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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三国》,探求真知
——我的古代小说研究

2016-08-13沈伯俊

明清小说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沉潜三国

·沈伯俊·



沉潜《三国》,探求真知
——我的古代小说研究

·沈伯俊·

摘要本文回顾了作者从事《三国演义》研究34年来,主要在四个方面所进行的努力:(1)精心校理《三国》版本;(2)深入探讨《三国》文本,包括思想内涵、人物形象、创作方法等;(3)对《三国》研究史的回顾与展望;(4)多方阐释三国文化,包括对“三国文化”概念的界定、对《三国》改编与再创作的关注和介入、对“三国文化旅游”的理论探讨。其中贯穿着作者沉潜学术的精神和探求真知的心得。

关键词沉潜《三国》探求真知

我于1980年6月参加经国务院批准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面向全国招收研究人员考试,以四川省文学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本应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因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建议我不到北京,遂主动向中国社会科学院申请留在四川,获得批准,于1981年2月到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时,我原定的主攻方向是先秦两汉文学。不过,从1981秋天起,经过两三个月的反复考虑,我把专业方向改为明清文学研究,侧重明清小说研究,而把《三国演义》作为第一个研究重点。

从1981年底算起,我研究《三国演义》已经34年了。在此期间,尽管我在《水浒传》《西游记》、“三言二拍”、《镜花缘》和其他作品的研究中也花了一些功夫,取得了一些成果,但由于种种原因,我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献给了《三国演义》研究。——在学界同行中,大概没有人比我在《三国》研究中倾注的时间和精力更多了。

34年来,我出版了26部专著、专书,其中关于《三国演义》的占了20部;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其中关于《三国演义》的大约150篇;发表学术随笔、札记、鉴赏文章230余篇,其中关于《三国演义》的大约160篇。可以说,是《三国演义》那丰厚的思想内涵、强大的艺术魅力、深广的文化价值使我乐于为之上下求索。

回顾我的《三国》研究历程,主要在以下三个方面进行了努力。

一、精心校理《三国》版本

在我的《三国》研究成果中,最具特色,最富创新意义,最有生命力的,我自己认为是以《校理本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几种《三国》整理本。它们是:

《校理本三国演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2月第1版,凤凰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的《三国演义》(名家批注图文本)系其修订本;

毛本《三国演义》整理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8月第1版;

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整理本,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5月第1版,文汇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校注本系其修订本;

《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整理本,巴蜀书社1993年11月第1版;

《三国演义》评点本(正文亦经精心整理),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4月第1版。

这些整理本,被学界同行称为“沈本《三国》”。

那么,“沈本《三国》”是怎样成就的呢?

自1981年开始系统研究《三国演义》以后,在反复研读的过程中,我陆续发现了书中的一些错误。例如:张飞本字“益德”,《演义》却误为“翼德”;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官至行都护、卫将军,《演义》却误为“行军护卫将军”;历史上袁绍曾封邟乡侯,《演义》却误为“祁乡侯”;曹操大将李典本系山阳巨野人,《演义》却误为“山阳巨鹿人”……像这些对情节发展、人物塑造毫无益处,只能给广大读者留下错误印象的问题,有没有必要继续错下去?我认为应该予以校正。1985年1月,我和任昭坤合写《试谈〈三国演义〉的地理错误——从渭南之战说起》一文①,对《三国》中的地理错误作了初步归纳,明确提出:“应该对《三国演义》加以认真的校理,整理出一种新的本子。”1986-1987年,我与谭良啸合作编著《三国演义辞典》,我对《演义》中的人物、情节作了大量考证,仅《人物》辞条就加了623条按语,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指出《演义》中的“技术性错误”。例如:毛本《三国》说董贵妃是董承之妹(第24回),我的按语是:“据《后汉书·伏皇后纪》,董贵人(《三国演义》作“董贵妃”)应为董承之女。”《演义》说曹宇是魏文帝曹丕之子(第106回),我的按语是:“据《三国志·魏书·武文世王公传》,曹宇系曹操之子,为曹操环夫人所生。”……通过这样一番扎实的工作,我对《三国演义》中的“技术性错误”的认识更加全面,越来越感到重新校理《三国演义》是时代的需要,是我们这一代学者应该承担的历史使命。于是,1990年初,我毅然开始了这一浩繁的学术工程。

在校理过程中,我将自己的认识加以提炼深化,接连发表了两篇比较有分量的论文:《再谈〈三国演义〉的地理错误》②和《重新校理〈三国演义〉的几个问题》③。前一篇论文,进一步系统分析了《三国演义》中的地理错误,将其归纳为八种:政区概念错误、大小地名混淆、误用后代地名、古今地名混用、方位错乱、地名误植、地名混位、地名文字错讹。后一篇论文,则站在更高的立足点上,从更广阔的视野观察问题,首次明确提出了“技术性错误”的概念:

所谓“技术性错误”,是指那些并非出自作者的创作意图,并非作品艺术虚构和艺术描写的需要,而纯粹由于作者知识的局限,由于作者一时笔误或者传抄、刊刻之误而造成的,属于技术范畴的错误。它们与那些由于作者的世界观、历史观和艺术观而产生的作品内容上的缺陷和艺术上的不足,完全是两码事。

根据这一概念,我将《演义》中的各种“技术性错误”加以综合考察,概括为五个大类:(1)人物错误。包括人名错讹、人物字号错讹、人物身份错误、人物关系错讹等。(2)地理错误。共八种(同上)。(3)职官错误。包括职官混称、随意杜撰、官爵文字错讹等。(4)历法错误。包括引用史书而错写日期、干支错误、杜撰历史上没有的日期等。(5)其他错误。包括历史人物年龄误差、名物描写前后矛盾等。这种种错误,总数多达八九百处,这个数字是非常惊人的!

这两篇论文,特别是《重新校理〈三国演义〉的几个问题》发表以后,在学术界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社会科学报》介绍了此文的主要观点,《文汇报》、《文摘报》、《东方时报》、《工人日报》、《齐鲁晚报》等纷纷予以转载,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1年第2期又全文转载,引起了出版界和广大读者的广泛关注。

在重新校理《三国》版本的过程中,我主要在以下三个方面作了积极开拓:

1、正确的校理原则:(1)明确工作的目标和范围。所谓“重新校理”,是说在传统的标点、分段、校勘异文等古籍整理方法的基础上,着重在“理”字上下功夫;也就是说,针对《三国演义》作为历史演义小说的特殊性质,充分吸收《三国演义》研究的成果,尽可能校正书中的“技术性错误”。其目的,是要为广大读者提供一个好的读本,并为专业研究工作者提供有益的参考。(2)充分尊重作者的艺术构思。凡作者有意虚构之处,一律不列入校理范围。这一点与第一点结合,严格区分“艺术虚构”与“技术性错误”两个不同的学术概念,在理论上立于无懈可击之地。(3)《三国》的不同版本应当分别整理。

2、科学的整理方法:(1)如何校正书中大量的“技术性错误”,这是整个校理工作的重心,也是最为繁难之处。在传统古籍整理方法的基础上,我在不同的整理本中分别采取了这样三种方法:其一,对原文错讹之处不作改动,而在书末列出正误对照表,系统地校正书中的“技术性错误”。这种方法,丝毫不改变正文的面貌,同时又把书中的错误集中加以校正,使人一目了然,堪称最谨慎的一种方法,专家学者也最容易接受。但对一般读者来说,非得查看正误对照表,才能弄清那些“技术性错误”,显得不太方便。其二,对原文错讹之处不作改动,而加脚注指出其错误所在,提出校正的意见。这种方法,完整地保留了原文的面貌,同时又指出了其中的错误,学术上自然不存在问题,专家学者也很容易接受。但对一般读者来说,读到的作品正文仍然包含着种种错误,必须一一对照脚注方可明白,也比较麻烦。其三,直接改动原文,并加脚注列出原文,说明其错误之处和改动的依据。这种方法,校正了原文中的“技术性错误”,使读者直接看到正确的正文,对读者最为方便。同时,以脚注的形式保留了原文,在学术上也是十分严谨的。读者若有兴趣,可以逐条覆按,专家学者也完全可以放心。这几种方法,实质上是相通的。(2)在加注释时,注意针对读者的需要,着重注释那些读者不知道或似是而非的地方,给读者提供新知。如《校理本三国演义》第6回注“荥阳”云:“荥阳:县名。属司隶州河南尹。治所在今河南荥阳东北。按:荥阳在洛阳以东,董卓西迁长安,不应经过荥阳。历史上曹操曾与徐荣战于荥阳,但未追击董卓。《演义》将二事糅合。”又如第120回写到西晋灭吴,君臣皆贺,骠骑将军孙秀却“向南而哭”,读者可能会不理解,我就在此处注云:“孙秀:孙策幼弟孙匡之孙。曾任吴国前将军、夏口督。建衡二年(270)投奔晋国。”这样读者就明白了:原来孙秀尚有故国之思。对此,丘振声先生赞许道:“沈本的注释,深入浅出,释中有辨,为读者深入理解作品的意蕴,更好地进行艺术欣赏,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沈注是校理的一个组成部分。在很多情况下,两者互为表里,互相补充。……糅注释、考证、校理于一体,具有创造性。”

3、严谨的学风和过细的精神。重新校理《三国演义》,首先要以深入的研究为前提;泛泛的阅读、表层的接触,是不可能发现问题的。同时,还必须一丝不苟,细心检照;如果粗枝大叶,也会放过许多问题。例如,《演义》第15回写袁术的长史名叫“杨大将”,这本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场人物,但仔细翻检史料,却发现这个名字是一个典型的“技术性错误”。《三国志·吴书·孙讨逆传》云:“(袁)术死,长史杨弘、大将张勋等将其众欲就(孙)策……”《演义》作者漏看“弘”字,加之古书无标点,遂将“杨弘”误为“杨大将”。从嘉靖壬午本、“李卓吾评本”到毛本,竟然错了几百年!今天,我们发现并校正这一错误,难道不是有功于罗贯中,有益于读者的好事吗?

这些年来,国内外同行给予“沈本《三国》”的高度评价,远远超过我的估计。早在《校理本三国演义》问世不久,著名学者陈辽先生就撰写书评,率先称之为“沈本《三国演义》”,指出:“这个沈本《三国演义》,是迄今为止《三国演义》版本中真实性、学术性、科学性最强的一个本子。”④此后不久,著名《三国》研究专家丘振声先生撰写书评,高度评价道:“沈本是近年来研究《三国演义》的一项重大成果,也是沈先生对《三国》学的一个突出贡献。”“沈本辨伪匡误,嘉惠读者,功在千秋。”“沈先生校理出来的错误,为我们提出许多新的研究课题,这对于进一步深入地认识《三国演义》所蕴涵的深层意识与艺术价值,了解其成书过程,乃至版本衍变都是很有意义的。”⑤著名《三国》研究专家关四平教授称沈本为“《三国演义》版本史上的新里程碑”,充分肯定道:“沈伯俊的校理工作,从学术理论角度考察,是完全站得住脚的,经得起反复推敲和时间检验。……校理工作既富于创造性,又具有科学性。”“毛本出现后三百多年来,再无人对其版本作过全面、细致的整理,因此说,沈伯俊的校理本在《三国演义》版本史上是一种开拓,是一个新的里程碑。它无论在理论与实践上都为学术界提出了新的课题,给人颇多启迪。”⑥日本著名学者、《三国演义》日文版翻译者立间祥介教授表示:沈本《三国》“注释也很周到,远远超过了迄今为止的诸种注释。今后我也打算参考您的注释,重新修改日文版《三国演义》。”日本《三国》研究专家上田望教授也曾撰文,对我的几种《三国》整理本和《三国演义》评点本作了介绍,并予以充分肯定⑦。美国著名学者、《三国演义》英文版翻译者罗慕士(Moss Roberts)教授,纽约州立大学(布法洛)董保中教授,欧洲著名汉学家、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李福清等欧美学者,对沈本《三国》也给予了高度评价。

除了中外学者的肯定和推许,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上下五千年》专题节目,介绍《三国演义》时,画面上的三种《三国》版本,均为我的整理本:《校理本三国演义》、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整理本、《三国演义》评点本。中央电视台、北京大学联合录制的大型系列专题片《中华文明之光》第104集《三国演义》,片尾展现的四种《三国》版本,有两种是我的整理本:《校理本三国演义》、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整理本。此外,还有多种学术著作把我的《三国》整理本列入主要参考书目。

到2002年,梅新林、韩伟表的《〈三国演义〉研究的百年回顾与前瞻》一文这样评价道:“沈伯俊以一人之力,穷近十年之功,校理刊行多种版本,代表了新时期《三国演义》版本整理的最高水平。”⑧

二、深入探讨《三国》文本

除了版本整理,我对《三国演义》文本也进行了全面研究,提出了一系列有较高学术价值的观点。

(一)关于思想内涵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三国演义》研究日趋活跃,百家争鸣,新见迭出。其中,关于《演义》的思想内涵,包括主题的争论,便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热门话题。

1985年,我撰写《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论〈三国演义〉的主题》一文⑨,对当时已有的关于《三国》主题的各说予以评析;在此基础上,提出“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说。

此后,我继续深入研究《三国》的思想内涵。1996年,我应邀参与李保均教授主编的《明清小说比较研究》一书的撰写⑩,承担第二章《明清历史演义小说比较研究》。在第一节《中国章回小说的开山之作——〈三国演义〉》中,我这样论述《三国演义》的思想内涵:

《三国演义》丰厚的思想内涵,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1.对国家统一的向往。……

2.对政治和政治家的选择。

人们常常谈到《三国演义》“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有人还把这称为“封建正统思想”。其实,“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为有关三国的各种文艺作品的基调,罗贯中只是顺应广大民众的意愿,继承了这种倾向。罗贯中之所以“尊刘”,并非简单地因为刘备姓刘(刘表、刘璋也是汉室宗亲,而且家世比刘备显赫得多,却每每遭到贬抑和嘲笑;汉桓帝、汉灵帝这两个姓刘的皇帝,更是作者鞭挞的对象),而是由于刘备集团一开始就提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口号,为恢复汉家的一统天下而不屈奋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来具有民族思想的广大群众所追慕;另一方面,这个集团的领袖刘备的“仁”、军师诸葛亮的“智”、大将关羽等人的“义”,也都符合罗贯中的道德观。这两方面的原因,使得罗贯中把刘备集团理想化而予以热情歌颂。另一方面,罗贯中之所以“贬曹”,是因为曹操作为“奸雄”的典型,不仅不忠于刘氏王朝,而且常常屠戮百姓,摧残人才,作品对其恶德劣行的描写大多于史有据,并非有意“歪曲”;而对曹操统一北方的巨大功绩,对他在讨董卓、擒吕布、扫袁术、灭袁绍、击乌桓等重大战役中所表现的非凡胆略和智谋,罗贯中都作了肯定性的描写,并没有随意贬低。由此可见,“尊刘贬曹”主要反映了广大民众按照“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标准对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选择,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对此不应作片面的理解,更不应简单地斥之为“封建正统思想”。

3.对历史经验的总结。

《三国演义》以很大篇幅描写了汉末三国变幻莫测的政治、军事、外交斗争,总结了各个集团成败兴衰的历史经验,突出强调了争取人心、延揽人才、重视谋略这三大要素的极端重要性。……刘备、曹操、孙权三大集团在这三方面各有所长……:因此,在众多政治军事集团中,刘、曹、孙三大集团得以脱颖而出,形成三分鼎立的局面。

4.对理想道德的追求。

在艺术地再现汉末三国的历史,描绘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时候,罗贯中不仅表现了对国家统一、清平政治的强烈向往,而且表现了对理想道德的不懈追求。在这里,他打起了“忠义”的旗号,把它作为臧否人物、评判是非的主要道德标准。……就主导方面而言,它反映了中华民族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中积极的一面,值得后人批判地吸收。

对《三国演义》思想内涵的四点概括,我在后来的论著中多次加以申说。

当今一些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我认为,这种看法是片面的。

诚然,《三国演义》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方面,就是擅长战争描写。……千变万化的谋略确实是全书精华的重要部分。

然而,谋略并非《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更非书中精华的全部。

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体系中,“道”是最高层次的东西。“道”有多义,首先是指自然和社会的根本规律,通常指正义的事业,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也。因此,它也是处事为人的基本原则。谋略则属于“术”,是第二层次的东西,是为“道”服务的,必须受“道”的指导和制约。……综观全书,罗贯中从未放弃道义的旗帜,从未不加分析地肯定一切谋略;对于那些野心家、阴谋家的各种阴谋权术,他总是加以揭露和批判;对于那些愚而自用者耍的小聪明,他往往加以嘲笑。可以说,《三国演义》写谋略,具有鲜明的道德倾向,而以民本思想为准绳。后人如何看待和借鉴《三国演义》写到的谋略,则取决于自己的政治立场、道德原则和人生态度。……

那么,《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究竟是什么?我认为,《三国演义》丰厚的思想内涵,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

1.对国家统一的强烈向往。……

2.对封建政治和政治家的评判选择。……

3.对历史经验的深刻总结。……

4.对中华智慧的多彩展现。……

5.对理想道德的不懈追求。

(二)关于人物形象

拿古典作品人物形象的研究来说,我认为应该做好这样两项工作:一是根据作品产生时代的历史条件,如实地指出作品的思想内涵,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历史生活依据和作家对各个人物形象的爱憎褒贬,分析每个人物形象的性格特色和美学价值;二是站在今天时代的高度,分析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认识意义及其给予我们的种种启示。这两项工作不能截然分开,而是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但二者又有明显区别,不能划等号。要使二者互相补充,在研究中构成一个整体,前提是要深入作品的底蕴,关键是要实事求是。

深入底蕴,就是要认真琢磨作品的情节,把握人物的全部语言、行动和心理,从全篇或全书描写的总和中,仔细地揣摩作家的创作意图,发现作家的真意所在,领会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从而找准人物性格的基调,发现人物性格发展的脉络。……只有这样,才谈得上人物形象研究的科学性。浮光掠影,浅尝辄止,取其一点,不计其余,只能使研究工作失去坚实的基础,导致架空分析,偏执一端,那就难以得出科学的结论。……

实事求是,就是在深入作品底蕴的基础上,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对其中的人物形象进行恰如其分的历史的和美学的分析,既不片面拔高,也不随意贬低;既不是用自己的思想去代替作者的构思,也不是毫无见解地罗列现象。……

黑格尔曾经指出:“人们总是很容易把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变了古人。”(《哲学史演讲录》卷一,第42页)这种以今绳古,“改变古人”的作法,乃是科学研究之大忌。事实上,把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当作“可以任人打扮的女孩”,随心所欲地予以解释;套用时髦的术语,把人物形象纳入自己主观认识的框子;观点摇摆,忽左忽右,片面追求新奇而不管是否符合作品的实际……诸如此类不实事求是的现象,在古典文学研究中还时有表现。……

这篇论文,得到学界许多同行的赞同。《文学遗产》1985年第3期发表许建中、杨凌芬《1984年明清小说研究中的新特点和新方法》一文,对本文予以好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年鉴》1984卷、《中国文学研究年鉴》1985卷均对本文予以肯定。

在我的《三国》人物论中,以下诸篇比较突出:

1.《智慧忠贞,万古流芳:论诸葛亮形象》,载《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2.《明君与枭雄——论刘备形象》,载《文学与文化》创刊号(2010年第1期)。

3.《用市民意识改造的英雄——论张飞形象》,载《中国文学研究》第八辑,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

4.《论赵云》,载《三国演义学刊》第2辑(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8月第1版)。

5.《再论曹操形象》,载《中华文化论坛》2007年第3期。

(三)关于创作方法

关于《三国演义》的创作方法,过去数十年间,学者们提出了四种观点: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主要是浪漫主义的,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是古典主义的。

1996年,在为李保均教授主编的《明清小说比较研究》一书撰写的第二章《明清历史演义小说比较研究》中,我指出:“在创作方法上,《三国演义》既不属于今天所说的现实主义,也不属于今天所说的浪漫主义,而是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情调、传奇色彩的结合。”

其一,既是现实的,又是传奇的。一般认为,作为一种文艺思潮,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成熟于十九世纪的欧洲。然而,作为一种基本的创作态度、创作方法,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精神很早就出现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学创作中。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由于生存环境和民族性格的原因,现实主义长期居于主流地位;同时,中国文学很早便形成了“好奇”的审美心理,以“奇”为美,以“奇”为胜。在小说、戏曲等非正统文学中,人们更追求“奇事”、“奇人”、“奇情”。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一方面以综观天下、悲悯苍生的博大胸怀,直面历史,努力寻绎汉末三国时期的治乱兴亡之道,表现出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另一方面,他又竭力突出和渲染那个时代的奇人、奇才、奇事、奇遇、奇谋、奇功,使作品洋溢着浓郁的传奇氛围,全书也就成为“既是现实的,又是传奇的”这样一部奇书。

其二,以传奇眼光看人物。以诸葛亮形象为例。罗贯中写作《三国演义》时,对《三国志平话》中的诸葛亮形象作了大幅度的改造,删除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之类的神异描写,使诸葛亮形象复归于“人”本位——当然,是一个本领非凡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杰出人物。书中对诸葛亮智谋的描写,大都有迹可循,奇而不违情理。在明清以来的某些“三国戏”和曲艺作品中,诸葛亮动辄穿上八卦衣,自称“贫道”,言谈举止的道教色彩越来越重,其计谋的神秘意味也有所强化。如果有人从这类作品中得到诸葛亮形象“近妖”的印象,那是不能记在《三国演义》的账上的。

其三,以浪漫情调观情节。在古代章回小说特别是早期作品中,“讲故事”乃是第一位的任务,塑造人物则是在“讲故事”的过程中顺便完成。于是,故事的新奇、曲折、出人意表、扣人心弦便至关重要,而符合这些要求的故事情节,往往也就自然而然地具有了浪漫情调。对于《三国演义》中的许多情节,应当以浪漫情调观之。在有关诸葛亮形象的一系列情节上,这一特点更加突出。以浪漫情调观情节,就会感到《三国演义》充满奇思妙想,满目珠玑,熠熠生辉,令人读来兴会酣畅,从中得到美的享受、智的启迪。反之,如果简单而生硬地以历史事实来规范小说,以日常生活逻辑来否定那些浪漫情节,那就违背了基本的艺术规律,有意无意地导致一种倾向——以史实来颠覆《三国演义》。

三、对《三国》研究史的回顾与展望

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其创立和发展的过程,都是在逐步积累中不断丰富和完善的。只有充分掌握已有的研究成果,才谈得上发展和创新;只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比前人看得更远。因此,研究任何一个课题,都应该充分重视对其研究史的把握。在《三国》研究史方面,我付出的努力大概也是学界同行中最多的。

从1983年起,我撰写了多届《三国演义》研讨会(全国性的、国际性的)综述。1987年起,又撰写了多篇《三国》研究的年度综述。这样做,既是为了及时反映研究的新进展、新问题,扩大其影响,也是为了为国内外提行提供参考。

对《三国》研究史的持续关注,有利于我自己从宏观上把握研究的总体面貌和发展趋势,将研究置于较高的立足点上;有助于学界同行了解研究的新进展,选择适当的研究课题,减少重复劳动、无效劳动。这应该算是我对《三国》研究的一个比较重要的贡献。

三十余年来,我沉潜于《三国》的世界里,洞幽烛微,探求真知。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我极少出门,极少应酬,几乎没有周末和节假日,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读书写作上,不知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在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整理本(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5月第1版)的《后记》中,我写过这样几句:“朝迎启明,夜伴孤灯,寒宵独坐,其累何如;青丝渐消,华发暗生,病痛袭人,其苦何如;然而,看到工作一步步前进,其乐又何如!此中滋味,可解道分享者,惟有知音!”令人欣慰的是,在寂寞而艰辛的跋涉中,在海内外学术界同行和广大读者中,我赢得了许许多多的知音!

在治学的道路上,我虽无大的波折,但这样那样的困难仍有不少,不如人意之事也屡屡遭遇。不过,我始终坚信,一时的得失算不了什么,人生的意义,学术成果的价值和生命力,最终都将接受历史的检验和人民(包括学界同行和广大读者)的评判。因此,我一直保持着乐观开朗的心态和拼搏进取的精神。为了推动“《三国》学”的发展,为了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我将继续努力,努力,再努力!

注:

① 载《三国演义学刊》第一辑,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年7月第1版。

② 《再谈〈三国演义〉的地理错误》,《海南大学学报》1990年第4期。

③ 《重新校理〈三国演义〉的几个问题》,《社会科学研究》1990年第6期。

④ 陈辽《真实性·学术性·科学性——评沈伯俊〈三国演义〉校理本》,《社会科学研究》1992年第6期。

⑤ 丘振声《辨伪匡误,功在千秋——评沈伯俊〈三国演义〉校理本》,《明清小说研究》1993年第3期。

⑥ 关四平《〈三国演义〉版本史上的新里程碑——评沈伯俊对〈三国演义〉的校理》,《学术交流》1993年第3期。

⑦ 上田望《排印本〈三国演义〉的新面貌——以沈伯俊校理本为中心》,[日本]《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第二号(1996年)。

⑧ 梅新林、韩伟表《〈三国演义〉研究的百年回顾与前瞻》,《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⑨ 始载《天府新论》1985年第6期(当时尚为内刊),继而发表于《宁夏社会科学》1986年第1期。先后收入本人与段启明、陈周昌合著之《中国古典小说新论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11月第1版)及本人所著《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⑩ 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

责任编辑:胡莲玉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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