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有爱相伴的日子真美好
2016-08-12阿忠
阿忠
他设计的中国第一套生肖邮票,成为目前新中国邮票升值潜力最大的精品邮票之一;他画的《阿诗玛》和毛主席纪念堂山水画名扬天下;他对版画、油画、国画、雕塑等样样精通,在澳大利亚、德国、意大利和中国香港开过画展,其美术成就曾获意大利总司令奖;他还是写作诗歌、散文、小说、剧本的文学大家,他所著的《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等书都名列畅销书排行榜。他就是有“鬼才”之称的全能艺术家黄永玉。2016年1月,黄永玉绘制的丙申年(猴)邮票正式发行,引发了人们的抢购热潮。2016年3月,他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首发式,在安溪文庙举行,大受好评。近日,笔者走访了黄永玉,听他讲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
少年漂泊,
遇到心爱的姑娘
记者(以下简称记):听说您少年时就与众不同,读书不是很出色,但在绘画上却独树一帜,很有名气?
黄永玉(以下简称黄):我是土家族人,1924年7月9日出生在湖南省凤凰县城沱江镇。我父母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母亲叫杨光蕙,生活时尚新潮,剪短发、穿短裙,敢带着学生跳现代舞;父亲叫黄玉书,会画画,爱音乐,喜弹手风琴。我从小就喜欢绘画,故乡家中的木板墙上,到处都有我童年时留下的墨迹。小时候我一开始画画就会很神气地伸出手,冲弟弟大喊一声:“拿笔来!”我弟弟就会乐颠颠地跑去给我拿笔。
那时候,我外婆家旁边有一个荷塘,我一去外婆家,就把一个大盆放到荷塘里,自己跳到盆里看荷花,边看边画,觉得非常有趣,自然也少不了调皮捣蛋。后来,外婆发现我在水里冒险,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找我算账,常常撵得我四处奔逃。
1936年,正当我沉湎于画画的时候,黄家家道中落,曾经的“古椿书屋”失去了往日的欢歌笑语。我跟着一个亲戚去了福建厦门的集美中学,从此远离故乡,开始漂泊。
记:少年时远走他乡读书,生活很艰苦吧?
黄:生活过得很艰苦。开学第一天,我就把领来的新书卖了,换钱买袜子和肥皂。上课的时候没有书,我就泡在图书馆。图书馆中午关门常把我锁在里头,吃不成饭,我索性就躺在地毯上读书。由于学习不安心,我前后留了五次级,成了集美中学里有名的留级生。也就是在那时,我在木刻、绘画等方面开始崭露头角。刻木刻,小板子要刻两三天,大板子要刻半个月,真是很辛苦的。但为了付房租,为了吃饭,我拼命干活,就想着要生活下去。1939年,我的木刻《下场》发表在福建永安《大众木刻》月刊上,我得到了第一笔稿费。拿到汇票,我心里很不确定:“真给钱吗?”为了壮胆,我拉了一些同学和我一起去邮局。真拿到钱后,我的手直发抖,5块钱,对那时的我来说真是太多了!我大声叫喊着:“走!我请你们吃饭。”吃完饭,还剩下好多钱,我当时都乐疯了。
记:毕业后呢,有安定的工作吗?
黄:毕业后,为了谋生,我到德化一个瓷场做小工,每天在还没有烧制的陶坯上画画。那时,有没有工资也不在意,老板给三顿吃的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后来,为躲避战乱,我去了江西信丰民众教育馆做美术工作。在那里,我认识了广东新会姑娘张梅溪。梅溪天真纯朴,聪明伶俐,酷爱艺术和文学。当时,有好多人都在追她,特别是有个小青年,相貌出众,工作如意。他知道梅溪喜欢骑马,每次都要牵一匹马来邀请她出去游玩。我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为了打败竞争对手,赢得姑娘芳心,我选择定点吹奏小号,向姑娘展开了猛烈攻势。我每每看见她走近,就在楼上吹号欢迎。有一天,我看中了一块木刻板,很想买,却发现兜里只有8毛钱了,心里很是纠结。头发长了,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会影响自身形象,我想理发,又想买梨木板,犹豫不决。姑娘爽快地说:“你去理发吧!”我说:“理发,木板可就没有了。”她说:“那我送你一块木板吧。”第二天,梅溪就给我送来了一块梨木板。从那以后,我们成了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
中年磨难,
爱妻与我共荣辱
记:有了爱情滋润,美好的生活向你招手了。
黄:没那么容易,有很大波折的。我们相爱的事传出后,梅溪的家人都不同意这门婚事,都劝她不要跟一个流浪汉结婚。她父亲还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给我写回信。我当时很沮丧,伤心地离开了,只身一人到江西赣州的一个小地方,在一家报馆找了份工作。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梅溪的电话,说她自己从家里跑出来了。我听了,惊喜万分。原来,有一支演出队在韶关演出,她以看戏为由从家里跑了出来,把手上的金链子卖了,坐上一辆运货的车来到了赣州。我从朋友那儿借来一辆自行车,直奔60公里外的赣州。离赣州还有10公里路时,已是晚上10点多,我找个店住了下来。店里没有被子,冻得不行,床上还有很多跳蚤,咬得我全身又痛又痒,根本难以入睡。第二天天刚亮,我就骑车赶到了赣州,两人相见,相拥而泣。我跟她开玩笑问:“如果有一个人爱你,你怎么办?”张梅溪故意说:“那要看是谁了。”我说:“就是我。”她回答说:“好吧。”我们就相约从此永不分离。后来,我的一些文学、艺术界的朋友都撮合说:“结婚吧,反正她不要回去了。”就这样,我们在那个小旅馆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结婚后,我们在《赣州日报》登了一则结婚启事,算是对梅溪的家庭做了个简短汇报。
记:结婚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婚后的生活怎样?
黄:生活很不容易。几年后,我们来到香港,在九华一幢小楼上筑起了爱巢。那时,我整天做木刻,一双手满是老茧。一张木刻刻下来,累得不行。每当这时,妻子就会默默地做一碗荷包蛋来,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我吃。爱情真是个很好玩儿的东西,它让我更加勤奋,艺术灵感也随之奔涌而出。我的木刻画在香港有了名气,人们争相购买。抗战胜利后,我陪妻子回娘家过年,受到欢迎和礼遇。空闲时,我们一块去逛街,仍然有热恋的感觉。后来,我听从表叔沈从文的劝告,携妻子从香港回到北京,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科任教。那时,我依然我行我素,总是想着法子找乐趣。比如,我上课偶尔会跳窗子进教室,还会在美术课上放西洋音乐,在家里养各种小动物,有狗、猫头鹰、火鸡,甚至还有猴子、狗熊、小梅花鹿……那段日子,生活安定,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我勤奋创作,木刻《春潮》《阿诗玛》轰动了中国画坛。而后,我又开始学习国画,最喜欢画梅花与荷花。我画的荷花,在形态、色彩、风韵上独具一格,很有特色。
记:听说你回来后,也被关过“牛棚”,被批斗过,受了不少苦?
黄:“文革”期间,听人说“北京现在批黑画了,有个人画了个猫头鹰,结果出大事了”,我有点不服气,说:“画个猫头鹰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也画过。”那时,大家还不知道被批的就是我。后来,他们跑去看展览,一看我画的猫头鹰挂在中间,才知道被批得最狠的就是我。很快,我就被关进了“牛棚”。在中央美术学院被关进“牛棚”的众多教授中,我是最让造反派们伤脑筋的。我挨第一顿毒打的时候,打我的人拿皮带一下下地抽,我就一下下地数,一共被打了224下。我不哭也不喊,死站着不动。在我看来,不能还手的时候,就让别人看看我挨打时的派头和风度。我不向打人的人求饶,也不写揭发材料以求减轻对自己的处罚。于是,我受到更加猛烈的批斗和殴打。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孩子们高兴地叫着要吃饭吃面,给我过生日。我说先不吃,把身上的衣服和背心都脱了。孩子们看到我满身伤痕,白衬衣都变成了红色,很是震惊。衣服被血粘在背上,根本脱不下来。妻子打来热水帮我慢慢擦拭,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在精神羞辱和肉体折磨中度过了44岁生日。后来,我白天挨批斗,晚上回到家,就半夜三更开始画画,有时一画就是一通宵。一听到外面有响声,妻子马上就把东西收起来,不让我再画。
老年自在,
一家人其乐融融
记:岁月无情,世事更迭,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黄:是的。在那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我们被赶进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光线很差。妻子的身体本来就弱,加上这一打击,病倒了。我心急如焚,给她看了医生也不见好,我灵机一动,在墙上画了一个两米多宽的大窗子,窗外是绚丽的花草,还有太阳,让整个屋子瞬间感觉生机勃勃,妻子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后来,我下放到农场劳动时,妻子一直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外来的打击。有一天晚上,我回忆起和妻子几十年的爱情以及在动荡岁月里我们相扶相携的深情,灵感大发,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给远在北京的妻子写下了长诗《老婆呀,不要哭》,以此来鼓舞和慰藉心情懊丧的妻子,让她得以排遣那段难解的哀愁。那首诗非常浪漫,最后一段说:“中年是满足的季节啊/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善良/我吻你/吻你稚弱的,但满是裂痕的手/吻你寂寞而勇敢的心/吻你永远的美丽/因为你/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诗中还有一句话说:“我们相爱已经10万年。”妻子就说我真是狂得可以:“你呀,不但在画坛狂,在情场也狂,是一个大狂人!”我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说人生百年结为一世夫妻吗?10万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妻子听了,笑得喘不过气来。
记:改革开放后,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的生活也好起来了吧?
黄:是的。我和妻子在动荡的年代里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黄黑蛮,女儿叫黄黑妮。黄黑蛮是画家,黄黑妮是雕塑家,现在居住在意大利,经常说我是“一个有趣的老头,无忧无虑”。一次,女儿从意大利回来,一定要给我买台电脑。我说:“我电话都不会打,不会用现代的东西,只能用钢笔或者毛笔,除此之外,还会用手电筒。”这些年,我养成了一个毛病,画画的时候,画纸一排,这边挂几张,那边挂几张,一边跟大家谈笑风生,一边构思画画,讲笑话大家都不笑的时候,我就自找台阶说:“哎,不说话了,我要画画了。”于是,墨水一撒,流水作业,只需个把钟头,很多画都画出来了。至今,我干活都是游戏心态,特别是画画,写文章也是,写到得意的地方,就哈哈大笑。在意大利住的时候,女儿在楼下听到我的笑声,就问:“爸爸你笑什么?”我说:“我写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觉得很好玩儿。”
记:如今,你儿女双全,婚姻幸福美满,人生也算是圆满了吧?
黄:呵呵,是的。在家里,我是好父亲、好丈夫;妻子是好母亲、好妻子;黑蛮、黑妮是我们的好孩子。我在北京、凤凰、香港、意大利都有家,平时舞文弄墨、刻木、铸铜仍觉不过瘾,又在京郊矗立起一件巨型艺术作品——占地6亩的“万荷堂”。每年8月,荷花盛开,放眼望去,红花绿叶,特别漂亮。那是我最为高兴的日子,在荷塘吟诗作画,舞文弄墨,真的觉得过着神仙般的生活。我现在依然童心未泯,喜欢孩子,喜欢养狗,喜欢音乐,喜欢玩儿,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真的像个老顽童。有时候还会偷偷买一个假面具,戴出来吓人一跳。我把自己的生活比作跑马拉松,不一定要跑第一,但是一定要跑完全程,给自己画上句号。婚后半个多世纪,妻子默默地伴随着我,漂泊中有她的身影,成就中有她的祈福,患难中有她的分担。而我在妻子的眼里,就是一只“小黄牛”,一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我追妻子时的那把小号后来丢失了,2009年初,我到香港九龙一家琴行花上万元重新买回一把小号,常常问妻子:“老婆,想听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
记:近些年,你的绘画、版画、雕刻以及各类体裁的著述都获得了成功,主要情况有哪些?
黄:2006年,我创作了一组“老鼠图”制成鼠年挂历,并限量发行1000件。同年10月,我捐赠的个人博物馆在湖南省吉首大学落成,该馆陈列了我近年创作的200件作品和藏品,还有代表性的大型青铜雕作品《山鬼》。2008年,我获得“奥林匹克艺术奖”,是现代奥林匹克史上唯一获此奖项的中国人。2010年8月,湖南美术出版社集中重点编辑力量,进行全方位的编辑工作,《黄永玉全集》编撰工作启动,2011年入选国家十二五重点图书项目,所有入选作品都由我亲自审定修改,保证了每件入编作品的真实性和艺术性。2013年7月,《黄永玉全集》正式公开发行,该书分别为版画、彩墨风景、彩墨花鸟、彩墨人物、油画雕塑、小品插画、书法及设计,收录作品图片共计2630幅及文学作品共计1200篇,全面展示了我在文化艺术方面取得的成果。
我创作广泛,横跨文学、艺术多个领域,在中国画界有了点名声,这是我最高兴的事儿。2013年8月,我开办画展,“黄永玉九十画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展览全面展现了我从版画到水墨的创作历程以及我在书法、雕塑、工艺、设计等多方面的艺术表现和艺术创新能力。2013年12月,在北京国际饭店会议中心,我的绘画《荷花白鹭》以120万元起拍,最终以630万元落槌。拍卖会上,我的12件作品亮相“黄永玉精品专场”,这也是我的作品首度以专场形式亮相拍场,成绩喜人。我的作品书、画相得益彰,画面色彩丰富,轻松有趣,这可能是受人们欢迎的一个原因。
记:听说你还有巨大价值的作品捐赠和新的猴票作品绘制出版?
黄:2014年2月,我把巨幅代表作品《春江花月夜》和20世纪50年代为中国国家博物馆创作的《各族人民大团结》壁画稿赠予国家博物馆,丰富了国家对近现代美术经典作品的收藏。2015年10月,我着手为中国邮政集团公司绘制新版猴票,最终定稿画成一只母猴抱着两个小猴子,意寓“合家欢乐,吉祥如意”。2016年1月,丙申年(猴)邮票正式发行。2016年3月,我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首发式暨小说插图展,在安溪文庙举行。
记:你如今已90多岁了,看你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有什么独特的养生秘诀吗?
黄:真没有。我平时嗜烟如命,少吃水果,也不爱运动,但我喜爱睡觉,生活有规律。我平时早上写文,下午画画,以前爱看电影,现在爱看连续剧,也看《非诚勿扰》。我都是通过看这些来了解当今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生活。我和妻子每年都在北京、香港、故乡凤凰和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四地飞来飞去,生活很是惬意。每天,我叼着烟斗,光脚盘腿坐在自家的大沙发上,胡吹一番,海聊一会儿,就觉得特别开心和自在。当年,我自称是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如今,我依然快乐地享受着自己的美好人生。这都源于妻子的陪伴和爱。我真的想说,有爱相伴的日子,真美好!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