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以童子终,白首乃仙逝
2016-08-04周晔
周晔
娘舅很少来我们家,除了逢年过节,他会从张泾步行几十公里赶过来吃个饭。过来从不先联系,他没有通讯工具。如果记错了日子,恰巧我们都不在家,他巴巴走了半天,又只得巴巴地走回去。年轻时脚力好,单程需走两三个小时。后来上了年纪,来回得费个大半天。无论刮风下雨、烈日暴雪,一路走过来,一路走回去。有时是饿着肚子的。
从我结婚认识娘舅起,没跟他有过深入的交流,他从不主动说话,除了问我借书。从我的书架上拿一套,整整齐齐拿回去,整整齐齐还回来。
他年轻时做过代课老师,考过锡北区第一名,是个读书人。先生说,由于家庭成分问题,不给他上大学,后来年纪大了,也就再没有了机会。打击太大,一辈子成了书呆子。
好多年前,第一次跟着先生去娘舅家,那是我见过的无锡本地最贫穷的人家。一个单身汉,真正的家徒四壁。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床是用拆下来的旧门板做的,冬天上面放一些泡沫塑料,再铺上一些旧棉絮。没有被子。
他在老房边的农田里种些蔬菜,每个月公公奉婆婆之命给这惟一的小舅子送去一袋米和些许肉。米是恰恰够他一个月吃的,多了他不收。
刚认识他那会儿,没见他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吃得清汤寡水,我着实看不下去,催着先生给他钱。先生说,要不你试试?我硬塞给他100元,他对我说,瞎说八道,哪里有100元?他居然不认识100元,我惊呆了。于是我找了一些零钱给他,10元、20元,他认识,但他不要。
有一次,趁着他来借书,我把钱夹在书里,没几天,他从张泾走过来,特地来还钱。
刚认识娘舅那会儿,他还在大队厂里上班,扫扫地,做些简单的劳动,定期到厂里去领工资,每月几十元。婆婆说,你看他这个样子,哪个厂要他?都是我跟人家打了招呼的。婆婆把钱送到人家厂里,假装给他一份工作,每月给他工资。
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活儿了,只能靠他姐姐接济。但依旧不肯要我们的钱。每次来吃饭,会带来一些他画的中国画,让公公婆婆去街上帮他卖画,给他作生活费。
前年去娘舅家,发现整个村子都拆迁了,惟独剩下他这个“钉子户”。西边的墙壁已经被推得半倒,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他在里面用两根木棍撑住。屋子里惟一的财产——书都被偷光了,“最奢华”的八仙桌也不知去向,只看到一块破木板架在两张凳子上,供他白天坐着看书,晚上睡觉。
镇里拆迁办的人找到我公公婆婆,让他们做工作。公公婆婆看到屋子破成那样,想着万一塌下来有安全问题,赶紧把拆迁房装修好,找了个节日、他过来吃饭的当口,通知拆迁队赶紧把老房子给拆了。至于他回去以后看到被夷为平地的家,心情、表现如何,我无从知晓。只听说,到了拆迁房,看到窗户外装满了防盗窗,他拉住防盗门不肯进去,大声叫唤:警察要把我关起来了,你们不要拿我关起来,我要回家……
前天下午,大伯开车和公公又去给他送东西,发现钥匙打不开防盗门,爷俩拼命敲门喊他,没人应。于是把东西交给附近一个老亲,让他们帮忙看看。大伯的车子还没到家,先生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说,娘舅死了,就在屋子里。
原来老亲发现窗子开了一点点,推开窗户,闻到一股恶臭,然后看到浴缸里,一只脚已经发黑……于是就报了警。大伯描述,娘舅一个人赤身裸体,缩在浴缸一角,看上去很安详。有人猜测他洗澡时不慎跌落,或是怕热躲到浴缸里冲凉,没想到起不来了。但先生分析,娘舅一生知趣,感到身体不适,知道时日无多,却没力气走去告诉姐姐,所以把家里打扫干净,灶头上什么都没留下,垃圾也清理掉了,然后选择了浴缸,最容易清洗的地方,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生前没有拍过照片,死后要一张照片做牌位设灵堂,没办法,只能用身份证上那张。那是前年为了办拆迁房入户,要身份证,只好趁他画画时,在窗口偷拍的惟一一张侧脸照。看不见他的正脸,只有一对斜眼冷冷地看着这凡尘俗埃。
他一生没去过医院,社区医院不给打死亡证明,不能火葬。为了火葬,公公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跑了很多地方。
娘舅一生未娶,无儿无女,身后事自然由我们家操办,而事发突然,毫无准备,加上没有经验,任由殡葬一条龙、和尚道士说了算。吹吹打打,哭婆道士,三七五七地送行,俗人该有的房子、钱物,连同他最爱的两麻袋马列哲学书和大堆卖不出去的画纸一并给他烧了去。
娘舅生前是最不喜这些的,我们知道。可这些毫无意义的虚设不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吗?先生说,娘舅活了70年,这一辈子加起来都没花过这么多钱,倘若他知道死后要这么办,一定是不愿意死的。这回,可就由不得他咯。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