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丝剥茧：英国脱欧的后果及影响

赵俊杰

英国脱欧公投的大幕虽已落下，脱与不脱也真相大白，但其所引发的剧烈震荡才刚刚开始。脱欧阵营与留欧阵营的票数相差微弱，却对欧洲社会和国际关系体系产生了一系列深远的影响。

2016年7月2日，英国伦敦，大批民众走上街头，反对英国脱欧。

卡梅伦失算了

卡梅伦政府推动英国脱欧公投的动机很复杂：既有党派利益之争，又有同欧盟讨价还价之意;既有功利主义的外交考虑，又有对德法主导欧洲事务的不满;既体现出英国欧洲政策的摇摆不定，又反映出英国在欧洲难民危机来临时试图独善其身。若干的动机和利益诉求交织作用，最终促使卡梅伦做出发动脱欧公投的决定，本意是想利用英国日益上升的民粹主义势力来要挟欧盟，迫使欧盟对英国让步减负，同时安抚国内的脱欧派（包括党内反对派）。2014年9月苏格兰的“脱英”公投有大多数选民对独立说“不”，为保守党和卡梅伦政府赢得主动。两年后，他误以为故伎可以重演，照样可通过脱欧公投来化险为夷，达其目的。然而这一次卡梅伦不但失算了，而且玩火自焚——公投的结果恰恰是对脱离欧盟说“Yes”，这就把英国逼上了梁山，也把他本人逼上了悬崖，结果落得一个辞职的下场。

脱欧公投进一步使英国陷入社会裂变、外交进退两难的困境。从形式上看，脱欧公投是英国民众通过民主程序表达自身要求的一种合法方式，结果无论怎样都必须接受。但问题是为什么英国非得采用这种“直接民主”的投票方式。众所周知，英国实行的是“代议制”民主，一般重大内政外交决策均通过国会来表决，也就是所谓的“精英政治”来治国理政。如果脱欧公投改用国会表决的“间接民主”方式，也许卡梅伦政府能利用保守党在国会中的多数派席位来掌控大局、达其初衷。不幸的是卡梅伦却采取了全民公投这种“直接民主”方式，最终酿成苦果。这并不是说“直接民主”方式不妥，而是不太符合英国传统的政治文化，因为代议原则一直是英国民主制度的一个基本准则。英国社会向来是“精英政治”发挥主导作用，“大众政治”始终处于从属地位。一个有治国理政经验的政府，往往把“大众政治”融入“精英政治”之中，使两者尽量包容和谐。但卡梅伦政府在脱欧这件大事上却错误地选择了公投形式，这就本末倒置，既无法掌控大局，还使得“大众政治”具有太多民粹主义色彩。加之英国极右翼政治势力推波助澜，把自己装扮成民主的捍卫者和平民利益的代言人，于是公投最终出现了有利于脱欧阵营的结果。

英国总人口有6278万（2012年数据），英国脱欧公投登记的选民人数有近4650万，但真正参加投票的只有约3355万，说明还有1295万选民没有参与投票，占登记选民总数的27.85%。在3355万张有效选票中，赞成脱欧的选票有1741万，占51.89%;赞成留欧的选票有1614万，占48.11%。这种简单多数民主（50%+1）所做出的决定，却要让另外的相对少数民主（50%-1）接受，并且不顾及未能投票者的利益或无投票权公民的感受，不能令人心服口服，不能表达真正的民主或大多数民众的意愿。相反，其只会加剧英国社会的分裂，导致“精英政治”与“大众政治”的对立和矛盾。

脱欧对英国自身的危害

危害之一，英国社会“精英阶层”与“草根阶层”对立明显，在政治主张和政策认同上走向两级化，并且呈现地域差异和年龄差异。“精英阶层”主张积极参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希望英国留欧;“草根阶层”认为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反而使其更加贫困，因此主张脱欧。70%受过高等教育的中青年人希望留欧，而68%仅有中学文凭的中老年人则支持脱欧;伦敦、苏格兰和北爱尔兰地区的大部分民众希望留欧，而英格兰和威尔士大部分地区更支持脱欧。舆论普遍认为，选择脱欧是英国“草根阶层”战胜“精英阶层”的一次尝试，是社会弱势群体对强势群体的一次“逆袭”。但无论如何，脱欧公投在客观上已导致英国政党内部分裂、地区分裂、社会群体分裂，今后英国的“精英政治”将陷入困境。

危害之二，英国简单多数的民主表决方式，深深伤害了赞成留欧的选民，特别是苏格兰地区62%投票赞成留欧的选民。苏格兰领导人尼古拉·斯特金在公投出结果后强调：苏格兰人民将面对违背自己意愿的脱欧选择，这是“民主所无法接受的”，因此，苏格兰政府在英国脱欧成定局后，“极有可能”通过立法来确保第二次独立公投的实现。这番话绝非危言耸听，苏格兰第一次独立公投虽然未能如愿，但获得了更大的自决权。如果苏格兰政府执意推动第二次公投，那么结果极有可能是苏格兰从英国独立出来，这才是英国最大的悲剧。此外，公投结果出来后，在短短几天内，英国出现后悔脱欧决定的“悔脱”请愿，有超过390万人签名要求英国再次举行脱欧公投，他们主要来自英格兰南部和伦敦地区。这些新情况的出现，是卡梅伦政府没有预料到的，表明英国自身的政治危机正在扩大，如果控制不当，很有可能引发社会动荡甚至国家的分裂。脱欧公投仅一周，英国的仇外犯罪率就激增了57%，发生100多起仇视性犯罪活动。

危害之三，退欧将给英国的经济发展带来显著的负面效应。公投结果一出来，英镑汇率和股票狂跌，一瞬间英国的GDP从世界第五跌至第六。由于英国对欧盟的贸易依存度超过50%，一旦退欧，到2020年英国的GDP将缩水3%，每户英国家庭将减少2200英镑的收入。同时，还将增加英国与欧盟的贸易成本，包括进出口关税、非关税壁垒及商品贸易价格等。更重要的是，退欧将导致欧盟及国际资本大量从英国外流，削弱伦敦全球金融中心的传统地位。目前欧盟有78%的资本运作业务、76%的欧洲对冲基金、74%的OTC衍生品交易放在英国，今后伦敦作为欧洲金融中心老大的位置将可能不保。不少欧美跨国公司和金融财团，如高盛、美林、摩根大通及德意志银行等高管表示，他们准备重新考虑在英国的投资计划，甚至把业务重心转移到欧洲大陆。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英国在这些跨国公司和金融机构从业的220多万“白领阶层”将受到冲击，他们中的一部分很可能将因此而失业。总之，英国脱欧的危害性已开始显现，除非出现英国继续留欧的奇迹，否则英国今后将难以独善其身。

脱欧深深伤害了欧盟

英国与欧盟有43年的联姻关系，尽管它们之间有时吵吵闹闹，但总体上还比较和谐。英国不是欧共体的创始成员国，但自从1973年成为欧共体大家庭中的一员，它就与德法两国被尊称为欧共体的“三驾马车”，共同引领欧洲一体化前进的方向。英国对欧盟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从政治上看，它与法国都是联合国安理会两个常任理事国，都是欧盟两个有核大国，都是欧盟实施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的中坚力量。从经济上讲，英国在欧盟28个成员国中的经济实力仅次于德国，2015年英国的GDP占欧盟GDP总量的17.2%，进出口贸易占欧盟贸易总量的约8%。英国每年对欧盟的预算贡献仅次于德法两国。英国还是欧洲的金融中心。此外，英国还吸纳了200多万欧盟其他成员国公民在英国就业。从科技文化上观之，英国是世界工业革命的摇篮，在基础理论研究和思想文化传播影响方面都远超欧洲其他国家，英国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数量位居欧洲第一。

由于英国在欧盟以及欧洲的分量很重，所以英国的脱欧公投才会引起欧盟的高度重视。欧盟领导人和德法等成员国领导人曾多次表态，希望英国能够继续留在欧洲大家庭中，并且对卡梅伦政府向欧盟提出的改革目标和利益诉求表示关切和让步。然而，卡梅伦政府在欧洲难民危机高发、欧洲极右翼政治思潮日渐抬头之时，错误地选择了“直接民主”的脱欧公投，使欧盟不得不直面英国脱欧的事实，承受英国脱欧对欧盟及欧洲社会造成的伤害。

英国脱欧对欧盟和欧洲社会的冲击及伤害是全方位宽领域的。在政治和安全领域，英国脱欧会严重削弱欧盟在国际事务中的话语权，降低欧洲在国际关系体系中的地位。欧盟之所以在国际事务中拥有话语权，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英国和法国都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核大国。一旦英国脱欧，欧盟的话语权和国际地位势必要大打折扣。尽管德国在欧洲的综合国力最强，但由于历史的原因，德国不能发展核武器，其军队装备和防务范围均受限制。因而，英国脱欧后德国在短时期内无法取代英国的角色，欧洲共同外交和防务建设也将难以取得实效。在经贸和投资领域，英国脱欧同样会降低欧盟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和作用。欧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其经济总量超过美国，但英国脱欧后欧盟的GDP将缩减17%左右，欧盟的全球贸易额将减少8%左右。不仅如此，欧盟还有55%的跨国公司常驻英国，超过60%的欧元交易在英国进行，爱尔兰、比利时及荷兰等成员国对英国的投资和贸易量均很大，英国脱欧对欧盟的打击将是沉重的。在科技文化领域，英国脱欧将使欧洲科技共同体及欧洲研究区的建设蒙上阴影，大批有才华的英国科学家将不能像现在这样，为欧洲科技共同体和欧洲研究区建设贡献其智慧，欧盟正在实施的一些核心科研大项目（如“地平线2020”战略和“石墨烯旗舰计划”）肯定会受到影响。

2016年6月23日，英国脱欧公投开始，一名主张留欧的男子骑车带着他的两个孩子行进在伦敦街头。

更严重的后果是，英国的脱欧公投意味着欧洲一体化事业的倒退，引发了对欧洲一体化前景的质疑，从而削弱欧盟的政治凝聚力，加快了欧洲政治版图的“碎片化”，甚至可能引发其他欧盟成员国对英国脱欧公投的效仿。冷战结束后欧共体转变为欧盟，建立了统一的欧洲大市场，创设了欧元和欧元区，实现了人员、货物、资本和服务的四大自由流动，并且通过东扩，其实力及影响力都在增强。但就在欧盟面临欧债危机、难民危机及暴恐袭击危机的关键时刻，英国不与欧盟共渡难关，反而火上浇油地搞脱欧公投，结果又是要脱欧，必然引发欧洲大陆的政治地震。更严重的是，居然有半数的欧洲公民希望有脱欧公投的权利。欧洲极右翼政治势力的代表、法国“国民阵线”领导人玛丽莲·勒庞公然表示，祝贺英国脱欧成功，如果她在2017年法国大选中当选新总统，她将在半年内推动法国举行类似英国的脱欧公投。由于其领导的“国民阵线”在法国政坛上日益坐大，明年该党真要获胜，她极有可能选择逆欧洲一体化而行的路线。万一法国民众也缺乏理性而选择脱欧，对欧洲一体化事业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正因为存在多米诺骨牌效应，欧盟领导人才对英国卡梅伦政府的脱欧公投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曾当着其他欧洲领导人的面，对英国独立党领袖、脱欧派代表法拉奇大声呵斥：“你一直在为退出欧盟战斗，现在英国人民投票表示愿意退出，为什么你还会呆在这里？！”

脱欧对全球政经格局的影响

英国脱欧公投对全球政治经济格局的影响也不容小觑。目前国际格局的权力结构呈现“一超两强”，即美国一家超级独大、欧盟和中国两强并举、中美欧“三国演义”战略态势。虽然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试图构建国际新秩序，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阵营仍想维系旧的国际秩序，因为它们是受益者。而美国欲维系西方霸权地位，必须美欧联手，英国在其中又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英国在美欧跨大西洋战略伙伴关系中充当纽带角色，在北约和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防务方面也发挥显著作用，因此，美国和欧盟都离不开英国。一旦英国退欧，美英特殊伙伴关系将打折扣，一个不能有效对欧盟施加影响的英国还能一如既往地发挥纽带作用吗？同样，一个没有了英国的欧盟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还会突出吗？国内有的媒体认为，英国脱欧标志着旧的国际秩序瓦解，是对美欧为基础、二战后形成的西方国际机制的一次“毁灭性打击”。此言讲得有些过，但也不无道理——英国脱欧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昔日大英帝国的进一步衰落，并削弱了西方霸权体制。英国脱欧对国际经济体系产生的震荡也不小：脱欧信号一发出，全球金融市场和欧洲经济均陷入动荡。从中长期看，英国脱欧的冲击波会逐渐显现。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国与国之间、区域与区域之间的经贸关系已是一个个密切的联动体系，中间的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掉了链子，对整个联动体系都会产生影响。从这个视角分析，英国退欧有可能会冲击现有的国际贸易体系，重构英国与欧盟的贸易关系，从而给欧洲和全球经济造成一定的损害。从实体经济来说，美国、欧盟、日本及中国等主要经济体的GDP都会受到影响，无一能幸免。

英国脱欧对中英关系和中欧关系也有影响。如果非要对两种关系做出利弊得失的评估，那么英国脱欧对中英关系来说可能利大于弊，而对中欧关系来说可能弊大于利。为什么这么说呢？一方面，中国与英国都是全球主要经济体，双方经贸合作关系密切，经济互补性强。英国2015年与中国的贸易额在欧盟28个成员国中位列第二。中国则是英国第四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国，截至2014年中国对英国的直接投资存量达400多亿美元，占中国对欧洲总投资的1/3多。英国提倡自由贸易，近年来在欧盟内一再呼吁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并解除对华武器禁令。假如英国退出欧盟，对发展中英关系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英国将更需要中国，更主动接近中国。没有了欧盟法律对英国的约束，预计英国会很快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单方面宣布解除对华武器禁令，中英两国很容易达成自由贸易协定，从而在贸易、投资及高科技等领域释放出巨大的合作能量。另一方面，英国退欧对中欧关系而言可能弊大于利。主要是，失去了英国在欧洲市场上的资本效应和枢纽作用，中国人民币国际化战略、依托英国打入欧洲市场的谋略、“一带一路”及“产能合作”战略，都将失去一个卓有成效的欧洲运行平台和关键通道，这对中欧关系的深化不是利好因素。另外，近年来中欧关系深化的双发引擎德国和法国都面临不少问题，特别是法国经济不景气，中英关系正成为助推中欧关系持续前行的第三发强有力引擎。但不幸的是，英国的退欧使中欧关系的第三发引擎失效，中欧关系的深化今后将会面临不少难题，诸如中国资本进入欧盟市场会更加困难、欧洲贸易保护主义更加盛行等。

退欧是个“大工程”

英国退欧从表面上看已成定局，对欧盟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因此欧盟表达其对英国的怨恨也是很正常的。为防止英国脱欧公投在其他成员国产生连锁反应，欧盟六个创始国外长在6月25日发表联合声明，要求英国迅速启动脱欧程序，“不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对卡梅伦政府来说，推动公投的本意是同欧盟讨价还价，并不想真正离开大家庭。英国当政者清楚，退欧对英国有一些好处，比如：有利于英国摆脱欧盟法律的束缚和监管，节省英国上缴欧盟的预算，关闭难民和移民进入英国的通道，等等。然而，这些并不能弥补英国为离开欧盟而付出的沉重代价：英国退出欧洲单一市场后，不可能再享有关税、商品、资本及物流等最大优惠，将失去在欧洲金融服务规则制订方面的话语权。卡梅伦政府接下来要解决英国如何与欧盟相处的问题。既然退欧对英国而言“收不抵支”，那么以英国人传统的做派和思维，英国不会急于启动退欧法律程序，而是会慎思谨行，尽量拖延退欧时间，也许还会出现某种重大转变。

从法律角度来讲，公投结果本身并不涉及英国怎样脱欧的问题。欧盟《里斯本条约》第50条规定的退欧程序模棱两可，容易引起法理争议和不一样的解读。同样，英国不成文宪法相关条款具有的模糊性，使得脱欧的法律程序更加复杂。英国宪法规定脱欧应由国会而不是政府来决定，只要国会不授权政府启动脱欧程序，那么保守党政府即便换了个首相，也无权启动欧盟法第50条去开启与欧盟的脱欧协商。这样一来，脱欧将不会一蹴而就，英国在一两年内脱欧的可能性不大，这反而有助于英国政府处理与欧盟的棘手问题。

英国脱欧大幕已拉开，何时谢幕还是未知数。脱欧背后留下许多深层次问题，值得我们反思。英国脱欧对欧盟领导人也产生了很大的触动：法国总统奥朗德表示，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欧洲运行机制存在不足，认识到人们对欧洲行动方案的信心缺失问题。但在笔者看来，英国脱欧公投不仅仅是欧盟机制存在不足的问题，它深刻地反映出当今世界经济全球化与反全球化的矛盾，反映出欧洲一体化与分散化的矛盾，反映出全球化时代西方社会精英阶层与草根阶层贫富悬殊、观点对立的矛盾。只要这些基本矛盾还存在，就还会有类似英国脱欧的情景剧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