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16-08-04唐小斌
唐小斌
散文二题
唐小斌
一枕江南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每每读到此句,江南的影象立时如雨水滴檐般“嘀嗒”而来。那些青砖黑瓦组成的线条,简单、素朴,在不经意的目光里,构成一幅幅属于江南的水墨,水墨里有杨柳青青、莲叶田田、还有燕子于飞。而背着尖圆斗笠的吆牛老汉,牵着牛绳,挥着细细的竹鞭,走在深巷里。牛蹄踩在圆溜河石砌就的巷道上,“哒得哒得”地叩击着江南村庄的心脏,而在某个屋子里,飘出孩童朗朗的书声。
我知道,这是我心底意象化了的江南村景。
而在文人诗化中的江南,应是青石板的旧巷,走着一个结着愁怨,撑着油纸伞的紫丁香般的女子。这样的唯美,总是令人暇想,杏花、春雨、江南、女子、老巷,诗与美,现实与意象,还有那淡淡的闲愁,把江南缱绻得如同画家刚泼染而出的水墨烟云。但我的江南意象,更多的是带着客家人“耕读传家”的意韵。我从小就浸染在客家文化浓厚的意韵里,泥土的芬芳与老牛的哞声早已在日深月累中,深深嵌进了脑海。许多次的梦中,在那个青砖黑瓦开满梨花的院落,有女子在花下深情而读,书声震落一地梨花,拂在女子的发梢、白衣上。而我一直苦苦等待的那一木门“唉乃” 声,在梦中却一直迟迟未响起。这样的梦境,该是受唐诗 “梨花满地不开门”的影响罢。一直想拥有这样一个院落,即使没有琴声,我还可以拥有书声;即使留不住落花,我依然可以把月色留住。江南的月色里,泛动着莲浆渔舟,渔网撒处,水晶珠链,希冀,在清江上泛起,仿若江南那飘忽的雾岚,就像是我的梦。
梦里,我仍旧在念想,山头那一丛黄花。我至今仍然记得,采摘菊花后,那泛着菊香的小手,放入鼻中,轻轻一嗅,立时有拥有整个秋天之感。而院落里,几个圆圆的米筛随意散在日头底下,黄花在阳光下闪着江南客家院落特有的清香,这种带着菊香的日子远了,但梦却从未走远。旧日里,我从未曾想过“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境界,只因那时入了景,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罢。如今久处尘世的樊笼,才忆起旧日院落,那属于美的时光。沉浸在美妙时光的人,当时是很难感觉到其中的美妙。唯时光日久,才渐显出美的意韵。
“江南”二字,所有的曼妙便如月光般倾泻下来,照在小桥上,泛在流水间。远处松间,隐隐的箫声落在院墙里,拔弄着一枝梅。一只无名的鸟儿落下来,悄无声息。我手执一捧黄卷,沉醉在江南的烟云里。就这样沉醉吧,在这个属于江南的院落里,南柯一枕,不知归处!
闲读西厢
最早知道《西厢记》,是在年画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就是家里再不济,过年时也要挤出一点点钱,买几张花花绿绿的画儿张贴在墙上,一年的喜庆就出来了。我们一帮小孩子,是每家每户必看的,当时就在一户人家里看到了崔莺莺和张君瑞洞房花烛夜的喜庆红艳画儿。大人介绍说,这是《西厢记》里的莺莺和张生。小小年纪的我,竟然一下就记住了。
但我实在是对戏剧没多少兴趣,戏剧给我的印象总是“咿咿呀呀”拖长了唱腔,一句短短的话偏要拖得那么长,令我这个急性子的人恨不得接了那腔,单刀直入一下把话挑明得了。其实,这只是我对京剧的印象,我的修为太浅,还不懂得欣赏国粹的博大精深。但后来听黄梅戏、还有本地的采茶戏,却改变了我对戏剧的看法,我喜欢黄梅戏的婉转流长,欣赏采茶戏的诙谐幽默,其间伴着的那些音乐,也令我陶醉。
而这些,也仅仅只是耳濡目染而已,我并没有真正地看过任何一部戏曲,对《西厢记》,也仅仅只是知道张生和莺莺的爱情故事,我甚至不知道张生叫君瑞,莺莺本姓崔。也难怪,少时村居,根本就没有任何课外书可读,知道《西厢记》也只是从村民口中听来。更常听俚语:男不读《水浒》,女不读《西厢》。因为《西厢记》关乎爱情,小小年纪的我,便以为这部戏曲浸着太多淫词秽语。
及至后来看《红楼梦》,看到梨香院中传来汤显祖《牡丹亭》中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短短几句,一时竟令我痴倒。而黛玉由此唱词再念及的《西厢记》中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令我眼前闪现出一幅美妙画面。这幅美妙画面缘自家乡的一条河,传说此河源头九连山夹岸桃生,每逢桃花开落,纷扬的桃花随风摇落水中,殷红带血的桃花漂满整个河面,形成壮观的桃花春讯,此河便以此命名为桃江。由戏词到现实中的联想,一下让我对《西厢记》有了深刻的印象。
闲来逛书店,随手翻出一部《西厢记》来。书印得很简洁,书皮是天蓝色的古典窗格子图案,有古朴竹帘轻卷,一下就让我喜欢上了,毫不犹豫,我把它买了下来。翻读下来,里面的锦章绣句实在让我爱不释手。“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虽是化用了范仲淹的《苏幕遮》,却把离别意境更推一步,并无吃别人剩饭之嫌。而这曲《长亭送别》,由此及彼,一下又让我想起泓一大师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耳边一下响起了非常熟悉的童音。这种感觉常常令我迷醉,特别是晚上临睡前的床头卧读,夜阑人静思远,此时若有淡淡花香袭来,又更增情趣。
我这人读书,常为奇文妙句而淡出书外。例如看到“江南”二字,眼前就立马闪现杏花春雨杨柳春堤,看到“塞北”脑中就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豪壮,而仅仅“潇湘”二字,八百里洞庭的烟波浩渺就滚滚而来。读《西厢记》,即使是合上书,看到封面上的“西厢”二字,马上就有琴声或铮音传入脑际,眼中有绣帘闪过,那捏着团扇的青衣小鬟,偶打窗前走过,巧笑衬着窗前的蕉影,一切显得那么和美。戏里的《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优美的诗句里藏着掖着的谜底,让张生意乱神迷,以致翻墙相会。一下又让我想起法国斯汤达《红与黑》中的男主人公于连翻墙爬梯约会的场景,不禁莞尔,看来文学都是相通的。
诸如此类的场景,若不是有此优美的诗句,我向来是不大注意的。《西厢记》吸引我的并非是高潮迭起、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而是那字字珠玑、九转丹成的优美诗词。一部戏里,随意捡拾,都是佳句。例如“青山隔送行,疏林不敝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和黍秋风听马嘶。”短短几句,道尽怅惘依依离情,无尽意味依韵来,夕阳残照,玉人伫立,秋风满袖,空朦山色远,离愁满怀绪,奈车马难载。绝美的画面映现脑中,有如泣如诉的萧音,自远处隐隐传来。
戏中有唱词: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西厢记》于我,就是让我见之不忘的美人,让我忘俗、让我唇齿含香!
插画 宁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