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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店河笔记三题

2016-08-11赵长春

短篇小说 2016年9期
关键词:肉铺马虎大伟

◎赵长春

袁店河笔记三题

◎赵长春

袁三秋

袁三秋是盗。

盗亦有道。袁三秋盗大户人家,那些为富不仁的人家,那些欺负穷人的人家。他盗后自己所得不多,其它就分散给过不去日子的人家,悄悄地,放在人家院子里、窗台上。

袁三秋为盗的时候,袁店河的水还很大,很大;罗汉山上的树还很多,很多。这样,他的来去很自由,有些自在。不过,还是栽了跟头——被逮到了,就在牛家肉铺中。

牛家肉铺是袁店镇最大的肉铺,经营牛肉、大肉、鸡肉。常理,牛家肉铺不该有大肉的,可是牛大掌柜说,只要能挣钱,人肉我都敢卖。笑话归笑话,不过,牛大掌柜心有些狠,都知道。那年天冷,一些人家没有什么吃食了,就用骨头炖萝卜,热腾腾的汤水,过一天是一天。白萝卜,红萝卜,辣椒,这些食材好找,骨头不好找,都在牛家肉铺里。

牛家肉铺是袁店镇最大的肉铺,把十乡八里的肉和骨头都收了,再高价卖出去。穷人买不起。有天,有人在牛家肉铺门前的雪地上捡到半截骨头,是从牛大掌柜的狗的嘴里吐出来的,被牛大掌柜发现了,一脚跺下去,踩折了那人的手指头!那人哎呀了一高声,惊动了正好走过的袁三秋……当晚,牛家肉铺就丢了百十斤肉,还有一大筐骨头!第二天一早,包括中午,不少穷苦人家吃上了香喷喷的萝卜骨头汤。

可是,第四次时,袁三秋被逮到了。半夜三更,他摔倒在了大灶前,崴了脚!那灶,大,上架着煮熟的肉。灶前灶后,当晚泼满了水,结成了滑溜溜的冰……袁三秋就这样被逮到了。

袁三秋是毛贼?谁都不信,包括牛大掌柜,他也把头摇晃了摇晃。不过,还是连夜解押到县上吧,不声张。县长正为本县所出的来去无声的毛贼着急呢!

袁三秋不避讳,承认自己是贼。他说,那晚,我喝多了,闻到了难以抵抗的肉香,就晃到了牛家肉铺的大锅前。他说,没有偷着肉,倒是把脚崴了。如此,定不了案,县长说那就先收押吧,看看再说。

县长的话里有话:你说你不是毛贼,看一看,如果收押你的日子里,没有什么盗窃案发生,那你就是贼了。对错与否,有道理。袁三秋就被收押了。

不过,袁三秋收押的第三天晚上,就又有贼了:县长家的厨房里进了贼,三斤五香牛肉不见了!

就在县长领着一干人马在县府大院特别是厨房反复查验现场时,坐在牢房里的袁三秋悄悄地吃着牛肉,喝着“袁店黄”米酒。牢头马虎家,一家人开心地吃着牛肉汤,就着老火烧。老火烧是从袁店镇买回来的,焦香,金黄,好吃。马虎去了一趟袁店镇,受袁三秋之托。

县长带着人马折腾了几天,也没有查出什么。倒是县城里又出了两件案子,都是大户人家被盗。虽然查不出来什么,凭直觉,县长总觉得袁三秋有些嫌疑,就在地牢里动了私刑。袁三秋冷冷一笑,不是我,那晚,我喝多了,闻到了难以抵抗的肉香,就晃到了牛家肉铺的大锅前……袁三秋嘴硬得很,不招认,饭也不吃了。马虎劝他,他也不吃。马虎趁没人的时候对他说,恩人,你就吃点吧,不能饿着。

袁三秋摇摇头。很快,骨瘦如柴,

可是,几天后的中午,面对一碗小米饭、半碗炒豆腐,袁三秋哇哇大哭起来,“娘!我吃……”

县长觉得很奇怪,“袁三秋,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三秋说:“这是我娘给我做的饭,小米儿颗颗独立,不粘;块块豆腐四方丁,不散;这味儿,是她老人家的手艺儿,是袁店河的水香儿!”

县长就摆手,“你没有罪,不是贼,回家吧!”

县长对马虎说,“一个人能记住母亲做的饭味儿,会出来做贼吗?”就叫撤了牛家掌柜的案子。

袁三秋和母亲一起出的县城西关,马虎送到城门口,拱身一谢,“袁善人,我不送了!谢谢您!”

袁三秋赶紧回礼,“不谢!我谢你!”

二人目光相对,一笑,笑意深深,在目光中交流——县长家厨房失窃当晚的那个下午,袁三秋向牢头马虎说了一件旧事:一月前的一个夜半,马虎家的窗台上有人放了几块骨头、两斤小米。装小米的袋子口是用红绳扎的,袋子内里的底角,绣着三个字,土,口,衣。

袁三秋和母亲回到袁店镇时,日头正西。牛家肉铺前,人们排了长队,牛大掌柜正掂着大铜勺,一碗一碗舀着骨头汤,“老乡们,不着急,后院大锅里多着呢,只管吃喝……”

那骨头汤,油汪汪的,红萝卜,白萝卜,姜片,红辣椒,透着香,热腾腾的。

代大伟

代书雨水淋淋地往家走的时候,不少人对他投去了羡慕嫉妒甚至有点恨的目光。不过,这么多年了,他就这样地走着。

在这路途虽短但他觉得路很长的过程中,代书雨听到如此一致的话语:你这回救人救对头了,袁镇长一定会给你一大笔酬谢!

代书雨没有顾上想这些,身上的水已经开始结冰了,他回到草屋时浑身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当他用火慢慢熏烤时,袁镇长家温暖的内室里,袁苏柳向他当镇长的爹讲述了半个时辰前他掉进袁店河的经过,重点强调了是代书雨把他救上来的。

袁镇长把自己每天这个时候必喝的一碗参汤红枣小米粥给了儿子袁苏柳,转头吩咐账房支出三十块大洋,“速送代家!咱得谢谢人家!”

也不过一碗饭的时间,账房顶着风雪回来了,说代书雨不收,让转告镇长,“渡河救人,分内的事情,不要钱。”

五十块。不收。

一百块。不收。

袁镇长就坐在暖轿里来到了袁店河边的代家。此时已经黄昏,风雪更猛。代书雨一家正在吃饭,昏黄的油灯飘忽不定,红薯稀饭,盐腌菜。站在代书雨家,袁镇长觉得四面透风。袁镇长执着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你得让我谢谢你!多亏了你!”

代书雨鞠了个躬,“镇长,先生,大人,客气了。”代书雨没有确定他如何称呼袁镇长,这是他家里第一次来这么尊贵的人物。代书雨再次表达了他家的老规矩:在袁店河摆渡挣吃喝,已属天赐;救人于水,是还恩报情;所以从不图报。

袁镇长就不再坚持,目光落在了代大伟的身上。代大伟在袁镇长家放羊好几年了,眼目炯炯。袁镇长就说了一句改变了代大伟命运的话:“这样,你以后别放羊了,和苏柳一起读书,就在我家私塾里。”

对于袁镇长如此决断的安排,代书雨还有些迟疑时,代大伟的母亲赶紧拉住他跪下了。她知道,儿子太爱读书了,只是家里太穷了。

就这样,代大伟和袁苏柳成了同学。袁镇长供了两人的学费,直到两人都去南阳读书。一个在张仲景医专,一个在国立南阳范。

再后来,袁苏柳出国读书。代大伟在仲景医专读完学业后,回到了袁店河,开了一家诊所:代氏全科。和他爹一样,代大伟觉得,悬壶济人,是行善积德,顾着本钱即可。治病,出诊,付药,代大伟总是从患者的角度去想,能省钱就少收钱,包括罗汉山、丰山上的土匪,在他眼里,都是病人。特别是对于袁家,他坚决不取分文。后来,已经卸任的袁镇长拄着拐杖来到河畔诊所,对他“约法”时,代大伟同意了,但是也提了个要求:在袁苏柳回国之前,代行孝意。袁镇长哈哈一笑,“贤侄啊贤侄!”

又是多年,袁苏柳学成回国,回到袁店镇主持修建袁店河大桥。其时正是民国初建,百废待兴。袁苏柳一心扑在建大桥的事情上,临家门而不入,却受了风寒,发烧、咳嗽、吐痰、咯血……随行的医生也看不好,人说,估计不好治了,够呛。

代大伟就主动上门了。袁苏柳一愣,代大伟一笑,一望,一闻,一问,切脉。再一笑,中药一方,主药为甘草,辅药无非是袁店河边的几味草。代大伟的意思是,袁苏柳常年在国外,突然回来水土不服。甘草是百药之母,可配诸药,只是不可多服,尤其是男人……说到这里,代大伟又是一笑。就这一副药,袁苏柳好了。好后,代大伟说,甘草不能多用,我还想你能多给袁店河留下几个建桥专家呢。如此说时,一旁倒水的袁苏柳的老婆脸儿飞红。

又是一些年过去了,袁苏柳当了县长,是人民政府的县长。适逢运动,有人告了代大伟,说是他不分敌我,给汉奸也看病云云,当杀。报告递送到了袁苏柳的案头。袁苏柳一笑,挥笔一批:医生救人,天经地义!况我袁店河名医,我县名医,无罪!

代大伟就无罪了。

代大伟听说这一原委后,特地置酒请袁苏柳县长,说:“我得谢谢你!”

袁苏柳县长一笑,“我得谢谢你!”

两人就喝酒,不说话,把玩酒杯,眼前浮现一景: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放羊的代大伟很恼火袁苏柳骑羊。羊虽然是袁家的,但是,放羊的代大伟承担着羊只的安全。争执中,本占上风的代大伟心怯了,一松手,袁苏柳就跌进了袁店河……

一面泉

好中药的标准是便、贱、验。

便者,简单易行,不需要这样那样的炮制。贱者,五分两毛,花不了多少钱。验者,灵验,三五服即可,谁用谁说好。

放羊的商欣阙就有一道治疗毒疮的验方。

商欣阙放了一辈子的羊,以前给地主放,后来给生产队放,再后来,给自己放。他走到哪里,羊到哪里。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商欣阙觉得干别的活都太约束人,没有放羊自由,“天是房,地是床,羊是孩儿们,走到哪里吃到那里。”

商欣阙如此自由也是有资本,就是他治疗毒疮的膏药。黑汪汪,油糊糊,就那么一指头肚儿大小,摊开,抹匀,贴在创面上,不过三五副,很有奇效。张庄的马全在地里头踩上了钉耙,穿透了脚面,吃西药消炎,输液消炎,疮面却越来越大。县上的医生说截了吧,不然,腿也保不住。马全不甘心,就有人说你去找找袁店河的商欣阙吧,看看他那里中不中。

马全就被儿子用架子车拉上,沿河上行,跑了三四十里,来到袁店河。可是,找不着他,说他放羊去了。有人说是罗汉山,有人说是丰山,有人说是就在河滩上……具体在哪儿不定。大队部的大号喇叭就吆喝起来,“商欣阙,商五贴!商欣阙,商五贴!听到广播就回来一趟,有人找你要药……”

商欣阙称不上医生,找上门的都不说看病,说是来“要药”。大喇叭上喊了半下午,商欣阙也没有回来。马全和儿子就在羊圈门口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商欣阙才回来,在一群羊的簇拥下,或者说在沸腾的羊膻气的包围下。一见马全的情况,商欣阙吓了一大跳。他进了羊圈,沿梯子上了顶棚,不大一会儿,取下来一贴膏药,就着麻秆火烤了,糊在了马全的脚面上。马全的儿子要求把脚底也糊上,商欣阙摇摇头,“等先出了脓水再说。”

果然,后半夜,马全不再叫疼,脚底下流出一摊血腥。一早,再糊上一贴。商欣阙又要去放羊,马全的儿子给跪下了。商欣阙说,“我陪着也没有用。我这小屋里有灶有面,你们对付着吃吧。晚上我回来,看看情况……再配几贴膏药,明儿一早,你们能回去就回去吧。”

果然,用了五贴药就好了。商欣阙的膏药灵验,五贴包好,人送外号“商五贴”。再难的毒疮,有的见骨了,到了商欣阙这里,也不过五贴膏药。

就有人一直打听这膏药的配伍。商欣阙摇头不说,包括他的本家侄子。侄子说,“老叔,给我说说吧,咱爷俩掐大钱。将来你老了,我给你请三台大戏。”

商欣阙摇头,眼前浮现出给他膏药药方的人:那是个打游击的八路军老兵,受伤掉队了,藏在了罗汉山上,遇上了放羊的商欣阙。那年,商欣阙十三岁,就将八路军老兵藏在罗汉山南坡的一个小山洞里,趁放羊给老八路送饭送水。这个小山洞没有人知道,是商欣阙放羊时避雨偶然发现的。老八路右腿的枪伤是贯通的,红肿透明,脓水不断。老八路叫商欣阙找来一枚一面泉,用刺刀尖细细锉下碎屑,轧细;另用核桃肉杵细出油,和钱末成膏,匀涂抹腐肉四周。三、四天后,好了……

一面泉,就是清朝以前的铜钱,一面有字,俗称“一面泉”。那时候,这东西不再流通,是废铁一片,不值一分。老八路走时,抚着他的头,交待,“这是我家祖传的验方,再配上小磨油,更效验。你记牢了,将来好给人治病。”商欣阙就记下了,并且留意收存各类的铜钱,包括唐朝的都有。当时,这东西不是钱了,小孩子可以镶上鸡毛做键子玩……后来,这东西很值钱了。有文物贩子来收,从几元、几十元、上百元到三四百元、上千元一枚……商欣阙不卖,并且说自己也没有。

商欣阙还有,他悄悄地藏在山上,他怕将来没法配制膏药。

就这样,商欣阙放了一辈子羊,并且,给人治疗毒疮。

罗汉山上有一坟。无名。商欣阙年年清明都来扫墓。拔拔草,添添土,放挂炮,洒盅酒。如此而已,但总要说上一两句话,“老八路,我来看你了!我记住您的话,这验方要传给可靠的人。另外,我没有用来挣钱,这是您家的验方!”

商欣阙十五岁的那年冬天,去袁店镇赶集时,在南门口的木笼里,看见了老八路的人头,并且旁边一告示,说老八路“烧碉堡,打死皇军X名……”当晚,商欣阙将老八路的人头偷走了,埋在了罗汉山的小山洞旁。他来山上放羊时,就来看一看,这么多年了!

某一年某天,县上来了人,搀扶着商欣阙来到坟前,立了块碑:八路军无名烈士之墓。另有一行字,竖排,“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XX周年纪念”。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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