂腿到脚部(尤其是“三寸金莲”),包括肤色,都有涉及。对男性的身体描写则极其概括,多用典故套话敷衍。这一文本现象,值得研究。而且这种描写方略,延伸到清代的《红楼梦》,《红楼梦》里的男性身体描写也大多是含混的。
在《金瓶梅》里,男性的身体形态大体分两类,一类是阳刚型的,如:
武松:雄驱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稜稜,二十四五年纪……【第一回】;
(潘金莲见)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这般人物健壮……【第一回】;
杨二风: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肐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第九十三回】;
飞天鬼侯林儿: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鬚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筋竞起【第九十六回】;
但是这些男性特征凸显的人物,要么对女性无动于衷,要么是作为“不可爱”的恶男呈现,有的如侯林儿,似乎只喜欢玩弄同性。
另一类则是阴柔型的,如:
琴童:年约十六岁,才留起头发,眉清目秀,乖滑伶俐【第十二回】;
蒋竹山: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飘逸……【第十七回】;
书童:(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出一口糯米牙儿,如何不爱【第三十四回】;
何千户: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若傅粉,唇若涂朱【第七十回】;
陈经济: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第九十三回】;
二十四五岁,白脸子,生的眉目清俊【第九十六回】;
这些阴柔型的男子,常被性欲旺盛的男子当作替代女性的纵欲对象,起到代偿作用。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西门庆女婿陈经济这个角色,他的阴柔既会引起某些同性鸡奸的欲望,也能激起某些异性强烈的交媾欲,如潘金莲和庞春梅都是真的爱他,并不是只把他作为另外男人的暂时性的替代品,乐得与他结成永久性的性伙伴。
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庆刚出场时,对他形象的勾勒是:
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张生般的庞儿,潘安的貌儿……【第二回】;
对其年龄的交代与后面情节不符,因为西门庆已生下西门大姐且已出嫁,无论如何他作为父亲不可能只有二十五六年纪,应该至少已经三十五六年纪。
《金瓶梅词话》约成书在明万历年间,到崇祯朝有经人整理修饰过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出现,将词话本第一回从“景阳冈武松打虎”改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让西门庆提前亮相,说他“状貌魁梧”,但在第二回中仍保持“张生般的庞儿,潘安的貌儿”的形容。
张生和潘安都是具有阴柔美的男性,张生在传统戏曲舞台上的形象一直延续到今天,一般都归小生行当,小嗓演唱。当代有人根据古籍资料复原潘安的容貌,在网络上可以找到,是姣好女子的形态。
《金瓶梅》开篇对西门庆形象的交代,使用了明代色情小说中的惯用符码,这种形象一直延伸到清代色情小说中,如李渔的《肉蒲团》中男主人公未央生,书中比较详细地描写了其容貌:
生得“神若秋水,态若春云,貌似潘安,腰同沈约,面不傅粉而白皙有如妇人,唇未涂脂而红艳同处女,眉长能通目,体弱不胜衣……面庞如冠玉……轻移脚步似凌云”。
这种阴柔孱弱体态的男子,偏有着巨大锐利的阳具,这种身体组合,几乎是明清所有色情小说的套路。《金瓶梅》险些完全陷入这种套路。
但对《金瓶梅》进行文本细读,则随着情节推进,可知西门庆其实相当阳刚,如:
(林氏……见)身材凛凛,一表人物【第六十九回】;
(郑爱月儿道)你老人家……偌大身量【第七十九回】;
(应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第六十七回】;
身体魁伟【第六十七回】;
把脸笑的没缝儿【第四十四回】;
能把脸笑的没缝儿,可见面部肌肉丰厚,非张生、潘安那种清俊相貌,而且这样的面庞也才配得上他壮硕的身躯。可惜作者在描写西门庆的魁伟身躯方面,实在吝于词汇。书里只有西门庆细细欣赏女性胴体的描写,女性则除了对他的生殖器细加欣赏外,对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如胸肌、臂肌似乎全无所谓。
书中也有些对其他男性角色身体的简略描写,如:
来旺:(惠莲说他)贼黑囚,几时没见,就吃得这等肥肥的【第二十五回】;
韩道国:在街上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只叫他做“韩一摇”【第三十三回】;
王潮:也长成一条大汉【第八十六回】;
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第九十三回】;
不过都谈不到是对男体的刻意描写。至于对武大郎“三寸丁谷树皮”的描写,以及第四十九回对胡僧怪异形象的描写,属于特例,可不入我们讨论的范畴。
二
中国古代一直到清朝晚期,对人体的绘画雕塑,完全没有人体生理解剖学作为基础,对男性身体的阳刚美尤其缺乏认知,但西方早在公元前,就有完美体现男体阳刚气派的作品出现,如:掷铁饼者(Discobolus),大理石雕复制品,高约 152厘米,罗马国立博物馆、梵蒂冈博物馆、特尔梅博物馆均有收藏,原作为青铜,希腊雕刻家米隆(Myron)作于约公元前 450年。这个作品是古希腊雕塑艺术的里程碑,显示出希腊雕刻艺术已经完全成熟。雕塑刻划的是一名强健的男子在掷铁饼过程中最具有表现力的瞬间,赞美了人体的美和运动所饱含的生命力,体现了古希腊的艺术家们不仅在艺术技巧上,同时也在艺术思想和表现力上有了一个质的飞跃。这尊雕像被认为是“空间中固的永恒”,直到今天仍然是代表人体运动的最佳标志。
西方到文艺复兴时期,更坦率地面对人体美,对男性的阳刚美的展现不遗余力,如大卫雕像:
这尊雕像被认为是西方美术史上最值得夸耀的男性人体雕像之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画家和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的代表作。创作于公元1501-1504年,现收藏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雕像高517厘米,用整块大理石雕成。
西方的文艺复兴的高潮期,略同于中国明朝的嘉靖前后,也差不多正是《金瓶梅》出现的历史阶段。
在中国直到明朝,在绘画雕塑中仍然不能根据人体生理解剖的认知来表现男女人体,大体产生在明代万历年间的色情绘画集《花营锦阵》,只是写意地描绘了男女交媾的各种体位,而全然不能呈现男女裸体的美感,特别是对男性的身体描绘,除了生殖器几乎与女体毫无差别。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清代。如多种《避火图》皆是如此。直到 20世纪初西方的以真实人体为模特培养绘画人才的美术教育传入中国,才有所改进。
其实在表现男欢女爱方面,中国一向并不落后,如2015年故宫展出的汉代石雕(被戏称为“天下第一吻”):
作为写意作品,非常生动,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但是缺乏准确的建立在生理解剖学上的人体表达。也许,中国和西方在审美意识上,一直是中国重视写意美,而西方重视精准表达。
《金瓶梅》是以男性为本位表现男欢女爱的伟大作品。西方直到20世纪才出现成熟的以女性为本位表现男欢女爱的作品,如20世纪英国作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放开地表现了女性对阳刚粗犷型的劳动者男性身体的全方位欣赏。这部作品多次被改编拍摄为电影,2015年6月英国又新推出一版。
直到今天,中国的寺庙中的哼哈二将、四大天王、十八罗汉等,仍然是没有人体生理解剖学支撑的造型,甚至民间为历史名人的塑像,也多有身体比例失调、骨骼肌肉乱塑的,如:
而像劳伦斯那样的以女性视角表达对男体欣赏的文学作品,在中国仍十分鲜见。
西方近年颇有男性研究的著作,如美国苏珊·鲍尔多的《男性特质》,此书在中国已有译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一版)。据介绍,作者以出乎一般读者意外、直言不讳的文化分析,通过坦率、审慎地看待父亲入手,继而详尽展示了日常生活中的男性特质。社会的期望深深影响了男性(也包括女性)对待男性身体的观念,而鲍尔多的作品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这些观念的起源。在该书的许多章节中,例如关于阴茎(及其象征)、50年代的好莱坞、男性美的标准、性骚扰,以及在所探讨的一系列话题中,从马龙·白兰度和电影《不羁夜》到菲利普·罗斯,再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鲍尔多传达给我们的是其新颖且出人意料的远见卓识。无论她探究的是迈克尔·乔丹或是亨伯·亨伯特,是同性恋男角的性器还是她自己的小学经历,她始终拒绝刻板地划分男性,而是诚实且微妙地将男人视为有血有肉之躯。
《金瓶梅》研究专家王汝梅先生指出,《金瓶梅》深受成书略早于它的艳情小说《如意君传》影响。
《如意君传》写了武则天对薛敖曹的性享受,就身份而言,武则天比查泰莱夫人更加高贵,是女皇帝,而薛敖曹则属于守林人一般的底层平民,《如意君传》肯定影响了《金瓶梅》的写作。仅从女性角度写性享受而言,《如意君传》是具有开创性的,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早几百年,但细读《如意君传》,其中对薛敖曹的形象描写,也主要是集中在其超乎寻常的阳具上,书中武则天对他的欣赏,也集中于其性器官所带来的做爱时的快感,还是缺乏对男体的全方位描写,以及缺乏女性对男性身体的更多方面的性趣表现。《如意君传》中对薛敖曹的整体形象描写是:“年十八,长七尺余,白皙美容颜,眉目秀朗,有膂力,趫捷过人。”就面容而言,还是偏于阴柔,书中写武则天因为宠幸薛敖曹,冷落了原来的男宠张昌宗张易之,一日临朝忽然见到他们,“见其两颊如桃花,巧笑美盼,不觉动情……昌宗微露手腕,与玉同色,后以指甲掐之。”武则天所喜欢的男貌,还是阴柔型的,冷落二张而热衷薛敖曹,并不是被薛的面容吸引,完全是因为二张阳具被比了下去,而薛的阳具(书中多次细腻描写)天下无匹。中国古典艳情小说中女性对男性的性趣,基本上由《如意君传》定型,就是欣赏女貌巨根的男子。《金瓶梅》算是略有突破,但女性对男体阳刚美的整体欣赏,还是展现得很不充分。
三
为什么中国文学、美术等领域中长期缺乏对人体美(尤其是男性阳刚美)准确的全面展现?
揆其原由,也许有以下几点或更多:
(1)以裸体为大耻的意识禁锢;
(2)对生殖器以外的人体解剖学的缺失;
(3)祖宗崇拜,传宗接代成为男女之事中最重要甚至唯一的因素,导致生殖器崇拜,故色情文艺中对生殖器的表现很有生理解剖的依据,也很充分,对身体的其余部分(尤其对男体)认知与审美却严重缺失;
(4)社会生活中长期阴盛阳衰,在许多领域都以阴柔美取胜;
(5)……
什么时候中国文化,也能迈进到对人体美尤其是男体阳刚美的坦率欣赏阶段呢?
刘心武,男,1942年生,作家,《人民文学》杂志原主编(北京10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