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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中的抗战名将

2016-08-05江雪

党史文汇 2016年7期
关键词:左权家书将军

江雪

1982年5月,一列火车从北京驶向河北邯郸。车上,一对母女相对而坐。年迈的母亲是刘志兰,头发斑白,女儿左太北已是不惑之年。一路上,母亲神情忧郁而肃穆。

两人下车后,直奔晋冀鲁豫烈士陵园。到了陵园,走近左权将军的墓碑,刘志兰再也忍不住,扑到墓碑上,泪水如注、失声恸哭。当时的左太北大概还不清楚,为什么母亲会如此动情,如此悲痛!多年来,母亲在外地工作,能和她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回到北京后,左太北意外收到了母亲的来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扎泛黄的书信,从1940年8月到1942年5月,共11封,均为左权将军的手书。打开书信,左太北才明白,自己42年来缺失的父爱,原来深藏在那一封封书信中,而且,那么真切,那么浓烈!

信中,父亲给了她多少爱到骨子里的称呼:北北小鬼、小家伙、小宝贝、小天使、小东西……11封书信,每一封都渗透了父亲对她的思念,而她,40年来,全然不知。原来,她有一个近距离抚慰过她、让她骄傲、给了她无限深情热爱的父亲。

父亲,在她的脑海中瞬间活了过来。

捧读家书,左太北无法不泪雨滂沱……

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战火中,将军的家书是一道别样温柔的风景。

1940年12月23日晚,当战略地图、繁忙军务无法分散他对妻儿的切切思念时,将军干脆铺开了纸笔:“延安的天气,想来一定很冷了。记得太北小家伙似很怕冷的,在砖壁那几天下雨起风天气较冷时,小家伙不就手也冰冷、鼻子不通、奶也不能吃吗?现在怎样?半岁了,较前大了一些,总该好些吧!希当心些,不要冷着这个小宝贝,我俩的小宝贝。”不足百天的相守,父亲对女儿的记忆多么深切、爱恋,多么深厚。

1941年5月20日夜里,将军写道:“差不了几天就整整的一年了,太北也就一岁了。这个小宝贝小天使我真是喜欢她。现在长得更大更强壮更活泼更漂亮,又能喊爸爸妈妈,又乖巧不顽皮,真是给我极多的想念与高兴。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看到她抱抱她。哪里会忘记呢?在工作之余总是想着有你和她和我在一块,但今天的事实不是这样的。默念之余只得把眼睛盯到挂在我的书桌旁边的那张你抱着她照的像(相)片上去,看了一陣也就给我很大的安慰了。”

1941年9月24日,将军在给妻子的家书中写道:“时刻想着如果有你及太北和我在一块,能够听到太北叫爸爸妈妈的亲恳声音,能够牵着她走走,抱着她玩玩,闹着她笑,打着她哭一哭,真是太快乐了。可是我的最亲爱的人恰在千里之外,空想一顿以后,只得把像片摆出来一一的望着。”

这个沉默刚毅的军事指挥员,他的情感世界中,同普通人一样,是爱人,是慈父,同样拥有寻常百姓的儿女情长和对骨肉亲情的依恋。然而,一家人相守相依,对于战争中的离人,是奢望。将军多么希望,摇摇学步的女儿能扑到他的怀抱;多么希望,女儿稚嫩的声气喊他一声爸爸!不足百天就离开了父亲的女儿,会记得他这个父亲吗?可是,他只能在信里盼望着、等待着,嘱咐妻子:“不要忘记教育小太北学会喊爸爸,慢慢地给她懂得,她的爸爸在遥远的华北与日寇战斗着。”

床前小儿女,人间第一情。遗憾的是,对于将军,女儿只是长在桌前的照片里。

40年后,昔日的小女儿左太北,含着泪水,隔着岁月的丛林,向着巍巍太行山呼唤:爸爸,我回来看你了——

将军,你能听到吗?

与其说将军留世的11封信是“家书”,不如说这11封信是将军留给妻子深沉爱恋的情书。几乎每一封信的开头都写着 “志兰,亲爱的”。那一刻,将军的心里,一定涌动着爱的涟漪。窗外,月色澄明。明月千里寄相思啊!

从太行山到延安,中途需要穿过日寇重重封锁线,一路艰险。即使如此,百忙中的将军,如天下许多情深意重的丈夫和慈父一样,没有忘记给娇妻、爱女捎去世间最深厚的爱。“托人买了两套热天的小衣服给太北,还没送来,冬天衣服做好后送你,红毛线裤去冬托人打过了一次寄你。如太北的衣服够穿,你可留用,随你处理。我的问题容易解决。另寄呢衣一件、军衣一件、裤两条及几件日用品统希收用,牛奶饼干七盒是自造的,还很好,另法币廿元,这是最近翻译了一点东西的稿费,希留用。”“前托郭述申同志(原名郭树勋,湖北孝感人。时任新四军第二师政治部主任,赴延安途经晋东南。笔者注)带给你的一包东西:有几件衣服几张花布一封信,听说过封锁线时都丢掉了,可惜那几张布还不坏,也还好看,想着你替小太北做成衣服后,满可给小家伙漂亮一下,都掉了,这怪不得做爸爸的,只是小家伙运气太不好了。”

冬衣、夏衣、毛线裤、稿费、点心、日用品……这些东西足足有一大包袱了。远隔千里,将军把能给妻子女儿的,恨不得全给她们带上。有一点需要说清楚,此刻的将军身在前线,他是从前线给后方的妻女捎信捎东西。

一寸相思千万缕。因为深爱着妻子,本不太关注花花草草的将军,只因妻子的名字中有“兰”,对花突然喜欢起来。“牡丹花开得很漂亮,不久才完了。现在芍药花与月季花正在开着,比牡丹还漂亮。满院的香味比去年我们驻院的花好得多了。我本来不爱这些的,现在也觉很好,有些爱花的心理了。”爱屋及乌,爱之深矣。

那一刻,将军的心里是矛盾的。从私情上讲,他多么希望妻子能与自己相守一起,一同赏花,一同看着女儿长大,一同迎接残酷的战斗,一家人彼此依托,生死相依。所以,在1941年5月20日的一封信中,将军三次对妻子发出了殷殷的呼唤。

第一次,“当看到你的一月二十七日信时,我很后悔,早知如此,当时不应同意你回延的处置,因为同意你回延主要的是为了你学习,既不能入学,小儿又不能脱身,在前方或许还方便一些。”第二次,“在我那张看花的照片上你可以看到一些,可是这只是花园的一角呢!你看好不好?你爱不爱?来吧,有花看还有果子吃呢!住地的周围与附近也是很好的。满川的树木结了不少的核桃、柿子、花椒以及其他等等。还有一条毕(碧)绿的水流着,真是太幸福了。”第三次,将军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生活孤单的感受:“志兰!亲爱的,你走后我常感生活孤单,常望着有安慰的人在,你当同感。常有同志对我说,把刘志兰接回来吧。我也很同意这些同志的好意,有时竟想提议你能早些返前方,但一念及你求智(知)欲之高,向上心之强,总想求进步,这是每个共产党员应有的态度。为不延误你这些,又不得不把我的望之切念之殷情打消而忍耐着。”

读将军家书,我从他不茍言笑、疯狂工作的政治影像背后,看到他作为一个爱人、一个父亲的形象,在历史中闪烁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

岁月早已远去,而那些文字,至今散发着滚烫的温度和力量,让人感怀、落泪。

1942年春,日军发动了对华北平原的“五一大扫荡”,侵华日军司令冈村宁次指挥第一军主力3万多人,开始“蚕食”太行、太岳根据地。

5月22日,日军离八路军总部只有20里地了。那一夜,会议一直开到了午夜。在此危急时刻,得知有人要去延安,左权还是决定再写一封短信,回答妻子的问题。

日军可能要轰炸延安。焦急的刘志兰给将军发来电报,问:“如果时局有变,我怎么处置太北?”当时,2岁的左太北在延安保育院,而刘志兰在党校学习。

本来欲写十几个字,然而,铺开信纸,将军的柔情便开始涌动。他与妻子述说着困境中自己的生活情形,此刻的他,仍没忘记乐观地告诉妻子,即使炮火连天,他还是亲手种了西红柿、洋姜……

接着,将军写到了调皮的女儿,他太想女儿了,闲游、独坐,女儿的笑声时时在耳畔。别时容易见时难,与妻子分离的时间,尽管战火频繁、战斗残酷,将军还是清楚记得,已经21个月了。他不是用“年”来计算自己与妻子的分别之期的,而是用“月”。莫道将军铁血志,钢骨柔肠自相思。将军的信中浸透了对妻子的“念念、念念……”

这是将军写给妻子的第11封信,也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文字。这封本来欲写十几个字的信,最后写了600多字。

天光将亮,将军不得不忍痛交代妻子:“我虽如此爱太北,但如时局有变,你可大胆的按情处理太北的问题。”那一行字,将军一定写得生疼生疼……2岁的女儿是37岁的他的“独苗”啊!

5月22日,八路军主力开拔后,敌人借先进的电讯情报技术发现了八路军前方总部这个密集向外发送电话、电报讯号的中心,以为是一二九师首脑机关,即刻以数十倍于我军的重兵合围。25日天刚亮,敌人一万余人从两翼包抄十字岭,并配备飞机轰炸。彭德怀、左权果断决定分路突围,左权坚决要求由自己担任掩护和断后,并带领总直机关、北方局机关及北方局党校承担突围的重任。

5月25日下午5时,一发炮弹袭来,将军倒在了血泊之中……

左权将军牺牲三天后,毛泽东、朱德获悉,毛泽东当即复电刘伯承、邓小平转彭德怀:“感日五时电悉。总部被袭,左权阵亡,殊深哀悼。”周恩来奋笔疾书:“慨自抗战军兴,高级将领牺牲于前线者,前有郝梦龄、王铭章诸将军,后有张自忠、唐淮源诸将军,今左权将军以十八集团军副参谋长之地位,于敌后支撑抗战,将近五年,终至以身殉国,斯真不愧跻于高级将领之列,且是为高级幕僚争光。”1942年6月,刘志兰得知左权牺牲的传闻后,25岁的她悲痛欲绝。在朱德总司令的一再安慰鼓励下,她强忍悲痛,给丈夫写下了一封信。遗憾的是,这封信永远寄不出去了。之后,此信被刊发在7月3日的《解放日报》上:“虽几次传来你遇难的消息,但我不愿去相信。自然也怀着这不安和悲痛的心情而焦虑着,切望着你仍然驰骋于太行山际,曾写道:‘愿以廿年的生命换得他的生存。或许是重伤的归来,不管带着怎样残缺的肢体,我将尽全力看护你,以你的残缺为光荣,这虔诚的期望终于成为绝望!”

6月15日,朱德亲自写下诗句“名将以身殉国家,愿将热血卫吾华。太行浩气传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赠给了刘志兰。

为纪念这位民族英雄,太行人民把辽县改名为左权县。

将军,将与太行山永远同在!

2015年8月,我上太行,走进砖壁。这是一座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小村庄。然而,这里承载了抗日战争、承载了八路军总部、承载了百团大战、承载了左权将军的家的故事……那些英雄的往事使之在中国历史中散发出瑰丽的红色光芒而令人景仰。

离开砖壁的那天清晨,我早早起来,独自沿着村里的小路,走进了昔日百团大战的指挥所。那株彭总栽下的“将军榆”挺拔云天。汲水的旱井也在。然而,73年的时光早已匆匆而过。

彭总住在李家祠堂西边的屋子里。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门道。穿过门道进入后院,便是左权将军一生唯一的家了。小小的奶奶庙堂,承载了将军最幸福的人生时光。院子里,我没看到将军信中写到的牡丹、芍药。那些花开在将军的爱情故事里。

这个院子,一直有人看守。似乎在等待岁月的祭奠,又似在坚守一段历史过往。但曾经驻扎这里的人,还有那泣血的浪漫往事,永远也回不来了。

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为什么总是走得又急又快?

砖壁之行,让我沉重得一直走不出来。半个多月时间,我沉浸在左权将军浪漫而悲凉的爱情里。

战争,什么样的结局都会出现。或者,让刘志兰带着女儿离开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后方延安,为将军留下了至亲血脉。

历史没有假设。

残缺的爱情,总让人念念不忘、一叹千年。那些口口相传的爱情故事,与真实的泛黄的书信中承载的爱情相比,哪一个更砺磨心智、让人心颤不已呢?

读将军柔情似水的家书,忆将军壮怀激烈的往事,我读出了一个大写的伟丈夫!

(责编 王燕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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