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的诗
2016-08-15沈苇
沈苇
中年
此刻在一起,在山坡上
看一座几近遗忘的城
看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就是全部了
分别后,两手空寂
回到各自命运的旧怀抱
这个“颓荡”年岁
身体开始四处漏风了
磨损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渐渐有了人的模样
从小至今扔掉了多少双鞋
已难于计数
世上的路也难于计数
留给自己的只有弯曲一条:
暮色四合中的荒芜路
甚至连绝望也不吸引人了
新闻转瞬皆成旧闻
只需学会在长吁短叹中
获一种凝神静气的力量
时光送走一些季节
一些流云,一些星光
而从水中月到天上月的距离
你还来不及丈量
看见一个和自己影子搏斗的男人
在天边,我看见
一个和自己影子搏斗的男人
日复一日,他爱着
这精疲力竭的游戏
他的肉身是一只倒毙的羊
他的影子是一匹飞奔的马
他的羊追不上他的马
他的停滞追不上他的自由
他的挣扎追不上他的狂放
一个和自己影子搏斗的男人
使我想起故乡运河边
一个和自己长发纠缠的疯女人
她把命交给一缕烦恼丝
飘荡在一株香樟树上
杏花,一门春天的修辞学
杏花,一门春天的修辞学
被风唤醒瞬间的怒放
我们在杏园朗读杏花诗
却不见枝头一朵
倒春寒中遍地残花
将苍白,一点点往泥里送
仿佛已送达死者唇边
我们执意替流逝朗读
从弓月城朗读到龟兹国
那里,每一棵杏树下
都有一个酒窖,屠戮归来
的兵士,彻夜酩酊大醉
错将舞女当做孔雀
又将花雨看成飞天
历史是一只漏气的坛子
散尽酒香和所有的香
我们携带时间的幽暗和蛮力
却显现为每个人所是的样子
像此刻,结束朗读闭上嘴
默默漫步凋零的杏园
远离醒来的绿杏林
像游子,像杂沓羊群
为脆弱事物所爱所伤
拥有一个杏花般的瞬间
晨起
晨起,发现自己还活着,很好
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很好
只是昨夜梦里为找到一朵小花
穿过太多荆棘,全身还隐隐作痛
洗脸,刷牙,照会镜中人
白发又多了几缕,不必忧伤
再白一些,就配得上天山雪了
“还活着!”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
发现啊。朋友来电,约我去楼兰
为什么要去楼兰?和木乃伊约会吗?
或者那里还有未曾发现的宝藏?
而我,正吃惊于“活着”本身呢
激动并陶醉,没有远游的兴致
在鸟市,在活着实属不易的时代
晨起,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四肢完备,内心康健
仅此,已使我对新的一天
充满信徒般的虔敬和感激
向奥登和布罗茨基致敬
写下一行诗,抬头窗外
天空没溜走,凝重而陡峭
冰川萎缩,群山依旧傲慢
用严寒取暖的人,曾写下:
“人就是他阅读的总和。”
那么,一个写作的人
能成为他写下的总和么?
当我写下一行诗,什么都
没有改变。昏昧建筑群
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丑,使挑剔之眼习以为常
以至于怀疑自己写下的
每行诗,是粗鄙而不美的
漫长的冬天已过去,鸽群
在低空追逐、盘旋
草坪上,孩子和小狗撒欢
一树杏花突然开放了
匆匆行人惊讶、驻足
而送葬的人,刚从郊外
回到城里,看上去
与婚礼上回来并无二致
——一行诗能宽容他们么?
看来,得有第二行、第三行
以及更多的、无限的行数
使过去时,领一群亡灵
回到此时此地,让最有力的一行
镇住未来的狂暴和咒语
这首诗,还得插入一句箴言:
“时间无法容忍一个美丽身体,
却崇拜语言和原谅……”
当我写下一行诗,时间暂离
现场。身体回形针藏一个
自我告诫:这世界不用看了
这喧嚣不用听了。闭上眼
母语伟大的河床里,冻结
的时间,开始潺潺流淌……
注:诗中引用布罗茨基和奥登的诗句。
少即多集
三、梦
又一次梦见你在搬运无尽的沙子
我在梦里受累,就像你挥汗如雨
你我之间,留下如此巨大的空白
那里,金色的沙子总是汹涌起伏
如同孤岛与孤岛之间失去的时日
四、夜
夜晚有明显的缺口,星空
不会因我们的爱恨悲欣而改变
时代的抱残守缺者来了
如今悲哀已是他的秘密教义:
缺口处涌出的沙
已被他解读成荒漠甘泉……
五、格则勒
大道空旷
小径栖满寒鸦
八、我的名声
树升起
像海上扬起的帆
天空奔跑的木赛莱斯
摆脱了老虎和公鸡的血
我的名声,葬在
沙漠深处一册残卷里
十一、需要
夏天需要一些雨
湿润死者干燥的唇
冬天需要一床被
否则亡灵们
会在月光下哆嗦
他们冻坏的脚踝
渴望伸到你温暖的胸口
十二、高原小镇
寂静的小镇
戴胜鸟在葵花丛中歌唱
似水的阳光,叮咚流过高原
暴力:高音喇叭突然播放的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