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梦貘

榛生++宴子

据说貘以吃掉人的梦为生，

但愿分开后，夜夜都有一只貘来吃掉我的梦。

吃掉让人担心的你，忧思难忘的你。

只留下深情不变的你，好梦到天明。

1靳先生穿灰衬衫，深红鸡心领毛背心，头发老实地三七分。最有辨识度的是脚上那双干部颜色的袜子，那种自暴年龄的深蓝色：解放蓝，革命蓝，学究蓝，足以使他成为一个长辈。

但是靳先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老，至少，他证件上的年龄是现在这个靳先生的年龄减掉10岁。同样让人看不出来的还有，靳先生居然是个有钱人。他是明美服务的一个客人。每个月，他来这里一次，准时坐在最里面那个包间的香草榻榻米上，请明美为他开酒。

这是一间高级日式餐厅，明美是它的首席服务生。一间餐厅可以有很多服务人员：30名轮班服务生，4名带位小姐，2名值班主任，2名吧台经理，2位主厨，10位下手。但，首席服务生只有一名。在安静地向客人展示酒标以后，明美会在离桌边30公分的距离开酒，再轻轻拔出华贵红酒的软木塞，在客人的杯里倒进一口的分量。如果他点头，明美便将昂贵的红酒斟往他的杯子。

靳先生有时会让明美陪他坐会儿，说说话; 有时只是坐会儿，什么也不说。

今天，靳先生喝得有点多，他忽然问明美：“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

明美知道，不论她回答有还是没有，靳先生接下来都会说：“能否考虑嫁给我？”就像她遇见的别的疯子一样。靳先生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和她已经恋爱了很久，爱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

“能否考虑……”靳先生果然是一位凡人啊，但是，他说了一半忽然收住了，接着说，“明天上午9时，和我见一面。”

2明美还记得上学那会儿，有一天，她正坐在教室里自习，有一个男生忽然闯了进来，一把把她拽起来，质问她：“你信不信，你再不理我，我就杀了你！”

那一年明美16岁，因为她那异于常人的美貌而成了一汪货真价实的祸水。那个男生躲在不知哪个角落，独自一人经历着暗恋的悲欢离合，可是被暗恋者全然不知，最终他陷入疯狂，成为一颗内旋的星球，走不出自己的妄想。他跑到她面前，将她拉起复又推倒，压在她身上，扼住她的喉咙……

像那个男生一样，还有很多别的男孩、男人，他们毫无例外面对美没有抗体，由歆悦而贪婪，由贪婪而诞妄，明美渐渐地见惯不怪。

3今夜，是靳先生来澳门的第六次。之前的五次，他各赢了5万、12万、60万、120万和200万。没有输过。第六次，还是同样的荷官，同样的筹码，同样灰色衬衫的靳先生。“到明早9点结束。”靳先生说。

荷官把筹码推到靳先生面前——荷官都会修饰自己的手，双手各戴一枚戒指——靳先生欣赏荷官的手五秒钟，一些心事在这五秒内产生又完结，他的眼神回到赌桌上。从入夜时分的200万起家，到夜里三点，靳先生已经坐拥多一倍的金钱在手。天亮了，赌场外阴雨冷清，赌场内却躁动难耐。靳先生最后一次下注，他要把全部的赌资投进去。周围看好戏的人渐渐聚拢，荷官早就习惯了，没有不输的赌徒。

靳先生的衬衫，从领口到肚皮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虽然他是坐着的，但他没有凸出的肚腩，不会在激动时把纽扣崩掉。他抿紧嘴唇，似乎在紧闭的嘴里念诵着咒语，腮边刮掉的胡子经过一夜欲望的洗礼又生出茸茸的萌芽，白的。靳先生49岁了，人生五十知天命，可他不认命。

但靳先生的赌，又和别人不一样。他之前赢的每一局似乎都是通过精准的计算，不是撞大运来的。他更像是在赌场做研究实验，而不是赌博。揭秘的时刻到了，荷官展开扣盅，押大的赢了！跟着靳先生押大的那几个看客也都鸡犬升天，他们狂喜得大叫，忘记了人类的语言。

靳先生面不改色。他站起来，示意荷官结束眼前这一切。时钟正好9点，荷官也很吃惊，靳先生是唯一一个到时间就走的人。

4与此同时，早上9点，明美从公寓出来，披上雨披，扣好头盔，发动机车去上班。

她开得飞快，在雨中像动画片中的魔女。

然后他看到靳先生，他在她工作的餐厅门口等着她。

澳门的微雨，是南洋的梦境。靳先生不为雨动，也不撑伞。明美永生也不会忘记那个画面：靳先生望见她，立即向她走来。他虽不再年轻，可自有一种沉稳的风流。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靳先生是真的爱她！而她呢，她承认她也爱他，而且是爱了相当久的时间，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十万年也没准儿，也许在宇宙诞生的那一秒就开始了，在彼此还是海洋和石头的时候就开始了。如今他们在人间重逢，相顾无言，微雨故人归。

靳先生说：“你今天要请一天假。”

“为什么？”

“因为我要向你求婚。”

靳先生带明美去卡地亚，买下一只四爪镶牛头款圆形钻戒。

钻戒不大不小，正适合明美的手。手有了钻石的陪伴，不再是冷冷清清的骨头和肉，它高贵起来，也丰富起来。靳先生拉起明美的手，不端详戒指，只端详手。“这样的手才美。”靳先生说。

人类是如何在几乎没有了解甚至没有太多对谈的情况下发生爱情的，唯一的解释好像只有一个：人类也是一种动物。动物不需要语言也能亲近。动物性，人性，你说它简单粗暴，你说它高贵优雅，然而它们并没有可比性，甚至有时候，动物性更浪漫、更道德。

靳先生说：“我对何明美小姐一往情深。”

5靳先生在北京一所大学工作，教微积分。更早以前，他在那所大学的数学系念书，又从那所大学的数学系毕业，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方圆十公里的大学范围，连买菜都在“学苑菜市场”。他没结过婚，也没人知道他是否恋爱过。他有点像个隐形人，连上课时都会被学生忽略。有学生要去兼职，拔腿就从后门走了，靳先生也从不生气，考试及格就好。

人们注意到靳先生是在一个周末。这个周末，是靳先生的生日。他消失在学校的范围内。一个隐形人每天都在，容易被忽略;一旦他离开了，人们一下子就关心起他了。据说他是带着5万元去澳门了。他要在生日这天挥霍一次，不管是金钱，还是人生。靳先生对于赌博没有兴趣，但对数字敏感，或者说，他通灵了某种运气与概率之间的运算，总之，5万元变成了10万，是一笔巨款。

也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见到明美。

赢了钱的靳先生，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一坐，平静一下。他看那餐馆不错，门口是灰色石头砌的，有几丛修竹，挂着白色棉纸灯笼，带着些丧气，但实际是另一种高级。靳先生走了进去。

靳先生不懂这里的菜，但这里最贵的不是菜，是酒。靳先生很厚道，坐人家的榻榻米不白坐，点酒。

为他斟酒的明美，真的让他平静下来。

她的面容，怎么说呢，她不像一位服务人员，她更像是古时候书生梦寐以求的那种似仙似鬼又似神总之不是人类的物种。她脸上有种凉薄与老练，是她那个年龄不该有的神情，是让人觉得奇妙也让人觉得难过的神情。明美见靳先生盯着她看，给了他一个礼貌的但是冷冷的笑，这冷笑像针灸一样刺激着靳先生的感情脉冲，使他的心充血、肿胀。

一瓶酒九万多，靳先生把钱都喝进了肚子里，这时候才体会到什么叫金钱如粪土。

时隔一个月，他又来到澳门，这次他赢了更多的钱。

但是钱已经不是他来澳门的真正原因了。

6明美的手被靳先生握久了，有点闷。她把手抽出来，对靳先生说：“要么，我载你去兜风好了。”她把头盔递给靳先生，载着靳先生在大街小巷穿行。似乎是在飞一般的车速里，在靳先生从她身后抱拥的温热手臂里，明美才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很普通很平凡，没有美貌，没有冷傲，没有城府，她不过是个年轻的女人，很快乐。正午时分，他们在街边吃蛋挞和鱼丸，明美请客。傍晚，他们到威尼斯人酒店的会所点西餐和红酒。

明美和靳先生就像任何一对恋人一样，吃喝闲逛了一天。入夜了，忽然有点尴尬，因为夜晚是一张邀请单，明美是否要随靳先生回房间，不用靳先生问，夜晚都替他问了。

靳先生说：“跟我去北京吧。”靳先生说的是人生安排，不是今晚的安排。他对爱慕的女子讲的是终身大事，不是小情小爱。他也不在乎自己的老朽平庸是否配得上对方的年轻貌美，他只是赤子之心地说：“做我的太太。”

他真好。明美踮起脚，抱住靳先生的脖子去吻靳先生。这是明美生命里最好的一个吻，不管此后她吻过谁，她都不会忘记和靳先生的这个吻。这样悲伤、清苦又不舍的吻。因为她知道她吻完就会拒绝他。

拒绝是没有理由的，或者说理由就像空气、土壤、水一样，最普通又最自然而然。但是接受却需要理由。

靳先生回宾馆去了，明美跨上机车，眼泪在头盔里下小雨。她知道和靳先生的爱情以两败俱伤结束。

7但是，时隔一年，明美真的去了北京。

北京是一块多么繁华的不毛之地啊，满城掩泣在雾霾里。而靳先生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变老的，所以，他总是带着点天生的风尘仆仆。明美走进那间豪华病房，由一位护士带着。护士向明美介绍了靳先生昏迷前的状况：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出去兜风，之后就这样了。明美相信靳先生会做这样的事，因为她也在靳先生离去后骑车飞驰过，并不是赶时间，只是为了驱走心里的苦闷。

澳门经常下雨，亚热带的湿热气带来街角蛋挞的香味，不能闻，不敢看那些排队的人，生命里曾经有一天，她和一个年长她二十岁的男人在这里排队。那天她才发现他居然那么高大，高大到她要踮起脚尖才能与他接吻。

她想念靳先生。

这种想念没有理由，就像泉水顺山势而下，雪在阳光下融化，莲花在池中开落，蒲公英的绒毛在春天飞起。没有理由。

然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明美的梦被一记大闪电惊醒。在那梦里，有一只貘凑到明美耳边，对她说：你再不去，他就死了。然后这只貘吃掉了这个梦。

此时，明美低头看着靳先生，他一动不动，紧闭眼睛，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背上还打着点滴。“他真的不会醒了吗？”明美问。“说不定，也许会发生奇迹吧。”护士说完就出去了。现在只剩下明美和靳先生。房间里真静，连钟表声都没有。但是有一只蚊子，停落在靳先生的手背，飞不动了。明美用食指把它摁扁了，它在靳先生的手背上变成了一块小小的血泊，靳先生的手就像有了一颗朱砂痣。就在这时，明美发现靳先生的手动了一下，极轻微地动了一下，这只手，试图去握住明美的手。

是奇迹吗？奇迹是会垂爱那些相信奇迹的人吧？

明美把自己的手塞进靳先生的手心。

靳先生是否能感觉到，明美仍旧戴着他给的戒指，并且对他说：“你醒过来，我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