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城琐记(四篇)
2016-08-02冯磊
冯磊
之一:读虫记
与朋友去练地摊,点了一盘田螺,不禁想起儿时的往事来。
在我的记忆里,村人寒苦。每天晨起暮归,听生产队长吆三喝四。年终盘算,每每所得无几,劳力不足的农户甚至要往大队里倒找钱。温饱难以解决,自然谈不上什么幸福生活。
读中学以后,生活条件已大为改善。论原因,无外乎减少了内耗与瞎指挥,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而已。——我所记得的少年时代,真实生活大抵如此。若有人出来驳我,应多是利欲熏心之徒,我懒得辩上半句。
一九八零年代初期的村庄,尚大致保留着田园生活的风貌。柳絮飞罢,各种小虫子的活动逐渐多了起来。有种叫做“花牤牛”的,通体黑色、头上长有两根长长的触角,两扇弧形的硬翅上,间杂有些淡黄、白或者浅蓝色的圆点,外形非常美丽。——如你所知,此“牛”并非“花心的牤牛蛋子”,而是一种裹着厚厚甲胄的虫子。它那两条触角一旦高高扬起,空气中马上硝烟弥漫,颇有几分“牛”的冲劲。
“花牤牛”平时落在柳树或者杨树的枝条上。所过之处,鱼塘或者路边的柳叶被啃噬得斑驳陆离,一副可怜相。故乡土著树种众多,槐树、榆树、桑树、楝子树上也常见这些长着翅膀的“牛儿”的影子。初夏时节,阳光暖洋洋的,一只只“花牤牛”就像一艘艘豪华游艇,在乡间漫不经心地飞来飞去。
我离家久矣,偶尔回家,也很少见到这种贵族气派的甲虫。至于榆树和楝子树,本地已经看不到了。论原因,不外乎为了好看,花大钱引来些修剪整齐的外来树种。久而久之,本地土著树种遂告绝迹。至于“花牤牛”,因为化肥农药的大量使用,也已基本消失。写到这里,禁不住感叹。
另外一种是豆虫。这虫子通体翠绿,就像一截绿色的手指。它外形粗糙,就像卷起来的帆布卷或者时髦女郎的网眼袜,胖乎乎的有些吓人。
村人种豆子,少则几十亩,多则上百亩。豆子地里究竟有多少这种胖乎乎的食客,谁也说不清楚。农历七、八月间,女人和孩子们手里拿着一个个葫芦头(这器物做法简单,将晒干的葫芦头锯掉,将瓜瓤掏空即可)和玻璃瓶子下地了,他们去地里“捏”豆虫。
这虫子行动极其缓慢,它保命的唯一战术是利用保护色。寂静的午后,村人下地干活,被头顶上的烈日晒得浑身冒油。俯身干上小半天,顿觉脖梗发硬、腰酸背痛,直一直腰身,有时就眼冒金花。坐在田埂上休息,偶尔便会发现有圆滚滚的小家伙正在豆棵子上操练。
“是豆虫!”话音甫落,有人伸手便将那块肉乎乎的东西捏住,放入身边的玻璃瓶里。
缺盐少油的年月,豆虫是上苍赐给底层人的荤腥。村人把豆虫带回家,用剪子将它的头剪去,再拿擀面杖将其肚子里的油和内脏擀出来,用热水清洗后放到油锅里煎炸,就是少有的美味。
我自小讨厌它的丑陋。尤其是,一直怀疑它满肚子“青菜屎”,所以从来不敢下箸。当然,我并非对所有食物都如此挑剔。夏日的傍晚,和朋友去路边摊小聚。花上十几块钱,就能买回一大堆爆炒过的田螺。待啜过半杯啤酒,用竹签将田螺壳里的肉挑出来。那附在下面的一串,据说都是脏东西。但即便如此,也不曾影响我们的食欲。
乡间缺少文化生活。傍晚的时候,就有人去菜园里捉萤火虫。表姐长我三岁,是捉虫的好手。她捉来虫子,用纱网缝成兜儿装起来,竟也有了些微弱的光。萤火虫之外,还有“瞎碰子”,是一种通体绿色的甲虫。板栗开花的日子,这种虫子漫天飞舞。村人就大量捉来,掐去翅膀,摘去颈项,放入油锅炸上一遍,再撒点精盐就可入口。
最后是磕头虫。也是一种通体黑色的甲虫。比“花牤牛”身材要小,似乎没有触角,也没有黄或者蓝色的斑点,硬翅上有长条的纹路。
雨后或者傍晚,在潮湿的墙角经常可以见到这种小虫。我们捉来这样一只虫,将它反放在桌子上,不料它脖子一挺,“啪”地一下就翻过身了。于是大乐。它习惯于这种单调的运动,我们也乐此不疲,并将这单一的动作称之为“磕头”。至于它在生物学中叫什么名字,我其实并不知道。只知道它脖子很硬,是个死不改悔的角色,也打心眼里喜欢过它。
之二:楝子花开
我老家的庭院里有五棵树,三棵梧桐,一棵枣树,还有一棵是楝子树。
楝子树种在大门口,树皮光滑,枝叶稀疏秀气。盛夏时节,北方的榆树树皮沟裂很深,里面爬满了臭烘烘的金黄色的虫子,令人恶心。至于臭椿,最能招徕麻雀一类的鸟儿,所以树枝、树叶上都沾满了白花花的鸟粪,让人望而却步。
楝子树绝不如此。在我的记忆里,在众多乔木中间,它只是中等个儿。它的枝桠既不像梅树那样繁复,也不像紫藤那样攀缘缠绕。它是简单的树木。春天来了,楝子树静静地长叶开花,就像一个白净的小伙子,虽然玉树临风,却也是低调非常、是不张扬的。
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说》云:“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意思是说,从小寒到谷雨,共一百二十天,八个节气。每五日为一候,共计二十四候,每个风候对应一种花信。也就是说,这一百二十天里,共有二十四次花信风。
楝子开花,是二十四番花信风里的最后一次。楝子花开过,就到了谷雨前后。这个时候,百花盛开,大地上蜂忙蝶舞,一片热闹的景象。楝子花开过之后,夏季就到来了。再过一段时间,杜鹃鸟开始在江北各省广阔的大地上啼叫,“布谷,布谷”。
我们鲁南地区的孩子,总把杜鹃鸟呼作“咣咣多夫”。杜鹃鸟来的时候,大家就沿着大街小巷声嘶力竭地喊:“咣咣多夫,我是你姐夫……”之后,总会引来一些女人的笑骂。
以上,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
三十年前,我们村里刚分责任田没有多久。那段时间,家家户户的粮囤里都装满了粮食,开始了丰衣足食的日子。谷雨以后,一直到立秋,几乎每个家庭都要把小八仙桌子搬出来,在门口一边吃饭一边乘凉。我们家也不例外。那时的饭桌上,不经意间就会落下几朵细碎的楝子花。那素雅的花瓣,从树上滴溜溜地飘下来了。有时候掉落在桌子脚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还有的时候落在菜盆里,大家见了,也不过相视一笑,然后继续吃饭。
楝子花开的时候,花瓣是淡紫色的,一般有五瓣。花瓣的正中心,有一根深颜色的花蕊,在中间静静地凸起。这别致的花序,让人过目之后就难以忘怀。
或许是亲疏有别的缘故,在鲁南农村,妗子是一个让人反感的角色。民间有儿歌唱道:“小豆茬,咯嘣嘣,俺在姥娘家过一冬。/ 姥娘疼俺,妗子瞅俺。/妗子妗子你别瞅,楝子开花俺就走。”
这歌儿流传甚广,却早已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原创了。或者,是当年在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下传过来的?其实也未可知——那个在姥姥家开心度日的光着屁股的孩子,内心深处对妗子有着某种隐隐的怨恨。但是,却没有办法。归期渐近,他只有哀求楝子树了。只是,这棵树能满足他的愿望吗?!
有趣的是,小屁孩儿虽然小,却很有心眼儿。回家以后,他把妗子的白眼告诉了妈妈。于是,这儿歌就有了下文:“骑着马,架着鹰,回家说给俺娘听。/俺娘骂俺妗子是个老妖精。”娘儿俩拉着闲呱儿,爱憎之情是何等的分明啊。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禁不住笑出声来。
之三:梧桐
惠子相梁。庄子去梁国看望自己的老同学。
惠子听说以后极度恐慌,指使亲信在全国上下搜捕庄子,折腾了几天都没有消停下来。内心深处,他害怕老同学争夺自己的相位。
庄子大大咧咧去见惠子,说:“南方有鸟,其名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以上文字,也被人理解为狐狸在葡萄园外的激愤。见仁见智吧。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梧桐,是洁净的树种。
清明前后,梧桐开出紫色的花朵,芬芳了十里八村,装扮了华北大地。在盛夏,用自己阔大的树冠遮风挡雨,真是一种强有力的依靠。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外出放羊的孩子被大风大雨阻隔在了路上,总要跑到大梧桐树下避雨。在大树下,他俯下身子,安抚惊慌失措的群羊。因为大树的存在,而减少了许多内心的凄惶。
我曾在一首诗里写道:“四月尽了,五月/五月带来了梧桐花冠/白色的,紫色的,白中带紫的/到花盆里来聚会”。——晚春是热闹的季节,狂蜂乱蝶四处轰炸不说,那些有名有姓的、没名没姓的花花草草都来凑热闹。此时此刻,所有新生的力量,都在以摧枯拉朽的架势奋进。同时,有旧的生命在消亡。所以,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在众多的花草中,梧桐花开总是显得与众不同。它的花朵颜色淡雅,花蕊中有几许蜜露,在贫瘠与饥饿的时代,曾是馋嘴孩子们眼中的最爱。
梧桐也是秋日肃杀、令人伤感的树种。当深秋的第一缕寒风吹来,大片大片的梧桐叶子飘然而落。之后,遍地黄叶被踩在行人脚下,沙沙作响。有时一片树叶落在水面上,会有蚂蚁攀援上去,以叶为舟,想要远渡到水的对面去。
天宝年间,安禄山贻误军机,按律当斩。唐玄宗不仅没有杀他,反而让贵妃认这胡人做了干儿子。再后来,会跳胡旋舞的大胖子安禄山竟然与杨贵妃私通。那个集荣宠于一身的“干儿子”后来造反,李隆基只好带着文武百官外出逃难。在乱军的鼓噪与逼迫之下,玄宗命人勒死了杨贵妃。
玄宗返回长安,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内心有愧的李隆基命人绘制了贵妃的画像,朝夕相对。有一天夜里,他再次梦见了贵妃,两人相见甚欢,不料被庭院里雨打梧桐树叶的沙沙声惊醒。醒来的玄宗追思往事,不禁感慨万分。
上述细节,被白朴写成杂剧,名为《梧桐雨》。其间,梧桐树叶的婆娑与沙沙声响,为故事创设了悲凉的氛围。红颜自古薄命,才子佳人或者帝王将相的故事,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出戏,其实没有什么意思。古往今来,大家读到杰克与露丝们的爱情潸然泪下,或者看黄粱一梦的荒诞淡淡一笑,无非是因为,里面牵涉到丰富的人性罢了。
童年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站在梧桐树下看太阳。透过茂密的梧桐树叶,太阳把它金黄色的毛毛刺儿泼洒下来,刺得人眼里痒痒地,想笑。有时,我拈起一片绿叶,对着阳光看去,直觉就像面对一掊清凉的湖水,倍感静谧与安详。
之四:蝉噪
妻子回乡下娘家,带来一小碗知了猴。用豆油煎过的知了猴通体黑亮,散发着香味。
这顿晚饭,我吃了不少。
在我的家乡,蝉不叫蝉,土名“结了子”;知了猴是蝉的幼虫,本土唤作“结了龟”。去年在小城的酒店里,一只知了猴两块钱。一次吃饭,我数了数,盘子里共有三十只知了猴。——这盘菜,花费了六十块钱,不算便宜。再后来去外地吃饭,一只知了猴竟要五块钱。我一边吃,一边为请客的人心疼。
知了猴和羊肉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佳肴。也一样是早年便宜,现在昂贵了的东西。
一九八零年代,刚刚改革开放。镇里的收购站公开收购羊皮,一张皮子的价格是十五块钱人民币。当时,农村遍地是羊。到谁家里买只羊,也就是二十块钱。这样,有精明人就开起了羊肉汤馆。买一只羊,然后卖皮,中间只有五块钱差价。手头剩下的,还有一整只沉甸甸的肉羊!
现在不行啦。大约七八年前,同事们凑热闹,一起去喝羊肉汤。一百块钱,几个人吃得饱饱的。现在,小城里的羊肉一斤要八十块钱,真的吃不起了。
知了猴也是如此。在我们村里,每当夏日午后,大人孩子都一窝蜂地往树林里跑。眼尖的孩子很容易就能在地上发现一丁点的小孔洞,论大小,只有小拇指盖那么大。然后,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抠开泥土。一两公分下面,可能就藏着一只知了猴!
捉知了猴,需要准确把握时间。如是雨后,须是刚刚下过雨动手才好。时间久了,知了猴都爬到树上去了,然后蜕变,就不能吃了。如是夜晚,则必须从晚上八点开始动手。十点以后,知了猴大多已经蜕变完了。
我那时候还小,经常跟着大人去林子里转。运气好了,一个人一次能收获一小碗。这是了不得的口福!一九八三年,镇上的猪肉才两块钱一斤。有次我想吃猪蹄,父亲到镇上花了五块钱买来一堆。他用烧红的铁筷子燎去猪毛,然后下锅去煮。在农村,那是不过日子的人家才干的事情!
——知了猴不要钱,捉来之后,直接用盐腌了,目的是防止它蜕变。到了想吃的时候,直接用热油过一遍,撒上盐粒,就是非常了不得的美味。
农村孩子的童年,是非常丰富而有趣的。夏天,可以集体到牛屋里拔牛尾,然后做成套子,去套蜻蜓。这是非常危险的活儿,嘴里不断反刍的老牛在槽边小憩,顽皮的孩子去拔它尾巴上的毛,有时会被它踢到!邻村有个孩子,冒失地去拔牛尾,就被踢伤过额头。——所以,拔牛尾这件事,必须让机灵的孩子来做。我笨手笨脚,就只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像一只跟屁虫似的。
牛尾拔来之后,被挽成松紧扣。夏日雨后,蜻蜓像一架直升机一样,在空中飘啊飘。飘的时间久了,会停在豆角架上,或者竹篱笆上。这时候,你要小心地走过去,将用牛尾做成的套子在它那华丽而修长的尾巴上猛一拉,蜻蜓就成了你的俘虏。只是,这个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几乎十有八九,是让那机灵鬼发觉、然后轻捷地飞走了。
后来外出读书,知道庄子曾经讲过一个驼背老人粘知了的故事:孔子周游列国,遇到一个老人用竹竿粘知了,几乎百发百中。问原因,老人说,每到夏天,他就练习用竹竿顶小球。如果顶住了两个,粘知了的几率就会十有八九。如果顶住了三个,那就会百发百中。——这是励志的故事,不断地鼓励后来人要勤奋努力。鼓励了几千年,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人偶尔会灰心丧气。像我。
庄子在《逍遥游》里写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蟪蛄,就是我们所说的蝉。蝉的生命短暂,在不少人看起来是很可悲的。不过,生命短暂的又何止是蟪蛄?!——人生短暂,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生活?这是每天都有人在讨论的话题。不过,这类话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蝉噪林欲静,鸟鸣山更幽,”这是多么美好的诗句。但,即使是世上最美的诗句也无法与自然相比。一次雨后,我曾亲眼见到一只知了猴蜕变的全过程。——当它艰难地从背部裂开的缝隙里探出头来,那浅绿色的身体比世界上最纯净的玉雕都要神奇。它通体泛着半透明的绿光,懒洋洋地张开双翅。在林间雨后稀疏的日光里,它发出了第一声蝉噪,像一只无可比拟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