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语
2016-08-02云鼎
云鼎
1
吕狗剩被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吵醒,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昏沉的困意仍想把他拉进梦乡,他合上眼,想再眯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老婆去天津打工已经半年了,每天早上醒来,就特别想她,想起老婆,狗剩就有了憋尿感。老婆在家时,每天争争吵吵,虽然总是互相调侃和揶揄。老婆明珠叫他“闷子”,他叫老婆“红薯”,啥意思,只有他们懂得。
狗剩有时也会说,我想吃“面香红薯”,明珠就说,上红薯窖里吃去!明珠有时也会偶尔让狗剩吃一回“面香红薯”,每次总像走过场一样。为什么老婆一走,却非常想她?唉……奶来逼,啥球日子,有个老婆也不得享受,活活憋得人跑马骝地!连通个视频都难,说定的每天晚上要视频一会儿,几个晚上都没联系上!
想想,人走的路子就是命运。要不是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她也不会出去打工。一个多么贤惠的老太太,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却得上了老年痴呆症。先是拾了几年垃圾,后来又得了胃癌,做了切除手术,而今已卧床二年,只能以流食来维持。医生说,老年痴呆症就是漫长的死亡告别仪式!经历着母亲病情的不断变化,狗剩对此有深刻的理解。狗剩每天都去跑三轮,拉人也拉货,如果遇到赖路,一天下来身子都颠得散架一样,睡到床上就困得要命,还得定个铃声,半夜起来给母亲翻翻身、换换尿布。
昨晚老妈又嘟囔了半夜,两点多才安静下来。前一段,躺在床上的老妈看见媳妇明珠就骂,骂得不堪入耳。明珠哭着说,闷子,你妈不爱见我,别人谁都不骂,偏偏骂我,我知道她是病人,但是面子上总接受不了,没法伺候她;老太太大前年做胃癌手术,花去三万多块还没还上,孩子们上学花钱越来越多,指望你那个破三轮一月也拉不了几个钱,活路也没个准头,我出去打工吧!狗剩眼一瞪,不中,女人家出门能干啥!明珠说闷子啊,就咱那四亩岗坡地,再加上你那破三轮,二十年你也还不上!以前形势好时拉的活路多,一天也能拉一二百块,这两年啥生意都不好做,活越来越少;再说了,村里两三个卧床的老人,没有一个是媳妇伺候的。狗剩想想,明珠说的也有道理,狗剩便勉强答应了。
张三毛一颠一颠走过来:狗剩哥,你弄个女人去伺候人家,小心嫂子在外面偷偷给你戴绿帽子!狗剩骂:放你大哩屁!张三毛脸一仰,你不信?我在外打工那几年见过的露水夫妻多了,兄弟我还处好几个呢!狗剩瞪他一眼,噢,你龟儿忘记自己的腿是咋断哩了?张三毛扮个鬼脸:看看,你咋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呢!狗剩说,我的女人我了解!
狗剩嘴上说得硬,心里总是有点虚。一个三十七八的女人,不嫩也不老,长的模样虽比不上秀玲,在黄陂沟头几份。挣钱本来就是男人的事,要不是母亲的原因,确实舍不得让她去独闯“江湖”。经三毛一说,他立马给老婆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却嗫嚅着不知如何下嘴。那头老婆急了,你这个闷子,有屁快放,我还忙着呢,孩子们有啥事?狗剩这才吐吐吃吃说,外面……复杂,别上当!你个闷子,我能上啥当?主儿家是高级知识分子,住的是别墅,小区管得可严,除了买菜我很少上街,上啥当?狗剩说反正……我不放心你!明珠冷笑道,你这个闷子,不放心我啥?我还不放心你呢!村里男人们都去打工了,空巢女人一大堆,特别是东院的秀铃,动不动就让你拉她上街跑,也不知道给钱没有。总之,少给我胡出遛,小心你的!
狗剩心里一惊,秀玲确实没少坐他的车。秀铃的男人岳鹏去广东打工好几年了,在一个电子厂当车间主任,干得不错。每年春节和十一回来住几天,秀铃几次要求带着儿子去那里干活,岳鹏不允,说是等熬上了高管自然要带她去的。秀铃在家基本不干活,公公婆婆年轻,农活不需要她干,儿子也不用管。除了上街赶集,白天就和几个年轻媳妇们打牌,一块至五块寻刺激,晚上和村里的媳妇老太们一起跳广场舞,当然她是领舞和教练;她不断推出新花样,引来邻村的女人们也来学。秀玲虽然爱说爱跳爱打扮,人们并不厌烦她,她是个热心人,村上不管谁家有事他都愿意帮忙。有几次,狗剩送货跑得远,就给秀铃打电话,请他帮助照看一下母亲。秀铃从不嫌弃狗剩妈,每次托付总是料理得井井有条,顺便还把狗剩和小丽的衣服洗了。这让狗剩十分感动,少不了回来给秀铃家捎几斤豆皮或是割二斤卤肉。秀铃说,狗剩哥你别客气,谁让我们是老邻居呐!秀铃每次上街,总要问狗剩上街拉活不,一般都要等着坐他的车,当然也不给钱,给钱狗剩也不要。坐在他的车上,一路给她拉拉家长里短、说些酸酸甜甜的新鲜事,一阵阵香水味包围着他,狗剩心里美滋滋的。心想,明珠如果烫个发、洒点香水穿上时髦的衣裳,或许比秀玲差不了多少。秀铃也不白坐狗剩的车,遇着档口,就会请他到街上馆子里搓一顿,说明了是对坐三轮的补偿。
那天走到路上,秀铃问他,嫂子一去半年多,你想她不?狗剩脸一红,旋即镇定地说,我们都老夫老妻了,有啥想不想的。秀铃叹了一口气,俺那口子,也不知道年底能不能当上高管——哎,狗剩哥,晚上你也来跳广场舞吧,随着音乐一摇摆,啥烦心事都没有了,人家三毛瘸腿拉胳膊的都去跳了。狗剩说,我跑一天三轮,身子都颠散架了!秀玲说,你去坐那看看也中啊,别把自己弄得像老头一样,男人四十一枝花嘛!狗剩听了嘿嘿笑起来,一枝狗尾巴花也不算,唉!秀玲说,你要想经常看见嫂子,我教你学学微信视频吧!你学会了让嫂子也开通,天天可以看到她。狗剩一奇,是吗?于是,秀铃不厌其烦地教了他两个晚上。
明珠问,闷子你癔症啥哩,是不是说到你的疼点了?狗剩嘿嘿一笑,在听你说话嘛!我还没说你呢,你反说道我起来了;别想着你在天津,你上哪儿、干啥我都会知道!所以,你要提高警惕,少给男主儿单独在一起。我也开通了微信,每天晚上要给我通个视频!明珠哈哈哈笑得直打呛:嗨,你真长能耐了,安了千里眼了,视频也学会了?狗剩儿得意地说,哼,你别想着我真是个闷子!明珠说,那我真小看你了,噢噢,谁教你的?
这玩意儿还用教!狗剩得意地说。学会的当天,他就给明珠视频上了,让明珠拿着手机,把主人的别墅扫了个遍。狗剩看到镜框里的男主儿像,煞有介事地说,你看你看,这家伙两眼放光,活脱脱一个老色鬼。你可要小心!明珠“啪”地一声把视频挂了……
2
狗剩打开手机,手机屏保上的明珠正在冲他微笑。明珠告诉他,这张照片是男主人帮她照的,一株月季花下,明珠笑得含情脉脉,还带着几分农民的羞怯。狗剩本能地照手机上吻了一下,眯着眼笑了。睁开眼看看时间,六点半,明珠也该起来床了,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多一会儿,明珠才接:有事吗闷子?狗剩问,红薯,这几天晚上干啥去了?明珠笑笑,你不是说我干啥你都知道吗?还问我!东家的网线到期了,没有信号,别小肚鸡肠的!没事挂了,我得去做早饭了!
狗剩只得拉下架子,没事就不兴给你电话了,那不……想吃面香红薯了吗!明珠“呲”地笑了:这还差不多!狗剩说,最近咱妈也不骂天了,躺在那儿你不给他翻身,她也不会自己动了,嘟囔的声音很小,吃饭也少得多,只能用针管打点流食和牛奶,一天换几回尿布,灌两次茶水,翻几次身,好管得多,你就回来吧!我要专一拉三轮还能多挣点。明珠说,我才出来半年时间,你就顶不住啦?况且人家给的工资也不少,这月的工资,昨天都打到狗蛋儿的卡上了,你就别给他钱了,买参考资料和这俩月补课费应该够了!狗剩急问,啥,你全部给他了?下个月刘大光那点高息借款就到期了,这月三轮活少,拉了千把块钱,不够借款利息……那边明珠吸溜吸溜嘴说,这样吧,你进城一趟,看看狗蛋儿如果没交完,就问他要过来一半,你把那两头猪也卖了凑凑,我再给东家说说,看看能不能预支给我三月工资,如不够你再转磨一下,反正这点高息款不能再用了,噎死人!狗剩忙说,别问东家预借了,那不好……我自己想办法吧!
母亲在大声咳嗽。狗剩儿挂断电话翻身下床,拉开灯走到母亲床前,发现母亲不知啥时把被子蹬掉了,光着下身睡在哪儿。我哩老妈呀!狗剩儿忙给她盖上被子,摸摸头还好,没有发烧;换尿布时,看见母亲屁股上一疙瘩屎堵在那里。于是,他戴上塑料手套把母亲的大便掏了出来,又倒上温水,为母亲擦洗干净;却发现已经好了的褥疮边上,又冒出几个明泡泡,他拿过德莫林褥疮喷剂喷了喷,用一块海绵将身下垫好,掖好被子。然后热了半碗牛奶,倒腾凉了,用大针管顺着母亲的嘴角慢慢往里灌。一不小心,推得猛了点,呛着了,母亲猛地咳出来,一下喷了狗剩一脸奶水。妈呀妈!狗剩叹口气,抹去脸上的奶水,仰脸看见墙上父亲的遗像,自语道,爹呀,你快点把俺妈接走吧,别让她再遭罪了!说完,就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一掌。
推开屋门走到院里,突然发现大门虚掩着,狗剩心里一惊:难道昨晚忘记栓大门了?还是小丽起早出去了?往小丽的房间一看,小丽还没醒;再往门口一看,小花狗直挺挺躺在院墙角,他走过去踢了踢,死了!嘴里流了很多白沫,跟前有一块馍,还散发着一股敌敌畏农药味。他一个箭步窜到猪圈前,猪圈栅栏开着,两头猪没了!他冲出大门外,一边“知唠唠”叫着,一边快步寻找。村里人多数还没起来,他从西沟找到南河,从北岗找到刺槐林,都没有!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村上的人家都起来了,狗剩又从村西问到村西狗,左邻右舍都说没见!狗剩浑身是汗,垂头丧气走回来,蹲在猪圈旁,闷声闷气地哭起来。
小丽从屋里出来,看见父亲在哭,也吓得哭起来,边哭边问,爸咋了?看见女儿,狗剩哭得更加伤心,多一会才说,谁把咱的猪偷跑了……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隔壁的秀玲听见哭声跑过来,连声问,狗剩哥咋了,咋了?
小丽说,婶,俺的猪没了,呜呜——
狗剩见秀玲过来,憋着了哭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掏出烟卷慢慢点上,狠狠地抽了几口,瞬时浓烟罩着了他的脸。
秀玲说,愣怔啥,报案呀!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打了个110,把情况说了说。转而又说,狗剩哥弄饭吃吧,估计派出所一会儿会来的。狗剩说,唉,日子没法过了!
一连几天,狗剩都有点魂不守舍。他一直没把这个情况告诉明珠,怕她埋怨自己连猪都看不好,见天都要去派出所问情况,弄得所长很烦:狗剩你急啥哩,现场也勘察了,你的口供也录了,全镇好几个偷盗案子搅在一起,有了情况一定会通知你,别瞎跑了。
3
一大早一个电话打进来,狗剩以为是派出所有信了,一看是街上豪迈物流老板打来的,说有几件货要送到青檀沟。狗剩一边答应一边做饭。面疙瘩、馏馍、咸辣菜,又给女儿小丽卧了两个荷包蛋。女儿揉着眼走出来说,爸,我给你说个事。狗剩说,快洗把脸吃饭吧!吃着说着,一会而我去镇上,带你去学校。
小丽抹了一把脸,爸,俺得再报个补习班。你不是已经报俩班了吗,还要报啥班?那两个班是班主任的午托班和数学老师的周六班,现在英语老师要让报个周日疯狂英语班!狗剩一气,你英语不是老考第一名吗?咱不报!小丽放下碗筷,全班同学差不多都报了,英语老师找我谈几次了,最近老给我脸子看,我的英语课代表也被取消了,好几次的作业她也不给我改了……
狗剩筷子往碗上一摔,妈来逼,这算啥世道!你才小学五年级,这哪是个头儿啊!小丽眼泪刷一下掉下来,多一会儿说,爸,我不上了行吗!哭着跑回里屋去了。
狗剩心一下子软了,看一眼躺在床上的母亲,眼睛也潮湿起来。老婆不在家,不能让孩子受委屈。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也要供孩子们上学。回想自己上初中时,跟同学打了一架,被学校放了假,就没有再去了,至今想来还很后悔。他走到屋里坐在女儿床前,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轻声细语地说,妮儿,钱给你塞书包里,起来吃完饭跟我一起走;我刚才是生那个英语老师的气,再急,爸妈一定会供你兄妹俩考上大学。你们俩不能再像我们这辈子一样,一个开三轮、一个当保姆!
小丽,走啦!隔壁秀玲的儿子晓楠来叫小丽上学。小丽听见晓楠叫她,翻身起来,抹把泪,拎起书包跑出去。狗剩在后面喊,吃点饭再走——
将豪迈物流的货送到青檀沟,接货人按单子一查,少了一件货!狗剩一下子懵了,站那儿直挠头。以前曾丢过一件货,按货值赔人家380块钱,整整四天送货等于白干,还赔了二十块油钱。今天装货时自己查了几遍,明明是十一件货,怎么会少了一件。他一想,过果子岭时被树杈子挂了一下,会不会……于是,调转三轮就往回跑,边跑边对收货人喊:你等等!
果子岭路很窄,路边树木长得七歪八斜,右面是岩壁,左边是很深的山沟。狗剩停下三轮,沿着沟边佝偻着腰仔细寻找,找了好一阵也没有踪影。长叹一声,妈逼,船破又遇顶头风!他索性坐在沟边吸起闷烟来。突然,一只野兔从山上窜下来,看见他怔了一下,跐溜蹿下沟底,他顺着兔子跑去的方向看去,眼睛不禁一亮,我的天!沟畔灌木丛里隐隐约约露着一个纸箱角!狗剩连滚带爬出溜到沟畔,一个树杈挂着了屁股,顺手一摸裤裆挂烂了,屁股也流血了!狗剩抓一把土垃,往伤口上搓搓止住了血,抱起纸箱子爬上陡崖,庆幸道:真是天不灭曹哇!
狗剩离开青檀沟时,快十一点了,这儿离县城只有二十几里,赶去县一高正好儿子放学,顺便说说钱的事。这时肚子咕噜了一下,放了一溜空屁,想起自己早上一气之下也没吃好饭。母亲也该喂饭了,于是扭转车头就往回跑。这时, 手机铃响了,一看是儿子打来的电话。爸,我回家来了,你在哪?噢噢,我马上就到家。
4
儿子狗蛋正在读高二,个子比狗剩高过一头,穿一身李宁牌球衣,嫩绰绰一个大帅哥。狗剩看见儿子一切忧愁全消,笑眯眯上下打量狗蛋,你咋回来了?狗蛋说,明天不是周六吗?刘村长开着别克越野接他女儿刘小曼,我就坐他们的车一起回来了。
爸你的裤裆咋叉了?狗剩摸摸屁股,嘿嘿一笑,树杈子挂着了,差点多个屁眼儿——你明天不还有补习班嘛?狗蛋说,我下午就回校,不过,我们学校的蓝球队,明天要代表市里参加全省高中生蓝球比赛,我要去省城一周时间!那好、那好,不眈误学习吧……中午想吃点啥?爸给你做去。不了,刘小曼一会儿开车来接我,他爸请我俩去镇上煌上煌大酒店吃海鲜呢!狗剩不悦,他爸请你?我说狗蛋,咱穷人家,别给人家富人掺乎中不中!狗蛋不以为然地说,那有啥,又不是我请她,你真是个老古板!
狗剩走进屋里,给母亲换过尿布,又热了一碗牛奶,倒腾了几遍,用针管慢慢给母亲喂奶。狗蛋走过来,爸,我那俩姑为啥不管我奶?唉,别提了,你大姑偏瘫卧床了,她自己还需要人照顾呢;你二姑虽然在省城工作,总是说自己忙走不开,前两年每月给你奶五百块钱,我给她说,算了,我也不缺你那点钱,勤回来看看就中。她竟然真的也不给了,而且将近一年了也没回来看你奶!你奶前年住院做手术,恰好你姑父他两出国旅游去了,回来只拿了两千块钱,真没法说!狗蛋说,这回我到省城打比赛,抽空找她说道说道,为啥不赡养老人!还在省城工作呢,丢人!算了算了,别找她了,只当你奶只养我这一个儿子!狗蛋说,你就是个好人主义,该争还得争,我奶又不是只养你一个人——我妈不在家,你真辛苦了,要不就把我奶送到镇敬老院算啦!狗剩翻儿子一眼,多一会才说,你妈给你的钱收到没有?收到了,也花一半多了!
狗剩直起身,眼瞪好大,啥?三千多块两天就花一半多了?!急啥嘛,爸,我给你算算:我又报了一个理化补习班,加上语数英那三个一共四个补习班:一月一共需要1600元,去省城打比赛,买了一双正牌阿迪达斯球鞋590元,刘小曼和另外两个同学过生日给他们买礼物,花去了300多元,兜里还有900多块……
狗剩看着儿子多一会儿没有吭声,然后转过身去,继续给母亲喂奶。狗蛋看爸爸不高兴,凑到跟前说,你心疼了不是?去省城打了比赛回来,学校还发奖金呢,得了名次考大学时还能加分。再说了,我这还是最俭省的呢,你没看人家刘小曼咋花钱的,光卡上的存款就十来万呢!
狗剩料理好母亲,转过身对儿子说,人家刘小曼家一个河沙场一年能挣二百万,村里的那几条水泥路、那几排新农村排房也是人家建的;你妈我们挣的都是血汗钱,咱咋能给人家比?你怎么又报个补习班?狗蛋说,爸,你不知道现在学校的风气,老师都在办补习班,名义上给学生“加餐”,实际上是个人捞钱;他们课堂上不讲重点,单在补习班讲;在课堂上公开做学生们的工作,要大家认识“一对一辅导”的好处,讲那些参加辅导班同学,进步如何如何地快……
狗剩呆在那里,一边听一遍算账,两个孩子上了七个补习班,每月补习费就得两千多块,了得!原来以为免费教育了,孩子们上学就没负担了,谁知道学校不要钱了,老师要的钱更多了,家长负担更重了!不禁骂道,奶奶,老师们都变成摇钱树了,还有啥师德,咋教那个啥尊师重教?恼了我告他们去!
狗蛋笑笑,爸,用不着你去告,告的人多了,没用。教育局来学校调查几次了,都没有结果。调查组来之前,老师们就得了信儿,给学生们一个个交代,如果被问到,就说没有参加过,甚至还带有威胁的口吻。同学们与老师朝夕与共,谁也不敢说实话……
狗剩叹道,告也告不赢,咋整啊,不中咱们转学吧!狗蛋说,转学?转哪儿去?城里这几所高中都一样,老师们都比着办。据说,二高的一些老师们连作业都不改,让学生互相改,说是要班培养学生的纠错判断能力!
狗剩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自言自语道,看来以后只能富人才能上起学了,像咱家欠一屁股外债,还得给他们送钱,他们这不变相杀人吗?狗蛋跟过来,爸,咱还欠人家多少钱?还欠三万多,再有十来天就到期了,原指望把两头猪卖了凑凑还人家,猪也被偷走了!唉,每月光利息就得一千多,我和你妈这几天正发愁呢。狗蛋挠挠头,那样吧,我给刘小曼说说,问她借点。狗剩转身骂道,你咋是个没骨头的家伙呢?咱就是欠她家的债!
正说着,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一下。狗蛋说,爸,刘小曼来了。狗剩直起腰,狗蛋啊,你能不能不给富家妮们来往啊,你们这做派哪像是在上学呀!他爸为啥要请你吃饭啊,是不不是你们在谈……
爸,你想哪去了,不就是一顿饭吗,我们是同学是好朋友是闺蜜是红颜知己好不好!狗剩听不明白儿子说的啥,无奈地摇摇头。
吃过午饭, 狗蛋风风火火跑进院子,“啪”的把一个报纸包子撂在桌子上:爸,这三万块钱你收好,借谁的你还给谁。我回校了,说罢跑了。狗剩一怔,拿起钱撵到大门口,狗蛋已经拱进刘小曼的车里。刘小曼摇开车窗朝他摆摆手:狗剩儿叔再见!
5
吕狗剩蹲在院里,拿着钱的手里像捧着一团火,总觉着这里面会不会有陷阱。母亲住院时,做手术需要三万多块,狗剩借了几家,只有秀玲给了三千块钱。不能说现在人情薄,村里当家的青壮男女都外出打工去了,在家的老人们哪有钱外借?想来想去,只有村主任刘大光家有钱。文革时刘大光用皮鞭打过狗剩爹,狗剩爹脸上落下的那个疤痕很宽很长。因为狗剩爹旧社会当过保丁,算是“伪人员”。文革时还没有狗剩,狗剩爹后来多次给狗剩讲刘大光打他的事,交代他少给刘大光打交道。看见刘大光,狗剩就想起爹脸上那条伤疤。明珠说,没有别的办法,你不去借我去借,治病要紧,总不能看着老太太等死!
刘大光听明珠一说,很爽快,第二天就让他老婆翠莲把三万块钱送到了医院。他老婆说,现在钱不好借,这是一个朋友的,说好了月息三分五,仨月一结,用你家的房权证作抵押。你那个老院子几间破瓦房也不值两万块,如果到期还不起,将新农村的规划房划归人家,政府给的建房补贴也转给人家,你看中吗?狗剩张了张嘴,忍疼按要求给她打了个借条。狗剩算了算,这几年跑三轮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刘大光,真好像是给他家打工一样!狗蛋这点钱有没有利息,这孩子真他妈日冒蛋,几万块钱跟儿戏一样,也不说清楚就走。狗剩就打通了儿子电话。狗蛋说,啥也没有,等咱家啥时有了再还人家。狗剩不放心,就给老婆又打个电话,明珠的电话没人接听,一时间狗剩有点抓耳挠腮、心神不宁。
下午,狗剩又跑了一趟青檀沟,回程的时候遇到两个进山旅游的城里人,顺便把他们拉到了镇上。算了算,一来回七十块钱,这是几天来拉得最多的一次。推开门,母亲还在昏睡,却不见女儿小丽放学回来。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落山,走出来朝大路上张望一阵,没看见小丽,就弯腰在小园子撇了一把芹菜,又掀开红薯窖拍子,用钎子扎出来两个红薯,开始做晚饭。女儿最爱吃红薯包谷糁。三月的红薯在窖里存放时间长,回了津,熬出的包谷糁香甜。先给母亲搅了点鸡蛋面疙瘩,倒凉了,把母亲扶起来,勒好围巾,用小勺子一点点喂饭。任你咋喊,母亲也不睁眼,牙关咬得紧紧的,时不时还打呛,喂一小勺很难。狗剩想,人得啥病可不要得老年痴呆症,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医生曾告诉他,母亲的吞咽功能正在慢慢失去,只能灌点流食。
狗剩正准备出去找找小丽,明珠的电话来了:闷子,东家答应预支给我一万,不过要家政公司担保;下余两万你想来办法没有?狗剩说,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你那好儿子狗蛋借来三万块钱!哎呀,一个穷学生他问谁借的?说是问刘大光的女儿刘小曼借的,没有利息,也不知靠谱不靠谱。转来转去还是人家的钱,他是不是和人家谈恋爱了,或者是骗了人家的钱?我一会儿打电话问问他。这小子把钱扔家里就跑了,我想明天把钱给刘大光送去——你回来吧,我看咱妈……快了。
月亮已经升起,还不见小丽回来,路上也没了行人。村头打麦场上的小苹果音乐已经响了起来。女人们早早吃罢晚饭来跳广场舞。他还真没有认真看过,每次经过这里都是匆匆走过,连多看一眼都有点不好意思。他停下脚步,躲在一刺槐林后面往那里张望。月光下的女人们身上,像涂了一层银辉,舞动的身子一亮一亮的,身影像水里游动的鱼,很美。领舞的秀玲一招一式很投入,苗条的身子是那样的柔和、还带有几分狂荡。狗剩不由得一阵心跳,心里还有点痒痒、潮潮的。跳舞原来这么有魅力呀!心想,秀玲明天会不会还坐我的三轮……
人群里似乎还有几个男人,那个一歪一歪的胖子不正是瘸子张三毛吗?怎么还有几个孩子也在那儿跟着跳!小丽会不会也在这里?于是,他试试摸摸走出刺槐林,朝麦场上大声地喊,小丽——跳舞的人们谁也没注意有人叫喊。多一会儿,一曲终了,他又大喊了几声小丽。小丽走出人群,朝这边望了一下,看出是爸爸的身影,拎起书包跑过来。狗剩等小丽走到跟前,二话没说就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才多大就来跳舞!小丽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哭起来。秀玲看见狗剩在打女儿忙跑过来,把小丽拉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灰,狗剩哥你干啥哩,怎么打孩子!明天周六,让孩子玩一会怕啥?是我让小丽和晓楠他们跳的。
狗剩看见秀玲,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嘴里嘟囔道,她才十来岁……也不知作业做完没有。秀玲说,狗剩哥你这说的就不对了,你十来岁时咋贪玩的?不是掏鸟窝、摸泥鳅嘛!时代不同了,不要光说学习,孩子们压力够大了,跳跳小苹果有啥不好?这就是锻炼身体嘛——小丽起来,跟你爸回去吧!这时,晓楠也跑过来,走,小丽上我家吃饭去!
6
天还未明,狗剩就磨好镰刀开着三轮下地了。刚把三轮开出去又停下来,从床头下摸出那包钱,四下看看,找不到安全的地方,迟疑了一阵,索性把钱塞到母亲的身子底下,这才放心地走出来。昨晚几次作梦都是这包钱丢了,翻天挖地找了一夜。
一层薄雾笼罩在麦田里,已近成熟的麦香青气闻着真让人舒服。日子过得真快呀,麦穗齐刷刷一片,已经开始泛黄,油菜籽已经熟透了,有些家的油菜已经割罢,还起了垄,栽上了红薯丫。他掐一棵麦穗在手里揉揉,吹掉壳皮,放到嘴里使劲地嚼,越嚼越香。提醒自己回去割一把麦穗,给小丽烧点燎麦尝尝,保准她喜欢得不了。狗剩甩掉外衫,弯腰开始割菜籽。日头半杆子时,半亩油菜籽就割完了,三轮车又跑了三趟,才把菜籽拉回来完。
小丽走过来,嚯,老爸你啥时间割这么多菜籽啊!狗剩说,今早儿——来,你帮我烧火,一会儿给你烧燎麦吃!
秀玲推开大门进来,笑眯眯地问,谁烧燎麦了?好香啊!狗剩抬头眼前一亮:秀玲穿一身雪白的女式西服,外搭一个黑色的披肩,肩上挎一个米黄色的提包。小丽慌忙递给秀玲几穗,婶,你尝尝,青香,吃着美哩很!秀玲接过来搓了,一粒粒捏着放到嘴里,慢慢地嚼,我真有口福哇——狗剩哥今天去不去镇上?我得先把这点钱给刘大光送去。秀玲说,你去还账啊,也不绕远,那我给你一起吧。
秀玲坐到三轮上问:狗剩哥,你昨晚没生我的气吧?没有,我也是在气头上,我这俩孩子老不让我省心!狗蛋上午才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秀玲问,啥难题?唉!狗剩叹口气,把狗蛋向刘小曼借钱的事说了一遍。狗剩说,昨晚电话上给你嫂子吵了一阵子,她坚持要还老账,我感觉这样不好,要是刘大光知道女儿借钱给了狗蛋,这不是拿老张锤捣老张眼嘛,要说狗蛋骗他女儿钱咋办,想来想去,还是给人家说明的好。嫂子说得对,就还老账其它不提。
刘大光的新房子大门很宽很大,两个石狮子很威猛,门头上左右各一个摄像头像贼眼一样朝着门口。狗剩摁了一阵门铃也没人应,只听见院里狼狗凶猛地狂吠。秀玲说,走吧狗剩哥,可能没人。这时门上头的小喇叭响了,传出刘大光女人翠莲的声音:是狗剩吧,我看见你了,正要找你呢!说着,遥控大门自然打开了。
刘大光没在家,老婆翠莲正在和几个人打麻将,翻一眼狗剩和秀玲,哟,狗剩出门还带秘书呢!秀玲说,呵,刘二嫂,你忘了我秀玲了?那年,刘大嫂在街上拽着你的头发,打得你一脸血,就是我把你们俩隔开的!几个牌友一齐看翠莲,翠莲停下手里的牌,脸一红又一白,定定地看了秀玲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哦,妹子你真会说笑话,哪里的天方夜谭!转而又问狗剩,是还账的吧?狗剩赶紧把钱递过去,翠莲接过来揭开报纸看了一眼扔进包里。狗剩说,嫂子你点点。翠莲一边出牌一边说,不用点,咱谁跟谁呢!狗剩说,那,我的条子呢?翠莲停下来,你还老账借新账,算是展期吧,你还装着迷?狗剩说,你说的我不明白。翠莲笑笑,昨天刘小曼在ATM机上取了三万块钱,那个卡是和我的手机号码捆绑在一起的,她那边一取钱我就收到信息,问她,她说是借给你家狗蛋还账哩。那好,看在两个孩子关系不错,你那张借条继续有效,再给你展期半年如何?狗剩一怔,看看秀玲。秀玲说,好嘛狗剩哥,人家刘二嫂给你展期了,走吧!
出了门,狗剩问秀玲,刚才你咋叫人家刘二嫂啊?你真的给她隔过架吗?秀玲嗤地一笑,马来逼,你看她盛气凌人的样子,开口就伤人。她是刘大光的二婚头,不叫她刘二嫂叫啥?她给大婆曾打过架是真,但不是我隔的架,她烧毛,我就耻耐她!
狗剩把秀玲送到美美发廊,就去豪迈物流等活儿。晌午的时候才等来一宗活,还是去青檀沟,货物是个冰柜,比了比正好装上,用绳子拴好就准备走。一想,现在送去来回仨小时,老妈没法喂饭,只能先回家吃过饭再送去,好在离家只有二里地,也背不了多少路。出了街南头,想起秀玲还在,停下来给她打了个电话。秀玲说,今个做头发的多,刚开始,下午要是再来,你给我个电话。
狗剩先到派出所,问问偷猪的事,三四天没有去问了,还是没有信息;又拐到街北头看看上午托班的小丽,小丽和晓楠们已经吃罢午饭,正在院里跳绳。小丽看见他跑到门口问,爸,有事吗?没事,晚上我可能回来的晚,你早点回去给你奶热点牛奶喂喂。
狗剩吃罢饭,正准备上青檀沟,秀玲的电话来了:狗剩哥,下午你上哪儿去?我上青檀沟。哦,那可好,刚才在美美发廊听人家说,青檀沟有个望花湖,去那玩的人可多,我也想去看看,你来拉我,我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秀玲不知什么时间换上了一身白底青花连衣裙,把头发染成了棕色,两手将粉红的纱巾举过头顶遮挡着阳光,微风吹过,裙摆和纱巾飘飘洒洒,露着雪白的小腿,站在街口很是动人。秀玲见狗剩三轮停下,原地打了个旋儿,裙摆旋成了孔雀开屏,媚眼楚楚地说,刚买的,好看不?狗剩心里一动,看看周围有人在看她,忙把冰柜往后推推,怪好,上车吧!秀玲抬腿就坐到他的身后,身上的香水味一下子就包围了他。狗剩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秀玲说,刚才我看碰见派出所刘所长了,他说偷你家的偷猪案,可能与东台岗的偷猪盗案有关,小偷抓着了,正在突审!狗剩一喜,是吗?
青檀沟不通班车,刚修了一截“村村通”,所以路面时好时坏。秀玲看着周围的山地风光,心情很好,打开手机音乐,不停地跟着唱歌。狗剩听着滋润得很,快到果子岭时,将三轮停下来,把自己座上的垫子抽出来递给秀玲,前面石板路颠得很,你要坐稳抓好。
青檀沟是个山口老街,依山傍水,一如世外桃源。狗剩将冰柜交给货主,又问望花湖在哪儿。货主指了指,你说望花山水库啊,喏,左拐一个山包,顺河再走里把路就到了。
望花湖果然不错,虽然是水库改造的景点,却是群山环抱,林木葱茏,湖岸边还散布着几栋小木屋,一如世外桃源。湖边游人不多,几艘游艇在湖里游荡。狗剩停下三轮,朝周围张望一下,对秀玲说,你玩吧,我在这儿眯一会儿。秀玲杏眼一瞪,来了你就得听我的,走,咱们坐船去!
秀玲跑去买了两张船票、两盒豆沙雪糕,递给狗剩一盒。二人在船头坐下,一边吃雪糕一边看湖上风景。狗剩从没有这种体验,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秀玲的小腿和抹了红甲油的脚丫,原来人可以这样享受,而且还有美女作伴!秀玲望他一眼,将裙摆往上提了提,露出雪白的大腿:整天光开着你那三轮转,怪可怜的!你看这景致得劲不?以后我让你上哪儿,你就跟我去,保你活得有滋有味儿!
游船到了对岸停顿了一下,秀玲拉起狗剩,走,咱们到岸上走走,这里是天然氧吧,美得很。狗剩的手痉挛了一下,站那儿没动,回去怎么办?秀玲笑笑,早着呢,就把狗剩拉上了栈桥。岸上很清静,树木很茂密,林子里的鸟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一只松鼠哧溜从他们跟前窜过去,又回头看他们一眼,跑进林子深处。
两人走在岸边的石阶上,忽上忽下, 道旁的二花碎碎黄黄,散发着一阵阵清香。一条山径蜿蜒而上,山上到处是茂密的松林,林下是厚厚的松针,踩上去非常柔软。秀玲径直走过去,说道,累死我了,就想往那块大石头上坐,突然“哎哟”一声,摔倒在松毛地上。狗剩一个箭步蹿过去,就要拉她起来。秀玲“哎哟、哎哟”叫着,我的脚八成是崴了,疼死我了,你快给我活络活络!狗剩迟疑了一下。秀玲催道,你快呀!狗剩只得蹲下来,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一团白雾蒙着了他的视线,瞬间眩晕了一下,他使劲摇摇头、眨眨眼,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脱掉她的白凉鞋,两眼只看她的脚不敢往上看,一手托着她的小腿,一手抓着她的脚,左扭扭右歪歪再拽拽,继而又搓搓揉揉捏捏,累得满头大汗。多一会儿,狗剩才抬头问,好点没有?秀玲半眯着眼像睡着一样,一脸的甜蜜,听见狗剩问她,咯咯一笑,突然坐起抱着狗剩的脖子。狗剩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秀玲身上……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无数松针抖落下来,扑啦啦一群山雀猛然惊起,朝着斜阳飞去。
晚霞漫天,周围的山影变得一片模糊模糊。秀玲站在三轮旁,剜一眼狗剩,我问你,啥感觉?狗剩挠挠后脑勺,嗯,你哪儿来那么多气泡啊!秀玲咯咯一笑,刮了狗剩一个响鼻,啥意思嘛!那俺和明珠嫂子比咋样?叫我想想,哦,一个是脆甜苹果,一个是面香红薯!秀玲一拳打在狗剩的肩膀上,没想到你真野、真闷骚!你才知道啊!狗剩笑笑,打开三轮车灯,急慌慌往回开去。
爬上果子岭时,狗剩放慢车速,回头对秀玲说,抓紧了,路窄,前天我就是在这丢一个包裹……话音未落,对面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灯光晃得狗剩睁不开眼。狗剩慌忙让路慢行,手扶开过扬起一团浓尘!秀玲骂道,也是个野货!狗剩刚回正方向,突然又一个四轮拖快速开过来,狗剩猝不及防,一下被四轮拖撞上,三轮车打几个滚,翻到坡下。
7
像做了一场噩梦,狗剩朦胧中在地上那个打了几个滚,似乎被一个碾盘压在背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巨型苹果,一口口吃着,脆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儿子狗蛋和刘小曼几个同学在陪着他。后来秀玲告诉他,那天摔下去时,他一下子拽过秀玲抱在怀里,翻了几个滚,三轮砸下来时,他又一脚把秀玲推到一旁,三轮就扣在他的身上。秀玲说,结果她只是裙子挂烂了,其它毫发无伤,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你啥时想要“气泡”我都给你,想吃脆苹果,我都义无反顾!
见他醒来,狗蛋说,爸你真吓死人,昏睡了十个小时,幸亏秀玲婶把你送来的及时!经医生拍片和CT检查,头上腿上腰间有几处外伤,断了两根肋骨,扎破了脾脏,内有淤血,内脏器官多有变形,肝肾的位置都移动了,头部还轻微脑震荡,今上午就要动手术。我已经给我妈打了电话,她正在往家赶,估计下午能到。狗剩动了一下,哎哟一声,腹腔疼得很厉害。你奶咋弄了?三轮毁了没有?做手术钱咋弄?小丽在家管我奶,三轮再好咱也不开了!住院的钱,秀玲婶已经替咱垫了,你的农村医保将来能报百分之六七十,你都别操心了!
这时张医生走进来,听听心脏,看看腹腔伤处,对狗剩说,情况我给你儿子已经说了,昨晚经医院会诊,这个手术很麻烦,特别是脾脏破裂出血、肝和左肾移位,要么转院到省里,要么从外面请主刀医生来做。昨天你神志不清,你儿子已签字同意,从北京请胡教授来主刀,人家是一个团队,主刀、麻醉师等都是人家的,咱们医院就是术后治疗。说着,他抬腕看看表估计十点左右就到,你有啥意见吗?狗剩看看医生又看看儿子子,摇摇头。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晚上明珠到家时,狗剩还在重症监护室。张医生说,手术很顺利,脾脏缝补,淤血清理,肝、肾复位,肋骨连接,都做的很好。如无意外,两、三周左右就可出院。明珠连声感谢。
住院第九天,明珠忽然接到秀玲的电话,老太太咽气了!狗剩一听哭了,要不是我出事,妈不会走这么早!说着,立马跳下床,被明珠摁下,你急啥,伤口还没愈合,你不能回去。我回去安排,给你两个姐叫回来。现在土葬也不严了,买口好一点的棺材,给咱爹一并骨就完了。你要再回去劳累劳累,病情加重咋办?狗剩不听,紧了紧腹带,我感觉没事了,里面已经好了,外边流点水怕啥?老妈走了,我要不回去,村里人咋看?我还是个人吗?
办了母亲的丧事,狗剩像散了架。看着父母的遗像,眼圈红红的。明珠说,这几天你也劳累了,伤口还在流水,光靠村医疗所的马先儿恐怕也不行,咱还得去县里住一段院。狗剩说,你给县医院张医生打个电话,看看咋处理。住院就不去了,老妈刚走,这几天她还要回来,见不着我咋办?明珠吓了一跳,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不烧啊,你神经了?去去,你才神经呢!老人去世后舍不得家,“五七”以内还会经常会来,连这都不知道?
明珠刚要打电话,秀玲过来了,手里提着一兜大苹果。明珠忙起身相迎,哎呀,秀玲啊,来就来了,买啥东西哩!秀玲望着狗剩说,狗剩哥大难一场,身体虚弱,要多吃点新鲜水果补充维生素,我刚上街一趟,专一找了点脆苹果,很脆很甜。狗剩勉强牵牵嘴角,坐吧。明珠说,难得你这好邻居,我这一段没在家,你没少照顾你狗剩哥和小丽。秀玲说,应该的。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瓶子,我在镇上打听了一个治伤口的密方叫“愈合散”,专抹伤口的,据说很灵验,大黄、白糖各三十克研碎成末就成了,试试吧。明珠连声道谢,你真是个操心人!狗剩也感激地望着秀玲,你要再上街赶了,去派出所再问问偷猪的事有眉目没有。秀玲说,哎呀,忘记给你说了,所长说了,你家案子和东台岗的案子不一回事,还得慢慢磨。狗剩又叹了一口气。
送走秀玲,明珠问狗剩,秀玲最近对你为啥这么周到啊?狗剩说,你没看她是个热心人,咱妈住院时借人家的三千块钱还没还呢,这次人家又垫支五千手术费——来来,你把愈合散给我撒上。明珠将狗剩的护腰解开,小心翼翼解开纱布,将药面撒在上面,正要把纱布贴好,突然停在那里。我忽然想起来,你出事那天,她为啥也在场?狗剩挡过明珠的手,自己贴上纱布:疑神疑鬼,人家和朋友去望花湖玩,恰好碰上我出事,要不是秀玲,说不定我就死在果子岭山沟里呢!明珠一脸狐疑,有那么巧?
用了愈合散之后,狗剩的伤口果真好了,但是,体力总是上不来,饭量也上不来,人瘦了一圈。明珠说,我上街给你买只老母鸡炖汤喝吧,不补哪会行?
明珠前脚走,秀玲后脚就过来了,一下扑到狗剩身上哭起来,我的哥呀,快点好起来吧!我惭愧死了、心焦死了,你还能又野又闷骚吗?狗剩紧紧搂着秀玲,一只手摸着她的身子,会的、一定会的,我多想再让你吹吹气泡,再啃几口你这脆甜的苹果呀!秀玲一听,索性解开上衣,将鼓挺挺的乳房塞到狗剩的嘴里,爱吃吃吧、你就吃吧!狗剩立时气血贲张……
那天,明珠看见狗剩的伤口又有点发炎,内脏还有点疼痛,叹了一口气:老太太五七也过去了,咱们光这样挺着,欠人家一屁眼子债没法还,就连孩子们上学也没法上了。小丽补习班全部停了,狗蛋也停了两门,咋办?昨天,天津东家问及你的情况,建议去省里的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看看究竟还有啥问题。咱们就去检查一下,如果没有大问题,我还去打工,你回来一边养病,一边在村口摆小杂货摊,也好维持孩子们的学业。狗剩想了想答应了。
听说狗剩要到省里检查,秀玲跑过来说,你们去吧,小丽的事我包了!明珠拉着秀玲的手,红着眼说,多亏有你这个好妹子!
到省人民医院一检查,其他没有太大问题,但是B超单子上显示的是“左肾缺如”!这是咋回事?他们又一连跑了省城几家医院,都是同一个结果:左肾没了!明珠哭着说,这不行,咱得找县医院去,为啥好好的左肾就没了呢?
二人匆匆回到县医院,先去挂号做了个彩超,同样显示“左肾缺如”。他们拿着五张单子去找张医生。张医生去北京进修了,时间半年;又去找胸外科刘主任,刘主任说,这事得等张医生回来再说。咋办?二人垂头丧气回到家。
秀玲见他们回来,慌忙来问情况,当知道狗剩左肾丢失的事后,大怒,简直无法无天了,肯定是他们做手术时把左肾取出来偷卖了,等半年以后那还得了。不中,咱得找他们去!说着急匆匆出去了。
8
吃罢午饭,狗剩门口集聚了三十多人,大多数是女人,还有邻村的女人们。瘸子张三毛也在。明珠感叹,秀玲的号召力这么大!秀玲站到人群中间,把狗剩左肾丢失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大家议论纷纷、义愤填膺:这还得了,找他们讨说法去!秀玲说了个行动方案,约定明天天亮前在村口集合。感动得狗剩和明珠失声痛哭,连连给大家鞠躬作揖!
一大早,四辆手扶拖拉机堵着了县医院门口,几条白布条子横在大门头上:县医院里外勾结倒卖人体器官;还我左肾!门两边各立一个牌子,上面详细写着吕狗剩做手术和丢肾的具体情况;明珠哭哭啼啼陪着狗剩坐在手扶上;张三毛和秀玲各拿一个扩音喇叭,换班呼喊,引来路人聚集关注,往来病号和探视人员都被堵在门口。门卫出来想制止,看这阵势只得劝道,你们去东寺街医患办反映吧,这事医院不会管。不行,你们别想把我们推走!
整整两天,没有见医院人员前来接洽。半夜,忽然从外面来了十几个黑衣人,三下五去二把横幅扯了板子砸了。守摊的三毛和几个人上前阻拦,被黑衣人们拳打脚踢一顿!在附近旅馆休息的秀玲接到报告,立即对明天行动做了调整。除了横幅内容做了更新外,给县委办打了个电话,又查了省法制报的地址,给值班室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又有很多老太太也加入了门口上的队伍,一时间哭喊声叫骂声一片,围观的人将半条街都堵死了。
十一点左右,省法制报记者小吴赶到现场,问清情况后,大为惊诧,带着狗剩、明珠和秀玲来找院长。院长正在和几个人说事,见他们进来,拍案而起,你们这些医闹,在门口闹还不够,又跑到这里,咋,想翻天啊?你们已经妨碍了公共秩序,我们已经给公安局报案,请你们知趣点,早点撤!
小吴近前一步,向他亮出了省法制报社记者证。院长立马换了一副笑脸,吴记者请坐,我们对吕狗剩同志反映的问题还是非常重视的,这不,正在研究。不过,这个手术是张医生联系北京的一个专家,可他去学习了,手机一直关住,我正要派人去找他,找到他才能弄明真相、往源头追踪。既然当事人也在,吴记者作证,你们先撤,毕竟堵门影响百姓看病就医。我们在半月内把情况弄清楚,给你们个答复,小吴你看如何?秀玲一拍桌子,不行,三天内给答复,否则我们就不撤!
小吴说,好,给你们五天时间,我就住在县宾馆等候你们的消息。五天后如果没有任何说法,我们报上见!说吧,拂袖而去,明珠和秀玲搀着狗剩也走出来。院长喊道,吴记者请留步!
第六天头上,狗剩、明珠和秀玲与小吴相约来到县医院。院长已在会议室等候,四五个医生坐在那里,中间还坐了两个警察。院长看小吴们坐定,说,先让我们胸外科刘主任,把调查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吧。
戴眼镜的刘主任干咳了一声说,这次到北京去没有见到张医生,他学习期间回福建老家探亲去了,但电话联系上了。经他介绍,调查人员拜访了主刀胡教授和几个专家,他们说,你这可能是出院太早和过度劳累造成的肾萎缩。后经我院查阅有关资料,你是第九天出的院,出院后再没有回来住院检查,直到你们在一个半月后才到省里检查。这期间病号是如何疗养的身体,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喏,这是我们的调查结论,还有这本世界权威医学杂志《医学世界》,上面详细地介绍了肾萎缩的各种成因,你们拿回去看看吧!
狗剩一听懵了,明珠大放悲声地哭起来。小吴拿过来杂志随便翻翻,递给秀玲。秀玲看了看说,你们的答复有很多漏洞,第一,当事人张医生为什么不能露面;二,那个北京的胡教授究竟是哪个医院的,姓啥名谁?三,在啥情况下会造成肾萎缩?四,病号手术后和离开医院时,你们为什么不提出做彩超检查?
院长喝了一口茶,望着秀玲平静地说,你这四个情况很简单嘛!张医生肯定会回来的,但你们要求的是七天时间,咋能找到?我们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北京胡教授的联系地址,啥时间找都可以。肾萎缩的原因书本上已有,比我们说的详细,至于术后做不做彩超检查,没有明文规定必须进行,那要根据病人情况而定。
秀玲霍地站起,不行,你们骗人,我要上北京告你们!大胡子警官一瞪眼说,那是你们的权利!但是再堵大门我就要抓人了!
走出医院大门,小吴说,听听他们说的结果,很有道理,我看只能这样了。你们想告状,就去找个律师吧。
回家的班车上,秀玲说,小吴今天为啥不替我们说一句话?我看八成是被医院收买了。电视上说,很多记者就都是这样发财的,现在啥人都是为了钱,奶奶!明珠说,秀玲,往下该咋办?秀玲望着车窗外说,官司一定要打!我表弟的同学是个律师,我先找他咨询一下,然后找人在网上捅出去,相信眼子头上有青天!明珠说,或许医院说的是真的呐,我看就算了吧,富人还怕打官司呢,何况穷人?咱连路费都掏不起,别说说律师费、诉讼费啦,谁能摽过医院?
秀玲说,他们绝对编的假话,你没看电视上报道偷盗人肾的事,一个肾三四十万呢!
狗剩听了先是一惊,沉默了一阵,又自言自语地说,唉,四十多了,死了也不算小了,你们安生过日子吧!
狗剩的精神越来越差,那天,他又让去明珠陪她到爹妈坟上看了看,回来时他对明珠说,你先回,我到村口转转。
一直到很晚狗剩也没回来。明珠四下找也没找到,秀玲和村里人都动起来啦,岗上、河里,树林里,沟沟坎坎找遍了也没找到。第二天再找,一连找了几天,亲戚朋友都问遍了,还是没有见,只得给派出所报了案。
几天来,明珠魂丢了一样,一直哭哭啼啼。十来天后,秀玲正陪明珠说话,邮差突然把一个汇款单送过来。明珠一看惊呆了:汇款金额三十万!汇单上有两行附言:把账还了,其它也够孩子们上补习班用。感谢乡亲们和气泡、脆苹果。
明珠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放大悲声哭起来,哭着说,他哪来这么多的钱啊?气泡、脆苹果是谁,这是啥暗语啊?这个闷子啊,你唱的哪一出啊!秀玲拿过汇单一看,也哭起来:我的狗剩哥呀,真是个傻逼呀,他八成是把自己的右肾卖了!两人抱头痛哭一阵,秀玲突然止着哭声,抹把泪,又看一眼汇单说,邮戳地址是省城,赶紧按这地址去找啊!
二人刚准备走,又一个电话打到明珠手机上:我是县医院的保安,你的丈夫吕狗剩,在县医院小花园的香樟树上自缢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