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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鲜

2016-08-05

百花洲 2016年1期
关键词:桃花岛永春小燕子

杨 邪

海 鲜

杨 邪

到环岛去吃海鲜,这件事是梁实在那天早晨给冯永春打电话时确定下来的。

梁实是在客厅打的电话。电话机搁在窗下小茶几上,梁实打电话的时候,郭秋芬就坐在厨房门口那头的餐桌边喝稀粥,他俩之间的距离,勾着头的郭秋芬刚刚下意识地数过了,正好是相差七块四四方方的大理石地板。

梁实打电话的声音特别响亮,这在那天早晨的郭秋芬听来,不仅有些异常,甚至可以说是刺耳了。她突然感到胸口嘣嘣嘣地一阵乱跳,紧接着,头痛病就又开始犯了。

郭秋芬不知道梁实的电话是打给谁的,因为梁实始终没有称呼对方的名字,而且他手里的听筒紧紧贴着耳朵,郭秋芬只能听出那个微弱的声音是男声,却辨别不出究竟是谁。不过,郭秋芬能够肯定,对方应该不是梁实的同事。假若是同事,待会儿梁实去上班就能碰上,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打电话呢?可如果不是同事是别的朋友,那会是谁?梁实这辈子的朋友,差不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也就那么寥寥几个,他到底是哪一个?当然了,这个疑问,其实只在郭秋芬的头脑里闪了一闪就过去了,她更关心的是梁实跟对方的话题。

梁实说,怎么样,什么时候去环岛?

梁实说,干什么?去吃海鲜哪,你不是刚说过的,这么快就忘啦?

梁实说,嗯,大后天,好哇,那就大后天吧!

梁实说,有空啊,怎么没空!大后天不是星期天了嘛!嘿,局里又不加班,星期天我能有什么事?

梁实说,好,就这么说定了!

放下话筒,梁实似乎突然间来了精神,还朝窗口吹一声口哨。吹了一声,他又吹了半声,却猛地停顿住。郭秋芬正在暗暗给自己打气,想在打足了气之后问个究竟的,不意让梁实那吹了一半的口哨给碰了一下,像是钉子尖儿扎着车胎,扑哧一声,一下子全泄了气。

梁实的脸是在硬生生刹住那半声口哨后转过来的,郭秋芬恰好瞥到了那张脸从生动转变到僵硬的过程。这是一瞬间的事,就好比是打铁铺里一块烧得火红火红的铁,被火钳子从炉膛里夹出插入水缸,哧的一下,拔出来立马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黑块儿。于是,不仅整个头顶,郭秋芬骤然觉得连自己的胸口也开始疼痛起来了。

梁实的脸已经板了一个早晨。梁实的脸型原本就有点长,是个标准的马脸,好在他平常大多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不怎么让人觉得那张脸太碍眼。在郭秋芬的眼里,板着脸的梁实是最难看的了,要是在以往,她可是一看到这张板着的马脸就来气的,但这次不同,这次她除了有一点儿气,还觉得有些歉疚,因为她清楚知道那张脸板着是为了什么。

昨晚的时候,郭秋芬睡得比较早,睡之前她对靠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的梁实说自己累了,要早点休息。可她进卧室刚躺下,梁实就在外面把电视机关掉了。郭秋芬说,你把门带上就是,要不声音低点儿,关电视做什么?梁实没有马上回答。他是过了一会儿再进来的,进来之后凑到床边说,做什么你还不知道,我要做了你!说完就张牙舞爪地爬上了床,伸手去掀郭秋芬身上的毯子。你疯啦!措手不及的郭秋芬先是双手抱紧自己的胸部,然后坐起,一把夺过毯子。不是说累了吗?你没见我洗了厨房又拖地的?我的腰都快要断了!郭秋芬嘟囔着,一滚身,把自己裹成严严实实的麦饼筒子。裹成一只麦饼筒子的郭秋芬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后来她梦见自己在一个古怪的树林里迷了路,那些密密麻麻的树枝上垂下来很多条又大又长的白白胖胖的虫子,一不小心,它们就碰触到她的手臂和胸部,而且还留下一抹儿白亮亮的黏液,让她觉得毛骨悚然,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痒。郭秋芬惊醒过来,却发现梁实在毯子外面抚摩着她的小腹和大腿。你干什么呀?讨厌!惺忪中,郭秋芬大声嚷。并肩躺在她身旁的梁实却得意地笑了,一个翻身,骑了上来,结结实实地压住她的两条大腿。郭秋芬努力从麦饼筒子里拔出一只手,气恼地抽了梁实两巴掌,那火辣辣的两个巴掌抽在梁实的大腿根,异常响亮。梁实沮丧地翻身下去,有点儿尴尬,也有些恼羞成怒。你发什么神经啊!模糊中好像记得梁实粗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回了这么一句,可郭秋芬很快又睡着了……

早晨郭秋芬起床时,梁实还在呼呼大睡,他也把自己裹成了一只麦饼筒子,但是他的裆部,好像直撅撅地夹着一柄刀把,异常扎眼。

回想起昨晚,郭秋芬有些后悔,因为最近几天,她这已经是接连着三次不给梁实机会了。然而当她走出卧室,迈着虚虚的脚步走进卫生间洗漱,对着镜中的自己,悔意就减了大半。

郭秋芬的身体也确实不好。不仅身体不好,岁月不饶人,她也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一个五十挂零的女人,对于夫妻间的床笫之欢,怎么还会像年轻时那般热衷?就算是热情不减,身体上也应该感觉吃不消了的呀,她怎么能经受那般频繁的折腾呢?郭秋芬这样想着,就觉出梁实的不对来了。梁实的身体是好,甚至大有老当益壮的趋势,可是他怎么能那么自私地只顾着自己?都老夫老妻了,尤其是这方面,他怎么就不体谅对方呢?

在张罗早餐的时候,郭秋芬的另一半悔意几乎也打消掉了。因为她把自己剩下的悔意转化成了两个荷包蛋和一碗紫菜面。

三十年夫妻了,方方面面都还算是挺合拍的,但就在早餐这个问题上,郭秋芬与梁实一直存在着重大分歧。郭秋芬一贯爱喝稀粥,可梁实呢,他永远喜欢吃米面,而且最不喜欢喝稀粥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看到稀粥就牙齿打战。梁实喜欢吃米面,然而对米面的做法却不讲究,用他自己的话说,哪怕是一碗清水煮的裸面,他也会吃得津津有味。郭秋芬当然不可能真的用清水煮,每天她除了给自己煮稀粥,通常还给梁实煮米面,三鲜面、青菜面、咸菜面、紫菜面、小排面,轮换着煮,并且隔三岔五,郭秋芬会在面上卧一个黄灿灿的荷包蛋。荷包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梁实是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人,每当看到荷包蛋,他都会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经常高兴得要欢呼起来。

那天早晨,郭秋芬破天荒煎了两个荷包蛋,当她把它们卧到那碗紫菜面上时,居然自己也看着眼馋起来。她是向来不喜欢吃蛋的,可这一次她闻着荷包蛋的气味,觉得特别香,特别的舒服。她把那碗郑重其事的面端出厨房摆到餐桌上时,看到了梁实板着的那张马脸。笑吟吟的郭秋芬立即脸色一暗。吃面啦!她喊了一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梁实横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当郭秋芬端出自己的稀粥,摆好菜蔬,梁实仍在低头看报。快吃面啦,都凉啦!郭秋芬又喊了一声,但梁实却充耳不闻。

热面孔贴着了冷屁股。郭秋芬坐下来自顾自喝她的稀粥,故意喝得稀里哗啦地响,不再理梁实。

梁实就是在这个时候给冯永春打的那个电话。打完电话,梁实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接着就过来埋头吃面。他也吃得稀里哗啦的,不一会儿就撂下筷子,拎起提包出门去了。

郭秋芬抬头在梁实的碗里看到了那两个荷包蛋。梁实竟然把荷包蛋给剩下了!

浑蛋!郭秋芬心尖儿一颤,委屈得小声骂了一句,却再也喝不下稀粥了。她举起拳头敲了敲头顶,又用手掌抚了抚胸口,一边盯着梁实刚才坐着打电话的那张沙发。

下意识地,郭秋芬又数了一遍那七块四四方方的大理石地板。从餐桌到沙发,郭秋芬伤感的眼神仿佛是穿过了遥远的一段距离,然后落在了沙发里的那个凹陷上。好像梁实仍然坐在那里,对着那张沙发,郭秋芬盯了好久,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口气怪异的话。

梁实啊梁实,你想干什么,嗯?

梁实啊梁实,你想干什么?

其实那天早晨,梁实赌气在碗里剩下那两个荷包蛋,出门下楼之后,他也这样对自己问了一遍。当这样问了一遍自己,梁实忽然打了个激灵,抹一把脑门,手掌里抹下了一汪儿的汗水。

骑车出小区门口时,梁实有点后悔了。梁实不是后悔跟郭秋芬赌气,而是后悔给冯永春打的那个电话。

去环岛?到环岛去干什么呀?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装傻,电话里,冯永春先是吃了一愣怔,当梁实点拨了他一下,好一会儿他才好像恢复了记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笑说,嘿嘿,梁实啊,你他妈的不是说你这一辈子只喜欢吃肉不爱吃海鲜的吗?

冯永春在电话那头笑得有点发腻。梁实是太熟悉冯永春这种腻腻的坏笑了。这两年来,梁实可没少参加冯永春那帮狐朋狗友们的饭局,每当冯永春在饭桌上讲起女人,讲起俄罗斯姑娘,讲起那些黄段子,他自己就会接连不断地发出这样的笑声。冯永春在腻腻发笑的时候,他堂堂正正的脸面会突然变得扭曲而疙疙瘩瘩起来,同时,那副浓眉拧在了一块儿,那双炯炯的眼睛几乎眯得只剩下一条缝,而黑嘴唇上的那两撇八字胡会抽搐似的不停颤抖,整个表情是极其猥琐的。

真是吃屎的狗闻不得尿味,当冯永春一听梁实说要去环岛吃海鲜,他就往女人身上想了。如果不是往女人身上想,如果冯永春把吃海鲜仅仅理解成是老老实实地纯粹地吃一顿新鲜的海货那么简单,他怎么会发出那种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声呢?但话又要说回来,每次说到环岛的海鲜,冯永春可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呀。环岛的海鲜是鲜,而环岛的按摩女更鲜!这是冯永春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更何况,冯永春每回提出要把梁实带去环岛吃海鲜的时候,他都是一边说一边那样猥琐地腻腻发笑着的,他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露骨,而梁实也是心领神会的。那么这回,冯永春怎么就不能往海鲜的背后去想呢?想到这一层,梁实就越发感到了自己心底里埋藏着的龌龊来。你梁实难道真的按捺不住了要去环岛吃海鲜?要吃海鲜,共城也有的是,有什么必要屁颠屁颠跑到环岛?梁实啊,你一张开嘴巴,就让冯永春看到了里面的小舌儿啦!

那天早晨,梁实一路上就这样羞愧地一再反复想着这事,然后进了单位的电梯。

梁实差不多已经是文化局里的老同志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已经在局里足足工作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他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共城的文化建设事业。在这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局里的那么多领导走马灯似的,进来了,出去了,甚至那么多神通广大的同事也都进来出去的,最起码也是从这个科室到那个科室的,而唯独梁实,除了刚从农机厂调进局里的开头两年做过副局长的小秘书,接着的二十多年时间,就一直坐在档案室里,安如磐石。

众所周知,在工作作风上,梁实一贯是个严谨得一丝不苟的人,这包括他对上班时间的分寸感的拿捏上。梁实习惯在上班前的五分钟里到达单位,也就是说,他一般从不迟到,可也从不怎么早到。梁实的这个习惯是早在那没有考勤机的年月里就养成了的,所以自从单位里配置考勤机之后,他就更准时了。

但是那天早晨,梁实差不多早到了一刻钟。

电梯上到九楼,在打开门之前的一刹那,梁实想,这么早,也许自己是第一个到单位的人。可是等他走出电梯,发现梯口和走廊里都已经亮着灯了。更让他惊讶的喜剧性的一幕是,正当他走到考勤机跟前的时候,对面女洗手间门口走出了小燕子,而紧接着,男洗手间门口出现了笑面虎。小燕子与梁实对了一眼,又与对面的笑面虎对了一眼,似乎是启齿笑了一笑,就拧腰转身朝向洗手台了。笑面虎呢,梁实看到,他的脸上一下子绽开了柔和的笑,向着自己,大幅度地点了两下头。高局早!猛然间,梁实的这个问候,不知怎么却卡在了喉咙口,只憋成了一声干咳,好在打卡的动作帮自己顺势掩饰了这冷不防的尴尬。与此同时,梁实瞥见,笑面虎点头之后也转向了洗手台,对着墙上的镜子,用双手捋了又捋他那一头秃得所剩无几的头发。

直觉告诉走在走廊里的梁实,事情好像有一些不对头。有什么不对头?哪里不对头呢?走到自己的档案室门口时,梁实恍然。对了,笑面虎为什么没有朝小燕子笑?笑面虎为什么只对我梁实笑而不对小燕子笑呢?这叫心里有鬼,叫欲盖弥彰,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们来得这么早干什么?局里还没有别的人呢,他们就来了。小燕子可是经常迟到的人哪,这回,却来得这么早;作为局长,笑面虎来得这么早就更奇怪了,他可是一贯喜欢因公迟到的呀。

进了档案室,打开窗户,抹桌子坐落,梁实的想象不禁就更多姿多彩了。梁实在头脑里把刚才那一瞬重新像碟片一样慢慢地放了一遍:自己站在考勤机前,笑面虎与小燕子几乎是同时分别出现在男女洗手间的门口,也就是站在那个洗手台的两端,三人组成了一个三角形;小燕子看了自己一眼又看了笑面虎一眼,然后笑了一笑转身洗手;笑面虎没有向小燕子点头,而是满脸端笑地向自己连着点了两个头,然后转身照着洗手台墙上的壁镜,双手捋着秃顶周围的头发,试图一再让地方支援中央……

在这样被分解的慢镜头中,梁实分别捕捉到了小燕子那羞涩的含情脉脉的笑和笑面虎那得意的心满意足的笑,而当他把这两种笑合二为一时,他一下子嗅出它们的暧昧气息了。

小燕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自从那年冯永春勾搭上她之后,梁实就已经开眼了;笑面虎呢,一看他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他可是个吃女人不吐骨头的角色。对于最近局里有关笑面虎与小燕子的桃色传闻,梁实原本就有所耳闻,而现在,则是着着实实亲眼目睹了。

他们干吗都来得这么早?他们非但来得早,而且都已经各自上过一回洗手间了!梁实想起笑面虎办公室里那套组合式的高级真皮沙发,他想,要是这个时候去摸摸那沙发,说不定它还是热的呢!

那天早晨,头脑中尽情展开着想象的梁实,他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上楼前的羞愧。

为了小燕子,以前冯永春可没少跑梁实的办公室。

冯永春第一次见到小燕子的时候,应该是十五年前了。那会儿,小燕子大学毕业没多久。小燕子一进文化局,坐的第一个位置就是档案室。梁实至今还记得已经光荣退休了的老领导杨局长亲自带着小燕子进档案室来的情景。小燕子是杨局长的孙女。杨局长说,梁实啊,我就把孙女交托给你了,让她先在档案室锻炼锻炼,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呀!杨局长牵着小燕子的手,真的把它交到梁实手里,梁实不好意思地握了一下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马上放开了,可那只小手敏捷地一抄,居然同另一只小手一起扎扎实实地捉住了梁实的手。

梁老师,请您多多关照哦!小燕子几乎把梁实的手拉到了自己胸前,然后仰头,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梁实,扑闪着,嘴巴甜甜地说。

刚来的时候,小燕子不但漂亮,而且单纯,天真可爱。那时候,小燕子就天天坐在梁实对面,她还不叫小燕子,叫杨扬。那时候,冯永春刚刚从大酒店辞职出来,自己开了海鲜楼,为了拉拢生意,到处活动。梁实与冯永春曾经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又是从小学到中学一路的同学,所以冯永春来找梁实,希望梁实牵线搭桥介绍单位里的生意,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杨扬被叫成小燕子,就是因为冯永春。

一回生二回熟,冯永春在档案室碰见过杨扬一两回后,有一次突然指着她说,你真像小燕子!

小燕子是谁?梁实当时愣了一愣。

赵薇呀!谁知,冯永春和杨扬同时指着梁实大笑。

那赵薇又是谁?梁实傻了。

赵薇是个演员,很红的呀!冯永春说。

杨扬说,梁老师你不看电视剧《还珠格格》?这电视剧大家都在看哪,火得不得了,赵薇就是里面的一个主要演员。

哦,就是那部由琼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梁实想起来了,有点儿印象,不过他还真没拿正眼看过,因为他一看到琼瑶剧就觉得不耐烦。

那天回家后,梁实特意认真看了一集《还珠格格》,一看,杨扬果然挺像小燕子赵薇,尤其是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只是,杨扬不知道要比那小燕子赵薇漂亮多少倍。

杨扬就是那时候被叫成小燕子的,但那仅仅是在档案室,只有梁实叫。后来小燕子被局里的同事大范围地叫,是由于那年年底,局里的年夜饭放在冯永春的海鲜楼,大家吃喝得都比较尽兴,而冯永春当众叫了杨扬一回小燕子。

说来也奇怪,好像就在杨扬被叫成了小燕子之后,她越来越像是小燕子了。她一天天变得更聪明伶俐,变得更能说会道,也变得更刁钻泼辣。档案室里,走廊里,她的笑声越来越响亮。此外,就像变戏法一样,一天天地,她在梁实的眼前发生了另一种变化。那变化,仿佛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逐渐膨胀,变成了盛开的妖艳的大花朵。

为什么会这样呢?有一天,梁实终于想明白了。敢情杨扬原来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她突然长大成人,成了小燕子了。

杨扬长大了,长成了小燕子,这是好事。可是接着的麻烦来了,冯永春居然看上了小燕子。

有一次,冯永春来档案室,小燕子出差去了,冯永春就跟梁实聊起了她。冯永春先是开梁实的玩笑。

梁实啊,你天天对着小燕子这样的美女,多幸福哇!冯永春打趣说。

梁实一愣,随即笑了,脸上有了如沐春风般的表情。梁实心想,是啊,以前的档案室一派寂静,现在有了美丽动人的小燕子,整天飞来绕去,叽叽嘎嘎,感觉时间过得倒真是快了许多,而这不正好说明自己是身在幸福之中?

然而冯永春永远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冯永春说,梁实,你这名字起得不对呀。

什么呀?梁实一头雾水。

梁实梁实,你看看,这么叫来叫去的,你这人就越来越老实了!冯永春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梁实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小燕子是不是动心了?

我?我对小燕子动心?梁实哈哈大笑,我梁实怎么会动这个心呢?亏你想得出!你想想,小燕子比我小十多岁呀,再小一点就快成我女儿了!再说,她可是老局长的宝贝孙女呀!

真的吗?冯永春夸张地凑过来盯着梁实的眼睛看,似乎是想捕捉梁实眼睛里躲藏着的虚伪来。

冯永春这样盯了好一会儿,好像确信梁实是诚实的,然后舒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对梁实说,那好梁实,你不想下手,不敢下手,那让我来,让我来下手好了!

梁实呆住了,睁大眼睛,也张大了嘴巴,说,冯永春,原来是你自己看上了小燕子?

对呀,怎么?不行啊?冯永春涎着脸,一脸的坏笑。

人家小燕子可是大姑娘,是大家闺秀!梁实急了,直着脖子说,小燕子怎么会看上你?冯永春你可真是癞蛤蟆!你是有妇之夫,再大点就能做小燕子她爸爸了知道不?

这回轮到冯永春认真了。冯永春一个劲地摇头,说,梁实啊梁实,你太小看我冯永春了,告诉你梁实,小燕子其实是个很能上手的女人,既然你梁实这么小看我,那这一次,她小燕子就是个贞洁烈女,我冯永春也要下手了,我们走着瞧!

冯永春说得来劲,但梁实呢,却根本不以为然。梁实知道的,冯永春经常喜欢吹牛。然而后来,冯永春隔三岔五地跑到梁实的档案室,在梁实和小燕子面前吹牛,变着法子跟小燕子套近乎,梁实这才知道,冯永春竟然是动真格的了。不过即便如此,梁实还是不以为然的,甚至,他是以看笑话的心态来对待整个事件的。

可是,梁实错了。有一天,冯永春又跑来档案室,吹嘘自己的海鲜楼最近开发的一个特色菜卖得特别火,然后竭力邀请梁实和小燕子一起去品尝,谁知,梁实还在犹豫,小燕子却爽快地答应了。冯永春与小燕子的暧昧关系,就是那一天开始建立的。那天晚上,小燕子拉着梁实进了海鲜楼,他们和冯永春坐在一个小包厢里,桌子不大,但桌子上的各色海鲜却颇为丰盛,而传说中的那个特色菜姗姗来迟——很大的一个盘子,简直像一口小池塘,水中荡漾着鲜艳的海带,海带中间是大大小小的沙蒜,还有一种白白嫩嫩的东西叫不出名字,从模样上看,仿佛是一个个完整的蛤蜊肉,但它们更大,也更丰腴。

这是什么呀?对着那个大盘子,小燕子惊呼了起来。

海家伙呀!冯永春说。

海家伙?什么海家伙?有这名字儿的海鲜吗?小燕子抬头看着冯永春,又看看梁实,但是,她的脸红了。

冯永春嘿嘿笑了。那时候,冯永春还没有蓄八字胡,但那双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你真不知道?冯永春对小燕子说,假装的吧?你看看,这东西像不像男人的家伙?

梁实也笑了,不过毕竟有点尴尬,替小燕子害臊。

这叫沙蒜,长在海边的岩缝里或者海涂下的,滋阴壮阳,大补。梁实解释说。解释完,他也觉得这话说得有问题,因为里面有滋阴壮阳这个词儿。

小燕子还算比较镇定,她用筷子拨了拨那种白白嫩嫩的东西,说,这个呢?是蛤蜊肉吧?

谁知,冯永春笑得更厉害了,他也伸过筷子,拨拨小燕子刚刚拨过的那个,然后夹着它,把它翻了个身。

梁实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看那东西翻过来的模样,愣住了。

冯永春盯着小燕子说,小燕子我告诉你,这东西的名字叫作——海家伙!

怎么也叫海家伙?完全不同的东西嘛!小燕子的脸更红了,但却努力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小燕子你看看,这东西像不像是你们女人的家伙?冯永春几乎是对着小燕子淫笑了。

但是梁实注意到,小燕子好像并没有怎么反感,她只说了两个字。

讨厌!小燕子在鼻子前挥了挥手。

嗯,我真讨厌!冯永春故意忸怩了一下,发出了一个妩媚的女声,惹得小燕子和梁实都笑得不行。

笑过之后,冯永春忽然换了一副正儿八经的面孔。

梁实你看,造物主就是这么神奇!这天底下,有男人,就有女人,有阳就有阴,有阳刚就有柔媚,自然界也一样,有石笋就有石洞,而海洋里呢,有沙蒜就有淡菜!冯永春对着梁实高谈阔论起来。

梁实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感觉,觉得从冯永春的口吻和手势看,他简直像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一个大学者。

冯永春又对小燕子说,小燕子我告诉你,这东西的名字叫作——淡菜,它在北方呢,有一个另外的名字,叫作——海虹!

话音刚落,冯永春动作敏捷地夹起一个淡菜,迅速地塞进嘴里,嘴巴咂了一下,就下肚了。

小燕子你尝一个淡菜,味道好极了!冯永春盯着小燕子说。

好哇!小燕子爽快地答应着,但梁实和冯永春发现,她夹起来的不是淡菜,而是沙蒜。挺大的一个沙蒜,小燕子果断地咬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一下子就塞进嘴里了……

梁实永远记住了那一晚。

那一晚,在冯永春的怂恿下,梁实喝了不少的啤酒,而冯永春自己与小燕子喝的是红酒,小燕子的酒量让梁实着实看傻了眼。后来冯永春借着酒性,一个劲儿嚷着要去卡拉OK厅唱歌,梁实说他不去,因为自己根本不会唱歌。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小燕子居然也一个劲儿鼓动梁实。小燕子说,唱歌,我最拿手的了,梁老师你今晚一定要听我唱歌!

那一刻,梁实几乎是身不由己,他只好豁出去了,答应去。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梁实差点儿晕了过去。

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过了两个街口,梁实就把持不住了,他火急火燎地让司机在一排冬青树边停下来,下来撒尿。那一次,梁实的尿撒得确实有点滔滔不绝的意思,但是,还只是撒了一半,他扭头看见,身后的出租车一溜烟开走了……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梁实一直记得那一晚的那个长镜头——自己在那排冬青树边哗啦哗啦地撒尿,而身后传来一阵马达发动的异样声响,他扭头,看见那辆出租车竟然往前开了。

哎!哎哎——干什么呀!梁实笑着嚷嚷了起来。

梁实以为是冯永春在开他的玩笑,让司机先把车开出去一段路,捉弄一下他,也好让他把尿撒得快一点。可谁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那辆出租车其实是越开越快,撒欢儿似的跑了!在梁实那被一再拉长的视线里,出租车冲向远处的大转盘,然后扭着屁股右转,绕行了大半圈,插入左边的街道,倏忽不见……从出租车发动开跑到绕行再到消失,这整个过程,也正是梁实撒完后半泡尿的过程。梁实系好裤子,感觉自己光溜溜地站在街边,简直不知所措。后来他猛地撒腿跑起来,朝着远处的大转盘,他一边跑,头脑中一边有了一个越来越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冯永春一定是把玩笑开大了,他与小燕子应该还在那边的街口等着自己。然而,当梁实气喘吁吁跑到大转盘,哪里还有那辆出租车的影子!

那晚梁实灰溜溜回了家,几乎一整夜都没睡踏实。第二天上班,梁实一直在焦急地盼着小燕子的出现,在他的想象中,小燕子会有几种可能的出场方式,而他,早已经为应对其中的任何一种出场方式预备了不同的精彩台词。可是实际上,那天小燕子迟到了很长的时间。半上午里,正当梁实彻底无望的时候,小燕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措手不及的梁实张大着嘴,瞬间把台词忘得一干二净。

梁老师啊,你也太不像话了吧!小燕子居然先声夺人。

啊?我,我……梁实却结巴起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这一招恶人先告状,显然是梁实所没有预料到的。

你太过分了,梁老师!小燕子把坤包朝办公桌上一扔,让梁实打了个哆嗦,继续说,梁老师你怎么能尿遁呢?说好了去卡拉OK厅的嘛,你借口撒尿,开溜了,弄得我们俩孤男寡女的,都不好意思去了,最后唱不成歌就各走各的,散伙了!

梁实一下子蒙了,更要命的是,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嘴巴也不听使唤了。

我,我……唉,你知道的,我不会唱歌的呀……梁实很窝囊地嗫嚅着。

那天上午,梁实确实是窝囊透了。当然,最初的那一刻,其实梁实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窝囊,甚至后来,他还真觉得有点内疚,似乎是自己不厚道,搞得大家不欢而散。因为梁实打量来打量去,怎么看都觉得噘着嘴、一脸不快的小燕子根本不像是在演戏。

梁实觉得自己确实窝囊,是在两天以后。那天中午经过冯永春的海鲜楼门前,冯永春刚好站在门口,他跑出来一把揪住了梁实。看那架势,梁实慌了,马上想说那晚其实是个误会,自己的那泡尿实在是太大了,真的不是故意不上车,可是梁实转而发现不对劲,原来冯永春是一脸的热情。

梁实啊,你可真是活雷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冯永春把嘴凑到梁实耳边说,赶紧进来,我请客!

冯永春不由分说把梁实拉上了楼,塞进一个小包厢,关上了门。

梁实你真聪明!要不是你借口撒尿,把我们俩送上岸,我们俩怎么能把好事办得那么利索来着?冯永春两眼放光,眉飞色舞地冲着梁实挥动胳臂。

这下,梁实全明白了。真是窝囊啊!小燕子在他梁实面前扮贞洁立牌坊,他还当真信了哩!那一顿,梁实可是使劲儿吃菜,使劲儿喝酒了的。一边吃喝,梁实还一边使劲儿琢磨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小燕子就真的看上了冯永春?一个大姑娘,如此漂亮的大姑娘,怎么就轻易上了冯永春这条贼船?他冯永春有哪点好呢?就凭他能说荤话?就凭他色胆包天?愈是琢磨,梁实就愈是纳闷,愈是纳闷,心里就觉得堵得慌,似乎小燕子是他梁实的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突然间,被冯永春给霸占去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喝酒了!

冯永春呢,简直幸福得像新郎了!冯永春也喝得很猛,一杯接一杯地与梁实碰杯,而碰了之后,不管梁实有没有喝,他自己都先一口干了。幸福之余,冯永春还信誓旦旦地向梁实拍胸脯。

好兄弟!梁实啊,你可真是我冯永春的好兄弟!冯永春大着舌头说,以后你梁实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后来梁实就差点儿被冯永春灌醉了,醉醺醺中,梁实记住了冯永春的这句话。可是,我梁实有什么需要?我梁实会有什么需要呢?梁实苦笑,然后一再摇头,最后只是半真半假地搂着冯永春,笑嘻嘻地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那天下午梁实回单位,知道自己比较有醉态了,因为他一进档案室,小燕子看他一眼,就张大嘴,眼睛直了。

梁老师,怎么喝酒了?小燕子愣了一下,说。

嗯,喝酒了!哈哈!梁实说得有点大声,但感觉自己的舌头转不过弯来了。

哪儿喝的呀?小燕子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赶紧去关门。

梁实忽然兴奋起来了,因为她捕捉到了小燕子内心的那种忐忑不安。

哪……儿喝的?梁实大着舌头,自问了一遍,准备自答时,他想说海鲜楼这三个字,又想直接说冯永春请他喝的酒,掂量了一下,最后说出来的却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在你家喝的呀!梁实大声说。

说完之后,梁实一愣怔。但是他豁出去了,借着酒兴,上前一步,定定地盯着小燕子坏笑。

梁实看见小燕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但一瞬间又白了。

梁老师你说什么呀?小燕子竖起了眉毛,显然很生气,大声说,梁老师,你怎么喝点儿酒就胡言乱语了呢!

小燕子背起坤包甩门而出。

梁实确实是在坏笑,在他的坏笑里,小燕子从档案室消失了。看着砰然关上的房门,梁实一脸的得意洋洋。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么说话更让自己解气呢?梁实觉得,这小燕子也太假正经了,这回她气得甩门而去,才正好抵消了自己前两天的窝囊气!

然而梁实没料到的是,小燕子从此就离开了档案室——小燕子一连几天没来上班,之后,局里就宣布了一个调动的决定,把小燕子调出了档案室,理由是小燕子在档案室里得到了锻炼,工作表现良好,她可以胜任更适合她的别的工作了。

小燕子被调去文秘科后,梁实又窝囊了一把。因为,梁实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冯永春,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梁实以为自己惹恼了小燕子,肯定也同时破坏了小燕子与冯永春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由于心中的歉疚,那段时间梁实一直躲着冯永春,直到有一天在一个街角撞见一脸晦气的冯永春,才知道小燕子确实与冯永春闹僵了,但之所以闹僵,是因为冯永春一不小心弄大了小燕子的肚子,刚做过人流——敢情,小燕子一直跟冯永春保持着关系呢!

那一次,梁实简直想当街搂住冯永春。梁实说,妈的!这么长时间,她在单位里碰到我都不冷不热的,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似的,原来呀,她一直风流快活着呢,她怎么不来谢我这个大媒人?

——那一天上午,梁实坐在档案室里,脑袋里塞满了多姿多彩的回忆,甚至,那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都没有让他回过神来。

敲门的是小燕子,小燕子推门进来时,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羞涩。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哪梁老师?小燕子柔声说。

直勾勾看着窗外的梁实霍然一惊,回头发现袅袅娜娜走进档案室的小燕子,不由得神情恍惚了起来,似乎一下子看到从前的杨扬了!也真是巧得很,梁实这样神情恍惚地看向门口的小燕子的同时,发现笑面虎刚好在走廊外面走过,还朝档案室里贼了一眼。笑面虎的那一眼,让梁实瞬间从从前回到了现在。

哦,杨科长!梁实笑呵呵地说,杨科长亲自光临敝档案室,不知有何指示?

嘿嘿,梁老师你就别幽默了!小燕子把一盒东西摆在梁实的办公桌上,俯身说,这一盒是上好的苦丁茶,今天我特意拿来孝敬梁老师您!

哇,苦丁茶?梁实笑了,说,谢谢谢谢!我前不久刚喜欢上喝苦丁茶呢,像我这个年纪,喝苦丁茶,正是时候哩!

小燕子笑了,笑得风情满溢。那敢情好!小燕子说,还请梁老师笑纳。

好,我不客气,笑纳了!梁实捧起那盒苦丁茶,仰头看着小燕子,脸上摆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长者式的微笑。

小燕子朝梁实摆摆手,走了。

梁实的办公桌距离门口五六步,但是小燕子穿着高跟鞋,在梁实的注视下,扭着腰肢,曲曲折折地步步惊心地走了九步,才出了门。

去环岛,冯永春原本说的是星期天,可实际上,他带梁实去的那天是星期六。之所以提前一天去环岛,按照冯永春的说法,是怕梁实太焦急。

焦急?笑话!我怎么焦急啦?我焦哪门子的急呢?不就是海鲜嘛,这辈子又没少吃过!梁实直着脖子说,不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实在是有点儿没良心。

梁实这么说的时候,是坐在冯永春边上,他们正坐着崭新的宝马轿车奔驰在去环岛的路上。梁实一边说,一边心虚地拿眼睛去看冯永春。冯永春呢,只是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冯永春双手扶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但梁实还是从他右侧的那一撇八字胡上看出了明显的嘲笑。

冯永春前些年去了北方,一直在边境与俄罗斯人做生意,具体做什么生意,他总是语焉不详,反正是,赚得盆满钵满了。有一回,冯永春酒后吐真言,梁实是听得真切了的,冯永春说他已经赚了这辈子无论怎么花天酒地都花不完的钱了!

冯永春是爱吹牛的,他这辈子也不知道说过多少胡话。但是,梁实知道,有一些事情,自己得绝对相信冯永春所说的。比方说当年与小燕子之间的事吧,冯永春后来曾经对梁实坦白,那个晚上,他在半路上一咬牙抛下尿急的梁实,把小燕子带到宾馆,直接把她给办了,那一夜,他在小燕子身上爬上去爬下来的,一共爬了六趟,让小燕子唱了一夜的歌,也让小燕子从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幸福女人。对于这一段说词,其中的六趟与少女之说,梁实是有疑窦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小燕子确实让冯永春给糟蹋了,而且小燕子从此黏上了冯永春,直到不争气地让冯永春把自己的肚子搞大。

关于家产,梁实也是深信不疑的。梁实可以不相信冯永春从北方边境回来金盆洗手是完全出于心甘情愿的见好就收,也许冯永春回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例如由于某种原因,那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生意无法再继续做下去,或者是生意上出现了无法解决的纠纷什么的,但冯永春拥有挥霍不尽的钱财,却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自从回了共城,冯永春一直在花天酒地,并且他再也不做任何可以赚钱的营生。冯永春说过,他下半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钱分别存入国家的四大银行,然后吃四大银行源源不断支付的利息。

冯永春在北方边境只丢失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老婆。冯永春说他老婆得了子宫癌,所以回天无力,一命呜呼。冯永春说的肯定是事实,他老婆应该确实是死了。梁实记得,这事冯永春讲过许多次,其中有两三次吧,冯永春的儿子冯礼也在场。冯礼读完大学,就去了边境与父母一起做生意的,他显然是见证了母亲的死亡,这一点,冯永春不可能当着儿子的面撒谎。

冯礼结婚的时候,那场面,梁实一直印象深刻。让梁实印象深刻的,不是那奢华的大排场,也不是冯礼娶了个娇艳的美女,而是傍着冯永春身边坐的那个漂亮小妞——她太漂亮了,若不是在打扮上有意低调,恐怕会盖过新娘的风头,喧宾夺主成为那场面上的中心;她太年轻了,据说比新娘还小两岁,但若是论资排辈,那不得了,因为她是已经与冯永春注册结婚的老婆!梁实清楚记得,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似乎就是在冯礼的那场婚礼上掀起的。

那晚,梁实被安排在冯永春自己那一桌,他坐在冯永春对面。冯永春叫身边的小妞为妞妞。梁实想,无论看冯永春对妞妞的态度,还是看妞妞对冯永春的态度,很明显,妞妞应该是冯永春的侄女或外甥女什么的。妞妞真是太漂亮了,她的漂亮,是天生丽质的漂亮,是清水出芙蓉的漂亮,举手投足间,掩饰不住她的优雅。妞妞至多二十出头一点吧,那是一种能掐出汁来的嫩,有一会儿,她侧着脸,梁实就着灯光瞅去,那角度,刚好让梁实看到了她脸蛋上的那一层无比美好的茸毛……

盯着那毛茸茸亮晶晶的完美脸蛋的那一会儿,梁实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梁郭儿。想到梁郭儿是因为李冉冉,李冉冉是梁实的儿媳妇,也就是梁郭儿的老婆。梁郭儿与李冉冉结婚已经三年了,这些年来,梁实每当想起他的儿子与儿媳妇,常常都会觉得心里哪儿有点难受,所以哪怕儿子儿媳妇与自己住得特别近,两个小区就相隔一条街,他也是很少上他们家的,甚至打心底里希望他们俩没事也少来自己家。梁实这种不近人情的想法,全都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梁郭儿长得很帅,而儿媳妇李冉冉则长得太难看——李冉冉高大、健壮,根本没有女人味,并且脸盘儿大,简直可以用幅员辽阔来形容,还长了个鹰钩鼻,可是梁郭儿不知怎么中的邪,或是怎么着了李冉冉的道儿,他硬是死活看中了李冉冉。

梁实想,假若李冉冉能有妞妞的一半,或者是一半的一半那么漂亮,那他儿子梁郭儿娶了李冉冉,也算是值了……

这么想着,梁实忽然有点激动,或者说来劲了。

那一晚,冯永春由于自己的特殊身份,一再起身巡视去了,于是梁实就与妞妞套起了近乎来。

妞妞是吧?梁实脸上带着长者特有的和蔼,说,冯永春是你的谁呀?

他是我的……嗯,是我的……哈,我不知道!妞妞忽闪着大眼睛,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

呵呵,不知道哇?梁实乐了。

我不告诉你!妞妞调皮地一撇嘴。

怎么能不告诉我呢,梁实说,你知道吗,我跟冯永春可是从小玩到大的老邻居,我们同一个月份出生,他只比我大两个星期,后来又是同学,从小学一起玩到中学的老同学呢!

哦,是吗?妞妞似乎半信半疑,以为梁实在开玩笑。

当然啦,不管怎样,你得叫我一声叔叔吧?梁实说。

我叫你叔叔?不知道为什么,妞妞掩口扑哧娇笑了一下,然后说,我还真不能叫你叔叔。

咦,奇了怪了,你怎么就不能叫我叔叔?梁实认真了,起身说,冯永春他是你伯伯还是舅舅来着?

妞妞又扑哧笑了一下,然后努力克制住这种忍俊不禁。

他不是我的伯伯,妞妞轻轻咳了一声说,也不是我的舅舅。

梁实一愣怔,但随即又不依不饶起来,说,那我不管,反正你得叫我叔叔,哦,不对,我恐怕比你爸爸年纪大,那你还应该叫我伯伯呢!

我姓梁,就叫我梁伯伯吧!梁实又乐呵呵地把酒杯举起来说,跟梁伯伯干一杯怎么样?

妞妞没有动作,只是尴尬地看着梁实的身后。

这时候,梁实才发现冯永春回来了。梁实看见冯永春在笑,对着他笑。

你让谁叫你伯伯来着?冯永春笑嘻嘻地问梁实。

梁实说,妞妞哇,不是伯伯,最起码,叔叔总归是吧?

知道她是谁吗?冯永春指指妞妞,再问梁实。

妞妞哇,谁?妞妞是谁?梁实都快被弄糊涂了。

可是,真正被弄糊涂的是下面那一句。

梁伯伯!冯永春一本正经说,听好了,你还得叫妞妞一声嫂子呢!

嫂子……什么嫂子?梁实彻底蒙了。

妞妞叫我老公啊!冯永春底气十足地说,怎么?难道你还敢做她叔叔不成?

梁实这才如梦方醒,一拍大腿,大叫一声,然后看着妞妞,又看看冯永春,一边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后还是妞妞帮梁实解了围,她提了一瓶啤酒,站起身绕到梁实身边,让他连罚三杯,而梁实顺势摆出豪迈的姿态,喝了又喝再喝……

那一晚,梁实喝了太多的酒,回到家,刚进家门,就在客厅里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干吗喝这么多呢,你看,全吐了!看着梁实这么狼狈,郭秋芬慌忙过来扶住梁实。

干吗?他妈的冯永春,不是人!我要喝他个倾家荡产!梁实骂骂咧咧起来。

看到梁实如此的醉态,郭秋芬笑了,说,冯永春怎么你啦,你跟他有仇?什么深仇大恨哪,怎么刚刚喝了他的酒就骂他了?

他妈的,不是人!老牛哇,还吃嫩草,还吃这么嫩的嫩草!太不是人了!梁实又骂。

怎么啦?什么老牛吃嫩草的?郭秋芬不解。

他妈的冯永春,不是人!老牛吃嫩草,当心咬碎了自己的舌头!梁实接着骂,他不回答郭秋芬的问话,只是不断地骂骂咧咧,然后在郭秋芬的搀扶下倒到床上呼噜噜睡着了。

那一晚,睡到半夜,梁实突然一把搂住了郭秋芬的腰,搂得紧紧的。

干吗呢?郭秋芬被搂醒了,还有点喘不过气来。

做呀!梁实低吼了一声,就上去了,还没等睡梦中的郭秋芬回过神来,梁实就已经虎虎生风地做了起来。

郭秋芬不停地喘气,梁实用满是酒气的嘴封堵了她的嘴,郭秋芬没有办法,拼命地拧梁实的屁股,可是又拧不住,感觉梁实屁股上的肉绷得特别紧,她怎么都拧不住……

疯狂过后,梁实彻底清醒了,他回忆起了刚才自己做的一个梦,梦见了从前的郭秋芬,她是那么的美,水灵灵的美,新新鲜鲜的美,像以前在农村田地里刚刚掰下来的玉米棒子,刚刚从地里抱起来的甜瓜,刚刚摘下来的黄瓜或茄子,有一股诱人的一直往人肚子里钻的清香……梦里还有过许多别的场景的,可是,都是些什么场景呢?黑暗中,梁实看着隐约的天花板,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轿车似乎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硌了一下,这一刻,梁实正在回想从前的自己。从前的梁实是怎么样的呢?在梁实的记忆里,自己从前是很瘦弱的,虽然比较清秀,但差不多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从前,自己与郭秋芬一起走到哪,哪儿就有人夸他媳妇儿标致。

由于突然的一个咯噔,陷入无尽回忆的梁实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嚄——哟!梁实惊呼。

怎么?做春梦啊!冯永春打趣说。

梁实一愣,然后挥手说,嘁,还做春梦?老啦!就在自己的一挥手之间,梁实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想想自己这大半辈子,想想自己与郭秋芬一起生活了的这三十年,又想想自己今天跟着冯永春出来,屁颠颠大老远地跑去环岛吃海鲜,梁实开始后悔起走这一遭了。

环岛距离共城约莫五六十公里,也就一小时的车程。远近闻名的环岛海鲜大排档位于一个三面环海的小半岛上。小半岛差不多是个标准的尖锐的等腰三角形,直撅撅地插入大海,沿海的两条边,每条起码有三百米,也就是说,起码有六百米以上的整个海岸线都是大排档,连绵起伏,那场面,堪称热火朝天。

冯永春把车开到小半岛中心的停车场,这时候太阳还没下山,远远望去,晚霞与海面连成了一片,那一带金灿灿的海域里耸立着一座庞大的岛屿,红彤彤的落日刚好搁在岛屿中间的那座山尖。

两人下了车,梁实似乎被落日的壮丽景象吸引住了。

你看,太阳真像是个大大的鸡蛋黄!梁实说。

冯永春让梁实这么一说,也抬头看落日。

什么鸡蛋黄!冯永春一挥手,说,你不觉得它像一个大睾丸?

像什么?梁实一愣。

裤裆里的睾丸!冯永春提高了声调,一边大笑。

亏你想得出!梁实也哈哈大笑说,可睾丸是不是这个颜色,你又没见过!

凡是没见过的,都可以想象的嘛!冯永春很笃定地说,你想啊,睾丸从裤裆里掏出来,一定是血糊糊的,既然血糊糊,还不是差不多这个样子的?

恶心!梁实一拍冯永春的肩膀,笑骂,妈的!什么东西到了你嘴上,都变得恶心了!

冯永春乐了,认真地看了看梁实。

梁实啊,你的缺点就是太老实了!你看你,文化局的一个工作同志,一个文化人是吧,太老实了,脑筋就转不过弯来了,倒不如像我这样的一个大老粗富有想象力!冯永春教训起梁实来。

梁实要说什么的,可是,咕哝了几下,不说了。

人生苦短,太老实了,什么事情都要吃亏的!冯永春用胳膊肘碰碰梁实的腰,说得语重心长,接着是一阵腻腻的笑。

梁实的脸色变幻了几下,然后突然定格,涎着脸说,好!从今天开始,我梁实就不老实了,我梁实拜你冯永春为师,行了吧?

那好,今儿个晚上,一切由我来安排!冯永春大乐,拍拍梁实的屁股,赶鸭子似的,一边呼叫说,现在,我们赶快去找一个风骚的老板娘!

冯永春一路领着梁实,走过了一家家大排档。

这个时刻,大排档的生意刚刚开始,每一个摊位里的人手都在紧张地备战,食客们则是寥寥无几。

梁实还在回味冯永春的那句话,说,找老板娘干什么?我们要找厨师手艺最好的摊位!

谁告诉你哪家大排档有了风骚的老板娘就一定没有好厨师?冯永春反问。

梁实哑然。

路过的一个个摊位上,几乎都有两三个颇有姿色的服务员在对他们争相招手。

来呀!快来坐下,我们这儿的海鲜最美味了!她们几乎都是这句话。

冯永春呢,也不觉得难为情,用那双色眯眯的桃花眼把服务员一个个地检阅过去。

哈,差一点火候,都差一点火候,要是够骚,老子就不走啦!冯永春对着梁实笑笑,然后引领梁实去检阅那些女人。

怎么样?看看,要是有中意的,我们就不走了!冯永春说。

梁实的心里一阵扑通,脸上有了一丝羞涩。

梁实觉得难为情的是,在他看来,那些女人,没有十有八九,也至少十有六七,都是各具风姿的,可是,她们在冯永春的眼里,居然一律是不合格的!

那么,冯永春眼里的美女又是怎么样的呢?这个问题,冯永春很快回答了。

冯永春把梁实领到了小半岛的最顶端。位于小半岛尖角上的那家大排档,应该是整个海鲜大排档唯一一家拥有两条海岸线的摊位,它还取了个抢眼的名字——尖沙咀大排档。

老板娘呢?尖沙咀大排档的老板娘,她可是真正的老板娘,一身特别时尚的打扮,最关键的是,她的身上不穿围裙。

哟,春哥来了呀!冯永春的一只脚刚迈入尖沙咀大排档的地界,正背着身子在不断做手势指挥两三个服务员的老板娘就觉察到了,一个娇滴滴的转身,迎了出来。

今儿个来得特别早!老板娘又说,一边拿一双特别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冯永春,感觉像是在放电。

梁实看到,原本端着架子的冯永春笑了,他的两撇八字胡抖了一抖,眯起来了的眼睛忽然瞪得大大的,仿佛眼睛里伸出了一对钩子,要钩住老板娘那雪白柔美的脖子,而他的鼻子在贪婪地嗅着面前的空气,由于不停地用力嗅,他的鼻翅儿翕张得有点儿夸张,煞是搞笑。

来得早,是想吃到最新鲜的货色!冯永春伸出手掌去搭老板娘的肩膀,可老板娘似乎早有防备,一拧腰,退后一步,闪开了。

我们尖沙咀大排档,哪有不新鲜的海鲜!老板娘说。

不,能不能不要海鲜?冯永春压低嗓门,猥琐地靠过去说,今儿个我点个人儿,怎么样?

老板娘又后退一步,侧头瞥了梁实一眼。

行啊!你去问问老板答应不?老板娘喜滋滋地说,一边指了指里边正忙碌着的大厨。

循着老板娘的手指,梁实与冯永春同时看向大排档最里边的大厨。大约是被老板娘声情并茂的言行惊动,那大厨此刻也正好侧头看向外边,手中的砍肉刀却不停歇,咚的一声斩在了砧板上。

冯永春吐一下舌头,突然收敛起那份色眯眯,搂过梁实的肩膀,一起点菜去了。

尖沙咀大排档摆出来的海鲜,那真的应该叫琳琅满目。冯永春带着梁实围绕着那些品种繁多的海鲜转了一圈,梁实感觉有点儿眼花缭乱了。

吃些什么呢?梁实嘴里反复嘀咕着这一句。他发现,其实,这么多的海鲜,自己竟然起码有一半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的,而能叫得出名字的更少。

知道吗梁实,你现在的这副模样像什么?冯永春笑问。

我像什么?梁实奇怪。

像进了夜总会选小姐的嫖客,眼珠子绿了,但小姐太多,同时又看花了眼!冯永春腻腻地笑。

梁实尴尬地笑笑,不知所措。

这样吧,你挑选没尝过的,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手指头一戳就行,我呢,挑几样我们经常吃的东西。冯永春说着,马上先点了蛏子,又点了沙蒜与水潺。

我们吃蛏子?吃沙蒜和水潺?梁实讶异了。

怎么啦?不行?我为什么要点这些东西,待会儿告诉你!冯永春乐了,拍拍梁实的肩膀。

后来,梁实点了一种漂亮的大螺,老板娘说是凤凰螺,是从台湾那边海域大老远逃跑过来的新品种海螺;点了一道绿色的像微缩的手掌一样的东西,老板娘说是观音手,是从这边的海岛礁石上抠下来的特产;点了一条像鲫鱼的鱼,老板娘说是东海鲫鱼。有一条很丑陋的奇形怪状的鱼,是老板娘推荐的,她说那叫吞天王,学名鱼,看上去像魔鬼,但吃起来格外鲜美,这种丑鱼在日本被看作是与河豚并称的人间极品。

冯永春看了一下菜单,又加了一条黄山鱼。

黄山鱼有什么好吃的?梁实说。

那么你难道要吃黄鱼?冯永春打趣说,黄鱼太贵,贵倒没关系,问题是黄鱼都是养殖或半养殖的,很难碰到真正的野生黄鱼,我们今天就吃它的兄弟好了!

这时,尖沙咀大排档来了第二拨客人,好大的一帮人,十来个。

今天春哥差一步,要不就能吃到野生黄鱼了!老板娘笑着指了指他们说,我这儿今天收到一条正宗的野生黄鱼,喏,早一步被他们打电话预订了。

没事儿,春哥今儿个没带钱,也就不吃黄鱼了!冯永春一摆手,把梁实带到一张远离那拨客人的桌子前落座。

这帮吃黄鱼的,一看就没素质,我们俩离他们远点儿。冯永春小声说,目光则追着赶去招呼那拨儿客人的老板娘的背影。

说实话,看着老板娘,梁实也不禁有些眼馋了。他终于意识到,冯永春刚才一路走来,念念叨叨说什么差一点儿火候说什么不够风骚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在这老板娘的身上,梁实似乎看到了那多余出来的一点儿火候与风骚了。

春哥春哥,叫得好肉麻的嘛,怎么,有一腿?梁实咳了一声,试探着问。

冯永春的眼睛还黏在远处的老板娘身上,这会儿才收拢回来。

是很想有一腿,可是没有,唉!冯永春叹了一口气说,看到没,那个厨师就是她的老公,盯着她呢!

梁实一惊,仔细去打量厨师。他是老板?梁实疑惑地说,怎么会呢,牛高马大的,快有两百斤了吧,长那样的怎么跟老板娘……

会压坏老板娘?冯永春嘿嘿地坏笑,你听说过吗,这世界上哪个女人被胖子给压坏了?

梁实一想,也是。梁实乐了。他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篇科普文章,说哪怕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她的耻骨关节也可以承受三百公斤的牵拉力。

可惜呀,一株嫩生生的白菜,给猪啃了!冯永春长叹一声。

梁实又乐了,因为他想起冯永春家里那个比儿媳妇还小两岁的嫩生生的妞妞。

这一刻,够火候够风骚的老板娘过来询问冯永春喝什么酒,转身走开时,梁实发现,冯永春是着着实实地用眼睛把她给抚摸了个遍了!

完了冯永春问梁实一个问题,把梁实给问住了。

梁实我今天考考你,看你答得对不对——冯永春说,比方说刚才老板娘过来,你是看她的哪个部位?还是先看哪里,接着又看哪里的?

梁实张口结舌,脸红了。

一定要回答!冯永春说。

我就看见她的脸,脸上有几颗雀斑。忸怩了一阵,梁实回答。

胸部呢?你敢说没有看,我揍死你!冯永春大笑。

胸部,有什么好看的,她长这么高,这样站着,乳沟我又看不见。梁实说得振振有词。可是这么说着,梁实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下流了。

冯永春腻腻地笑,笑得眼睛眯起了一条缝。

怎么,你不信?梁实说。

当然信!你是谁呀,梁实啊!梁实是谁?天底下最老实的老实人哪!冯永春说,梁实啊,正因为你没出息,今儿个我春哥要来教你几招了!

行,不是说过嘛,今天开始,我做你的学生了!梁实说。

我告诉你梁实,碰见一个女人,看脸蛋看胸部,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会。冯永春说,但那是最低级的男人,最不懂女人的男人!刚才她转身走开的时候,你没有看她的屁股,那真是可惜了!她脸蛋漂亮吧?多么标准,多么标致啊。胸部呢?不是很大,但够大,不是海绵垫起来的大,不是文胸托起来挤出来的大,是沉甸甸的大,货真价实啊。可是她那屁股,大小刚刚好,浑圆,上翘,多性感哪,她走动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她的屁股会说话呢!

哈,还屁股会说话呢,春哥,怎么说得像个诗人了?梁实打趣了一下,然而心底里还是比较欣慰的,觉得自己表面上吃了点亏,被冯永春贬为最不懂女人的男人,可其实呢,自己还是有水准的,因为在对待老板娘的屁股这个问题上,自己暗地里的看法完全与冯永春一致,只是没有那种诗意的联想罢了。

可是冯永春还有一出。

别打岔,好好听着!冯永春说,我告诉你梁实,会看屁股的男人其实还是低级,真正懂女人的男人他会看三个地方——女人的脖子、腰和腿!你看老板娘的脖子,就这么一扭一摆,会迷死人的!腰呢,细,柔软,像是个杂技演员的腰,柳腰这个说法听过吧?说的就是她这样的腰。女人的腿,不光是大腿,看腿要从脚踝看起,光滑的脚踝,再从下往上看,纤细修长的小腿,不肥不瘦的大腿,大腿一交叉,一绞,夺命剪刀哇,咔嚓,你完蛋了!

听冯永春说到这里,梁实确实呆住了。没想到,冯永春还能说出这么有水准的理论来。冯永春可不会从理论到理论,他绝对是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久了,把实践经验升华到理论上去了!

说到夺命剪刀,冯永春用双手比画出了一个交叉的十字手,然后停在了空中。

你小声点儿。梁实张望了一下四周说。

喏喏喏——梁实你快看,快看老板娘!冯永春无所顾忌地一指隔了几张桌子的老板娘。梁实一看,还真巧了,穿着牛仔短裤的老板娘,修长而性感的双腿正好摆出了夺命剪刀的姿势,站在那帮人的边上,与他们说笑着。

你胆子也太小了吧梁实,小声点干吗,说话也犯法?冯永春笑说,那边那么吵,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再说了,我们说的话,说得这么快,他们根本听不懂。

梁实刚刚放心下来,冯永春又说开了。

知道吗梁实,你这辈子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冯永春问。

太忠厚,太老实。梁实笑答。

也是!那么,还有呢?冯永春追问。

我不知道哇。梁实迷茫了。

是太胆小!冯永春肯定地说。

有个成语叫胆小如鼠,你是个文化人,你总知道吧?冯永春说,还有个成语叫色胆包天,你总听说过吧?

梁实不知道如何接口。

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怎么会走桃花运?他就是一辈子从桃花底下钻过来钻过去,也不会有桃花运!冯永春一本正经地说,梁实你记着,要想走桃花运,就要色胆包天,色胆包天还不行,还要学会不要脸——从桃花底下过,桃花不掉下来,你就跳起来去摘一朵、折一条花枝!

大排档的菜上得快,啪啪啪,观音手上来了,凤凰螺上来了,淡菜上来了。冯永春点的是带劲的喜力啤酒,打开啤酒,冯永春与梁实碰了一下,咕噜噜一杯一饮而尽。然后,冯永春伸出筷子夹了个淡菜,掰开外壳,用筷子一把夹住壳里鲜嫩的肉,塞进了嘴里。

嚼了几下,冯永春伸筷子又去夹了一个淡菜,然后扑哧笑了。记得当年你办公室里的小燕子吧?我那么不要脸地跑过去,说了那么多不要脸的话,那晚我们吃了这个淡菜和沙蒜,我专门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海家伙,你还记得吧?冯永春一下子满面红光起来,炫耀似的说,后来到了街上,我就不要脸地把你抛下了,然后就色胆包天地把她给办了!梁实你记着,其实许多女人看着像个淑女,甚至是个贞洁烈女,可其实呢,都是荡妇,你只要不要脸,你只要色胆包天,她们就往你怀里乱钻了!

说起小燕子,梁实一下子激动起来了。妈的!冯永春你真不是人,小燕子多好的一个姑娘,那么早就被你糟蹋了!梁实自顾自干了一杯啤酒,就骂骂咧咧起来了。

小燕子又不是你的东西,关你什么事!冯永春说,这个世界上被我春哥糟蹋了的姑娘多了去了,不,怎么叫糟蹋呢,应该叫开荒,开了荒了,方便别人去种地,小燕子就是,可惜呀,你梁实太笨了,便宜就让别人排着队去捡喽!

你这没良心的!梁实骂道。

蛏子上来了,紧接着水潺上来了,黄山鱼上来了,沙蒜也上来了。因为是两个人的缘故,量不多,但东西少了,显得味道更好。

冯永春让梁实一一细品过去。

梁实尝了蛏子,大呼好吃。尝了水潺,说鲜,太鲜了。黄山鱼美味得简直像想象中的野生黄鱼。沙蒜呢,梁实说比冯永春以前海鲜楼的招牌菜里的沙蒜还好吃十倍。

冯永春乐得合不拢嘴,他告诉梁实,这儿的蛏子是直接从海涂里取出来就送上来的,没有泡水,连洒水都没有;水潺是那些小渔船捕的,刚刚从海里捞出来,没有冰冻,没泡福尔马林;黄山鱼是活蹦乱跳宰杀的,会咕咕叫;沙蒜也是当天挖的,没有浸水,洗得也干净,没一点儿异味。

我为什么要点这些家常菜?冯永春说,刚才不是说待会儿告诉你吗,好了我现在告诉你梁实,这些东西都只是放姜、葱、蒜、香菇,还有就是盐、料酒、色拉油,可为什么与我们家里吃到的同样的东西味道大不一样?

梁实在等待冯永春说下去,而冯永春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呢?冯永春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那为什么?你他妈的不是说要告诉我的嘛!梁实笑骂。

很简单,因为这儿材料够新鲜,还有,我打个比方——冯永春说,家里头的是老婆,这里的呢,是骚货!同样是女人,那差别就太大了,甚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梁实的酒量并不错,然而几杯劲道的喜力啤酒下肚,已经听不出冯永春的牵强附会生拉硬拽了。不过,他还是听出了道道。

不对!冯永春你他妈的别把海鲜扯到女人上去行不?梁实说。

哎,还真的不行!冯永春说,我春哥来这儿吃海鲜,从来都不是光吃海鲜这么简单,我就他妈觉得海鲜应该跟女人连在一块儿!

椰风按摩院距离大排档并不远。冯永春带着已经有了两分醉意的梁实出了尖沙咀大排档,他没有再开车——当然他喝了酒,也没法开车了。

梁实瞄了一下手表,七点钟。这个时候,正是大排档生意最红火的时刻,整个半岛,似乎所有的大排档前都人头攒动挤满了人。

冯永春已经事先把计划作好了。他说酒足饭饱,需要散一会儿步,步行一公里的路程,到椰风按摩院,先洗脚,再去做按摩,或者做推油,至于回家,反正喝了酒,得到十一二点左右让酒精消失之后再作打算。他还让梁实给郭秋芬打个电话,免得待会儿紧要关头她打来电话搅事儿。梁实说太吵,出去再打,却被冯永春拉住了。

梁实梁实,你真是忠厚老实啊,你不觉得这儿闹哄哄的正好方便打电话?冯永春擂了梁实一拳,说,你就不能骗她说刚刚开始上菜,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得看具体情况?

梁实连连称是,掏出手机,马上又被冯永春拦下了。

停停停!你先想好跟谁在一起,可别提跟我在一起,郭秋芬太精明了,她会起疑的!冯永春说。

梁实心头一凛,琢磨了好一阵子,才打电话,可是没说上两句,电话就挂了。

怎么啦?冯永春问。

她说好哇好哇,根本没问跟谁在一起。梁实答说,她只说少喝酒,小心一点。

冯永春听了,似乎想到什么,拉开手里的包,掏出什么东西塞到了梁实裤兜里。

对!郭秋芬提醒得好,做事要小心。冯永春冲梁实嘿嘿坏笑。

梁实一摸,感觉像小包装的洗发水,正准备掏出来,却被冯永春按住了。

掏什么掏,小心别弄丢了!冯永春拉起梁实就走。

从尖沙咀大排档走到椰风按摩院,按照冯永春的说法是一公里,梁实看了手表,一路上走走停停,他们刚好走了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虽然短暂,但是一路上,冯永春继续给梁实上课,梁实感觉自己是获益匪浅的。说起来,梁实居然从来没有去足浴店里修过脚洗过脚,至于按摩院,只是曾经经过几家按摩院的门口,张望过两下,而推油什么的,梁实根本是闻所未闻。

冯永春觉得梁实太孤陋寡闻了,忍不住为他介绍修脚洗脚是怎么回事,然后介绍保健按摩与按摩院的区别以及两者的基本套路。他眉飞色舞地为梁实讲述各种色情按摩,包括推油。讲着讲着,冯永春讲不动了。他觉得梁实不是孤陋寡闻,而是太可怜了,作为一个男人,梁实活得太可怜,梁实的生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耻辱!

如果明天,我冯永春死了,两腿一伸,我会死得无牵无挂!冯永春说,梁实你呢?你梁实就是活到九十九,到那时候两腿一伸,你会不想死,你会后悔得要用脚敲床板,为什么你知道吧?因为你会觉得委屈,太委屈了,因为你这时候才想起,人世中有许多许多的坏事,你梁实没有干过一件,世界上那么多那么多的女人,除了自己家里的郭秋芬,都与你梁实没有关系,你梁实就抱过一个女人,而且还傻乎乎抱了一辈子!

冯永春这么一说,梁实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借着酒劲,冯永春还发表了他自己发明的一套理论。冯永春讲述起自己以前的集邮史,他说年轻的时候爱好集邮,每看到一张好邮票看到一张与众不同的邮票都想据为己有,后来才明白,邮票与女人是一个道理,所以就不再集邮了,改集女人。

一个男人,为什么要与人偷情?为什么要在外面包养女人,还包养一批女人?为什么要当嫖客,还三天两头嫖?甚至,为什么要去强奸女人?冯永春说,难道家里有一个老婆不够?难道就是家里的老婆腻了?不是的!就比方说我冯永春,我现在的老婆这么漂亮,这么年轻,如果我愿意,她喜欢天天跟我变着花样做爱,我有她一个也差不多了,也还没有完全到腻味的地步,但是我冯永春还不是照样贼心不改出来鬼混?我告诉你梁实,其实都他妈的胡说八道,真正的道理我冯永春终于弄明白了,实际上是男人有贪念,男人自私,男人就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他有了家里的东西还不够,他还要偷别人的东西,抢别人的东西,占有别人的东西!一个男人,肚子饿了,他要吃馒头,吃到了馒头,他要吃肉包,吃了肉包,他恨不得要吃天下所有的肉包,还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馒头也顺便吃了,吃不了也要兜着走……

冯永春滔滔不绝了,说得手舞足蹈。梁实已经看见椰风按摩院的招牌与椰岛风情的巨幅广告了,他想阻止冯永春说下去,可是不能。

你看看那些落马的贪官,哪个不是情妇一大堆的,还都喜欢收集阴毛呢!他们恨不得像以前的皇帝,什么三宫六苑七十二嫔妃,什么后宫佳丽三千的。冯永春又说开了,难道他们都是猛男?就好比一支钢笔,他们是属于天天拼命写字笔尖儿都磨秃了还老是灌不上钢笔水的钢笔!每一次,当我冯永春摁倒一个女人,剥开她的衣服,我都觉得,其实最迷人的就是这么一个小偷或者强盗一样占有女人的前奏——当我这样觉得的时候,我明白了,这是一种无法抵挡的欲望在作祟,其实我没有这么强的发自内心的性欲!

冯永春把话说到了椰风按摩院的门口。梁实想,这下该不说了。可是冯永春还要说。梁实啊,人这一辈子,不像打麻将,他妈的和不了可以推倒了再来!人这一辈子只有一次,所以有钱人都像畜生一样拼命吃喝玩乐你知道吗?冯永春猛拍了一下梁实的屁股。

梁实感觉屁股被拍得生疼,几乎与此同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胆子大起来了,而正是由于某种隐秘的激动,他感觉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哆嗦了起来。说起来也很可笑,梁实就是这样哆嗦着与冯永春一起被椰风按摩院接纳的,虽然按摩院里气雾缭绕的,凉丝丝中夹杂着一种湿润的热烘烘的感觉。

这椰风按摩院门面并不大,可里面曲里拐弯的,一个天地又一个天地的,大得出奇,梁实一下子就被转晕了。冯永春带着梁实在足浴中心的前厅停下来,脱了鞋,换上统一的拖鞋,然后被两个小姐带进了一个双人包厢。他们分别躺上床,小姐和其他工作人员搬进来木桶毛巾等一系列用具,不一会儿,两个胸部丰满的小姐就开始她们的工作了。分配给梁实的小姐更漂亮一些,年龄也更小,可是手上的劲道儿却着实不小,洗呀洗,捏呀捏,揉哇揉,梁实觉得,有一种特别的惬意,自足底油然而生。

送进来两杯绿茶,两人都觉得渴了,都喝上了几口。奇怪的是,两人都睡着了。梁实后来被那小姐不停地拍脚背,惊醒过来的时候,小姐说好了,一个钟的时间到了。梁实看见冯永春还在沉睡,在打着呼噜。梁实看手表,知道时间基本上对路,可是回忆起来,就好像一会儿的工夫,刚才冯永春说好要继续上课的,他说出来混,唯一麻烦的是必须戴安全帽,要不然万一传染了病可不得了。梁实插嘴,对安全帽的说法表示异议,可冯永春说自己习惯把安全套说成安全帽。

说成安全帽安全!冯永春笑说,把自己说得像建筑工人一样,多有趣!

梁实回想起来,这句话后面好像就没有下文了,也就是说,似乎他们都同时睡着了。

梁实原本是想说那两杯绿茶里有鬼,可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所以就没有说什么。

怎么都睡着了?梁实装作轻描淡写地说。

睡着了好哇,休息好了,接着就生龙活虎了嘛!冯永春答。

冯永春接着把梁实带去按摩中心。前台一片光胳膊光腿兼波涛汹涌的阵仗,弄得梁实乍看之下退缩了一阵。好在冯永春气定神闲,像是在超市挑选水灵灵的水果,左挑右拣,先选了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小姐给梁实,再很快选了一个给自己。

梁实啊,给你两个半小时,好好按摩去吧,到时间了我打电话叫你!冯永春推了一把梁实,丢过来一句话,就被那个小姐领走了。

有那么几秒钟,梁实确实是迟疑了一下的。但是,他闻着了跟前小姐身上散发过来的浓郁香气。那是一股能够迷死人的香气,它拴住了梁实的鼻子,梁实乖乖地跟着小姐进了一个包厢。进入包厢,梁实竟然木愣愣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姐用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了一大堆令人费解的术语,梁实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听不真切,也听不大懂,就胡乱答应一通,然后加了一句。

没事儿,反正一切费用由刚才的大老板买单。梁实豪爽地说。

小姐笑了,脱了他的衣裤,把他引到按摩床上躺下,披上了毛巾,接着把自己的披肩也掀了,露出一身暴露装来。

刚开始,小姐先让梁实趴着,梁实的脸搁到按摩床那个大窟窿上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抽水马桶,感觉自己把下巴磕马桶圈上了。小姐按摩梁实的脖子、肩膀与后背,那一段时间,梁实是在半真半假地享受按摩带来的乐趣的。待到小姐让梁实翻身仰躺,梁实就开始受不了那个架势了。

小姐的身段是惹火的,要命的是还配上惹火的装束。更要命的是,小姐与梁实面对面,那气息,那娇滴滴的喘息,加上她身上的麝香一阵阵散发出来,这一切,让梁实真的有一种无法抵挡的感觉……

梁实感觉自己浑身都硬起来了。

小姐显然马上感觉到了,说,老板,请放松您的肌肉。

放松?我放松不起来呀,我整个身子都硬起来了!梁实试图幽默一下,说过之后却发觉自己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很不要脸。

哎哟,你要是这样的话,我很不好做呀。小姐说。

那你叫我怎么办呢?梁实索性破罐破摔了,说,我觉得硬起来挺好的!

老板是第一次出来按摩吧?小姐一边敲梁实的大腿,一边很淡定地问。

我是第一次到你们这里来。梁实答。

不是啊,我是说,您是不是第一次按摩?小姐笑说。

我经常按摩的呀!梁实答。

我看不像。小姐摇头,又一笑。

就因为小姐那一摇头和一个妩媚的笑,梁实心中一荡漾,顺势就把一只手搭上小姐的大腿了。

不管像不像,反正你要给我解决硬的问题!梁实说着,又把另一只手搭上小姐的腰了。

好哇,那你是先按摩还是先解决问题?小姐笑说。

按什么摩呢,就让我来给你按摩吧!梁实一把坐起,想把小姐按倒,但小姐竟然早有防备,像一条滑溜的鱼,一蹦跶,逃脱了。

老板,额外的服务可以呀,不过,我们要先讲好小费。小姐脸蛋上仍然绽开着笑靥,但口气沉着。

你说吧!梁实一把将小姐拉了回来。

小姐坐到梁实的大腿上,让梁实从背后抱了个结实。她伸出右手,张开食指与大拇指,做了把手枪,枪口顶在梁实的嘴巴上。

八百。小姐说。

梁实一愣怔。

不是都八十的嘛,怎么八百啦?梁实装作很认真地说。

其实梁实知道,自己不是个幽默的人,可这个时候,梁实又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幽默了,像是天才的幽默大师。

小姐又要挣脱,被梁实一把抓住了胸部,并且顺势给压到了按摩床上,压了个结实。

老板别开玩笑!小姐气喘吁吁地说,我可是这儿的头牌,从来都是这个价。

四百!梁实笃定地说。

小姐扑哧笑开了,浑身花枝乱颤。

老板你买衣服是吧?还是,你开服装店的?小姐说,我真的不是开价,不讲价钱,老板你出半价,除非你有本事只放半截!

小姐还真是幽默。梁实被逗乐了,看着她在眼前的可爱模样,梁实也愈加火急火燎。

八百就八百吧!梁实手上加了把劲儿,把小姐压得更用力了。

哎,老板等等!小姐说,老板是光炮吗?

什么光炮?梁实说。

就是不戴安全套。小姐笑说,要是光炮,老板得再加二百。

小姐这么一说,梁实手上的劲儿突然撤了。梁实想起来了,在大排档那儿,冯永春塞到自己裤兜里的应该根本不是什么洗发水,而一定是安全套了!梁实同时想起了冯永春说什么做事要小心和讨厌必须戴安全帽之类的话。

我不要光炮。梁实说。

梁实撒手,去自己的裤兜里取出了那东西,果然是安全套,而且一连串,有三个。

老板我自己带了安全帽!梁实又幽默了一把,一抬头,发现小姐变戏法似的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装。

安全帽这个词儿,几乎让小姐笑翻了。小姐一边笑,一边又变戏法似的,一下子让自己变成了一条赤裸的美人鱼,活色生香地横呈在按摩床上了……

梁实哆哆嗦嗦给冯永春打电话的时候,那头传来了冯永春几乎疯狂的笑声。

快来救命啊!要交罚款,五千块!梁实颤着嗓音对手机说。他发现自己的两瓣嘴唇一直在发抖,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而且整个儿发麻了。

冯永春还在那头狂笑,笑得接不上气儿了。但梁实好歹听明白了一句话。放心,放心!梁实啊,别急,我正在结账刷卡换钱呢,马上到,马上到!冯永春幸灾乐祸地说。

梁实是在环岛的沙门派出所里给冯永春打的电话。打完电话,梁实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犯晕,不仅嘴唇发麻,而且,由于被扇了六个耳光,两边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疼痛。

这天晚上,梁实是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梁实想,如若自己不是一个理智的人,恐怕连撞墙、跳楼的心思都有了!短短半个小时之间,梁实从一个幸福得手足发颤的男人沦落为一个被派出所干警逮了个正着的嫖客,并且他已经前后三次一共被扇了六个耳光了,他这辈子,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吃了这样的哑巴亏还不行,这不,还得交五千元的罚款,若不是有冯永春在,今晚他可出不了派出所了!

整个经过,梁实已经回想了许多许多遍,回想起来,他梁实几乎每走一步都是错误的!

半个小时前,梁实面对着裸体的小姐,手忙脚乱地撕安全套的包装袋,居然怎么也撕不开,最后还是小姐帮忙撕开了,还是小姐顺势给他戴的。但小姐不知怎么搞的,动作有点生硬,他感觉那儿被小姐不经意间拉扯了一把,似乎有点儿轻微的受伤。安全套戴好了,那种感觉非常别扭。他这辈子只戴过两次安全套,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了,那时的他觉得戴了安全套特别难受,浑身不自在,就好像雨天穿了件太紧身的雨衣以致浑身不透气地难受,后来郭秋芬就不让他受这份罪了。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再戴,梁实感觉更难受了。

当梁实像穿着雨衣一样出现在小姐的胴体前,他忽然觉得怪怪的,仿佛自己是前线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伤员,被迫站到了战壕里准备战斗。那一刻,小姐像曼陀罗或者夹竹桃一样盛开着,那模样,偏偏让梁实没来由地想起了郭秋芬。想当年,郭秋芬是何等的漂亮,她委身嫁给了农机厂的老实巴交又其貌不扬的宣传员梁实,然后,也是这样,她的身体像曼陀罗或者夹竹桃一样为梁实盛开着……

真是见鬼,原本雄姿英发的梁实,突然像是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了。他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可是,那关键的部位不听使唤了。他急呀,努力,再努力,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是那么不尽如人意。梁实急,小姐也急,小姐像一位敬业的处在生产第一线的工人,努力迎合,再努力迎合,可就是毫无进展。后来,折腾了好久,梁实出汗了,小姐也出汗了,终于曙光出现,太阳马上要升起了,正当梁实感觉到自己马上要成功的那一刻,不早一秒钟不晚一秒钟,包厢的门被打开,进来了两男一女。梁实简直要气疯了,可是这三个便衣亮起了胸前的证件,说他们是来突击扫黄的派出所干警。

梁实反复推想:如果自己不这么没出息,如果自己是个老练的嫖客,如果自己不还价,如果自己不装幽默,显然,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做完了想做的事儿,不至于被逮了个正着,说不定已经开始重新享受小姐的按摩了……

梁实再往前推想:干吗非一定要洗脚呢?干吗非一定要来这家椰风按摩院呢?干吗非一定要在尖沙咀大排档吃那么久的海鲜呢?干吗……冯永春他妈的浑蛋!不是说好星期天的嘛,干吗非一定要提前一天来环岛呢!

梁实看见那两男一女闯进来,他的反应特别大,他大声喝问他们干吗,喝问是不是走错包厢了,结果在那两个男的亮出证件之前,那个女干警抢先冲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梁实两个耳光!

双手被反剪到背后,两个大拇指被一根塑料带扎紧了的梁实,率先被其中的一个男干警推出包厢,推到按摩中心前台的空地上,随即,从四面八方陆续押解来几对男女,然后他们被押解出了椰风按摩院,在门口分头被赶上了几辆警车。上了警车,梁实才想起,这些落网的男女中,没有冯永春的身影。冯永春去哪儿了?没有人可以告诉他。

沙门派出所离椰风按摩院竟然不太远,不一会儿就到了。梁实被光荣地排在队伍的前头,审讯、做笔录,梁实也是被安排在第一个。在审讯、做笔录的过程中,梁实犯了两次错误。前一次是干警让梁实报出家庭固定电话号码,他表示异议,那一脸凶相的男干警随即赏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快得让他根本躲避不及。好在梁实没有被打晕,他坚持说家里的固定电话早就取消了,而且自己离婚了,没有老婆,只能留儿子的手机号码。其实,他留的是冯永春的号码。后一次是干警称根据有关法律条文,要交五千块罚款才能放人,梁实说自己只是未遂,那干警一开始没有听明白未遂俩字,问说啥,梁实再说了一遍,结果干警懂了,随即又赏了他两个火烫的耳光。难道一定要揪住你的小弟弟才算铁证如山?都已经捉奸在床了连安全套都戴在那儿,你还敢抵赖?谁能证明你不是第一次遂了而这次只是第二次时的未遂?那干警还说得很幽默,甚至引发了梁实身后的一些男女的哄笑。

刚做完潦草的笔录,摁了手印,冯永春就乐不可支地赶到了。冯永春乐呵呵地看向梁实,却发现梁实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两手捧着脸,一见到自己,他的两行眼泪已经止不住夺眶而出了。

干吗呢,老泪纵横的!冯永春笑嘻嘻凑近了仔细看,发现梁实脸颊上醒目的手指印,红红的,这才吐了下舌头,不敢再打趣了。

交了那么一大沓的罚款,换回一张大红的收据,冯永春赶紧把梁实领出派出所。然而梁实还磨磨蹭蹭,似乎心有不甘。

我去买一把西瓜刀,把狗娘养的沙门派出所里的人全砍了!梁实发狠道。

值得吗?你就当他们拿这五千块钱去买墓地了!冯永春搂住了梁实的肩膀。

这天晚上,冯永春搂着梁实,在环岛的大街上走了好久。他告诉梁实,突击扫黄很正常,沙门派出所只是为了配合上级的指令做做样子,今晚只是倒霉撞到枪口上了而已。他还告诉梁实,这种事情很多人都碰到过,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他虽然运气好没有碰上,但他曾经许多次帮朋友送过罚款,可谓经验丰富,比如今晚的排场,一看就知道绝对是派出所自己搞的突击根本不会留案底,不会有上电视新闻露脸的机会,大可以放一百个心。

梁实深感疑惑的一点,冯永春也给揭秘了——原来冯永春进去包厢之后,他先让小姐做推油,半正规的保健推油,那可是比较费周折的,所以,干警闯进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做,那小姐也正儿八经地在给他推油,根本就不像是色情服务。

当然,听口气,冯永春出来之前恐怕已经在椰风按摩院打听仔细了,因为他埋怨梁实出手的时机不对,以至于让干警赶了个巧。这一点说起来是令梁实尴尬的,好在冯永春比较识趣,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一看时间,还只是十点钟不到。

这么早哇!这样吧,我们化悲痛为力量,迎难而上,再接再厉!冯永春说。

干吗?梁实有气无力地说。

这么早,总不至于乖乖回家吧?想回家也回不了,酒驾呀,逮住了要刑拘的呀,谁敢以身试法?冯永春说,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去桃花岛玩一玩吧,那儿最安全了,万无一失!

桃花岛,梁实是听冯永春讲过多次的。那是一个小岛。环岛的近海有许多小岛,面积都不大,大部分都是无人居住的,面积从几百平方米到几千平方米、几万平方米不等,也有一些面积达到一平方公里上下的岛屿,以前曾经有渔民长期定居。桃花岛就是其中一个居住过渔民的岛屿,岛上四周有几座小山,中间是较为平整的盆地,盆地和周围的山坡上都种植了桃林,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除了面海吃风的山坡,差不多整个岛屿都被桃花覆盖,姹紫嫣红的。桃花岛之所以远近闻名,是由于桃花,但近年来桃花岛出名是因为它被某个神秘人物买走了,桃林中间建造了一座私人养生会所。冯永春多次提起桃花岛,就是因为他经过一个官员朋友的介绍拥有了岛上那座私人养生会所的会员证——要知道,那张会员证是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没有那张会员证,谁也上不了岛,哪怕他手里提着十万一百万的现金去消费。至于那座私人养生会所的内部,冯永春倒是讳莫如深的,每回说到具体的,总是用一连串的嘿嘿嘿来代替。

听到桃花岛这个名字,梁实似乎一下子有点激动了,但他的那份激动仅仅维持了几秒钟。

怎么去桃花岛?梁实问。

我打个电话,那边马上派汽艇来秘密码头接我们!冯永春说。

玩什么?梁实又问。

一个男人最喜欢哪两样?冯永春两眼放光地看着梁实,见梁实没有搭理,只好自问自答说,那里有最高级的赌场与怡红院!我们不赌,我们只去怡红院!

然而,经过椰风按摩院与沙门派出所的折腾,梁实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困。听了冯永春的鼓动,他赶紧掏出裤兜里那两包滑腻腻的东西塞回到冯永春怀里。

我想睡觉。梁实蔫蔫地说。

睡觉好哇,去怡红院睡呀!冯永春眼里光芒闪烁。

我要回家睡觉!梁实突然提高了声调说。

冯永春这下愣怔住了。他认定梁实是受了过度的刺激了。好在当他把梁实带到海鲜大排档那儿的停车场,梁实忽然说肚子饿了,得再去吃一碗水潺面,最后他又把梁实哄到那尖沙咀大排档,再次点了几道海鲜,让梁实就着两瓶生力啤酒,好歹把时间拖到午夜十二点,才开车送梁实回了家。

梁实回到家,时间刚好是凌晨一点。掏出钥匙串,拣出那把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梁实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疲惫。他打了个酒嗝,吃力地旋转钥匙,门开了。客厅角落里亮着台灯。梁实抬了抬耷拉的眼皮,感到诧异。轻轻关上门,蹑手蹑脚往里走两步,梁实呀地叫了一声——沙发上,无声息地直愣愣坐着穿睡衣的郭秋芬。郭秋芬张大着有点儿眍进去的一双迷茫的眼睛,一眨不眨的,让梁实吓了一大跳。

怎么鬼鬼祟祟的,跟做贼似的?郭秋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静,没有温度,但异样清晰。

梁实用双手一把捂住了脸。

哎唷!肚子好疼!梁实转身快步走向卫生间。

奇怪了,肚子疼啊,你捂住脸干吗?郭秋芬起身追过来,站在卫生间门口。

梁实赶紧把手捂向肚子,然后坐到马桶上。

我捂脸干吗?笑话!梁实壮胆抬头望向郭秋芬,说,这么晚,你干吗还不睡?

幸亏,郭秋芬被梁实转移话题反客为主了。

睡不着哇,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你跟谁出去了!郭秋芬有点儿埋怨,叹了口气说,唉,你也上年纪了,喝得一身酒气,干吗呢?

老同学呀,几个人一起叙叙旧,担心什么!梁实一边回答,一边故意装出龇牙咧嘴的疼痛状。

老同学?就是冯永春吧?郭秋芬冷冷问。

好几个一块儿呢!咦,还真有冯永春的份儿,老婆你真聪明!梁实突然换一种口气说话了。他们说要吃海鲜哪,就拉了冯永春去,冯永春谁呀?钱多,人傻,冤大头呗!梁实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嘁!冤大头?冯永春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老不正经的,以后少跟他来往!郭秋芬白了梁实一眼,趿拉着拖鞋进了卧室。

梁实这才舒了一口气,一摸额头,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己一旦动用秘密武器,郭秋芬就会败下阵去。梁实的秘密武器就是喊郭秋芬为老婆。想当年,年轻的时候,梁实是经常喊郭秋芬为老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的称谓,在郭秋芬听来,竟然那么敏感,那么受用。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梁实是越来越少称呼郭秋芬为老婆的了,除了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或者是拍郭秋芬马屁的时候。比如郭秋芬身体不好,长时间做家务之后,动不动就喊累,梁实是做过许多次试验的,假如这个时候喊一声两声老婆,郭秋芬就会突然变得精神振奋起来,做家务做得更欢了,也不喊累,也没有怨言了。

梁实在卫生间磨蹭了好久,才上床去睡。这一晚——其实已经是凌晨,梁实彻底失眠了!梁实的脑袋里翻转着各种各样的镜头,先是椰风按摩院包厢里的、沙门派出所的,然后是尖沙咀大排档的。他与小姐的肢体、言语、动作,干警们的动作、言语,他与冯永春的言语、面部表情……镜头与镜头不断穿插、重叠、拉升、变形、幻化,甚至交织在一块儿又爆裂开来……如此循环往复。

梁实感觉头痛欲裂。后来,色彩纷呈的镜头渐渐被记忆中的那些黑白镜头所淹没,一种无边无际的羞耻感迅速弥漫、上升,梁实不再头痛了,而是试图抱着脑袋钻入地缝——可地缝去哪儿找呢,他只有不断反复地把毯子拉上来,蒙住自己的脸面、脑袋,直至很想把自己蒙到窒息。那些黑白镜头里,通通是美好的回忆。镜头里的梁实是美好的,郭秋芬更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得让梁实仿佛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爱怜,这些爱怜化作了每一天里的爱怜的言语、爱怜的动作,丝丝缕缕地,甚至劈头盖脸地覆盖、包裹了郭秋芬……渐渐地,黑白镜头淡出,代之以那种莫可名状的镜头,那些镜头既非黑白,又不大有什么繁复的色彩——那段时光,正是梁实抬脚迈向四十岁那道门槛的时候。那段时光里,杨扬进了单位,与梁实在档案室里每天相处,然后杨扬变成了小燕子,然后,她日渐摇曳丰盈,引来了冯永春的斜插一脚。

当梁实的回忆进入十五年前的那一段时光,梁实的羞耻感又倏忽消失了。猛然间,他觉得,自己身体里豢养的那只野兽,似乎就是在那段时光里出现的!梁实感觉,打从自己结婚,直至四十岁之前,自己仿佛是不大去注意郭秋芬之外的女人的。然而,人生中,四十岁好像真的是一道奇怪的门槛。当有一天,梁实的视野里出现了杨扬,当这个如此年轻如此姣好的女孩子从此天天与他近在咫尺,还一遍遍奶声奶气地叫他梁老师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进入了中年,与此同时,也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女孩子也是个真实的女人,她浑身洋溢着一种特殊的青草地般的气息……没错,梁实身体里的那只小兽,就在那段时光里出现了。但那段时光里,那只小兽还是毛茸茸的,它可爱、良善,似乎还应该说骨碌碌着一对好奇的小眼睛。那只小兽突然长大,并且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那恰恰是由于冯永春,准确地说,是在冯永春把杨扬变成小燕子的那一刻。冯永春把杨扬变成了小燕子,她身上的那一份漂亮,转眼间变成了妖娆。那个时候,梁实突然痛切地感觉到,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被一下子撕裂了,而他真切目睹了那个不堪入目的口子。十五年来,小燕子一路妖娆,进而妖冶,进而妖魔。在单位里,梁实总是每一天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只一直被豢养的野兽的存在,比如,小燕子一旦出现在他的视野,那只野兽就醒来了,开始张牙舞爪。那只野兽还是非常神奇的,它甚至能够捕捉小燕子走过之后所遗留的气息,甚至能够远远地嗅到小燕子在走廊那头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而这些气息,似乎一丝一毫都能引发它无休止地咆哮。有一天,在单位的走廊,梁实看着小燕子风摆杨柳地走来,走到跟前,梁实不由自主伸出手掌,在自己眼前张开五指,他恍惚觉得,那已经不是五指,而是五个锋利的爪子了!接着,小燕子走过,刮起了一阵暧昧的香风,梁实看向她的背影,猛然发觉,那只野兽与他自己的眼睛已经合二为一了,两只眼眶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曾经,郭秋芬也是姣好的,也是艳丽而极尽妍态的。然而,这十五年来,正像一朵楚楚动人盛开的花朵,由于时光的不可抵御,郭秋芬渐渐黯淡了下来,直至行将枯萎殆尽。就像此刻,梁实感觉到,自己身边躺着的郭秋芬,她的呼吸是那么微弱,若有若无,她像是草丛里的一枚安静的落叶,甚至是,一截身上长了苔藓和菌类的朽木。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但梁实心里明镜似的,自己与郭秋芬以前是、从来是、以后也将是相亲相爱的。然而,正如后来在尖沙咀大排档再次吃海鲜时冯永春所说的,作为夫妻,梁实与郭秋芬别的方面都般配,但在身体条件上是完全不配的,梁实的身体太好了,郭秋芬的身体太差了,而身体条件的不般配,就要阴阳失调了。男人的欲望是哪儿来的?对于你梁实来说,那是因为你身体太好了,精虫太多了,就像一只水缸,水满了,就要溢出来。你看过蒋介石的日记吗?他满脑子的仁义道德,老是在日记里写要控制欲望,结果呢,精虫爬呀爬,老是控制不住,欲望成了洪水猛兽!鲁迅的事儿你总知道吧,他大冬天都穿单裤,就是因为他是个光棍儿,他要让那些精虫受冻,免得爬呀爬的……这些都是冯永春的话。这冯永春,可是越来越让梁实惊异了!按理说,自从中学毕业,冯永春大半辈子就没再怎么读书了,可是说起话来,居然一套一套的,不知道为什么,连梁实都被他唬住了。并且冯永春还有永远不自相矛盾的本领。比如说到精虫,梁实就问他哪来的这么多精虫,可是他立刻有了另一套说辞。

我春哥不一样的呀,一个职业嫖客,哪来这么多精虫!我的欲望哪儿来?不是身体太好了,不是精虫太多了,而是因为脑子,脑子里全是男盗女娼。做嫖客的,都是那些有钢笔没有钢笔水的货色,嫖只是一种习惯,叫作习惯性嫖妓,就像有的小偷,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即使偷到了家财万贯的程度,他还是爱偷。嫖客不嫖难受,不是憋得难受,而是觉得满世界花花绿绿的,那些东西不能全部跟自己没有关系吧?再说了,人活一辈子,什么是最大的悲剧?最大的悲剧是到头来,人在天堂,钱在银行!看着冯永春在自己的对面这么口若悬河,梁实恍惚起来了,他觉得,冯永春真的应该去做一个领导,比如去局里当个局长,至少比笑面虎强十倍百倍!

每天早晨,郭秋芬都是天蒙蒙亮起来去公园散步的。这一天,郭秋芬照常出去,迷迷糊糊中,梁实在这个时候才睡过去了。

梁实一直睡到郭秋芬从外面回来。是郭秋芬进门之后拉回外面那扇防盗门时发出的那声咣当,把梁实给惊醒了——那声咣当其实并不是太响,但是在梁实听来却异常的惊天动地,居然立刻从睡梦中惊坐起来。

谁!干吗?梁实喝问。

喝问过后,梁实才意识过来,这是在家里。他听到郭秋芬趿着鞋,踢踏着走过来。

是在做噩梦吧?郭秋芬在卧室门口探了下头,似乎笑了一下,又说,怎么跟发神经一样!

梁实闻言,心口怦怦怦地一阵狂跳。还真是被郭秋芬猜中了,他是在做噩梦。梦中,由于犯了强奸幼女罪,他被投入看守所,已经被关押了一晚上,正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而那一声咣当,让他吓得浑身战栗,以为是狱警来提他出去进行审讯呢!

梁实在床上继续眯了一会儿才起床。洗漱完毕,出卫生间,看见餐桌上摆着两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正在狐疑间,郭秋芬从厨房端来了刚煮的咸鱼鲞。

你不是拉肚子了吗,那就不煮面了,喝粥,喝白米粥最好!郭秋芬看了梁实一眼,说。

梁实唔了一声,赶紧坐下,埋头喝粥。

可能是喝得有点响了,梁实的举动引起了郭秋芬的警觉。

干吗?这么烫,喝得这么急,赶着去杀头哇!郭秋芬说。

梁实停顿了一下,又稀里哗啦喝起来。

不是杀头,是赶着投胎去!梁实回答。

我要去一趟单位。他接着补了一句。

郭秋芬好奇地瞥了他一眼,问,星期天哪,怎么,要加班?

嗯!梁实含糊地应了一声,突然想起那天早晨给冯永春打电话时说过星期天局里不加班之类的话,于是又改了口说,也不算加班,有个资料刚才想起来,明天得用到,还是早点儿去弄好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凭着这个借口,梁实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平常最讨厌的白米粥给津津有味地喝了。喝完粥,也就顺理成章地匆忙出了家门。

梁实确实是奔单位去了。只不过,不是去加班,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去弄个什么资料。说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一刻,梁实突然觉得世界上有些事情似乎还真是冥冥中注定了的。

去单位,梁实是去取存折的。家里的经济大权,从来都由郭秋芬掌握着,大部分时间,梁实连自己的工资卡都是交由郭秋芬管理的。但是梁实有一张另外的存折,那张存折,梁实偷偷保存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来,梁实一直把它藏在办公桌抽屉的最底部。正如冯永春所说,郭秋芬是个很精明的人,梁实当然更清楚这一点,因此,梁实这私房钱,其实攒得比较辛苦,他每回都是小心翼翼,差不多是以蚂蚁搬家一样的方式,在那儿一点儿一点儿地攒,然后存入那张存折。也正因为如此,十五年了,梁实的私房钱,还只存了不到两万块。曾经有那么几回,梁实在去银行存钱之后都忍不住要思索自己存私房钱的意义,思索的结果是,他认为对自己这样的人来说,存私房钱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他还连带反思起了自己存私房钱的初衷来。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歪脑筋呢?梁实扪心自问,恍惚间,他都好像记不起自己的初衷到底是什么了。

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当梁实骑车在通往单位的大街上,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答案——敢情,偷偷攒一点私房钱,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在派出所里给自己交个罚款?想到这儿,梁实都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了!没错,梁实去取存折,是为了去银行取五千块钱,取了钱,是要还给冯永春。

梁实到了单位,星期天,除了楼下的保安,九楼空无一人。进办公室,关门,拉窗帘。梁实给冯永春打了电话,小声地告诉他,自己准备去爬北角山,想约他一起爬山。

北角山位于共城的西北角,冯永春现在住着的别墅就在北角山脚下。北角山不高,只是个小山丘,但山路不好走,树木杂乱,很少有人上山。梁实与冯永春以前是一起爬过许多次北角山的,不过,那是大家都年轻的时候,如今距离上一次一起爬山,大约已经过去十六七年了。站在两人约定的那个路口,可以看得见冯永春那栋别墅南面的窗户。

梁实到达时还不见冯永春的影子,等了好久,再打电话,冯永春才姗姗而来。

爬什么山呢梁实!冯永春似乎不乐意,说,我爬了太多的山了,你看,昨晚回家,三更半夜,还被逼着爬了一次,现在腿还是软的!

冯永春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比如这话,有点儿荤,又有点儿炫耀的意思。那天在尖沙咀大排档,冯永春就说过,他家里那比儿媳妇还小两岁的妞妞其实是个花瓶,他说其实自己更喜欢三十多岁的少妇,像苹果、水蜜桃、李子那样,非到熟透了的时候就不是最好吃的。但是花瓶有花瓶的用处,你看,此刻他就拿出来炫耀了。

若换是以前,梁实早赏给冯永春一个大耳刮子了,至少也该在他身上结结实实地擂一拳。但是这一天上午,梁实只是咧嘴笑了一下,就拉着冯永春走了。

你撩起眼皮看看天!梁实说,这么好的天气,又不是怎么热,不爬山可惜了!

一路上根本没个人影,但梁实没有与冯永春提昨天的事。待到俩人气喘吁吁爬到北角山上的那个小凉亭,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确信没有任何人迹,梁实才拿出手提包里的那一沓钱。

谁知道,冯永春一把将它甩到了地上。

哎呀梁实,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冯永春说,你也太看不起我冯永春了吧?

梁实捡起钱硬要塞到冯永春的裤兜里,可冯永春一把揪出来,索性扔到远远的草丛里去了。

梁实捡钱回来的时候,冯永春掏出那只霸气冲天的手机,打开一个东西让梁实过去看。

什么呀,看不懂。梁实说。

股票哇!这是我三个账户中的一个账户,你看看,这儿多少钱?冯永春问。

梁实看到的是一个表格,一片红彤彤的。他仔细找了一阵子,没找到,还是冯永春指给他看的那个数字,那是一个七位数。

冯永春又指给他看几个数据,其中有个百分比,是百分之一百八十八。

什么意思?我看不懂啊。梁实咕哝着。

我来告诉你梁实,这个差不多三百万的是这个账户里的总资金,这个百分比是盈利,也就是说,这个账户我只有一百万的成本,现在净赚了差不多两百万!冯永春咧着嘴说,明天,明天我就把它抛了,锁定利润!

你炒股票?炒股票不是十个炒九个半要亏的嘛,你怎么……梁实迷糊了。

老鼠仓你听说过吗?冯永春乐呵呵地说,我才没那么傻去炒股票呢,我这个是老鼠仓,我是一只小老鼠,跟着一个朋友玩玩的,五个月,我总共赚了五百万!梁实你想想,这钱,对我冯永春来说不是废纸一堆吗?

梁实感觉自己有点儿昏头转向。

新闻里说,老鼠仓被发现了要坐牢的!梁实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一点。

冯永春哈哈一笑,拍拍梁实的脑袋。

猪脑子啊!冯永春说,老鼠仓是经常有被查出来的,但那些人都是猪脑子啊!一个基金经理,转了四个弯五个弯儿到了我冯永春这里,上头怎么查?查个屁!告诉你梁实,你不做股票,我今天在这儿说说没关系,其实老鼠仓遍地都是,我算什么?小老鼠也不是,最多算一只牛虻,跟在牛屁股后面吸血的牛虻!

梁实彻底无语了。

到底是夏天,空中的云层一散去,天气一会儿就热起来。梁实与冯永春在凉亭坐了片刻,就坐不住了。

春哥的钱是哪来的?是抢来的!不是,是天上掉下来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去环岛烧钱?就因为他们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呗!下山的路上,冯永春不停地拍梁实的肩膀,这些话在梁实听来,完全不是炫耀,而仅仅是安慰,是为了安慰梁实一颗内疚的心。

下次我带你去桃花岛吧!你胆子大一点儿,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冯永春爽快地说。

梁实嘴里不住说着不不不。

不什么呀?昨天带你去椰风按摩院,原本是想让你先去练把手,也把胆子练起来,却不曾想,直接练到沙门派出所去了!好了,现在经过大风浪了,下次就去桃花岛,那里简直是人间天堂,去过一回,你回家就不想活了!

这是冯永春下山时说的最后几句话,而梁实不断说不,弄得冯永春肚子都笑疼了。

梁实终于还是去了一趟桃花岛。时间是三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六。这三个星期的前两个星期里,冯永春好多次打电话来催梁实,说是要去环岛吃海鲜。自从那次去了环岛,海鲜这个词,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一个隐语了。然而,每一回,梁实都在电话里犹犹豫豫拖拖拉拉地把冯永春的美意给挡回去了。拿梁实没办法,冯永春中途只好自己单独去桃花岛跑了一趟。

梁实之所以改变主意,毅然决然地去了一趟桃花岛,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出事了。冯永春从桃花岛刚回来,梁实就自己去找冯永春,他们又爬了一回北角山。梁实忧心忡忡,他告诉冯永春,他不行了,自打上次从环岛回来,他突然间就不行了!

待冯永春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笑死了。

梁实告诉他,已经有两次了,郭秋芬主动要求做那个,可是自己怎么努力都不行。原本,都是自己主动要求,然后总是被郭秋芬有选择地接受的,可如今,他梁实不行了,这事儿在以前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是破天荒头一遭!梁实认为,应该是那次在椰风按摩院那个小姐给他戴安全套时拉了它一把的缘故,而冯永春断然否定了这种猜测。

难道是脱臼了?冯永春哈哈大笑,她也不至于那么用力拉吧?又不是胳膊大腿的,用力拉也不会脱臼的呀!

根据冯永春的分析,绝对是因为梁实那次吓破了胆子的缘故。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这是冯永春说的一句最鼓舞人心的话。冯永春说的另一句话是:是驴是马,拉到桃花岛去遛遛就知道了!

当然,对于桃花岛,冯永春在北角山上的凉亭里给梁实做了详尽的描述。反正,这么一次爬山之后,梁实就满口答应与冯永春一起去桃花岛了。冯永春当场给梁实讲述了他的周密部署,让梁实早一两天放风给郭秋芬,说是又联络到了几个同学,由他冯永春请客,大家去环岛开个小型同学会,并且要留宿一晚。

那天,冯永春是在临近中午时带梁实去的环岛。他们还是先去尖沙咀大排档吃海鲜,然后马上坐汽艇去往桃花岛。桃花岛其实就在尖沙咀大排档的外面,汽艇开出去老远,回头还能隐约看见那个小半岛。最后,小半岛彻底隐匿不见,不一会儿,桃花岛就到了。

开汽艇的小伙子很酷,全程一声不吭,待到上了岸,冯永春才告诉梁实,小伙子是个哑巴。

哑巴好哇,做这事儿,踏实!冯永春说。

也确实是。只有哑巴,才会守住秘密,桃花岛想必有太多的秘密了。

上了岸,穿过一百来米的桃林,才是那几栋毗连的建筑。这个时节没有桃花,但桃树上结满了桃子,还是水蜜桃呢,它们已经开始成熟了,空气里弥漫着水蜜桃的香气。梁实忍不住夸张地呼吸起来,还伸手去抚摸那些水蜜桃。

还摸什么呀!冯永春推搡了梁实一把,直接把梁实摸过的那两个水蜜桃摘下来,一个递给梁实,另一个被他自己三两下撕了皮儿,狠狠地吮吸了几下,又咬了几口,然后桃核飞出去老远。

梁实却不吃,把水蜜桃捧在手里,一路闻。冯永春见状,再去摘了一个,也捧着闻,闻着闻着,感慨起来了。

咦,闻闻也不错,是吧?冯永春腻腻地笑起来了,说,还真是,吃倒是吃不了几个,一下子肚子饱了,可是看不够,闻不够,可以一直看一直闻,以后当我吃不动了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不吃光是看看光是闻闻?

不知道为什么,梁实是经常反感冯永春说那些荤话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又觉得冯永春的荤话其实不是荤话,而是关乎深刻的人生大道理。

穿过桃林,抵达建筑群,大门前的巨石上,“桃花岛私人养生会所”这九个大红草书,极尽灿烂与恣肆。进入大堂,一瞬间,那种不动声色的堂皇、排场以及它透露出来的极端的雅致与气度,令梁实忍不住要想起一个地方,那是个梁实一辈子都不可能去的地方,三个字,但梁实赶紧在心头里把那三个字摁下去了,因为这样的联想太荒诞也太大胆了!

反观冯永春,他却是满不在乎的,大大咧咧的,似乎这是他自己家的别墅。来之前冯永春就告诫过梁实,这一次,绝对不要带钱,哪怕是一分钱,因为桃花岛上有个规矩,全程刷卡,现金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冯永春又说了,他每次到桃花岛,卡里总是存有足够在桃花岛住几个月的钱,所以梁实大可以放心大胆地花,使劲儿花,反正来桃花岛的会员都只管刷卡签名,从来没有人提出要看账单,况且,也看不到账单。

冯永春带梁实过去前台登记,那两个穿统一制服的服务员,她们的美艳就让梁实看傻了。

登记完了冯永春说先带梁实去每一个地方转一遍,熟悉环境。各种按摩、桑拿、水疗,然后是琴房、书画室、舞台、迷你影院,外面是露天泳池、沙滩钓台、高尔夫球场。高尔夫球场最牛了,这岛上的大部分空间,除了桃林,就被它占去了。不过,有一栋楼,冯永春没有带梁实去转悠。冯永春说,那是赌坊,还是别靠近为妙,人的一生中最大的风险是赌,一不小心会输得只剩下裤衩。

怡红院呢?梁实努力了几次,终于涎着脸问出了这个问题。

别急,在哪儿你猜?冯永春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我哪儿猜得着,这么大一个地方!梁实说。

猜不着吧?告诉你梁实,这么大一个地方,全都是怡红院,通通是,连赌坊里也是!冯永春说,怡红院难道一定要挂着牌子?婊子脸上难道一定要贴着字?

那没贴着字,我们搞错了怎么办?梁实说。

冯永春又笑了,这回笑得好放浪。

桃花岛上,在厨房里洗碗的和在外面打扫做清洁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你别搞错,其他的年轻女人你全部都可以搞哇!冯永春这么说着,准备走向一栋楼,发现那楼里正好结伴走出来三个女人,于是往前一指又说,桃花岛的好处是它像个高级的疗养院,安静,男人少,除了厨师、保安就是嫖客,女人多,每一个女人都漂亮,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贞洁,像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什么神仙姐姐啦、小龙女啦、黄蓉啦,但你走过去,叫住她们,跟她们搭讪,接着就可以开始一场迷死人的艳遇了,你会发现,原来她们都是属于你的!

待到冯永春住嘴,那三个女人来到眼前了,梁实仔细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差点不敢呼吸了!她们气质优雅、年轻时尚,她们的高雅美艳,远胜大堂前台里的那两个美女!

美女们,哪儿去?冯永春张开双臂拦住了她们。

三个美女一字儿排开,却不言语,只是美目流转,略显羞涩地看着冯永春与梁实,那阵仗,有点儿惊心动魄。

冯永春大剌剌过去,牵起了其中一个的手,对余下的两个美女一挥手。

这位大哥第一次来桃花岛,你们可要好好照顾他哦!冯永春说起普通话的时候,那口音,显得无比温柔。

冯永春就这样牵着一个美女走了,走得头也不回。然后梁实呢?此时此刻梁实的心头居然冒出了一句文绉绉的话——“此处按下不表”。这是他最近正在看的一部古代艳情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这句话让人生气,好端端的,为什么“此处按下不表”?多么关键的地方啊,卖什么关子呢?然而,当两个美女一左一右傍着梁实走的时候,梁实猛然觉得,这句话多好哇,现在自己就是那部艳情小说中的男主角,此处怎么表?怎么个表法?真的不如不表,算是此处无声胜有声吧!

十一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钟,梁实在大堂里等到了冯永春。

这个时间是冯永春昨天傍晚给梁实打电话约定的。当然约时间只是借口,冯永春最关心的其实是梁实行不行的问题,所以,当他在电话那头听到梁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声如洪钟地朗声大笑,他就知道梁实已经恢复了功力,于是也哈哈一笑,忙不迭挂了电话。

梁实看到,仅仅过去一晚,冯永春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脚步也有些踉跄了。

冯永春刷了最后一次卡,两位穿制服的美女各提起一小盒礼品,放在台桌上,冯永春摆手说不要,却被眼疾手快的梁实给提走了。

礼品是水蜜桃哇!不要,就是拒绝对方的美意,所以无论你需不需要,都要接受!走出大堂,梁实故作姿态地教训起冯永春来。

手里只拿着手提包的冯永春快走几步,转身挡住了梁实,然后把梁实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干吗?梁实两手各提溜着一盒水蜜桃,满面春风地问。

不错,梁实啊,你的身体不错嘛!还说不行了,是太行了吧?冯永春一脸坏笑地说,告诉你梁实,春哥我第一次来这桃花岛过夜的时候,第二天走在这段路上,感觉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双手像筛糠一样颤抖,我都恨不得有架轿子把我抬到码头上!

冯永春双手做筛糠状,接着举起一只手,张开五指,在梁实眼前晃悠。

从实招来,这个有没有?冯永春问。

什么这个?梁实一愣。

刹那间,梁实想起冯永春以前讲过一个恶心的黄段子,说一个老头去找小姐,老头在小姐面前张开五指,小姐吓一跳,花容失色说:“要五次?”谁知,老头直摇头,说:“小姑娘,我这五根手指头,由你随便挑!”

显然,冯永春的五个手指,它只关于数量。

冯永春再把食指、中指、无名指蜷起来,做了个代表六的手势。

梁实啊,春哥我第一次来,是这个数——横扫桃花岛六大美女!冯永春摆出雄赳赳的架势。

我怎么能跟春哥比呀!梁实尴尬地笑笑。

不对,梁实你他妈不老实!冯永春说,大家都说到了桃花岛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看你的情形,是到了桃花岛才知道自己身体太好了吧?

梁实不答,沉默了一下,转换话题了。

太疯狂了,在这里简直是当皇帝呀!这样的荒唐事儿,要是不来桃花岛,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梁实感叹。

什么皇帝呀?皇帝哪里行,哪个皇帝行!不管谁来了这里,就是一个铆足了劲儿的西门庆嘛!冯永春大笑说,这桃花岛,即使武松提着哨棒来了,第二天也会变成摇着折扇出去的西门庆!

梁实扑哧笑了,接着大笑一声,可是又硬生生把这笑声给刹住了。

怎么啦?冯永春察觉到梁实的脸色突然晴转阴了。

梁实默然不语。

唉,想想吧,怪对不住她的……过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梁实冷不丁露了一句。

是说郭秋芬?啊呀,你怎么能这样想!冯永春说,这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戴了套,又不会传染什么病给她,有什么对不住的!

梁实蔫蔫的,耷拉着脑袋,一边甩着脚步,一边踢着路上的一块小石头。

你不能做贼心虚呀梁实!冯永春笑说,第一次做贼就是这样的喽,我赶紧再带你来一次,来三次,我保证你梁实只会觉得天下的人都对不住你!

这么说着,到了码头,那哑巴小伙子早已候着,待冯永春与梁实穿上救生衣,汽艇就飞驰了起来。

坐在舱里,双手紧紧抓住前面的杠子,冯永春侧头看看梁实,梁实侧头看看冯永春,冯永春突然哈的一声笑弯了腰。

笑什么?梁实说。

我们俩像不像追缉走私犯的警察?冯永春笑毕,故作一本正经地问。

像!像个屌!一个老嫖客带着一个新嫖客!梁实答。

也他妈牛逼哄哄啊,梁实你看,两个全副武装的嫖客!冯永春拍拍胸前鼓囊囊的救生衣说。

冯永春说罢哈哈大笑,把梁实也给逗乐了……

他们上了岸,还是再去了尖沙咀大排档吃海鲜,在吃海鲜的过程中,冯永春郑重其事地对梁实进行了必要的心理辅导,目的就是让梁实建立心理防卫机制,不要在精明过人的郭秋芬面前露出马脚。可是,在这个方面,梁实显然带有很大的心理障碍,不是一个好学生。

那一天下午,当梁实晃悠着两盒水蜜桃回到家,不知怎么,郭秋芬看梁实的眼神就有点儿不对。

哦哟,水蜜桃哇,去桃园啦?郭秋芬冷笑说。

嗯,自己亲手摘的,好货!梁实答。

嘁!在桃园里钻来钻去的,小心犯了桃花!郭秋芬一撇嘴。

第二个回合,梁实就败下阵来,差点要崩溃了。

好在郭秋芬大约也只是顺口调侃,而刚进门放下水蜜桃,梁实就喷嚏连连,不歇气地连打六个喷嚏。

由于是星期天,闲着没事,梁实就去补个午睡,而没有料到的是,梁实竟然一觉睡到了大黄昏。

郭秋芬是信佛的,在她的眼里,梁实肯定是这趟出门中了什么污秽之气,她回忆说打一进门开始,她就觉得梁实一脸黑气,与平常格格不入。晚餐时郭秋芬对梁实这么一说,梁实傻眼了。梁实觉得好困,晚餐后就继续睡。睡到第二天,梁实明白,自己是得重感冒了!

一年到头,梁实是很少得感冒的,但又总是每两三年得一次重感冒,发烧,全身骨头酸痛,鼻子堵塞,然后又是咳嗽什么的,一般得折磨上一个星期。

好在这一个星期,由于感冒,梁实也算因祸得福了,至少可以掩饰掉内心的大部分不安与愧疚。然而,另一方面,暗地里,梁实也没少经受噩梦的追杀。

在那些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噩梦里,有那么三个,让梁实真的是啼笑皆非。

其一是梁实在一个大清早偷偷登陆桃花岛,他在桃林中间急速行进,快到大堂外头的时候,猛然发现,刻着“桃花岛私人养生会所”这九个红字的巨石上,竟然埋伏了狙击手。那狙击手是个美女,仔细一瞧,是年轻时候的郭秋芬。扎着一条马尾辫的郭秋芬,模样儿酷得不得了,她扣动扳机,哒哒哒哒哒哒,一连串子弹打在梁实前面的青石板上,最后一发子弹,直接命中了梁实的裆部……

其二是笑面虎下指示,一定要梁实申报高级职称,并声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梁实撰写一篇重量级论文即可。梁实很快构思成功,针对现代西方医学理论体系,从包括艾滋病在内的诸般性病的流行与猖獗这个突破口进入,撕开了现代西方医学理论体系的巨大漏洞,对貌似堂皇的现代西方医学理论体系展开了猛烈抨击……这个噩梦在梁实的噩梦史中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它连续做了三个晚上,简直像是电视连续剧,分成了上中下三集,让梁实在这三个晚上,几乎是搜索枯肠,绞尽了脑汁。

其三是梁实在档案室里迷奸了小燕子,乒乒乓乓淋漓尽致之后,小燕子居然报了警,梁实进了看守所,然后上了法庭。非公开庭审的时候,梁实表现突出,侃侃而谈,先是痛陈小燕子的十五年风流史,然后为自己鸣冤叫屈,声称自己实为小燕子所诱奸——更为痛苦的是,他梁实一辈子没有经受过安全套这种严重违背人类意志的现代文明怪物的折磨,此番受此屈辱,身心备受不可逆转之创伤……法庭系非公开庭审,不想竟然有高清晰度的全程录像同步流布网络,名不见经传的文化局档案室馆员梁实引发了全民网络大讨论,梁实一下子成为名人,他的案例将影响到刑法的大修改……

一星期后,梁实的重感冒已经过去了。之后郭秋芬提议与梁实一起去南郊的一个讲寺烧香许愿。梁实是不信佛的,然而这一次,为了麻痹郭秋芬的神经,梁实乖乖地跟着去烧香了。

从讲寺烧香回来的第二天,奇怪的是,梁实又感冒了,并且又是重感冒,发烧、头痛、腰痛背胀、两腿乏力。

梁实再次被感冒折磨了一个星期。一星期过去,这回却反反复复不见好转,又拖了两三天,梁实去医院进行复诊。

冯永春的那个电话就是在那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响起的,那一刻,梁实提着资料袋、药袋,刚刚走到医院大门口,他看了看手机里显示的“春哥”这两个字,犹豫片刻,最后才慢吞吞划拉了一下屏幕。

这么吵,你在外面?一个人?冯永春问。

嗯,是啊。梁实小声回答。

梁实啊,大喜事来了!冯永春那头是一种喜不自胜的语气,说,后天,记住后天上午八点,我准时在老地方接你,一起去桃花岛!

啊?梁实不禁小声叫唤了一下。

俄罗斯姑娘要来啦!冯永春那头几乎是在欢呼呐喊,桃花岛请来了一个俄罗斯艺术团!怎么样?惊爆吧?梁实啊,春哥我带你吃俄罗斯海鲜去喽!

可是,这一头,梁实没有吱声。

冯永春那头在不停喂喂喂地叫嚷。冯永春叫嚷了好一会儿,梁实才接了口。

不好了,我生病了……梁实有气无力地说。

不就是他妈的感冒嘛,要不就是在桃花岛冒风了,又不是癌症!冯永春哈哈大笑,笑得没心没肺。

我还真希望是癌症,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来个痛快……梁实喘着气说。

怎么啦梁实?冯永春在那头愣怔住了。

我得肾炎了,医生说要做穿刺才能确诊,但又说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是肾炎了……还有刚发现的糖尿病……我梁实这辈子,算是完蛋了……梁实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的,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冯永春的耳朵里。

冯永春听出来了,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那不是开玩笑。他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时手机里传来一声巨响。

什么声响?冯永春问。

梁实正缓缓抬头,瞧见医院大门前,一辆出租车与一辆电动自行车发生了迎面相撞,大约是双方的速度太快了,撞击的力度太大,电动自行车上的妇女翻了个跟斗,摔到了轿车顶上,再翻落到轿车屁股后的地上,奇怪的是,妇女好像在拍电影,刚好双脚落地,然后再一个踉跄倒地,倒地之后又迅速爬了起来,中气十足地马上对着轿车破口大骂……

霎时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

梁实冷冷地把目光从眼前的事故现场移开,转身对着手机说了一句恶狠狠的话——

什么声响,车祸呗!死了人啦,撞得太猛,全都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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