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禅”的辨疑
——论鲁智深的超宗教形象定位
2016-08-13·张艳·
·张 艳·
“狂禅”的辨疑
——论鲁智深的超宗教形象定位
·张艳·
摘要作为《水浒传》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鲁智深这一人物形象通常被人们认为是作者试图传递佛教内容和佛家价值观的体现。然而细读《水浒传》,我们会发现鲁智深的形象里有着超越佛教思想的人性光辉。从这一人物的身份定位、生命历程及其归宿来看,传递出的是一种超越宗教范畴的思考,代表着作者对生命意义和人生道路的更高层次上的思考和努力。
关键词“狂禅”的辨疑生命本体人性理想
明清之际出现的部分长篇小说,尤其是《水浒》《三国》等杰出作品,作为现实主义的巨著,其笔端几乎触及到了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通行于世的宗教、哲学等内容在小说中亦都有着广泛的反映。正确认识宗教哲学在《水浒传》的体现,这对于我们理解小说思想性的复杂性和艺术性的多样性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本文拟就鲁智深这一形象的内涵及其最终“修成正果”的生命历程展开论述,对鲁智深“狂禅”形象的看法提出不同的见解并探讨作品在这一形象身上所寄寓的思考与理想。
一、“狂禅”的辩疑
近年来部分学者提出鲁智深的形象里有着狂禅的影子,粗略看来似乎是这样。如洪迈《夷坚丁志》卷14中有《武唐公》、《太平广记》卷95中的异僧《法通》以及南宋《浙江通志》中记载的道济和尚等,其癫狂、不拘行迹规范处的确与鲁智深形象很接近,而此类颠僧不见容于寺的经历也与鲁智深的遭遇极其相似。然而《水浒传》作为一民间集体创作而成的文本,其成书本就深受民间传说的影响,就此将其形象与狂禅挂钩,却似有武断。理由如下:
其一,从《水浒》中对佛教的体现上可以看出作品中并不体现成型的佛教观,也不刻意在人物形象之上寄托理念,甚至《水浒》一书对佛门中人是基本持批判立场的,这从作者对佛教徒的描写中可见一斑。书中集中描写的僧众群体主要是以五台山文殊院的僧人、东京大相国寺的僧人为代表。相国寺的智清长老见识不高,功利世俗,一众僧人也是人云亦云,以至于鲁智深被发去看守菜园,与众泼皮为伴反而觉得自在快活。其他零星见于书中的佛教人物更是以败类居多,如第六回瓦罐寺老和尚评论崔道成和丘小乙“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①,还有二龙山宝珠寺的住持邓龙索性聚集四五百人打家劫舍。此二人算是贪图钱财、杀伤人命的代表,而以贪图色欲著名的则是裴如海,书中借描写裴如海与潘巧云勾搭成奸的故事,对其进行辛辣的讽刺,甚至将讽刺扩大指向了僧人群体,如“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②等等,言辞激烈,可见作者的态度。书中唯一称得上是得道高僧的只有智真长老,他力排众议,但他对鲁智深的维护,固然有“看赵员外檀越之面”的因素,更多是因为预测出鲁智深日后能得清静正果。这里写智真长老洞察未来与描写九天玄女仿佛,作为命运预言者出现的他们几乎是一种抽象性的存在,且他们偶尔流露出的圆融的处世态度,也不能完全归于宗教思想的范畴。因此智真长老的正面形象不能改变作者对于佛教徒的看法。
对于作者这一态度,有学者推断这大约是影射元朝国教——喇嘛教,虽说不无道理,但如果我们以文学史的眼光来观照作品时会发觉,在市民小说中,对于佛教徒的描写几乎是大同小异的,并不完全以时代为限。这大约是因为佛门题材由于其与世俗社会的距离感和心理上的隔膜性,反而更容易造成不同寻常的阅读效果。市民由好奇心所引发的窥探欲望,又往往很容易形成嘲弄心态和崇拜心理这两极走向。这种两极走向体现出的是市民的欣赏趣味,即对于宗教题材,市民阶层并不热衷于对佛法的奥义、机锋等进行思索,反而关注僧众异于群体标准的特点,如苦行、破戒等。因此我们认为《水浒传》中对于佛教并没有严肃的思考和结论,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成型的佛教观。
其二,就鲁智深这一人物的言行举止来看,与禅宗史上的狂僧形象却有些许共同点,但究其实质却大不相同。盖禅宗固然有高僧为破除偶像,作呵佛骂祖的超常之举,如德山宣鉴禅师曾宣称:“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躁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③然而这只是为了破除了权威偶像、心理束缚,以求识心见性,说到底仍是修行方式之一。然而如鲁智深在五台山不守戒规的举动,并非破除权威,而是完全出于本心,并无对佛的思考也当然谈不上是对正统佛教观的反动。这反而更接近罗近溪所谓的“赤子之心”及李贽所谓“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④之“童心”,只是这种“自然真情”正恰与真修的精神相契合罢了。而李贽等人的思想则是鲜明地指向了程朱道学派之性理学与传统的心性论等思想。尽管李贽常指鲁智深的种种叛逆行为都是佛事禅机,如在第四回评点道:“智深好睡,好饮酒,好吃肉,好打人,皆是禅机。此惟真长老知之,众和尚何可与深言。……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⑤此外书中凡写到鲁智深喝酒、吃肉、打折柱子、打坏金刚等等地方,李卓吾都猛批“佛”字,即连鲁智深在佛殿后撒尿撒屎,李卓吾也同样批为“佛”,然而这些激情评价其出发点及归结点显然又是道学,如李贽又在第六回回末评道:“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⑥可见李贽痛恨的实为假道学,而鲁智深的种种叛逆行为正可借以浇自身的块垒,对鲁智深的佛性的总结,倒更像是从后来修成正果这一结局倒推而得出的。毕竟,真性情是超越宗教理念的存在,对这一特点的推崇不足以发明宗教的义理。
其三,从《水浒》成书的演变过程中也可以看出作者并不意图借鲁智深这一形象来发明禅机佛理。鲁智深的名字和故事在水浒故事中出现得很早,在早期梁山人物如太行三十六人的名谱中就有他的名字。在南宋以临安为中心的书会和说话活动中,也出现了《花和尚》话本,如《宣和遗事》有“那时有僧人鲁智深反叛,亦来投奔宋江”⑦的说法,虽然此时他的出现只是作为无关紧要的配角,但却显示出在最早的文本里,鲁智深本就是参与武事的僧人,这一身份与宋代一些现象,如《宋史》卷197《兵志》载:“(真宗咸平三年)相国寺僧法山……隶军伍以效死,且献铁轮拨,浑重三十三斤……诏补外殿直。”⑧赵彦衡《云麓漫抄》中记载大洪山的僧徒奋起抗击金兵等武事活动也十分吻合。然而《水浒》的作者却有意安排鲁智深以一个下层军官的形象首次出场,因行侠仗义才与官场决裂,侧重表现其民间经历,与之前武僧为国效力的表现正相反。作者让其历尽官场、江湖和寺院等多重空间的生活,这一安排无疑是有意增加其人生历练以显示人物心灵的嬗变史。就《水浒》的描写来看,多样的生命历程带给鲁智深的是生命特质的强化和升华,而并非是被外在环境改变和影响的个体,所以同样身为和尚的他会大骂和尚为“秃驴”,大有“我今忘我是谁何”(明·陈献章《饮酒》)⑨之意,而忘我不仅仅只导致遁空,也能生发出纯任自然的气象。
鲁智深一生漂泊,对家室生活并无经验积累,这番家长里短的铺叙纯然是本着质朴的心体贴到刘太公那细微却真切的心事。此外又如第六回中写鲁智深饥饿良久:
二、鲁智深的形象体现对个体、人生的思考
1.对生命本体的认识。
观其言可谓是“君子坦荡荡”,既非追捧却也并无猜忌,既不热衷攀附但也倾心结纳,鲁智深的这一意识在习惯造神和惯于盲从的文化背景下可说是少有的清醒。
2.人生道路的历练和人的成长史。
鲁智深的一生有着多重身份,人生历经几度大的转折。
鲁智深的一生经历与孙悟空颇为类似,二者结局也相同。二人都有着多种身分,经历了很多种不同性质的事件,孙悟空从兽群走入人群直至最后成佛,鲁智深也是几度出入人群最后又一步步走向正果。孙悟空上天入地桀骜不群,而三十六天罡中鲁智深是“天孤星”,行走江湖常是“一领直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其行止而言他们都是孤独的,而在孤独中完成了自我的深思和修心之举。他们的共同结局作为一种探索是那个时代里文人所能设想的不多的道路之一,然而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仍然具备指向性意义。
3.心灵世界的皈依。
“月白风清,水天同碧”,在这种仙境般的气氛里,鲁智深听到圆寂的消息,他的反应是一派天籁:“拍掌而笑”,“以致众僧都只道他说耍”(同上),这种彻悟的潇洒体现出一个澄澈皎洁的心灵所具有的美和生命本体的诗意存在。如果说宋江的执念代表的是儒家的入世之深,那么鲁智深的开悟则既有佛的超脱也有道的修成,而这一切都与鲁智深那最初的一颗天真纯朴的童心相呼应,共同铸就了他的“正果非凡”。书中作者并借燕青之口预言宋江等人此去无结果,也因此,“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便成为一篇《水浒》悲歌慷慨之后所得出的反省和深思,“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这也是难以消解的矛盾之下所能达到的心灵的最大解放。
总之,我们可以看出《水浒传》中虽有若干佛教的内容,但究其意图其实无意宣扬佛教,只因佛教已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有机部分,故而对佛教的体现亦是对现实生活的广泛反映。鲁智深的“正果”也体现出三教沟通合流后所达成的对人生境界的新的体认,是有着华夏文化特征的价值观和人生观的体现。作者于三教中左右逢源,采摘消化,将对理念的感知注入到小说的人物和情节中,加强了对人物内涵的开掘和生发,人物也因此具备了多层次的格局,铸就了多彩的人生。
注:
③ [宋]释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74页。
④ [明]李贽《焚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3页。
⑦ 丁锡根点校《宋元平话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06页。
⑧ [元]脱脱《宋史》,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283页。
⑨ [明]陈献章《陈献章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71页。
责任编辑:倪惠颖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博士后流动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