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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丙燕,北京大妞

2016-08-04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32期

宋诗婷

“你越干净,呈现的东西才越丰满。你越干净,才越看得到什么地方脏。”

“挺你到底”

颜丙燕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她在天津一家破败的小饭馆里约见《万箭穿心》(2012)的导演王竞,侃剧本、聊角色,自在得像在自己家。《歧路英雄》(1994)的制片人武争在办公楼的过道与她擦肩而过,一个小女孩,特专注地走过去,武争当即就决定让她来演女一号。导演王瑞和演员常戎总给人讲第一次见到颜丙燕时的情景:一个漂亮姑娘,坐在一片废墟上,拿着个小酒壶,一口口往嘴里倒酒。常戎好奇,走过去看,颜丙燕特自然地把酒递过去:“来一口吗?”

导演朱员成带着副导演去见颜丙燕,原以为就是一次导演与演员的碰面,谁成想,三个人吃完饭就钻进了酒吧,边聊边喝,颜丙燕一个人干掉了八个扎啤。副导演聊到兴奋,一拍桌子,把颜丙燕的手机弹到地上,导演弯腰捡手机,幽暗的灯光下,颜丙燕捂着嘴偷笑。

约采访时,颜丙燕的助理询问是否需要拍照,她们倾向于省去这一环节,因为“省时间,不用上妆”。见面那天,颜丙燕果然没有化妆。她不修边幅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女演员:中午才从床上爬起来,头发随意扎起,踩着运动鞋,穿着短衣短裤就来了。一入座,先点一碗越南粉,边吃边聊,绝不见外。说话时,她会专注地看着你,因时差而残留的疲惫全写在脸上,笑起来有鱼尾纹,不年轻,不老气,也没有太多与岁月抗争的痕迹,就是一个保养妥当的44岁女人该有的样子。

在不久前结束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颜丙燕凭《盛先生的花儿》拿到传媒关注单元的最佳女主角奖。《盛先生的花儿》也成了当晚的大赢家,包揽了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新人导演在内的四项大奖。

这部电影是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朱员成的毕业作品,第一部片子就能找到颜丙燕这样的演员做女主角,朱员成觉得自己太幸运。“通过各种关系要到她的电话,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了条短信,剧本也交给了她的经纪人,再过段时间联系,她就说剧本看过了,可以聊一聊。”

“小导演找,我一看剧本,有点意思,女主角看起来平淡普通,但内心翻江倒海,年龄段也适合我,唯一的担心就是导演太年轻了。”这些年,颜丙燕接了很多小成本电影,其中也不乏这样的学生作业。“你肯定不能图钱,就是大家一起玩,看怎么把这戏弄得再好一点。”

接下电影后,颜丙燕与导演频频见面。当时,她因房子装修,正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住得太久,成了酒店的VIP,咖啡馆消费一律免费。颜丙燕把朱员成约到酒店咖啡馆,一场戏一场戏地聊,有时一天能聊上10个钟头。

朱员成喜欢听颜丙燕聊角色,她饰演的女主角棉花是个进城务工的中年妇女,颜丙燕掰开了揉碎了地分析人物心理,过程中掺杂着自己的故事和经历,这些正是三十出头的朱员成不曾体验过的人生。

“有些中年人的心态和为人处世,小导演不如我们体会深刻。”颜丙燕举例说,“保姆棉花给老头换裤子,导演把这段儿写得特委婉,要我先把一个毛巾搭在他身上,再把手伸进去换。我妈住院那会儿我见多了,事实肯定不是这样,病人,年老的病人是没有性别的。”

《盛先生的花儿》剧照

颜丙燕喜欢这样的工作氛围。“制片主任、场记、场工都可以掺和进来,你说一段类似的经历,我讲一段感受,大家都抱着团,也不去计较那几个钱,特舒服。”因为不计较钱,很多没钱的文艺片导演或年轻导演都喜欢给颜丙燕递剧本。《爱情的牙齿》《牛郎织女》《万箭穿心》《盛先生的花儿》……这些年,颜丙燕有意无意地帮助了很多手头拮据的文艺片导演。

“那天喝着喝着,颜老师突然说,我挺你到底,有钱你就给点,没钱我也帮你演。”在昏暗的酒吧里,朱员成听到这段话特别感动。“一看就不是权衡半天,她压根儿就知道,我们没钱。”

《万箭穿心》的导演王竞也得到过类似的帮助。电影中,颜丙燕的角色需要戴发套,剧组请不起好的化妆师,颜丙燕就自己揽下这差事。“她说,我认识一化妆师,做头套特有经验,我请他,自己出钱。”

“我就要这个”

在朋友和同行眼中,颜丙燕就是标准的北京大妞,敞亮、仗义,做什么都图个高兴痛快。生活中这样,工作上也是如此。当初,庄宇新找颜丙燕演《爱情的牙齿》,看上的就是她身上北京大妞的豪爽和狠劲儿。

而朱员成和王竞都觉得,颜丙燕是少有的能平衡好技术和真实情感的演员。朱员成说:“她有技术和经验,但同时也感性,也走心。单做到任何一点都不难,结合在一起就难了。老颜同志厉害就厉害在她会演,但也真走心,一点也不油滑。”

公认的演技派女演员颜丙燕并非科班出身,她从小跳舞,在成为演员之前,是北京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像所有俗套的入行故事一样,她临危受命,顶替一位因档期不合而退出的女演员,成为动作片《追捕野狼帮》的女主角。有舞蹈功底傍身,颜丙燕打得漂亮,第一部戏拍完后,动作片接二连三地找过来。

“没想过把演戏当职业,就是好玩。”直到演完《红十字方队》,颜丙燕才真正思考,究竟做演员还是做舞蹈演员。“团里改制,必须做出选择,我选做演员。”

入行后的很多年,颜丙燕都凭直觉和天赋演戏,拍到《歧路英雄》她才发现,演员这行和舞蹈一样,需要技术和功底。“有场吃饭戏,需要我吃着吃着就哭了,抬头看着男主角,眼泪得掉下来。这我哪会?”颜丙燕急了,瞪了瞪搭戏的常戎,说“帮帮我,给我一巴掌”。常戎不肯,颜丙燕逼他,“快点快点,不然导演把我换掉了”。常戎不说话,抽了根烟,“啪”地给了颜丙燕一巴掌。“当着那么多人,这一巴掌,自尊心受不了。当时眼泪就打转了,我一扭头,招呼大家赶紧拍,总算把这场戏混过去了。”

但不能每场戏都这样混,这一巴掌让颜丙燕知道,演戏是个技术活,是一种“心理结合生理的状态”。“比如,你顶住半口气不呼吸,然后加上台词,情绪就憋在那儿了,越说越有,一会儿就流眼泪了。”

不久前的一次活动上,颜丙燕遇到了奚美娟。“真是,我怎么没当面感谢她一下呢?”颜丙燕有点后悔,“看了她我才知道自己想要的表演方式是什么。”

很多年前,颜丙燕去剧组送资料,现场正拍着奚美娟和另一位演员的对手戏。另一位演员在哭诉,眼泪横飞,准确到位。“这个厉害啊,我做不到。”颜丙燕看得正起劲,扭头瞟见站在对面的奚美娟老师。“一句台词没有,静静听,眼泪聚在眼眶里抖,这一眼,我的心都碎了。”

那一刻,颜丙燕找到了自己的坐标。“我就要这个!”聊起那个顿悟的瞬间,颜丙燕又激动了,泪水在眼眶里抖。

因为没受过规范训练,颜丙燕花了很长时间才砍掉表演上的恶习。多数演员不喜欢看自己的戏,颜丙燕喜欢。她对着屏幕一帧一帧看,哪个表情不到位,哪个动作不对,镜头感觉有没有,情绪准不准确……“北京人,说话喜欢在句首加个语气词,‘哎,你干吗去啊,‘哎,这怎么回事啊,‘哎得特讨厌。类似的‘北京口儿我收拾掉不少。”

颜丙燕说,自己是舞蹈演员出身,走路外八,坐姿过于挺拔,这些个人特色过于鲜明,她都一点点抹去了。“你得去掉自己的符号。老话说,演什么像什么,去掉自己才能做到。演什么都是自己,那哪儿成啊?”

在演戏这件事上,颜丙燕很轴,凡事必须当真,“一点褶儿都过不去,没法混”。在《走出硝烟的女人》里,她演一个混在男人堆里的女兵,每天背着一身装备,拎着三八大盖满山跑。“开始他们给我一把假枪,轻巧,但拿在手里感觉不对,我就要了把真的,累得啊,但感觉对了。”

王竞回忆《万箭穿心》的拍摄过程,颜丙燕的表演总能打动他。“有些动感情的戏,开拍前,她背对着大家,最多一分钟,她会给我一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了。转过身来,所有情绪都是对的,特饱满,还特有层次。”

拍摄现场,颜丙燕经常停下来和王竞讨论,哪怕一句台词,如果她不相信这是李宝莉(剧中颜丙燕饰演的角色)能说出口的,就死活不演。王竞和剧组其他成员都习惯了这样的工作方式。“有时,摄影师就会和我说,导演,我们先关灯,你们聊通了咱们再拍。”

“但有场戏还是没通。”王竞说,李宝莉得知老公要和自己离婚,他和颜丙燕对于角色该有怎样的第一反应意见不统一,几轮讨论都没讲通,王竞就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她照做了,但明显差那么一点,因为她自己没完全接受。我该多花点时间说服她的。”

这种体验式的表演方法也限制了颜丙燕挑选角色和剧本。“你会下意识地去选那些注重内心的角色,你能感受到的角色。有些商业片就不太合适了。”颜丙燕说。

“受不了”

在业内,颜丙燕被视为“最低调的影后”。早在1997年,她就凭《红十字方队》拿到金鹰奖最佳女配角,《爱情的牙齿》和《万箭穿心》两部文艺片又先后让她成为金鸡奖最佳女主角。

很多新科影后顺势而为,事业走上了更高的台阶。颜丙燕的影后头衔却没给她更多人气,业内推崇,但市场对她的接受度依然有限。《盛先生的花儿》筹备期间,甚至有投资人不同意让颜丙燕演女主角,因为“缺乏市场号召力”。

“她错过了一些好时机。”颜丙燕经纪公司的老板李姝说。在一个女演员最好的二十几岁到三十出头的年纪,颜丙燕的母亲重病卧床,随时都可能下病危通知单,那八年,颜丙燕很少离开北京接戏,经常客串一些角色以缓解经济压力。她因此没能在得奖后一鼓作气,也错过了很多本属于她的机会。

颜丙燕对于经营自己也缺乏概念。当年拍摄《甘十九妹》时,王文杰导演特意找她聊过一次。“他说,你一个舞蹈演员,想在这个圈子里站稳脚有一条捷径,就是按住一种角色演,把她演到极致。”颜丙燕一听就别扭了,“那多没劲啊,不好玩了。”

“好玩”对颜丙燕非常重要。当初她选择表演就是因为好玩,“像玩网游、谈恋爱一样上瘾”。这些年,她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追求“好玩”的心态,因为她发现,只有在那种状态下,她创造出来的角色才是灵动的,而且自己不觉得苦,也感觉不到累。颜丙燕把这种偏执哲学化了:“你越干净,呈现的东西才越丰满。你越干净,才越看得到什么地方脏。”

她这种“只要好玩就可以演”的态度一度令公司头疼。前阵子,她接到一个欧洲导演的电影剧本,讲的是东北下岗女工在欧洲卖淫的故事,拍摄手法也是纪录式的。颜丙燕喜欢这个剧本,想接下来。李姝和公司其他同事强烈反对:“电影也不会在国内公映,形象也不太正面,演这么个戏,有什么好处?她就是很少能想到这些。”

李姝觉得,颜丙燕对于这些小众电影“太配合,过于配合了”。多数演员都会想一想,演了这个戏对我有什么帮助,但她就图个高兴。“我说,再接电影你要有所选择,这些电影你拍拍拍,没几个人能看见,你哪有成就感?到头来,名气没赚到,电视剧没拍,钱也没赚来。”

随着电视剧“一剧两星”政策的出台,这两年的电视剧市场都很低迷,演员可以选择的题材和角色也越来越局限。“但她还有很多规矩。”李姝说,颜丙燕演戏这么多年,从不连戏,那种拍法,她就不会演了。她还接受不了拍戏不现场同期声,找别人配音就更不可能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连横店都没去过。”横店的拍摄条件没法满足同期录音,那里的戏剧产量却占国内半壁江山,公司人都劝颜丙燕,适当妥协一下,但她的回答永远是:“不行,受不了。”

“在电视剧这方面,如果你一两年不出现,观众很可能会把你忘了。但我宁可他们暂时把我忘了,我也不愿意他们看着一个烂戏想起我来。”颜丙燕顿了顿,还是那句:“不行,受不了。”

因为那些颜丙燕口中“很矫情”的规矩,她又错过了一些机会。《一步之遥》开拍前,姜文找过颜丙燕,希望她来客串一个角色,至于是什么角色,姜文没细说。“这换了谁都会和眼前的剧组沟通一下,请个假,串几天戏,你说是不是?但颜丙燕说,哎呀,不行不行,我这正拍着戏呢,去不了。”李姝后来才知道,姜文让颜丙燕演的是舒淇的角色。

演完《借枪》时,好朋友孙红雷曾对颜丙燕说:“很强烈的一个人,所以演戏演得好。但希望你调整一下状态,别因为一些过于正气的想法影响创作上的事。”如今,三四年过去了,孙红雷的劝解显然没有生效。

但改变还是有的。从前,颜丙燕只有工作,没有生活,如今,她渐渐慢下来,“找到了些生活的乐趣”。

从30岁开始,颜丙燕就拒绝装嫩,拒绝演小姑娘。“装不了,一笑,褶儿就出来了。不笑,那还怎么演啊?”她比很多女演员服老,更早地与年龄和解,善于与来势汹汹的皱纹和平共处。“以前觉得,三十几岁就是阿姨了,现在四十几岁,却依然觉得很美好。从前年开始,我还突然打开了一扇好学的大门,求知欲旺盛。”

颜丙燕的求知欲从英语开始,请了个外教,每天坐在酒店的咖啡馆里练口语,生硬地背单词。最近,她又喜欢上古琴,买了琴,请了老师,留起了指甲,从零学起。

“有一点,我特佩服颜丙燕,无论做什么她都很有韧性,会坚持到底,包括玩。”李姝说,她认识颜丙燕20多年,年轻时,一群人一起玩,她总是最热闹的一个。闲来无事两人会约着去唱歌,从白天唱到晚上,把所有会唱的歌都过一遍才算结束。头几年,颜丙燕疯狂地爱上了打台球,她能踩着好几厘米的高跟鞋打上十几个小时,一度是朋友圈里球技最好的。还有一段时间,她又喜欢上网络游戏,天天打,夜夜打,必须把它打好了。后来又迷上了“杀人”游戏,经常约一群人玩通宵。“她不会同时做两件事,玩不行,工作更不行。”李姝说。

颜丙燕开玩笑说,自己从6岁开始喝酒,酒几乎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因为前两年的一次喝“断片儿”,她觉得喝酒这件事不再好玩,就下决心,把酒戒了。曾经,很多人劝她戒烟,她都不听,“再劝就伤感情”。但因为一次半夜想抽烟,找不到,她就觉得这件事也很没劲,于是和自己赌气,忍了几个月,胖了20斤,把烟也戒了。

“她就喜欢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玩得特好。”过去20多年,李姝一直在颜丙燕身边,是最了解她的人,也为她操过不少心。“太感性,太强烈。以前谈恋爱,人家有一点吸引她,她就喜欢得不行,特别投入。每个男朋友,我刚适应,就吹了。”但李姝明显感觉到,10年前母亲的离世对颜丙燕改变很大,“话也少了,整个人都沉下来了”。

入行22年,颜丙燕的事业和生活都不算太顺利,但她还有些运气,因为她总能将这些经历变成自己表演的养分。每个人都有过不顺,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天赋。得益于这天赋,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选择都不会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