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曼与萧红(三)
2016-08-15秋石
秋石
1935年11月14日,因遭汉奸告密,赵一曼所在的抗联第三军第二团在珠河北面的左撇子沟被日伪军团团包围。赵一曼率50余名指战员坚守在第一线,连续打退敌人多次进攻。弹尽粮绝之际,她硬是说服团长王惠桐带领大部队趁天黑突围,自己仅带少数几个战士作掩护。激烈的战斗中,赵一曼左手腕被子弹击穿,后在小西北沟隐蔽养伤时复遭日伪军层层包围。在11月22日再次激烈的战斗中,赵一曼的腿部被多发子弹击中,最终昏倒在地,不幸被俘。
当日本特务大野泰治提审身负重伤的赵一曼时,他惊骇地见到:“她平静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看见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目光,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两三步……”二十年后,1956年,在辽宁抚顺,中华人民共和国特别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的法庭上,大野泰治仍然清晰而又心有余悸地记得当年他见到赵一曼时那一瞬间的感受。
赵一曼被俘后,凶残无比的日寇无视海牙国际公法,不顾赵一曼是濒死的重伤战俘,仍然夜以继日地施以酷刑。然而,赵一曼总是昂着不屈的头颅掷地有声地回答:“反满抗日,就是我的目的、主义、信念……”一个月后,赵一曼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仍然心存幻想的日寇被迫将她押送到哈尔滨市立医院抢救。当时留存下来的X光片显示:赵一曼被七九步枪子弹击穿的大腿骨,竟然碎成了24片,而且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后来缴获的日寇来不及销毁的档案记载表明:直到牺牲,负责审讯的日本关东军特高课也没有能够弄清楚她的真实情况,包括她的真实姓名与籍贯。1950年,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由著名话剧和电影演员石联星主演的电影《赵一曼》公开上演,还原了当年赵一曼气壮山河、视死如归的一幕。从此,赵一曼烈士成为了全中国人民心目中女神一般的民族英雄。
就在哈尔滨市立医院接受治疗的短暂时间内,赵一曼不忘自己肩负的责任,充分利用各种机会,向看守她的警察董宪勋和女护士韩勇义宣传反满抗日救国的道理。一边宣传,还一边将自己和东北人民革命军英勇抗击日寇的生动故事,写在药品的包装纸上,进一步启发教育他们。后者听后深受感动,并且很快萌生了帮助赵一曼逃离虎口的主意。1936年6月28日,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董宪勋和韩勇义两人一左一右,艰难地架扶着赵一曼上了一辆事先雇好的马拉大车逃离了医院。在这样一个大雨倾盆的恶劣天气里,他们虽然逃离了医院,却无法顺利走过横在面前的阿什河:这场倾盆大雨冲毁了架在阿什河上的万缘桥,两人只得蹚水抬着她过河。这样一来,大大迟缓了他们逃离的速度。6月30日,在艰难地行进到距离珠河游击区仅十多公里的地方,赵一曼,还有受她熏陶教育投身革命阵营的两位新战士,被寻踪追剿而来的日寇抓获并被押解回哈尔滨。
面对疯狂追来的敌人,她无限深情地劝说两个在她的感召之下毅然随她逃脱的青年:“一切都是我,什么也别承认!往我身上推,就说你们是逃婚让我骗出来的!”两个刚毅的年轻人,并没有往她身上推卸,因为矗立在他们眼前的,不仅是一位在日寇的残酷折磨下视死如归的共产党员、民族女英雄,还是浑身释放出人世间大爱、真爱的伟大母亲。
虽然没有武器,但是赵一曼这一次险些逃亡成功,给了日寇又一次羞辱:才短短几天的住院治疗时间,赵一曼居然能够策反看守她的警察和看上去少不更事、年仅十六岁的女护士。中国共产党人的言传身教,实在太可怕了,不啻射向他们这些打着“大东亚共荣”旗号的侵略者的一支穿心利剑。
在伪满哈尔滨市特别警察厅毛骨悚然的刑讯室里,恼羞成怒的日寇使用种种刑讯手段,残酷地对赵一曼进行轮番折磨……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抓获了参与严刑折磨赵一曼的主凶、绰号“活阎王”的汉奸警察头子吴树桂,尽管十多年时间过去了,仍然心有余悸的吴树桂在人民法庭上供述:“赵一曼简直就是一块铁……”
据敌伪档案《滨江省警务厅关于赵一曼女士的情况报告》记载,在这里,以日本关东军特务山浦公久和大野泰治为首的法西斯特别行刑组,前后采用几十种酷刑对赵一曼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刑讯,但自始至终,赵一曼都表现出一个共产党人特有的坚忍,以极其轻蔑、高傲的目光怒视着凶残、无耻的入侵者。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低下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高贵的头颅。
年代已久泛黄了的档案资料,字里行间浸满血泪,不忍卒读——
把竹签一根一根地扎进指(趾)甲缝内,再一根一根拔出来,换成更粗更长的签子再一根一根扎进指(趾)甲缝内,再改用铁签,烧红后扎进一个个指(趾)甲缝内;最后,把翘裂开的手指、脚指甲一片片拔下来,用钳子反复敲打指(趾)头,把一个个带血的残废指(趾)头慢慢浸入盐水桶里……从下午一直行刑到深夜。
在敌人的严刑折磨之下,昔日那个在战场上红衣白马叱咤风云,令日寇闻风丧胆的鲜活生命,仅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她体无完肤,多处伤口溃烂露出森森白骨……为了从赵一曼紧闭着的嘴唇里榨出他们永远不可能获得的抗联情报,丧心病狂的敌人不惜大量使用强心针和樟脑酊,致使赵一曼全身中毒,各种脏器衰竭……
赵一曼告别了人世,但她的精神永存。赵一曼的精神,就是中华民族的不屈精神。
受赵一曼熏陶教育迅速成长为革命战士的董宪勋与韩勇义,在敌人面前的表现,同样是那样的英勇坚强:董宪勋惨死于狱中酷刑,至死也不认领什么“罪”;而青春年少的韩勇义也屡遭摧残,虽然敌人最终以“从犯”的名义假发慈悲地释放了她,但是她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一年四季疾病缠身,最终不幸于新中国成立前夕病逝,年仅29岁。
至于以文为生的萧红,当年自获得新生后在哈尔滨牵牛房迈入文坛大门的那一刻起,直到9年后在香港病逝,一直有众多的共产党人陪伴在她身边。值得大书一笔的是,在“七七”全民族抗战爆发后,被人视作柔弱女性的萧红,以大多数女性不具备的胆略与气魄,将收到的北平友人来信,迅速交付媒体公开发表,信中内容直指汉奸走狗污蔑中国共产党和东北军及十九路军,破坏抗战阵营。紧接着,丝毫不顾及自身安危,铁肩担道义,又一次挺身而出、四处奔走,将既遭日本特务机关追捕又遭租界当局仇视的两位日本反战人士鹿地亘与池田幸子夫妇保护起来。萧红是准备承担必要的风险的,邻居们都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何况附近还住着一个在法国巡捕房当差的白俄巡捕。于是,萧红又送他们到从事抗日救亡工作的一位爱国人士家中。鹿地夫妇在这家人家中住了一个来月后,麻烦又来了,鹿地宣传他的反战主张,引起了日本暗探的注意。不得已,萧红又通过关系将他们安排进了有各国侨民居住的一家旅馆。尽管十分危险,但是不怕死的萧红依旧天天去旅馆探望他们,直到鹿地夫妇离开上海为止。为让两位日本反战友人免遭抓捕与杀害,萧红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把两位日本友人手中的危险品一股脑儿包起带走。
鹿地夫妇对在生死关头能够得到萧红如此无私、真诚的帮助十分感激。在抵达武汉后,鹿地夫妇带领日本反战同盟成员,在郭沫若领导的国民政府国防部第三厅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不断前往两军交战的前沿阵地,冒着纷飞的炮火,手握扩音喊话器,鼓动日本侵华官兵反战。
1934年11月2日,萧军、萧红夫妇,以及几个月来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好友张梅林一道,由青岛抵达上海。次日,二萧搬进了位于法租界拉都路283号一家小杂货铺后面的狭小亭子间里。在上海定居以后,他们首先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告诉鲁迅先生,他们已经来到了上海,不知道从青岛发出的萧红的《生死场》小说文稿、《跋涉》和照片收到了没有?此外,萧军在信中还提出了急切想和先生见面的要求。
当时的上海,除了各国的租界地,就是国民党统治区,政治背景极为复杂,国民党反动当局对于革命的进步的文化事业控制极严,早已颁布了“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鲁迅一直处于被国民党反动派通缉和隐居的环境中,所以对于尚未见过面的人,怎能轻易应允见面呢?但鲁迅在11月5日回信中说:“你们如在上海日子多,我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鲁迅并没有坚决予以拒绝,而是要从侧面先了解一下萧军夫妇的来历,他们只有耐着性子等待着先生的约见。在这期间,在萧红的督促下,萧军开始了《八月的乡村》的修改。在修改过程中,他很不满意自己这部作品,觉得很不理想。他恼恨自己的低能,有时烦躁得看不下去了,竟产生了想一把火烧了它的念头。亏得萧红不断地给他以安慰和鼓励,萧军才得以修改完了《八月的乡村》。当时他们身边已经没有钱了,复写文稿的纸已告殆尽,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好把萧红的一件旧毛衣拿到当铺去押了七角钱,买齐了纸。严寒的冬天里,在那没有阳光而又阴冷潮湿的亭子间里,萧红脚踩冰凉的水泥地,披着大衣,流着清水鼻涕,时时搓着冻僵的手指,夜以继日地为萧军抄完了《八月的乡村》。
匈牙利著名爱国诗人裴多斐有一句脍炙人口的人生格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毋庸置疑,在英姿飒爽的抗日名将赵一曼身上,在文坛多情才女萧红身上,她们是双双实践了这条人生格言的。
赵一曼烈士牺牲六年后,她的丈夫陈达邦从苏联回国。回国后,陈达邦一直在寻找妻子李坤泰,但却一直无果。直到1954年,在赵一曼二姐李坤杰的不懈努力下,赵一曼在哈尔滨地下工作时的战友与上级领导,原中共满洲省委组织部长、时任国务院宗教事务管理局局长的何成湘,在仔细辨认李坤杰提供的赵一曼母子合影后,最终确认四年来在全国各地一直热演的电影《赵一曼》的原型,就是李坤泰本人。此时,离赵一曼英勇牺牲也已十八年了。新中国成立后,陈达邦先后在中国人民银行外事局和国务院参事室工作,他于1967年8月去世。1928年出生、自幼寄养在堂伯父陈岳云家长大的烈士遗孤陈掖贤(乳名宁儿),毕业于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人民大学外文系。毕业后,任北京工业学校政治课教师,1982年去世。生前,民政部门多次通知他前去领取母亲赵一曼的抚恤金,但他一直没去。陈掖贤认为,热血和生命是无价的,千万个“宁儿”今天能够幸福安宁地生活,这已经足够了。陈掖贤说:要谦虚做人,绝不以英雄后代自居,更不想沾光。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烈士母亲的热血,肺腑中铭刻着母亲临刑前的嘱托,其他毫无特殊——这是我人生的准则,也是对两个女儿的叮咛。
赵一曼有两个孙女,大孙女陈红在宜宾长大,由赵一曼的二姐李坤杰和她的长女肖幼青抚养成人,目前在四川一家交通运输公司负责工会工作;二孙女陈明自幼在北京长大,现旅居匈牙利。她们一直低调地生活、工作,从来没有在他人面前以民族英雄、抗日名将、革命烈士的后代自居而获取任何个人私利。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几乎没有人知晓她们是在全国早已家喻户晓抗日女英雄赵一曼的后代。毋容置疑,同她们的英雄烈士祖母一样,她们同样是我们这个时代值得尊敬的人。
而对于萧红,自其逝世七十多年来,广大的读者没有忘记她,人民没有忘记她,党和国家更是没有忘记她。早在建国之初,京、沪两地大型出版社就相继出版了萧红的经典著作《生死场》与《呼兰河传》,且一印再印。1957年,在香港浅水湾畔萧红墓被毁的关键时刻,党和各级政府迅速作出决定,从北京到香港、广州,一路绿灯,将其迁葬到刚落成的广州银河烈士公墓。1981年,中共中央书记处在批复黑龙江省委关于举行纪念萧红70周年诞辰大会的请示时,隆重授予萧红“三十年代著名左翼女作家”光荣称号,这是中国作家中唯一获此殊荣的作家。随后的三十多年来,呼兰和哈尔滨,都曾多次举办纪念及学术活动。萧红少年时就读过的龙王庙小学旧址上的建设小学,以及青年时就读过的哈尔滨特别区立第一女子中学,经省市有关部门批准,分别更名为萧红小学与萧红中学。
我们欣慰地看到,昔日遭受日寇侵略者铁蹄践踏和三座大山压迫的旧中国早已经成为了历史。祖国强大了,人民富裕了,人们的追求也更加自由、更加多元,但是,我们万万不可忘记千千万万“赵一曼”所作出的巨大牺牲、无数“萧红”所贡献的不朽作品,这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永恒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