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规游戏

李发强

苏雨知道那个叫刘毓茹的女人已经在红坊咖啡等她了，就故意迟到了二十分钟。刘毓茹不是好惹的货：四十四岁，官太太，名牌大学毕业，在一所重点中学当政教主任，具有与生俱来的高傲与强势，因此苏雨决定先凉拌一下她，消消她的气焰。

果然，出租车刚经过丽达公司的大楼门口，苏雨就接到了刘毓茹打来的电话。她摸出手机瞅了一眼，随即放回包里。铃声是《人间四月天》里的一段自白：“亲爱的，你把脆弱放在哪里？放在你的手心里，脆弱的时候握紧拳；还是放在你的眼睛里？脆弱的时候闭起眼……”车开得很快，苏雨扭过头，丽达公司大楼前的巨幅招牌一晃而过，她心里忽然一阵疼，针刺一般。

大学刚毕业的苏雨带着喜悦的心情，跨进了丽达公司大楼的门。那是2009年10月8日，就是在那天，她认识了公司老总朱文远。丽达是市里的十强民营企业，其经营的多个品牌的化妆品在国内一线城市占有重要市场，其中的五个品牌更是远销欧洲和东亚，以朱文远的话说，别看韩国女人漂亮，她们十个有八个用的都是丽达公司的产品。

那时的朱文远虽已年过四十，却正是极具魅力的年龄，苏雨第一次看见他，心里就禁不住小鹿乱撞。但作为一个小职员，她知道自己与老总之间的距离，因此只是心里默默喜欢，并未表露出来。后来她发现，公司里像她一样喜欢朱文远的女孩并非少数，一看见朱文远从旁边经过，她们就献媚地跟他套近乎，人走过了，她们就在后面叽叽喳喳画饼充饥。苏雨喜欢朱文远，但她不求得到朱文远的青睐，只要偶尔看一眼他，她就感到心里无比愉悦。令苏雨没想到的是，朱文远竟然也喜欢她。具体时间她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个夜晚，她已经休息了，朱文远突然打来电话。朱文远在电话里说，小雨，我找不到路了，你来送我回家。苏雨听到朱文远醉醺醺的声音，她似乎还闻到了他声音里浓烈的酒气。苏雨问他在什么地方，朱文远说，帝都会所门口。苏雨说，我马上来。苏雨的心里异常兴奋，她没去想朱文远为什么会打电话给她，那时候他们其实并不很熟。她匆匆拦了辆出租车，老远就看见朱文远蹲在帝都会所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下呕吐。

苏雨过去扶起朱文远。她看见朱文远的目光散乱，唇边还有呕吐时残存的污物。她忙从包里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两人四目相对，苏雨竟有那么几秒钟的眩晕。朱文远摇摇晃晃抬起双臂，重重地搭在苏雨肩上。苏雨看见朱文远的目光里燃烧着火焰，她感到血往头上涌，心跳迅速加快了。

你是谁？朱文远盯着苏雨。

朱总，我是苏雨，是你打电话叫我送你回家。苏雨说。

朱文远突然抓住苏雨的肩膀，把她拥进了怀里。

那天晚上，苏雨和朱文远去开了房。那时的苏雨参加工作还不到一年，还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上学时追过她的异性不少，但她几乎没有动过心。大学时，班上的女同学几乎都恋爱了，苏雨也恋爱，但她不像别的同学一样去外面开房，更不用说与男友同居了。换了几个男友，大学毕业，苏雨又成了单身。她总觉得追求她的那些男生要么太嫩，不够成熟；要么太装，故作深沉，激不起她的兴趣。到丽达公司后，追求她的人也很多，但她对他们没什么感觉，反倒跟陆起谈得来一些。陆起跟苏雨一间办公室，他木讷，其貌不扬，看上去还没有苏雨高。办公室里的男同事都会请苏雨吃饭，但陆起从来不，相反苏雨提出请大家吃饭，陆起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苏雨对陆起产生了极大兴趣，但这仅限于好奇。有一天苏雨在办公室里戏谑地问陆起：我长这么漂亮，你怎么不追我？陆起窘得满脸通红，惹得众人一阵大笑。不过后来的结果是：苏雨和陆起却成了朋友。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在谈恋爱，苏雨拍着陆起的肩膀说：这是我男闺蜜。苏雨觉得自己的爱很挑剔，及至遇到了朱文远，她才渐渐发现自己是爱上了，但这种爱却是一种无始无终的爱：朱文远是老总，彼此的社会地位太悬殊，而且他早已结婚，孩子已经上初中了。然而苏雨不在乎这些，她不奢望自己能够得到朱文远的爱，因此只默默喜欢着，默默享受着这一个人的爱情。当朱文远把她揽入怀中，那样的时刻她从未奢望过，却突然之间就来临了，这让她幸福得有点眩晕。

第二天早上，当阳光从宾馆的窗户里照进来，苏雨看着身旁熟睡的朱文远，内心充满幸福与恐慌。这是她的第一次，她把它交给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也是她暗恋了很久的男人。

苏雨把她和朱文远之间的关系告诉了陆起。

我喜欢朱总了。苏雨说。

陆起的表情很平静，他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他。

苏雨说，我知道我们没有结果，但是我不想去想太远。

陆起说，只要你高兴就好。但是，他喜欢你吗？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男人。

你也是男人嘛，你也不靠谱？

我靠不靠谱跟你没关系，我又不是你男朋友。陆起说。

其实你这种丑男人最靠谱，可是我偏偏就不喜欢丑男人。苏雨笑起来。

你要保重。陆起说。

苏雨突然有些感动。“你要保重”几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像电视剧里一句可有可无的台词，而从陆起口中说出来，苏雨觉得心里暖暖的。你真是个好人，她说，等哪天你有了女朋友，我一定会把我的感觉告诉她，让她好好珍惜你。

苏雨沉浸在与朱文远的恋情里不能自拔，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爱，但她觉得有点不真实。

苏雨问朱文远：你喜欢我吗？

不。朱文远说。

每天围着你转的优秀女孩太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苏雨的情绪很低落。

我不只是喜欢你，是爱你。朱文远说。

是吗？苏雨突然觉得心里无限地宽敞，空气里弥漫着花香的气息，她说，要是哪天你不喜欢我了，你告诉我好吗？

我会一直爱你。朱文远暖暖一笑，轻轻拥着她。

苏雨后来才明白，所谓爱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也许嘴里说的是爱，心里想的并不是爱；也许今天是爱，明天就是恨了。他们的地下恋情持续了一年多，这段时间里，苏雨既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也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苦与迷茫。一辈子就这样默默爱着朱文远的想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之殆尽，她希望能够一辈子拥有他，和他生活在一起。但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朱文远不可能跟他老婆离婚，然后娶她。婚姻这东西真是奇怪，它最初是因为爱情，然后变成婚姻。婚姻不再是爱，而是一种维系家庭稳定的纽带，但这种纽带比爱情更坚牢，因为它承载了更多的内容。苏雨发觉，绝大多数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但真正提到婚姻，他们便会躲躲闪闪。朱文远也是这大多数男人中的一个。

苏雨记得他们分手之前那次深谈。

朱文远说，你是个好女孩，但是你知道我不能跟你结婚，我的家庭不允许我这样做。

苏雨说，我没有想过这件事情。我也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只要你把我装在你心里。

朱文远说，我老婆已经知道了。她说她要来找你，但我阻止了她。我想还是我们谈谈吧，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只要不是太过分。

苏雨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她说，你想要我离开你？

朱文远说，是我老婆的意思。如果继续下去，她会每天到公司来闹，那样的话，公司将会受到影响不说，你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我给你在别的公司找个工作，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不想离开丽达，不想离开你，苏雨哭了。

苏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在丽达公司又呆了一个月，成天失魂落魄。陆起问她怎么了，她大发脾气：关你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陆起便不再问她，可是每天下班，他都会走在苏雨后面，目送苏雨上公交车。而那一个月里，朱文远已经不联系苏雨了，偶尔对面走过，朱文远对苏雨总是视若无睹。苏雨已经不能确定朱文远是否还爱她了，她想，也许早就不爱了，连喜欢也没有了。

那天朱文远把苏雨约到一家茶楼。

我就开门见山了，朱文远说，我是个混蛋，我向你表示歉意。你还有大把青春，不值得浪费在我身上，你是一个懂事的女孩，我相信你会正确处理我们的事情。你的新工作我已经联系好了，天马公司，在那里当一个部门经理。还有这个，你工作很卖力，算是给你的奖金。

朱文远把一张银行卡推到苏雨面前。就在那一刻，苏雨彻底绝望了。她淡然地接过银行卡说，多少？

两百万。

太少了，还有我的青春损失费呢？其实我就是一个庸俗的女人，也许朱总早就看出来了，我跟你好，是奔着你的钱来的。

好吧，你还要多少？

再加两百万。什么时候得到钱，我什么时候从丽达公司离开，就当这两年我是在卖身。至于朱总给我找的工作，我先谢谢你了，我有钱了干吗还工作呢？我要享受生活。

你是个实在的女孩，朱文远离开茶楼的时候对苏雨说。

苏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丽达公司。除了家人，她与从前断绝了所有来往。她去了很多别的城市，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她在城中心租了一套房子住下来，白天睡觉，晚上买醉。无聊的时候她看电视剧，那种长长的瞎编乱造的电视剧。有时她会在剧情中看到自己，也会看到朱文远。她对朱文远早已不爱了，而是充满了憎恶。她笑自己太傻，傻得居然相信有爱情这回事。伟大的爱情都出现在那些所谓的不朽的著作和剧情里，现实生活中，爱情就是个屁，嘣的一声，响过就完了，唯一留下的，是空气里的臭味。她还是她，朱文远还是朱文远，朱文远花了一笔钱买了她，然后把她扔了，这就是她的爱情故事。

男人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苏雨在心里骂。其实很早之前她就知道，但是她告诉自己，别的男人不是好东西，但朱文远例外。当朱文远跟她摊牌的那一刹那，她也仅仅以为，朱文远不是不爱她，而是迫于家庭压力不敢再爱她。直到朱文远一点一滴地把现实撕开，让她彻底崩溃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他的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他在生意场上的花言巧语的翻版。朱文远最后把自己的老婆搬了出来，那个女人是谁？她没见过。她真的知道他们的事情吗？未必。朱文远是一个绝顶聪明的男人，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她想，他用老婆当挡箭牌，无非是想最后再给她一个谎言，让她抱着幻想绝望。

快到红坊咖啡厅时，苏雨的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刘毓茹打来的。她把电话放回包里，想象着刘毓茹愤怒焦急无奈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毓茹是李天涯的妻子，苏雨跟她并不熟。不只是不熟，严格说来，两人之前并没有正式见过面。苏雨倒是在刘毓茹工作的第十五中学门口见过她，当时刘毓茹蹬着自行车从校园大门出来，目不斜视，一身霸气，彪悍得让苏雨打起了退堂鼓。但几秒钟后苏雨的雄心壮志就来了，围场已经圈定，陷阱已经挖好，箭已经在弦上，她要按计划进行。

苏雨在咖啡馆门口下了车，翻开早上刘毓茹发给她的短信，再次确认了一遍位置，进了咖啡馆的门。屋外的阳光火辣辣地往人身上扑，像要从人的身体里揪出什么秘密，而咖啡厅里开着空调，冷气直往人心里钻，似乎要从温热的血液里汲取点热度。

苏雨看见了刘毓茹，这是她正式见到刘毓茹。两人的目光对碰了一下，旋即分开。苏雨浅浅地笑了笑，把包放在桌上，缓缓坐下。苏雨已经给自己定好了位：不温不火，柔中带刚。唯有这样，才会无懈可击。

你就是陈静梅？刘毓茹并没有站起来，身体也没动，只是把眼皮抬了抬。

我就是，你是毓茹大姐吧？你真漂亮。苏雨微微一笑。

苏雨发觉刘毓茹今天特意打扮过了，斜刘海盘发变成了短卷发，眉毛修饰得很庄重，唇上有淡淡的口红。虽然穿的依旧是职业套裙，但苏雨已经感觉到了它不菲的价格。从刘毓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茉莉气息很迷人，苏雨猜，这个老女人用的或许是JOY香水。她在心里笑起来，通常情况下，老女人在这种关键时刻都会特意打扮一番，以显示自己风韵犹存。但女人一旦上了点年纪，无论怎么打扮，充其量也只是一朵凋零的玫瑰。比如面前的刘毓茹，无论她如何掩饰，她脸上松弛和略显干瘪的肌肉正在出卖她的年龄。

刘毓茹的目光快速从苏雨的腹部移到脸上：喝点什么？咖啡？

咖啡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来杯橙汁就行。苏雨说，轻轻把手放在小腹上。

真怀孕了？刘毓茹的目光紧逼着苏雨的脸。

苏雨笑笑：我有没有怀孕，鸭鸭最清楚。

鸭鸭？鸭鸭是谁？

苏雨嘎嘎地笑起来：鸭鸭就是你说的老李。他叫李天涯，我叫他鸭鸭，这样更显得亲切。

苏雨为自己给李天涯想出这样一个昵称而暗自发笑。那时朱文远带她去帝都会所，还给她办了会员卡。朱文远和李天涯有来往，苏雨因此在会所见过李天涯。和朱文远分手后，苏雨也曾在会所见过一次李天涯，但李天涯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但她对他还有印象。苏雨想，李天涯一张大饼脸，上面堆满肉，叫他鸭鸭实在夸张，叫猪头更贴切。

苏雨见刘毓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果然，刘毓茹的口中蹦出了一句：不要脸！

苏雨淡淡地说：你说得没错，女人都不要脸，否则就不会跟男人上床。

刘毓茹说：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苏雨说冷冷地说：你是想听我给你讲述我和鸭鸭的爱情故事吗？如果你想听，我很乐意。不过我想或许你并不是太愿意听。

刘毓茹的神情黯淡下来：你说不说都无所谓。我只想问你，接下来你要干什么？让我跟老李离婚？我实话告诉你，这决不可能，你知道我跟老李的感情吗？

苏雨说，我听鸭鸭提过，但是并不详细。如果你想说，我会洗耳恭听。

刘毓茹说：我们在高中时候就是同学，他家在乡下，我的父母都是干部。我们一起考上了大学，我在北京读，他在这座城市读。我们相爱了，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在北京工作的机会，来到这个城市。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我全家都反对，但我还是跟他结了婚，不为什么，只为他对我好。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初中就要毕业了，我们正打算送去美国读书。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一心一意照顾家，让他安心工作，挣仕途。现在他才四十六岁，已经是副厅长了，我承认他有本事，可是没有我，他走不到今天。我知道他会躲着我在外面胡来，但是他的心长成什么样我比你知道，他不可能会跟我离婚，这点我敢保证。

苏雨频频点头，我相信。鸭鸭跟你提起过我吗？

刘毓茹摇摇头，表情随即变得很严肃：请不要在我面前用这种恶心的称呼，你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虽然按他的年龄来说，他足可以当你父亲。

苏雨说，好吧，我也跟着你叫他老李。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跟老李的关系的？

刘毓茹说，这个你没有必要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我自然会知道。

苏雨说，这就是了。女人总认为自己是男人心脏上的动脉血管，男人想什么她都知道。其实男人的心比女人的更不可捉摸，比如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以为他什么也没做，然后你发现他向你隐瞒了一件事，他老老实实交代了，你以为就只有这一件，实际上还有十件甚至一百件你不知道。男人的心，都镀了金，你永远不可能知道里面是什么。

刘毓茹说，你不用在我面前高谈阔论，我的人生阅历比你丰富。我只想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苏雨已经熟谙以退为进的战术了，她说，我不干什么，我也没招惹过你，是你给我打的电话，是你给我发的短信，是你约我到这里来。我怀了老李的孩子是事实，不过我并没有什么要对你说的，如果要给你解释，给你解释的人应该是老李。我逼老李离婚了吗？没有。我说要怎么了吗？也没有，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要走了，我现在是孕妇，不能虐待自己的身体。

苏雨站起来，拎起自己的包，装做要走的样子。她想要是刘毓茹不拦住她，她会就这样走出去，这桩“生意”也将泡汤。但根据她的判断，刘毓茹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

果然，苏雨刚迈步，刘毓茹就说话了：陈静梅你站住。

苏雨想起和杨孟达的老婆见面的情景。杨孟达是市里一个举足轻重的官员，他已经谢顶了，眼袋下垂，身上的肌肉松散，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他裸身躺在床上，苏雨看见他腰上的赘肉摊在床单上，像一堆老松树皮。苏雨对这样的男人已经有经验了，她紧紧地偎依着他，拿出手机开始自拍。老头子阻止了她，勒令她删除图片，苏雨撒起娇来，说我只是拍着玩，想留个记忆嘛。老头子说马上删了，你留着干什么？苏雨把图片删掉了，可是随后她又从手机上把删除的文件找了回来，然后开始了她的恶作剧。

苏雨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杨孟达的老婆的电话号码。那个老女人的头发都有些白了，嘴唇却涂得鲜红。苏雨把图片发给她，无非是想让那个老女人受一下刺激，然后两老口再吵一架。当然了，如果能离婚最好。令她想不到的是那老女人竟打电话给她，约她见面。苏雨想见面就见面吧，看看那老女人是什么反应。

苏雨在一家茶楼见到了那个老女人。一踏进那家茶楼，苏雨就忍不住笑起来，茶楼装修得花里花俏，包间里安放着一张麻将桌。你是约我来打麻将吗？苏雨笑着问老女人。她想这个老女人显然没进过真正的茶楼，她以为茶楼就是麻将馆。

老女人说，你是李丽？

苏雨说，我就是，你找我干什么？

老女人说，我是杨孟达的老婆，这张图片是你发给我的吗？她打开手机，翻出那个彩信。

苏雨说，是。

老女人说，你是小姐？

苏雨笑起来，老杨是逛窑子的那种人吗？你太瞧不起他了。

老女人说，那你跟他什么关系？

苏雨说，我想嫁给他，他也想娶我。

老女人说，你说吧，你要多少钱？

苏雨说，我不要钱，我只要老杨。

老女人把一张银行卡扔在苏雨面前：里面是三十万，卡没有密码，你拿到钱之后如果还继续跟杨孟达有来往，我会让你们俩都死得很惨。

老女人说完，提着包，昂首挺胸出了门。

苏雨想不到这个老女人那么大方，甩手就给了她三十万。她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老女人和老头子生活了几十年，如今两人就快到花甲之年，老女人担心婚姻破裂，因此希望用钱让苏雨主动和杨孟达断绝关系。其实除了仅有的一次之外，苏雨没再跟杨孟达发生过关系，除了那一身赘肉，她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但这老女人一定是把她当成了破坏家庭的小三，她不想在老头子面前把事情捅破，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苏雨觉得这个老女人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又是个傻女人。苏雨想，女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男人出了轨，一般会跟男人大喊大叫，寻死觅活，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是受害者，但真正聪明的女人却不会这样做，因为如果把事情捅破了，就意味着婚姻即将走入坟墓，就算勉强维系，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和谐，所以她们会采用隐秘的方式让小三主动离开。

苏雨觉得这种游戏特别刺激，她决定继续玩。后来对付崔宇和黄文华的老婆，她有经验了。崔宇和黄文华她都不熟悉，只在帝都会所见过一两次面，彼此并没打过招呼，更没上过床。但她知道崔宇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总，老婆是政府机关的一名处级干部；而黄文华是某局的局长，妻子从前只是供销社的一名普通职工，供销社改制之前调到工会，如今已是一名不大不小的领导。苏雨准备了几张电话卡，给两个女人发了同样内容的短信，说她怀了他们男人的孩子。黄文华的女人接到短信后很快打来了电话，苏雨听见对方在电话里大骂：婊子你到底是谁，你有本事就滚到老娘面前，信不信老娘叫一群男人把你捅成马蜂窝！苏雨知道这女人不是好惹的角色，迅速关了机，把那张电话卡也扔了。而崔宇的女人第二天发来了短信，说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见见面。苏雨回短信说，可以，方便的话，你和崔总一起来。那女人回短信说，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就能处理。苏雨通过分析，觉得那女人并没有把短信内容告知崔宇，因此大胆和那女人见了面。果然，那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男人我知道，他不会和你结婚，你要多少钱才愿意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听到刘毓茹叫她，苏雨站住了，可是并没有回头：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刘毓茹说，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苏雨转过头说，当然是生下来。老李不娶我无所谓，可是我要这个孩子，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刘毓茹说，你把他做掉。

苏雨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怒气：我凭什么听你的？

刘毓茹站起来：我是为了你好，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你就算生下来，老李也不可能跟你结婚的，你想想，那时候就算老李给了你一笔钱，可是你一个单身妈妈怎么过日子？别把自己大好的前途葬送在一个孩子手里。现在也许你觉得无所谓，可是真正到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那天，你一定会后悔的。

苏雨说，以后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我不后悔。

刘毓茹说，我知道那个短信是你发给我的。

苏雨说，什么短信？

刘毓茹说，你承不承认无所谓，但是我知道你想要钱。你要多少？

苏雨说，我不要钱。

刘毓茹说，这是交易，别不好意思。你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我希望你拿到钱之后把孩子做掉，再找个男人嫁了，不能再跟老李有半点瓜葛。你漂亮、聪明，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老李有他的家庭，有他的圈子，我不希望他现在的生活被你或者你肚子里的孩子打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雨说，要是我不答应呢？

刘毓茹说，无所谓，如果你不答应，我相信老李会处理好的。哪怕现在你有了他的孩子，但我依然信任他，我是他妻子，我们已经生活快二十年了，你才偷偷摸摸跟了他多久？

苏雨坐下来，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是该到尾声的时候了，她不想把戏演砸。她说，你去吧，现在我有点头晕，我想再待会儿。

刘毓茹把一张银行卡扔在苏雨面前：这是五十万，没有更多的了。年轻人可以玩，但不能玩过火。

苏雨回到住处，把刘毓茹给她的银行卡随手丢在电脑桌上。桌上有三张银行卡，一张是杨孟达的老婆给的，一张是崔宇的老婆给的，最后一张是刚才刘毓茹给的。三张银行卡杂乱地叠放在一起，它们不过是苏雨游戏的道具。她想起小时候和小朋友们修小房子的事情：烈日下，大家大汗淋漓，叽叽喳喳，不亦乐乎，小房子搭好了，可是她已经没有兴趣欣赏，甚至懒得回头看一眼。她从未想过去动那几张银行卡，她有钱，那是朱文远给她的，不，是她用所谓的爱情换来的。

苏雨躺在床上，突然全身直冒冷汗。她的身体一直不错，她想不是自己病了，而是刚才那女人太厉害，自己刚才绷紧了神经，现在突然松懈下来，有点适应不了。

苏雨在床上躺了一阵，换了睡衣，倒了半杯红酒，喝下一大口，心里再次涌起孤独感。她想起刘毓茹的话：你漂亮、聪明，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是的，自己漂亮，这她早就知道了，但自己的幸福在哪里？最近以来，她的生活是阴暗的，她接触的那些男人，当他们从嘴里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就像吐口水打个喷嚏一样随便，而实际上，有时候她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们就像酒杯里的酒，喝多了，吐了，冲进马桶，流进下水道，很快消失。她不想联系从前的人，也懒得结交新人。有时候闲得无聊，她就上网。从前的QQ号码她早已没用了，而是用新申请的号码，她已经和从前断绝了关系，新号码上没有一个故人。

苏雨打开电脑，登陆QQ，电脑提示密码错误。她连续登陆了三次，都提示密码错误。一定是密码被盗了。苏雨开始找回密码。她按照程序填写了相关资料，电脑提示需要填写另外一号码及密码用以接收找回的密码。她想到了一年之前用的那个号码，那号码现在还能用吗？她回忆了一下号码，开始填密码。密码是她进丽达公司的日期组成的数字，那是一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日子，国庆收假后的第一天。就是那一天，她认识了朱文远，也就是那一天，她悄悄爱上了她。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苏雨忍不住登陆了已经告别了一年的QQ。一年过去了，还有没有人还记得我？也许，他们已经把我删除了吧，她想。

顺利登陆了。小企鹅在闪烁，苏雨把鼠标指过去，看见一长串的名字在跳跃。那些名字闪电一样扑入她的脑中，同学、同事、朋友……他们一定对她的失踪感到好奇。陆起的名字也在闪烁，他也给她留了言。是了，她想，其实陆起傻得挺可爱的，离开的时候，应该告诉他一声的。

她点开陆起的名字，见陆起给她留了很多话。她打算逐条把那些话读一遍，突然听到有人敲门。起初是两下，然后变成三下。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更紧，苏雨猛地站了起来。自从搬到这里后，几乎没有人敲过她的门，而此时，敲门的人会是谁？

苏雨盯着电脑桌，桌上，三张银行卡杂乱地叠放着，如同她杂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