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李东阳的书法艺术
2016-08-10张金梁
□ 张金梁
[传世经典]
论明代李东阳的书法艺术
□ 张金梁
明初所谓“永、宣之治”后,朝廷完全形成了一个由内阁代替原来中书省制定决策、统摄朝政的格局。内阁成员由永乐时只当顾问有势无权的五品官,变成了由部分尚书或侍郎兼任大学士,且多加之太子少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甚至少保、少师、少傅等衔的朝廷大员,从而使内阁成员成为了真正的朝廷相宰。此时的文化艺术,也随着皇帝的好恶及内阁成员们的风格特点而形成风气。“八股文”科举学业之外的诗坛、书坛都出现了“台阁体”,成为当时朝野上下趋之若鹜的时尚。弘治之后,李东阳在政治上渐露头角,后成为内阁辅臣。他在政务之余对诗文、书法用力颇深,且皆有建树。诗文创“茶陵派”,书法真草篆隶行无不精通,个性突出。其虽在内阁,而文艺思想及创作却突破了“台阁体”的束缚,另辟蹊径,独树一帜,成为当时诗文、书法革新的领袖人物。
一、仕途通畅,艺事辉煌
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先本湖州茶陵人,国朝洪武初以戍籍隶燕山左护卫,后改金吾左卫。”①其父李淳,号憩庵,初为金吾卫军,酷爱书法,且多独得。李东阳记之曰:“尝衍永字八法、变化三十二式及结构八十四例,著论一道,景泰间上之朝,既不果用。”②李淳于景泰间撰成《大字结构八十四法》献于朝廷之时,李东阳方为孩提,李淳亦不过中年。其书法研究便有如此深度,可知对此下过很深的功夫。李东阳为长子,幼小便受到了父亲的启蒙教育。凌迪《知名世类苑》云:“李东阳四岁能做大书,顺天府以神童荐,入见文华殿,过门限,太监云:‘神童脚短’,李高声答云:‘天子门高’。上命给纸笔做麟凤龟龙字,抱膝上,赐上林珍果及内府镪宝。”③明代有荐举神童制度,神童的出现,预示着国泰民安,成为歌功颂德的一种最好方式,官府多愿为之。所谓神童,即在文化艺术上有超人天赋的儿童。官府举荐神童要对被荐者进行多次全面考察,然后如实向朝廷汇报,若经皇帝考试不实,荐举者则要承担欺君之罪。李东阳四岁被顺天府所荐,其早慧才识不言而喻。太监引其入文华殿,因门槛高而引出的这则对联故事,显示出了李东阳的聪明伶俐。当皇帝亲试命题作字,其大书使龙颜大悦,将其抱在膝上,赐以果币,如此殊荣,世所罕见。在历史上有不少神童昙花一现,宋代王安石曾作《伤仲永》以诫。而李东阳却是真正的神童,随着岁数的增加,知识面越来越广,神童之名愈来愈重,使天子不能忘怀。“六岁、八岁两召,试《尚书·益稷篇》,命肄京庠。”④八岁儿童受皇帝三次召见,这在历史上属于奇迹,也为李东阳的后来发展创造了条件。当第三次被皇帝召见称旨后,天子为了使这个神童茁壮成长为国家栋梁,便命有司让其进京庠学习。良好的教育环境,使其脱颖而出。仕途一帆风顺,官至相宰,也为他的书法发展创造了条件。皇宫珍品众多,京城官员收藏丰富,文墨交往、藏家索题使他眼界大开,书法创作欲望旺盛,技艺也更上层楼。
[明]李东阳 跋刘松年《四景山水图》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刘松年画考之小说,平生不满十幅,人亦难得。此图四幅,作写数年乃成。今观笔力细密,用心精巧,可谓画中之圣者。西涯李东阳。钤印:宾之(朱) 西涯(朱)
天顺六年,李东阳16岁应顺天乡试中式,次年二月会试,试院不慎起火,烧死贡士90余名。改此年八月试,李东阳榜上有名成为会士。但明年(即天顺八年)三月才得殿试,得中二甲第一名进士(传胪),可谓少年得志。继选为庶吉士,在馆年余便于成化元年授为翰林院编修。累迁侍讲学士、东宫讲官、太常少卿等,于弘治七年擢礼部右侍郎,入内阁专典诰敕。次年以本官直文渊阁参机务。弘治十一年升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成为朝廷内阁大员。后进少师兼太子太保光禄大夫,食一品禄,为朝廷相宰,执朝政二十几年。孝宗驾崩,其做为顾命大臣竭力辅佐少帝。而武宗朱厚照崇信太监,刘瑾擅权乱政。阁臣徐溥、谢迁致仕,李东阳成为首辅,尽力与刘瑾周旋,以补政失。虽然为朝廷殚精竭虑,但难以摆脱与太监不能一刀两断留恋权位的猜忌。刘瑾倒台,他再三上疏乞罪要求致仕。“致仕居家,至临殁时其门生故吏满朝,西涯凡平生所用袍笏束带砚台书画之类,皆分赠诸门生。”⑤其家“萧然四壁,不足分宜(严嵩)辈一宴之资”。“公仕宦五十余年,柄国且十有八载矣。郑端简谓公卒之日,不能治丧,门生故吏醵金钱赙之,乃克葬。”⑥其为官两袖清风可见一斑。故《明实录》评之曰:“刘瑾威权日盛,狎视公卿,惟见李东阳则改容起敬。时焦芳与李东阳同官,又助瑾煽虐,李东阳随事弥缝,去太去甚,或疏论廷辩,无所避忌,所以解纾调剂潜消默夺之功居多。否则,衣冠之祸不知何所极也。”⑦可谓较为公允。
李东阳为人宽和温让,平日近人,朝廷官吏颇服其才干,文人雅士也多愿与之交往。其“当国时,尝冬月五更入朝至长安街,值编修崔后渠在道上酣饮,后渠拱立于轿前曰:‘请老先生少饮数酌以敌寒气。’西涯下轿连饮数觥,升轿去”,毫无当朝相宰架势。李东阳虽至高官,内怀文人心态,不但在政治上表现出了高超的才能,在文艺上也堪称一代大师。“当国时,每朝罢,则门生群集其家,皆海内名流,其座上常满,殆无虚日。谈文论艺,绝口不及势利。其文章亦足领袖一时,正恐兴事建功,或自有人,若论风流儒雅,虽前代宰相中亦罕见其比也。”⑧“朝廷诏册谥议诸大制作,多出其手。诗篇碑版传播四裔,虽字书小技亦精绝逼古人,罕及之。”⑨可谓是明代少有的文艺全才。
明永乐之后,文艺以点缀“升平”世道、雍容华丽的“台阁体”左右朝野,这种远离生活、闭门造车的创作,使整个社会文化艺术呈现出沉滞局面,引起了世人的强烈不满,一场反“台阁体”的文艺运动酝酿待起。身居高位的李东阳,于此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李东阳论诗曰:“以陶写性情,感发意志,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觉也。”“今古诗之成声,平侧短长,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非唯格调有限,亦无以发人之情性。若往复咏诵,久而自有所得。得于心而发之乎声,虽千变万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⑩不难看出,李东阳论诗反对模仿套用,主张对古诗多加吟诵玩味,取其神韵,借助于声调表现自我心胸性情,他的观点对当时社会影响甚大,“茶陵派”诗风便产生了。李东阳在朝廷为官50年,与下层社会人物打交道的时候少,不可能真正了解社会下层人物的辛酸苦楚,官场生活的单调,也局限了他的诗文不会有深刻的人生体验,避免不了较多地反映官场生活及风花雪月。故“茶陵派”诗风,与李东阳为人一样,有其特殊的一面,没有与“台阁体”一刀两断,可谓是改良主义。但李东阳提出了不少积极的艺术主张,为后来与“台阁体”为敌的“前七子”崛起,做了较好的铺垫。
[明]李东阳 甘露寺诗 111.5×35.5cm 纸本故宫博物院藏释文:涧篠岩杉处(处)通,野寒吹雨堕空濛。垂藤路绕千年石,老鹤巢倾半夜风。淮浦树来江口断,金陵潮落海门空。关书未报三边捷,万里中原一望中。《甘露寺》。西涯。钤印:宾之(朱)
二、数体精工,篆书绝伦
李东阳从书法神童到开宗立派的大书家,成为明代书坛上的一段佳话。其书真、行、草、隶、篆皆工,徐祖谟赞之为“书法遒丽,称一代宗匠。”对于李氏书法,王世贞点评曰:“涯翁篆胜古隶,古隶胜真、行、草。”代表了当时世人的普遍看法。
明代不重小学,故善篆者不多,能篆便可称工,而李东阳于此确实下过大功夫。尤可贵者,在李阳冰之后人们作篆只重结构的情况下,他特重用笔。他的《书碧落碑后》评篆云:“盖其妙在笔不在体也。”故其篆书,特别重视线条的内涵,在笔力、气势、意境上多有自得。杨一清《李公李东阳墓志铭》谓其“真行草隶俱有法,而篆书一刬近习,复古之功为大。”李日华《六研斋笔记》曾对李氏篆书的学习和成就进行了评论:“昭代篆书,惟李东阳擅长。观其收元周伯温、危太朴、赵期颐诸家篆迹,惟推期颐为最,惜其流传之少。余玩味期颐浑朴高古,纯以禹碑、周鼓为宗,无一笔阳冰、择木,所以深当涯翁之意也。”按,元人赵期颐,字子奇,宛邱人。为吾邱衍的弟子,官至陕西行台,篆书颇有成就,但因其不在朝廷为官,且离江南文化圈较远,所以影响不大,流传作品亦少。李日华曾得赏真迹,谓其“浑朴高古”,便知其作一定大有笔力韵味,李东阳深爱其书,是追求相近的缘故。《詹氏小辨》评李东阳“小篆清劲入妙”,则多着眼于此。今人傅申对李东阳篆书评价甚高,多着眼于雄健的笔力,在其《海外书迹研究》中云:“李东阳之所以强健,在于他的浓厚端庄。他在率直和气势方面,超过了前人李阳冰和徐铉。他注重各个笔画和墨色的丰润,他还发展了一种枯笔的技艺,使他的篆书产生流动挺伸的神态。他的风格可能因缺少精致而为人诟病,但他明显地摆脱了以往的传统,而他的创新又为后世的书法家发扬光大。这些变化主要是李东阳强劲的个性以及他个人的成就,而不是明代所发生的其他重大变化。”当然,傅申所云李东阳在率直和气势上超过了李阳冰和徐铉,并不等于他在篆书艺术上超过他们。由于当时学习资料的缺乏,人们审美意识的局限,都限制了李氏篆书创作上的突破。李东阳篆书主要取法元代书家,而以他的才气和功力对之进行改良调整,不可能完全摆脱元人旧习跳出时尚,虽在明代有“篆圣”之誉,但并没真正在历史上成为重量级篆书大师,时代压之耳。当时人们对李东阳篆书视若拱璧,流传甚多。谢迁《题西涯诗篆卷后》云:“甲戌夏,杏庄与雪湖和消遣诗颇多,间因便摘写数首寄西涯。已而西涯寄和还,以吾子正稍习篆学,李爱之,故特示以篆体。虑傅附者,或为殷洪乔,再寄一通至。此其后至者也。正什袭谨藏之念。”可见当时李东阳乐意作篆,为赠同好,不惜两次远寄。现在能看到李东阳篆书之作不多,且大多是题署引首之类小品,代表者有“草亭诗意”“松雪真迹”“马远山水”“藏真自序”“二陆文翰”“憩庵府君字法手稿”等,基本上反映出了李东阳篆书的真实面目。
明代隶书如篆书一样,都是书家愿意涉猎而成就不大的书体,李东阳也不例外。其隶书作品流传下来的十分稀罕,按当时的取法状况来看,其隶书也只能在唐、元书家中讨饭吃,如篆书一样不会有大的突破。楷字是科举之人必须具备的书体,且李东阳之父李淳专攻楷法,李东阳自小受到熏染,自然精通。但李东阳擅长数体,进士为官之后,楷书多作书写奏章、批复文件、题跋书尾之用,书法创作多以篆、行、草为主,故其曾有“不能嗣其(父)楷法”之愧。故宫博物院藏有李东阳行草书《题画诗卷》,是赠友人顾天锡之作,起首有李东阳楷书“翰墨馀情”四字。卷后有明吴宽跋云:“顾君天锡,世为吴人,而生长都下,与台阁老李宾之先生少相友善,后天锡以刑部郎中出官于外,诗篇寄赠往来不绝,此卷杂诗数首,则天锡以河南参政入贺圣节而宾之书以遗之者也。夫宾之诗笔因敏,方在内阁专典制诰,参预机务,必不若往时应酬之多,非天锡故旧,安能得此累幅哉!”按,李东阳48岁至51岁间直内阁参机务,此字当为此时所书,楷书间有欧字及颜字特点,可以看出其楷字多得法于二家。李东阳47岁时有楷书《题晦庵诗翰》传世,用笔横细竖粗,结体上紧下松,多从颜真卿《告身帖》中得来,功力深厚,气势磅礴,大巧若拙,与当时的婉媚书风拉开距离。
[明]李东阳 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行草书最易表现人的性情修养,李东阳的行、草书才气横溢,无疑是窥其心灵的窗户。李氏的行书从颜书中来,他有《书颜鲁公祭文》曰:“颜公楷法端严,一笔不苟。书家者流或颇疑其局滞,及其属草之际,流动飞越,莫知端倪。如西安所刻《座位帖》者是也。漂本序稿予尝见其真迹于蒋御史宗谊家,始知石刻去墨迹远甚。恨《坐帖》真迹之不见于世也。此稿乃在东京时《祭伯父文》,尝于陆詹事廉伯家见之,少宰李叔渊得以相视,吴文定公及邃庵杨都宪皆有题识,方与乔亚卿希大三复抚玩,又不知此书曾有石刻否,有之当否何如?姑识卷末,以俟知音。”按,《祭伯父文》亦称《告伯父文》,是颜行书著名的三稿之一。其文稿早在南宋淳熙年间庐江李氏所刻的《甲秀帖》及南宋嘉定八年刘元刚所刻的《忠义堂帖》中收录。可能由于流传较少,故李东阳当时没能看到。但正如李东阳想象的那样,“石刻去墨迹甚远”,所刻皆难传颜书精神。李东阳面对颜氏开阔雄伟流动飞越的真迹大为陶醉,以至三复抚玩不能释手。李东阳行书横平竖直,提多按少,圆转流利,体势平和,与历代行书大异。细读之,用笔结体皆映现出颜书的影子,这是与李东阳爱好颜行书分不开的。相比于李东阳其他书体,其行书用功较少且不甚仿习古帖,故少受古人束缚,纯是一种修养的流露,因此也形成了自己的鲜明风格。其门人邵宝《容春堂集》云:“公真行草皆自古篆中来,晋以上而时取之耳。故所成如此。若不求之原而惟体之逐,岂知公书哉!”所言极是。李东阳行书,便是用篆笔、隶体、楷势,略加颜行之意而成,因此难归哪家哪派,应是自我作古之书。清伊秉绶、康有为行书自成一家,与李东阳意趣接近,他们不是学李东阳之书,便是取法相同耳。
李东阳草书在当时影响不及篆隶,但其自身的才气修养及驾驭能力,都在此有充分的体现。李东阳对于草书非常喜爱,投入的精力颇多。其有《答罗明仲草书歌》诗云:“草书之妙谁绝伦,我欲从之羞效颦,平生两手硬如铁,空有苦思凌风云。罗夫子,君不闻,草书在意不在文。十年摹写未必似,偶然落笔还通神。人道张颠看舞剑,公孙大娘出谁门。始知骅骝别有骨,世上岂复曹将军。罗夫子,君不见,陈士谦,温元善,芙蓉颜色姿,能使市上黄金贱。今人好尚乃如此,有眼何须辨真赝。罗夫子,眼如电,生来四十年,阅遍图书五千卷。向来得我书,赠我一匹锦绣缎。吾观少陵有诗史,看君之时宛相似。包罗巨细成大家,上穷伏羲下元季。秋姜冬桂老愈辣,翠竹青松寒不死。君诗在格不在辞,肯与时人斗红紫?吾观草书亦如此。罗夫子,君莫疑,眼中磊落非君谁?紫阳之书冠今古,其大如斗小者卮。虫书鸟迹不复识,见此再拜真吾师。君今长驱我倒戈,缩手不搏生蛟螭。长安城西纸贵贱,吾欲买断防君嗤。”表现出来了李东阳对于草书孜孜以求。分析李东阳之草书,对其产生影响的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一是古代书家的影响,以二王、张旭、怀素为主。明代盛行前代以王羲之草书编纂的《草诀歌》,成为学草书的不二门径,李东阳受其影响在其必然。而在他晚年笔下的草书,已向连绵的大草方面发展,取法于唐较多,在用笔和结构上,蕴藏着张旭、怀素的意绪。怀素与李东阳同乡,更有亲切感,现在上海博物院藏有李东阳31岁所作的草书《赠建韵诗》立幅,瘦劲清健,纯从怀素中来,可知此时期李东阳对于怀素草书颇下过较大的临习功夫。稍后他看到了怀素《自序帖》真迹,大为赞叹,作《观怀素自序帖真迹柬原博太史》诗:“吾乡上人老藏真,挥毫作字精入神。金书石刻世已少,况乃缣素随风尘。大江东南天万里,流落数颗骊龙珍。百尺高门若深海,腰絙欲入茫无津。吴公好古得奇货,传借数手来乡邻。后堂开扃许坐我,展卷故觉情相亲。嗟予生晚见亦晚,三十六年空复春。苏黄二老尚莫睹,犹喜未乏前生因。向来摩本已酷似,昔见其影今其真。临池对影不自陋,涂抹欲效西施颦。愿携纸墨就几格,亟往不避僮奴嗔。馀光车壁幸不惜,且复照我西家贫。请君勿返连城璧,留待他日慕蔺人。”李东阳面对怀素真迹激动万分,“展卷故觉怀相亲”。昔日对所习怀素刻帖曾临习不已,今见真迹岂能放过,故乞求主人不要急于索还,并用其拿手的篆书为之题了“藏真自序”四字。二是受明初三宋、二沈的影响。明初书坛,最负盛名者便是宋克、宋璲、宋广和之后的沈度、沈粲兄弟。其有题《王允达中书所藏宋仲珩(璲)草书卷后》诗有“典型尚及吾非晚,文献犹存子未贫”之句。从李东阳草书之神韵趣味上看,与宋广、沈粲较近。三是受同时代的张弼的影响,张弼当时草书名气特大,特受李东阳推崇,他有《刘户部所藏张汝弼草书》诗云:“南安太守东海翁,归来两袖乘天风,眼前万事不挂齿,睥睨六合称书雄。横挥直扫百态出,或舞鸾凤腾蛟龙。一从篆隶变行草,世间此艺难为工。自言早学宋昌裔,晚向怀素逃形踪。公孙大娘不识字,物艺乃与书法通。颜家屋漏古钗脚,纵使异法将毋同。古人逝矣不复见,此翁岂在今人中。江南纸价几翔踊,白金彩币随青铜。家藏万纸付儿辈,谁谓此翁归槖空?何人爱者司徒公,旧得此卷来吴淞。愿公宝此勿轻弃,留看书舡夜半虹。”对张弼草书赞不绝口,认为古人不可见,张弼是古草书圣贤的代表人物,心慕之则必手追之,朋友的影响也不能忽视。
李东阳草书流传有条幅及长卷,一般而言竖幅容易展示气势,能取得较好的视觉效果,而横幅行短难于章法调节。但从李东阳之书看,草书的竖幅不如长卷驾驭自如,可能与日常写卷子多而写竖幅少有关。其草书代表作有《自书诗卷》等,其中较为全面地反映了李东阳草书的水平:用笔徐慢,转多顿少,涩势运笔,骨力坚实。结体宽博正直,一如其行书。亦如其人为事斟酌揣摩“不激不厉”。所以其草书能达到“意在笔先”,但缺乏情绪激昂,少有神来之笔,韵律感和节奏感也因此大受影响,徐迟的运笔也避免不了带来气势不爽、骨力不峻的弊病。尽管李东阳草书有不尽人意处,但在当时书坛无疑是佼佼者,其当时草书名气不大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李东阳擅长书体众多,而篆书之名为最,掩遮了草书之名;二是李东阳草书属介于狂狷之间者,个性不很突出,不像张弼那样形成流派,所以影响不大。人们提到草书,往往将其划于张弼一路,而又没有张氏的狂野个性鲜明。后来复古书风的兴起,人们对于狂野书风大为反感,而对于二沈一路甜媚书风感到厌腻,于是,介于其间的李东阳草书大受人们重视。万历时安世凤《墨林快事》云:“长沙公大草中古绝技也,玲珑飞动,不可按抑,而纯雅之色如精金美玉,毫无怒张蹈厉之态,盖天资清澈,全不带滓渣以出。”评价之高,前所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东阳负有盛名的篆隶渐渐被人们所忘记,而其草书与行书一样,愈来愈受到世人的喜爱,这就是历史的无情和公正。
[明]李东阳 跋朱熹《城南唱和诗》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三、茶陵书风,风靡朝野
李东阳官至宰相,诗文书法各成一时之尊,朝野上下门人众多。何良俊曰:“李西涯在弘、正间,主张风雅,一时名士如邵二泉(宝)、储柴虚(瓘)、汪石潭(俊)、钱鹤滩(福)、顾东江(清)、何燕泉(梦春)皆出其门。”钱谦益赞之曰:“成、弘之间,长沙李文正公继金华之后,雍容台阁,执化权,操文柄,弘奖风流,长养善类,昭代之文人再盛。百年以来,士大夫学知本原,词尚体要,彬彬焉,彧彧焉,未有不出于长沙者也。蒿城以下六公,其苏门六公之选乎?”另外著名者还有石邦彦、罗玘、鲁铎等。其门人大都是在他主持乡、会试所选取举人、进士,后成为其追随者,弟子们对于其师皆非常敬重,为维护师尊业绩不遗余力。“西涯先生晚年耽对酒棋,(梦)春不善棋,然寿村有客,未尝不与,颇以为劝。先生曰:‘将何消日?’春曰:‘词翰熟自天成,足娱日力,既惠后生,又垂远世。’李东阳曰:‘此后生计,吾老不暇为此。’一日先生在棋酒间,有奉当道命以巨轴乞词翰者踵至,先生弗怡,大书一绝云:‘莫将性命作人情,写字吟诗总害生。惟有围棋堪遣兴,客来时复两三枰。’春观之悚然,知先生前意之所在也。”梦春所劝,意为老师业事兴盛所想,自有道理,但李东阳不以为然,以诗明志,亦一掌故。
在李东阳弟子中,感情最好、学识受其影响极大的是邵宝。邵宝(1460-1527),字国贤,号二泉,无锡人。初学于庄昶,年二十中南京乡试,“文正公(李东阳)成化庚子(十六年)主考南畿,归以诧予(杨一清)曰得天下士。”足以证明其对邵宝的重视。成化二十年邵宝进士,授许州知州,进户部郎中,荐为江西提学副使。《名世类苑》:“邵文庄以户部出为江西提学,李西涯赠以诗曰:‘职在文章官在宪,政宜严肃教宜宽。’文庄公(宝)尝语人曰:‘某在江西,深得其力。’”可见邵宝对于老师的嘱咐当座右铭来对待,获得了很大成功。迁浙江右布政,进湖广左布政,擢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都漕运。“时刘瑾用事,公一无所通。瑾衔之,数令人以危言撼之,公不为所动,乃勒令致仕。瑾诛,起巡抚贵州,寻升户部右侍郎,进左侍郎,命兼左都御史。”间以母老再三乞求归养,获许。母终后有授南京礼部尚书之命,上疏恳辞,卒赠太子太保,谥文庄。居家间,“深居简出,日亲书史,以著作为事,求请者踵接于门,碑版流播遍四方。”名声大噪。《容春堂集·四库提要》论邵宝与李东阳之关系云:“其(宝)举于乡也,为李东阳所得士,故其诗文家数皆出自李东阳,李东阳以衣钵相传许之。当时宝以侍郎予告归,李东阳作《信难》一篇相赠。……于古之人,且欧阳修之知苏轼为比,其心之相契如此。”陆深《跋邵二泉西涯哀词》记曰:“右户部侍郎二泉先生国贤诗一卷,皆西涯李文正公卒后之作,以致哀慕者,萃寄都谏俞正斋国昌,正斋示深,读之,纡曲之情不可已,敦厚之义不可穷,实近世以来师生之所鲜有,千载而下读之,犹将涕泗满襟。”邵宝在书法上善真、行、草,受李东阳影响专学颜鲁公,有行书《五老峰诗卷》传世,洋洋洒洒,长篇巨制,字体庄重,气势宏大,全从鲁公化出,惜略嫌粗糙干硬。李东阳门人学其师书法者很多,在书坛上有大名者较少,没有象其诗那样形成强大的“茶陵派”阵容。
[明]李东阳 跋欧阳修《灼艾帖》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释文:醉翁常恨作书难,道是撑船上急滩。毕竟晚年多自得,尽留风韵与人看。宋代书家自不孤,当时只许蔡君谟。若将晋法论真印,此老风流世亦无。崔礼部杰得欧公真迹,间为之三复展玩,因题二绝。正德己巳正月六日,后学李东阳。钤印:宾之(朱) 大学士章(白) 长沙(朱)
在茶陵诗派盛兴之后,以何景明、李梦阳为首的“前七子”崛起,力倡复古,对诗坛上“台阁体”无病呻吟的作风进行彻底的抨击,而李东阳却因反对“台阁体”之不彻底而遭到诘难。但这并不意味着李东阳对他们没有影响,钱谦益所言“长沙之启何、李,犹陈涉之启汉高”之论可谓公允。在书法上,弘治之前,也少有学颜书而鸣世的大家,李东阳真、行学颜书,与其诗学杜甫一样,有复古意绪,开时风之先。正如何、李诗受李东阳影响一样,其书也同样受李东阳影响。何景明字仲默,号大复山人,信阳人。“年十九登壬戌进士,授中书舍人。”何景明殿试时,李东阳为读卷官,为之座师。正德初,刘瑾用事,“矫旨例免舍人于家。瑾诛,用大学士李文正公荐起,则仍旧序,置内阁,侍经筵。”李东阳于何景明有举荐之恩。何景明能除中书舍人,是因为其善书法。王世贞云:“景明书法仿李长沙(李东阳),而指小滞。”其书法颇受李东阳影响无疑。李梦阳亦善书,《续书史会要》谓其“书仿颜鲁公。”王世贞《国朝名贤遗墨跋》评其:“写七尺碑,大有颜平原笔。”从其行书《空林无一事五绝》看,其学鲁公追求稚拙古朴,颇有六朝韵味,与李东阳之书神意相通。当时学颜体之风,多数都是受李东阳影响的结果,这一点使李东阳在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笔。
李东阳书论颇为少见,仅有题跋些许存世,其中多所涉猎人物事委、抒情念故,偶尔提及书法艺术,略能窥见其书法崇尚。其有《跋赵子昂临右军十七帖后》二则,其一云:“大抵效书古人书,在意不在形,优孟效孙叔敖法耳。献之尝窃效右军醉笔,右军观之叹其过醉,献之始愧服,以为不可及,此其形体当极肖似,而中不可乱者如此。能肖书者,当自知之。”其一贯主张临习古帖重神不重形,在此又作深入的阐明。其二云:“古之名能家者,未始不有所师法。世传松雪翁临右军《十七帖》,不啻数十本,他可知已。学书者以晋为正,松雪书虽骨格有可议,而得其风韵最多,正坐是哉。此帖充道宫谕所藏,遇所得意,往往有咄咄逼人之势,较之其所自书,虽妥帖未逮,而奇拔过之。岂非述法之易而创制之难乎?后之学松雪者失其风韵而规规骨格之间,是宜其弗逮远矣。”李东阳于此又提出“述法之易而创制之难”的重大问题。古人在书法学习上,并没有将临习与创作分得非常清楚,这是因为古人基本上是将书法的应用与欣赏融为一体的,包括行草书在内。而在此李东阳提出了创作难的见解,看似简单,却深刻地反映出李东阳之书不愿摹仿古人书之形骸,向着取其神韵方面发展的意向。对照其各种书体,皆能看出其有意与古人、时人拉开距离,这在当时是非常可贵的。李东阳有《怀麓堂诗话》一卷行世,影响颇大,是其“茶陵诗派”的纲领。其论诗曰:“《中州集》所载金诗,皆小家数,不过片言只字为奇,求其浑雅正大,可追古作者,殆未之见。”他对诗文的创作标准是“浑雅正大”,浑者,全、满也。在此有浑元、浑厚、浑成之意,指其真气弥满,厚重朴实;雅,则是指脱出俗流,而脱出俗流的方法就是追习古贤,别开生面;正,则是体正、法正、品正,指格调要高尚,反对以歪才取悦世人;大,则是指胸怀、气势、格局、景象要大,脱掉小家子气。诗书皆为表现人之性情的媒介,彼此相通。用此四条原则衡量李东阳书法,无一不中。故而可以说,其诗论可当书论看,于此更容易触及李东阳书法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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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明]杨一清《李文正公墓志铭》,焦竑《献征录》册一,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469页。
②[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七十四,四库全书本。
③[清]法式善《明李文正公年谱》,嘉庆甲子刻本。
④[明]刘侗《京师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28页。
⑤⑧[明]焦竑《献征录》册一《李东阳传》,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474页。
⑥[明]谈迁《国榷》册三,中华书局1988年,第3110页。
⑦《明武宗实录》武宗十一年七月己亥条,浙江省文华图书馆抄本。
⑨《明武宗实录》卷一百三十九,浙江文华图书馆抄本。
⑩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册三《怀麓堂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8页。
[清]倪涛《六艺之一录》册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62页。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四十一,四库全书本。
[明]焦竑《献征录》册一,第472页。
[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一,刻本。
[明]詹景凤《詹氏性理小辨》册二,海南出版社,2001年,第107页。
傅申《海外书迹研究》,葛鸿桢译,紫禁城出版社,1987年。
[清]法式善《明李文正年谱》卷五,嘉庆甲子重锓板。
《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卷二十,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41页。
殷荪编《中国书法史图录》,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年,第765页。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三。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八。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十三。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九。
[明]安世凤《墨林快事》,《六艺之一录》册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63页。
[清]钱谦益《国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73页。
同,第269页。
[清]陈田《明诗纪事》册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34页。
[明]焦竑《献征录》册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1491页。
同,第1492页。
[明]邵宝《容春堂集·四库提要》,四库全书本。
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册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6页。
[明]何景明《何大复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67页。
同,第672页。
张金梁《续书史会要补证》,河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114页。
同上,第113页。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四十。
[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四库全书本。
[明]李东阳 跋薛绍彭《杂书卷》 纸本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释文:右宋薛绍彭书五纸。薛氏以“三凤”名河东,绍彭其后人也,字道祖,号翠微居士,居长安。符祐间以书名,名亚米芾,今《书史会要》所载是也。水村陆公得此卷,特爱重之,间出视予,为识数语于后。长沙李东阳。钤印:宾之(朱) 七十一峰深处(朱) 长沙(朱)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