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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美人

2016-08-02宋词

躬耕 2016年7期
关键词:佐佐木碧玉戏台

宋词

古城盛产玉石,因此得名玉石城。玉石城外流过一条河,河水清滢透亮,像一块翡翠,因此古城的人们便叫它玉河。玉河曲曲弯弯穿城而过,河水柔润而清冽,浸渍着古城女人们淘米洗衣浣纱的嫩藕般丰腴,白玉般晶莹的纤手和脚髁。这些女子一生浸泡在玉河中,容貌端庄娇媚,连神态也洋溢着阳春白雪的味道。

与玉河一衣带水的岸边,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店铺。店铺清一色加工玉石翡翠,从事玉货交易。正如古城的玉石同出一源一样,这些店铺乍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店铺稍稍比别的铺子大一点,铺子里摆设的古玩玉器也便多些。这就是玉石城最负盛名的碧玉斋。从古至今,开古玩玉器店的大多数是富商高贾。碧玉斋也不例外,它的主人便是玉石城有钱有势的玉石商会的会长蒲甘。

蒲甘不是古城人,据说是他的养父走夷方从夷方地捡来的孤儿,孤儿无名无姓,养父便以夷方地的一座古城名给他取了姓名。或许天生就是玩玉的行家,识货的高手,又或许是无嗣的养父给他留下了用大马帮驮来的无穷无尽的财富,反正蒲甘成了玉石城独一无二的玉石大王。虽说蒲甘是玉石城首富,做生意的行家里手,却从不沾染刁钻油滑的习气,只是长相有些古怪:瘦脸、细脖、八字胡、小眼睛,因此古城的人们当面称呼他蒲先生,暗地里却叫他“玉猴子”。

玉猴子长相奇丑,却在五十岁那年用玉石从江南换回来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女子长得倒好,身材婀娜丰满,肌肤细嫩白晰。面色娇媚,神情带嗔。活脱脱一个天上仙子。有好事的人问她家居何处,她就笑笑,含羞带颦地操着一口地道的徽州口音,自称是江南人氏,父亲生意落魄,便以一驮玉器作价将她卖给了蒲甘。好事的人听了便作呼起来:“啊哟哟,徽商名闻天下,也会有如此下场?”那玉美人便含羞带怒,一声“小家子”,便拂袖而去。身后留下一阵余香。被骂的人竟兀自呆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慢慢地,古城人都知道这个用马驮子驮来的美人不但秀色绝俗,而且冷艳。人们便不约而同的给她取了个别名“玉美人”。

蒲甘身为玉石商会的会长,又是玉石城最负盛名的碧玉斋的掌柜,自然爱玉迷玉。天长日久,竟到了对玉石如痴如醉的地步。古城地处边地,南来北往的玉石商人一旦途经此地,都会上门找他鉴玉。这些玉石商人大多携有真藏,见了蒲会长自然也不吝啬,几乎都会送上珍品异宝让其赏玩。蒲会长也不推辞,全数逐一品赏。他为玉石商做鉴玉时,玉美人便在一边把盏伺候着。蒲会长喋喋不休,玉石商们的心思却已然完全在他身后的玉美人身上了。一来二去,玉美人在蒲会长身边久了,竟也学会了赏玉。差不多一年光景后,她已经对赏玉鉴玉有了门道。无论怎样不同色泽、质地迥异的玉,一旦到了她的手里,便能识出真假,说出产地,定出价钱。什么天山玉,祁连玉,和田玉,长白玉,腾越玉,一经玉美人杏眼识别,自然泾渭分明。久而久之,玉美人玩玉的才学渐渐超过了蒲会长。连蒲会长也惊羡夫人的悟性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玉美人的美艳和玩玉的本领一时在古城名声大噪。

玉石城虽地处极边,但因玉石交易金声大振,市侩渐渐繁华起来,这一年是玉美人被马驮驮来的第二个年头,又适逢玉美人的二十妙龄生日盛会,蒲会长的碧玉斋也在他们夫妇二人的打理下,生意如日中天。蒲会长自然喜上眉梢。他在玉河上建了一座水上戏台,那戏台水榭相连,雕梁画栋,处处透着江南水乡的影子。玉美人看了自然喜欢,有事无事总会到戏台上走一走,无人的时候也会轻移莲步,微启唇齿唱上一段“西窗过雨,玉筝深诉,为谁娇鬓尚如许?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看云外山河,还老桂花影……”

一曲唱罢,玉美人已是泪流满面,哭声嘤嘤。

蒲会长的水上戏台开演的第一场戏,是古城人最心仪的皮影。为了讨玉美人的欢心,蒲会长在玉美人二十岁生日这天请来了一伙来自西北的甘肃皮影戏班。戏班的掌门人姓孙,也不知是陇上的哪里人。蒲会长只知道这是一个行走江湖的皮影班子。这个皮影班子只有四个人,孙班主和他的儿子孙宁,以及俩个徒弟。皮影戏班在开演的头一天住进了碧玉斋。搭戏棚,摆道具,收拾行头,孙宁干得比谁都卖力。这时正是三伏天,空气燥得闷人,皮影台上一切就绪,少班主孙宁就急急慢慢到碧玉斋的厢房里洗脸。正洗得舒畅,却听到女人吃吃地笑,少班主抬起头,只见一个娇若天仙的美人儿站在眼前,递给他一方丝巾。女人还在笑着,笑容灿若桃花,却又透出几分羞涩。孙宁站在那里看得呆了,竟然忘了去接女人递来的丝巾。那女子也不搭话,仍是笑一笑,把丝巾抛在孙宁的肩上,甩手扭腰蹀蹀地走了。

星月登空时,蒲会长便托账房先生和管家来厢房邀皮影戏班吃饭。席间,宾主一干人都谈兴甚浓,聊着聊着话题又从戏班转到赌玉赏石上。皮影戏班的孙班主不愧是走南闯北的江湖耍手,见多识广且豪爽大方。蒲会长也不是为富不仁的富绅,言谈间从未流露出一丁点小瞧卖艺人的鄙薄之意,这让皮影班子的四个人十分感激。一来二去,杯盏交错间,渐渐地便熟悉起来。兴致浓时,蒲会长让侍从把夫人玉美人唤了上来,颇具矫情地介绍给皮影戏班。少班主孙宁此时才知道,中午给自己送洗脸丝巾的漂亮女子原来便是碧玉斋的女主人玉美人。当下再不敢拿正眼偷觑。倒是蒲会长,又在孙班主一行人面前说起了玉美人的千般好,尤其是鉴玉。蒲会长说:“内人鉴玉赏宝,当真是天才,连我都自叹弗如,惭愧,惭愧。”孙班主便提议皮影戏班演完后要择日一睹玉美人鉴玉的风采,一番恭维说得蒲会长心花怒放,连连称好。

次日,玉河两岸大大小小的飞檐走马下,挂起了红红绿绿的灯笼。五颜六色的十二仙灯流光溢彩,把玉河沿岸的古城照得透亮。戏牌上写得分明:第一场戏,陇上皮影《醉打金枝》、《十三钗官戏宝玉》;第二场,玉美人唱腔:黄梅戏《天仙配》、《瓜洲别》。玉石城轰动了,人们看过戏牌才知道原来是名噪大江南北的陕北甘肃一带的皮影班子来献艺。更让古城人群情沸腾的是他们终于知道蒲会长那用马驮子驮来的美夫人原来是会唱黄梅戏的。对这些古城人来说,陇上皮影的诱惑远远不如玉美人的芳容和娇声值得他们期待。

当天晚上水上戏台如期开演。蒲会长携玉石商会大小富绅、县乡官员一并早早入台落座。人们蜂拥而至,差点挤坏了玉河上的戏台。就连戏台两端的玉河上,也站满了卷着裤腿等待开演的看客。河水清冽刺骨,可看客们的内心却亢奋如火。等丝绸缀花的大幕徐徐拉开,两盏大马灯已经把表演皮影用的白幕照得雪白豁亮。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皮影戏《醉打金枝》隆重上演。透过马灯的光束,驸马和金枝在幕布上腾挪翻转,逗得看戏的人大笑不止,叫好一片。接着是《十三钗官戏宝玉》,一样是十分精彩。看惯了边地皮影的古城人这时才知道,陇上皮影就是不一般,就连皮影戏班的孙班主,大半生走南闯北,演过上千场皮影,却还没领略过这般热烈的场面。

皮影戏余韵未尽,戏台上又奏起了古色古香的琵琶曲,二胡曲、古筝曲。大幕再次徐徐拉开,人们睁大双眼努力朝戏台上望时,玉美人已轻移莲步蹀蹀从后台走来。一身江南女子装扮,略施粉黛,巧抹胭脂,一如年画里的仙女。刚一亮相,施个万福,台上音乐已达高潮。玉美人不慌不忙,眼角含笑,笑意带羞,微抬兰花指,轻启珠唇皓齿,望定台下的看客便唱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作笑颜……”这一声莺啼初试,便把台下成百上千的看客的心儿魂儿一并勾了去。这些在极边之地土生土长的人大多头一次听黄梅戏和昆曲,一时在心里乱了方寸。那圆润、娇滴的音色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又似一曲天籁,陡然间就撕裂了无边无际的夜色,让听唱看戏的人心里一下子豁亮起来。那点点滴滴的莺啼之声,丝丝入扣地敲打在人们的心上。戏台下,玉河两岸,一时间全都安静下来。只有玉河上飘来的风,把这扯人肝肠的音色挟裹到远方去。

一曲唱罢,台下的人还未回过神来,一曲又起。“瓜洲雨,瓜洲雨,秦楼云雨说弄玉,并骑凤飞去;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待唱到“百十里,千娇面,盈盈立,无言泪,脉脉同谁语?诉与东归燕”时,玉美人已是珠泪垂脸。唱着唱着,便看到了一个人。于是稍带倦容的脸色又有了红润,添了几许娇羞,“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暮雨相呼,玉关重见,画帘半边卷……”边唱边作相,作出千般羞态,万种风情。那勾人的唱腔娇滴滴莺啼婉转,把男看客们的心抚摸来抚摸去。直到玉美人曲终人去时,玉石城的看客们还各自沉醉在那似曾相识的韵律中。

良顷,才有人乍然拍起掌来,叫着,笑着,如喝了上等的好酒,又如中了头彩般开心。在这个人的带动下,其余的看客一道响应起来,叫好,鼓掌,跺脚,甩手,吹哨,喊粗话,喝彩声狂飚骤雨般骤起。一波盖过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就连蒲会长和那些富绅官员,连同皮影戏班的艺人,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场合,跟着众人一起欢呼,跺脚。夜空纯净,像一张铺开的地毯,湛蓝,高远,无边无际。皓天上的月牙,也像被玉河水冲洗过一般,显得干净而诗意,毫不吝啬地把如钩的月华肆意洒向这座古老边城的每个角落。

玉河戏台开演就博了个满堂彩,这让玉石商会的蒲会长由此增色不小。那晚的演出让他颇感意外,尤其是他的夫人玉美人,那千般娇媚万种风情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衬托上她绝俗的唱功,更是平添了神来之笔的况味。蒲会长心花怒放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自打他用马驮子把这个江南女子驮回边城,他还没有看到过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两年的美人真正的风姿神韵。蒲会长想来想去,终是悟不出其中的奥秘。是她嫌自己老了吗?还是她思乡心切?虽说不上恹恹终日,但这个美人儿,只有在鉴玉赏宝的时候才会舒展眉宇,她始终是愁绪满腹的。蒲会长想得有些痴,手里的“汉阳记”水烟锅掉了,结果还是没有想起来。

一转眼皮影戏班已经在碧玉斋住了几天,皮影演完,戏班子也该走了。孙班主一行前来蒲会长设在碧玉斋的玉石商会会馆告别。孙班主先是寒暄了一番,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和蒲会长商量,想把儿子孙宁留下,给蒲会长当个学徒,学点鉴玉赏玉的绝活。听懂了孙班主的意思蒲会长大吃一惊,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皮影戏班,干吗非要拆散了来学玩玉。孙班主似乎看透了蒲会长的心思,忙说:“我们陇上那旮旯,也出祁连玉,如果会长收下小儿,将来让他回陇上玩玉去。”碍于刚刚结识的交情,蒲会长再不好说推辞的话,只好颌首答应了。当下孙班主让孙宁磕了头,上了香,算是正式入师了。

孙宁进了碧玉斋,整个商号便一改往日的生硬,有了泛着欢声笑语的活气,尤其是掌柜的蒲会长不在时,商号里常常是小曲满天飞。什么“我送妹妹到村口,想死哥哥白了头……”。什么“塬上开满了山花花,姑娘今年刚十八,哥哥我好想掐一把……”。碧玉斋的伙计都爱听这从未听过的“花儿”,唱到尽情处,也有人跟着孙宁吼上一嗓子。倘若这时蒲会长刚巧从外面回来了,商号里飘荡着的陇上“花儿”立时就变成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接着是“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商号里弥漫着浓浓的书卷味,蒲会长自然高兴。但有时候商号里会出人意料地飘荡起情思绵绵的《多丽》:“逞朱唇,缓歌妖丽,似听流莺乱花隔。慢舞萦回,娇鬟低辑,腰肢纤细困无力……”,这是蒲会长最不能忍受的时候。他会使劲咳出一声声不屑的咳嗽,商号里便会霎时安静下来,接着有人大声朗诵起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念书声忽高忽低,忽紧忽慢,让人总是觉得与玉石商号有些格格不入。

商号的活计白天辛苦,晚上却是一片清闲。太阳落山,玉河水的流波卷走了如血的残阳,所有的玉石店都会关门打烊,这是鉴宝行里沿袭了数百年的传统。夜晚无事,蒲会长就会带上玉美人,径直去了玉河上的戏台,一个人听她唱如诉如咽的黄梅戏。每当蒲会长佝偻的身影和玉美人婀娜的身影纠缠在一起,慢慢融入一片夕阳的余晖中时,孙宁的目光便会追随着那团纠缠的影子,掠过玉河上缓缓升起的薄幕,直到那团影子消失在鹤立鸡群般伫立在河面上的戏台楼子。在目光的追逐中,皮影戏班的少班主时不时会想起那个戏台开演的夜晚,那个马驮驮来的女人给他的深情一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老了,那个绰号叫“玉猴子”的会长真的老了,而那个含娇带嗔的狐狸精,却已经把自己的魂儿勾了去。

再有闲时,蒲会长也会让孙宁教商号里的伙计读书识字。会长知道这个皮影戏班的少班主上过私塾,家道中落后才被迫走乡串户的表演皮影戏。会长还知道这个少班主其实并不喜欢皮影,那不过是迫于生计罢了。

戏台关门时,夕阳下的古城便会飘起琅琅的读书声。蒲会长外出时,玉美人一个人倍感寂寞,偶尔也到商号看孙宁教书。开始的时候,孙宁教得十分自然,伙计们也学得认真。玉美人来了,皮影戏班的少班主便乱了分寸。每当看到玉美人娇嫩雪白的肌肤,滴得出秋水的眼睛,哀怨的眼神,丰满的胸脯,少班主的心跳就会加速,琅琅的声音也随之哽咽起来。本来教的是“大中华,亚细亚,亚非拉,欧罗巴”一不留神,已教成《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佳人,在水一方……”碧玉斋商号的小伙计还在憨憨地跟着念,少班主的手心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玉美人自然也看出了皮影戏班少班主的心思。她常常一个人端坐在碧玉斋商号的阁楼上,一个人对着天空想茫无头绪的心事,一想就是大半天。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阳光把她的绸缎旗袍照得像蝉翼一样轻薄透明。看着玉河水哗啦啦流向远方,玉美人眼巴巴地看着太阳升起月亮下去,月亮下去太阳升起。想起那个耍皮影戏的少班主多情而又忧郁的眼神,玉美人的心颤栗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江南徽州梅雨霏霏的乡间,和童年青梅竹马的少年一起合唱黄梅戏。她还想起她坐在马驮上走进玉石古城的那个日子,蒲会长苍老而又自鸣得意的笑声把她的心揉成了细细的微粒,一起和脚下的玉河水哗哗流去。

现在,玉美人隐隐觉得有一种东西从此就嵌进了她的宿命,是什么呢?是玉。是玉改变了她的命运,把她驮进了玉石城。还是玉,让她听到了皮影戏班少班主口中唱出的让她似懂非懂的“花儿”,一种几乎放浪形骸的歌声。

当然,这一切蒲会长不会知道。因为他真的老了。

不知不觉间,地处极边的玉石城又迎来了端午。玉石城虽地处边陲,却是通往康藏、湖广和“夷方”的要冲。那些玉中的极品翡翠,早已远销京汉沪杭。城因玉扬名。每年端午,古城更是商贾云集。一年一度的端阳花会,从城南的玉河一直赶到城北,沿街两旁林立的商号店铺都会插满刚换上的缎子旗。端午来到,玉河水滋养出的古城女人们就穿红戴绿,满街乱跑。只有玉美人一个人把自己深锁在闺中,不愿出门。蒲会长也不强求,便带上商号伙计逛了一圈,唱唱十二仙灯,听听戏,倒也悠闲自得。

五月初五闹花市,玉石生意自然好得很。碧玉斋也就势把商号开到了花市上。伙计们忙里忙外,十分辛苦。古城到处市侩繁华,一派喧闹,玉美人也一连几夜睡不好觉,往往要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谁知这天早上竟没能睡好。一大早,碧玉斋的朱漆大门便被人拍得“嘭嘭”响,玉美人起床一看,是一夜未归的蒲会长带着皮影戏班的少班主孙宁赶回来。玉美人开门一问,才知原来是上海那边来了一个雕玉的工匠,刀法极好,蒲会长要用商号里珍藏多年的一块绝顶玉石,为玉美人雕一个白玉仕女。听说雕玉的是上海来的工匠,玉美人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蒲会长从花市上请来的玉雕高手果然是行家,他先是掂了掂玉石的重量,又细细端详了货色和质地,边看边连呼:“绝妙”。蒲会长问雕玉的工匠:“先生连称这块玉石质地绝妙,何绝之有?”雕玉的工匠知道蒲会长在故意试探他的功夫,当下一笑,说:“水墨子本是玉中极品,再看它的质地,色碧如水,莹润如乳,又没有土斑沁染的痕迹。远看,晶莹剔透;近看,人影绰绰。不是上等的好玉是什么?”雕玉的工匠一言既出,满堂皆惊。连蒲会长和玉美人也不得不敬佩三分。当下,比拟,画样,定好了型,玉雕工匠就在大庭广众之下雕起玉人来。

转眼一天过去了,玉雕工匠终于在碧玉斋把白玉仕女雕完了,当雕玉的工匠把那个白玉仕女送到玉美人的眼前时,玉美人惊呆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双粗糙的大手竟然会将一块玉石毛料魔术般的变成一个甚至比自己还要漂亮的玉美人。她把这个雕玉人细细打量了一番,才看清这是一个三十开外的青年男子,面目清秀,眉宇间还透着一股冷峻。这股冷峻玉美人似曾相识,想来想去却又终是想不起。

上海人雕完白玉美人后,领取工钱走了。当晚,蒲会长和玉美人就着灯光仔细把玩这尊美轮美奂的宝贝,不禁惊叹不已。蒲会长爱怜地说:“你跟我着我来到极边之地,我此生也知足了。如今我倾尽毕生珍藏,为你刻下这尊玉美人,也算死而无憾了。”说完蒲会长拿给玉美人一个玉匣子,让她珍藏这个宝贝。又给她留下了一包走夷方时带回来的毒品药“三步倒”。蒲会长说:“如今世道纷乱,随身携带好,以备不时之需。”

蒲会长给自己留这包毒药的目的何在?“不时之需”指的是什么意思?玉美人想了几天也想不明白。

碧玉斋用上等的璞玉为老板娘雕了个玉美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古城玩玉的藏家巨绅蜂拥而至,趋之若鹜,蒲会长和玉美人也不拒绝,取出宝贝让慕名而来的行家一一把玩。像当年蒲会长用马驮子把玉美人驮回玉石城一样,这件玉石雕成的玉美人又一次在玉河两岸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冬日玉山上下了第一场雪后,蒲会长出了一趟远门,从遥远的夷方地朵摩驮回了一些玉石毛料。同时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夷方地,估计很快就会打到玉石城了。蒲会长在向玉美人和他的伙计们讲这个不祥的消息时声音已经在颤抖。不知怎地,玉美人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日渐苍老的男人已经靠不住了,她又想起了孙宁,那个留在碧玉斋当学徒的皮影戏班少班主。

日本人还没有来,玉石城人们的生活一如往常,温馨而平静,像那条碧波荡漾的玉河水,偶尔落下一两片树叶,虽然溅起一丝丝涟漪,却又波澜不惊。春日来临,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在玉河里浣洗衣服,淘米,洗菜,洗身子。玉美人偶尔也会一个人走到河上的戏台,看男人们恣肆地向河里丢石子,溅起雪白的水花,让那些女人一惊一乍地尖叫。或者在戏台上唱唱勾人心魄的黄梅戏,从容地调剂着自己压抑的心情。

玉石城外的稻田泛起一片翠绿的时候,天气忽然转暖。雨水还未来临,天空中便悬浮着一缕缕让人躁动的热浪。连太阳也像是刚从打铁铺子里捞起一样,暖烘烘地灼得男人女人们怏怏倦倦。唯有玉河水流过的地方,才隐隐约约透出些许凉意。

从碧玉斋到戏台,有上千条用火山石镶嵌的石阶。石阶有大有小,平平仄仄一直延伸到清凌凌的河中,再跨过河水上的洗衣亭,连接着戏台泡在水中的吊脚和迴廊。

玉美人沿着石阶穿过洗衣亭的时候,忽然遇到了孙宁。孙宁手里拿着那方玉美人给他洗脸用的丝巾。他说“……师娘,这方丝巾,是还给你的时候了。”玉美人看着那方丝巾,脸上腾地升起了红晕,她神情尴尬地说:“啊……不用了。”边说边想低头走过去,却被孙宁伸出手拦住了,他急促地说:“……师娘,其实我是知道的,你的心里……有我。我也一样时时刻刻想着你……”玉美人怕人听见,便娇怒地说:“孙宁,你是碧玉斋的学徒,自古师徒有尊卑,你切不可有这非份之想。”可孙宁哪顾得了这些,忙不迭地说:“可我留在碧玉斋,终究是为了你呀。”这一句,倒把玉美人震住了。

玉美人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的神色从容镇定,清廋孱弱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器宇轩昂间隐隐约约透出一种轻薄与诡秘。她娇羞的面容忽白忽红,心中又羞又气,又无可奈何,晶莹莹的汗珠沿着她小巧玲珑的鼻尖簌簌地滑下来,她举起手,想在眼前这个英俊小生的脸上掴一巴掌,但那只娇嫩的小手却显得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孙宁的这句话把她的心温润得潮湿起来,暖暖的,痒痒的,忐忐忑忑。这样慰贴的话,自从她骑在马驮上,从遥远的江南走入这边僻的滇云边地,还没有一个男人在她面前这样说过,包括她那终日忙于经商的蒲会长。她恼怒于孙宁的轻薄,又渴望这种让她心仪的轻薄。她想强迫自己把那一巴掌打下去,但那只小手却被一双男人的大手紧紧攥住了。接着她的身子腾空而起,被那双大手牢牢揽在男人宽广的怀里。她想挣扎,全身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想呼喊,却喊不出来,心在“嘭嘭”乱跳,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小鹿。她喃喃着:“放下我,你这个该死的学徒。”音色微弱,旋即被玉河水哗哗流淌声淹没。那无力的呻吟夹杂在脚步慌乱的沓沓声中,一直穿过洗衣亭,穿过迴廊,无声地消失在水上戏台的阁楼中。

阁楼轻轻摇晃起来,像一叶在水面上颠簸的独木舟。

到朵摩运送玉石毛料的马帮一队队地来,又一队队地去,嗒嗒的马蹄声有节有侓地叩击着玉石城的大街小巷。马锅头们带着骚腥味的情歌撩得女人们坐立不安,刚打开雕花窗子想看个究竟,那一声声撩逗人的歌声却已经在杂乱的马蹄声中穿城而去,宛如秋雨中的气泡,冒了一下,瞬间又无声无息。惹得玉石城的女人们恼怒地娇叱一声:“死永昌锅头。”便又躲进窗子里。只有玉美人,会久久站在窗前,仿佛在等待碧玉斋的掌柜蒲会长的归来,又像是害怕他的归来。

在蒲会长走夷方的这段日子里,她的心迅速满盈充实起来。每天,当晨光从星空里筛下来,玉美人便准时起来开门,点玉,打理着碧玉斋。她想她只有把商号的生意做好了,才对得起蒲会长。有时,她也会一个人偷偷躲进戏台的阁楼里,靠着小窗回想那天的事情。然后迎接日落,等待日出。闲下来的时候,孙宁就会和她在戏台阁楼里幽会。几次过后,玉美人渐渐觉得她已经离不开孙宁了,她喜欢他回头时的微笑,以及那对在黑绒绒的眉毛下忽闪的眸子。后来,她甚至能准确地在风里分辨出他的气味。在没有蒲会长的日子里,玉美人用孙宁亢奋如火的激情驱散着心里的落寞与疲惫。她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嘴角浮起了笑意。有时还哼起了她从未哼过的花灯小曲:“姑娘我年方一十八,好端端一朵赛仙的花……”

只有玉石城,仍旧日出日落,迎迓着一个个平淡而充实的日子。白天,女人们便闲下来,坐在依水而建的街面,做一些绣花针线的活计。永昌来的马帮过来时,便时不时地与马锅头们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偶尔也做出几个挑逗煽情的动作,逗得马锅头们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

马帮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口干舌燥的女人们也不急着回家,三五成群地结伴而去,径直去了碧玉斋对面的茶馆。对这些男人离家走夷方的女人来说,玉石城的茶馆始终是最吸引她们的去处。茶馆陈旧不堪,板壁已经烟熏火燎得失去光泽,倒是茶馆里黄铜做的茶壶,一年四季被茶倌擦得铮铮发亮。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听说书的瞎子讲夷方地的瓦城和暹罗湾的故事。或者听那年老的南诏男人唱嗯嗯哪哪的傩戏。听得满身泛起鸡皮疙瘩,又一起高喊:“花灯,姚州的,临安的,都行。”就有那卖艺走唱的姚安女子依依呀呀唱起了古老的姚州花灯梅葛调,那揪心的唱腔仿佛把卖唱女子心头前世的幽思、今生的惆怅一起翻将倒腾出来,让这些牵挂男人的姹紫嫣红的女人们一起跟着依依呀呀地哭。哭过了,又七嘴八舌地向喝茶的马锅头和跑前跑后忙着上茶的茶倌探听夷方地关于自家男人的消息。

关于蒲会长的消息,就是一个玉石城女人从过路歇脚的永昌马帮锅头口中打探到的。那个粗蛮的马锅头说:“蒲会长在瓦城遇上掠劫玉石矿的日本人,让日本人杀了。”女人不相信,但仍然把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告诉了玉美人。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玉美人不禁有些失落,她平生第一次想念起那个把她从马驮子上驮进玉石城的又老又瘦的男人。

地处极边的玉石城是一座马帮驮来的古镇,处处张扬着茶马古道的影子。一条来自永昌,通往曼德勒、朵摩的马帮驿道沿着曲曲弯弯的玉河,穿城而过。夏天来临,干燥的驿道上风烟弥漫,尘土飞扬,玉石毛料的黏粉味,马帮汉子的汗臭味,扑鼻的马屎味,和桃红柳绿的女人们淡淡的胭脂味混合在一起,被古道上迎面吹来的热风挟裹到远方去。

一天,风烟弥漫的茶马古道上走来了一队马帮,逶迤地沿着古城外绵亘的山岗向着玉石城疲惫地走来。待马帮进了城门,人们才看清楚领头的头骡上坐着神情颓丧的蒲会长。关于蒲会长客死夷方的传闻不攻自破。人们猜测夷方地还没有被日本人占领,马帮还可以通行。玉石城的人从打道回乡的蒲会长身上再次看到了希望。

蒲会长的平安返乡给微澜骤起的玉石城带来暂时的平静,也给碧玉斋带来了些许安宁。在经历了一场情欲的嬗变后,玉美人和皮影戏班少班主孙宁复归循规蹈矩的生活。商号上下依旧一派忙碌,只是人人都预感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仿佛古道延伸的地方,陡然间已是处处危机四伏。

终于有一天,玉石城外枪炮齐鸣,官绅显贵们如惊弓之鸟,惶惶逃离了这座古城。人们惊恐万状地奔走相告:“日本人来了。”玉河沿岸的大小商号一夜之间褪去了神采,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关门走人。玉石商会也随之溃散,有人来邀蒲会长一道上永昌,蒲会长哪里肯走,只是打发些细软家什,解散了商号里的下人伙计。只有孙宁不愿弃玉美人和蒲会长而去,留了下来。人走店空,蒲会长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蒲会长听了一夜的枪声,一夜的狗吠,一夜的脚步声。他带着玉美人和孙宁在水上戏台躲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佐佐木队长的宪兵队把枪架到了戏台的阁楼上,任凭玉美人和孙宁苦苦哀求,怎么说情,日本兵还是把蒲会长五花大绑地带出了戏台。

当蒲会长拖着疲乏的步子被日本宪兵带进曾经是玉石城马柜主席尹大少的府邸时,佐佐木少佐正专注地擦拭着那把已经钝口的战刀。在他的战刀旁,是数十块形形色色的玉石毛料。

佐佐木狰狞地一笑,用那把钝口的战刀指着蒲会长,得意地说:“蒲会长受惊了,你让我们好找啊。我不过是想和你赌一把玉,如何?”蒲会长懈怠地打了个呵欠,伸伸腰板,慢条斯理地说:“少佐高看在下了,我不过挂个号,浪得虚名而已,又怎能和你赌石。”佐佐木有些不悦,说:“我虽生在东瀛,但在我的家乡九洲岛,玩玉也是十分盛行的。当然,我在缅甸的瓦城和迈扎央也创造过与支那人十赌十胜的纪录。来到玉石城,我怎能不与你这个大名鼎鼎的玉石商会会长赌一把,以证明我们东瀛武士在玉石鉴别上也能超越东亚病夫呢。”

蒲会长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如何会满足佐佐木的虚荣与侮辱。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一口唾沫从口中吐出,不偏不斜正落在佐佐木钝口的战刀上。佐佐木仍是狰狞地笑笑,说:“蒲会长若是和我一决雌雄,玉石城维持会长的宝座,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蒲会长越听越怒,情急之下,竟走到佐佐木面前,一脚踹翻了桌上的物件,手指着佐佐木破口大骂:“狗日的小日本,爷爷我行走江湖玩玉时,你还爬在你妈肚皮上吃奶呢。你听好了,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人称‘玉猴子,嗜爱玩玉,也玩遍了边塞沪上,蒲甘仰光,但我专与国人缅人玩,唯独不与豺狼虎豹玩。”

佐佐木似是听出了蒲会长的话外之音。一抹潮红涌上脸庞,他的手紧紧按在刀把上。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时显得剑拔弩张,两个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但佐佐木毕竟是佐佐木,他旋即奸笑着说:“蒲会长息怒,息怒。我刚来玉石城,第一件事是安顿玉石城的良民,第二件事就是和你赌玉。不瞒你说,我从新加坡缅甸一路来,是逢玉必赌,那些支那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和你赌玉,是我征服玉石城的一个欲望。说到赌玉,我是喜欢和活人赌,但也不排除和死人赌。”

佐佐木的猖獗让蒲会长更加愤怒,他知道他面前有两条路,除此别无选择。他想该是豁出去的时候了。他不怕死,但他唯一放不下的是玉美人。他想起几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正是江南梅雨霏霏,边城烟雨濛濛的季节,他用马驮子把那个美若天仙的女人驮回玉石城时,同样也和闻讯赶来庆贺的朵摩玉石大王萨土翁赌了三天三夜。那次赌玉可谓惊心动魄,不仅为他积累了丰厚的财富,打开了他在夷方地的恩梅开江畔的玉石生意,也让他玩玉的名声大震。一样是赌玉,现在的选择却截然不同。蒲会长终于明白,他原来为玉而生,现在,也是到了为玉而死的时候了。

他给了自己一声叹息。然后像一只蝴蝶,趔趗着向佐佐木飘去。

陡然地,他的胸部好似被什么利器捅了一下,接着有鲜淋淋的血喷涌而出,直到他轰然倒地,还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蒲会长的死,让困居玉石城的人们经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这个猥琐却又极尽富贵的老男人的离去在边城也算得上是一次千古绝响。仿佛是这个绰号“玉猴子”的人为极边之地做了一件开天辟地的壮举,人们自发地涌向河上戏台,要为这个让全城为之动容的英雄唱一出诀别戏。他们在玉河上放满了河灯,为那个慷然赴死的男人驱散鬼魅魍魉,算是对他的怀念和告慰。

当晚的河上戏台人潮汹涌,戏子们不顾日本人刺刀的阻拦,公然在戏台上唱起了告慰亡灵的安魂调。玉美人也出现在戏台上。她披麻戴孝,悲情戚戚,先是唱起了《长亭怨慢》,“日暮……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千缕离愁……”

一曲唱罢,已是珠泪满脸,哽咽不已。接着又唱《念奴娇》,“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送客重寻西去路。”唱至最后几句,已是泣不成声。这一晚登台唱戏的人所唱之词句句发自内心。那极尽思念的词曲仿佛不是从口里唱出来,倒像是从心里流出来一般,让每一个有骨气的玉石城人久久难忘。

仲夏过后,霏霏的烟雨连绵不断,把玉石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雨水无休无止地下了半个月,把大地洗刷得清清朗朗。玉石城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烟雨霏霏的夏天,在江南水乡长大的玉美人也不例外。只有孙宁,在连天烟雨中渐渐沉不住气来,他的内心在这个多雨的潮湿的季节变得压抑和负重起来。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压抑和负重不仅来自日本人,更来自蒲会长。蒲会长的死让他的心灵备受煎熬。这种煎熬,来自他对师娘玉美人的占有欲,也来自他对蒲会长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忏悔。

烟雨不紧不慢地潇潇而落。玉美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隔着小小的窗格子,眺望着水汽氤氲的远方。她的脑海里错觉纷乱,蒲会长不在了,她才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已然失去了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依托,在窸窸窣窣的雨声中,玉美人感到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恐惧把自己的内心架空了。蒲会长活着的时候,她从未为自己的未来有过任何担心,也未曾想过自己的活法。她只是觉得自己是一块久旱的渴盼甘霖滋润的菜园子,她是行将干涸而死的青青菜。她甚至希望有人来她的菜园子里偷菜,那个人,不是蒲会长,而是她的宿命。遇到孙宁,玉美人终于迎来了她宿命里的雨季,虽然大雨来得晚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那时,她从未想过会愧对蒲会长。也从未对蒲会长那苍老而干涸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哪怕一丁点的无奈和忧伤在意过。

但是现在,玉美人的心颤抖了。

淅淅沥沥飘洒了半个月后,边地的烟雨终于停了。太阳迫不及待地露出了脸,仿佛想把天地间的一切统统占有。天气初晴好,玉石城的大街小巷又平地冒出许多揣着良民证的行人。因为日本人的到来,碧玉斋已经名存实亡,佐佐木带人搜刮了商号里所有值钱的玉器。除了玉美人偷偷藏匿起来的那尊白玉仕女,碧玉斋实际上已经没有一件像样的玉器。偌大的商号,就剩下玉美人和孙宁两个人了。

慵懒的太阳终于把玉石城的各个角落照得透亮的时候,玉美人和孙宁打开了碧玉斋商号的大门。在临街的铺面,日本人派送的膏药旗在无风的晌午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玉美人不屑地向着膏药旗啐了一口,就听到了哒哒声,接着,对面大街上驶来几辆三轮摩托,穿着黄狗色呢子大衣的日本兵在三轮摩托上放声狂笑。孙宁刚要关上商号的大门,日本人的车子已经横亘在碧玉斋的大门前。一个翻译官模样的汉奸点头哈腰的进了门,说:“佐佐木太君有请孙掌柜。”孙宁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嗫嚅着:“商会已经解散了,会长也死了,我不过是碧玉斋的一个学徒,佐佐木太君怕是找错人了吧?”

“没错,少佐阁下找的正是你。”翻译官露出一口黄牙,满脸奸笑地说。

日本人的三轮摩托在飞扬的尘土中驶离了碧玉斋。他们带走了孙宁,也带走了玉石城人惴惴不安的种种猜测。人们怒视着远去的在风中夸张摇摆的膏药旗,不禁为边陲小城和自己的命运深深担忧起来。

几年过去了,玉石城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那种困兽般的生活,虽然关于战争的传闻一直不断,但是大多是中国远征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人们在暗暗和日本人较劲的同时,时不时还会说起“玉猴子”——那个精瘦的老男人,和一个人独居在碧玉斋阁楼深处的玉美人。对玉石城人而言,他们始终是玉石城的骄傲。

时令已近端午,连天烟雨过后,玉石城的大街小巷氤氲在淡淡的雾霭中,小家屋檐下偶尔滴下几点水珠,溅在火山石铺就的石阶上,“扑溜”一声,瞬间了无形影。虽然日本人封锁了这座极边小城,但随着端午节的来临,昔日冷清的街面上又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粽子的香味也从流动的空气中飘来,又拂去,把糯米的清香捎到未知的远方。仿佛一夜间,玉石城又活了,在粽香中透出久违的生气。

一直深居简出的玉美人,也在这天打开了碧玉斋阁楼上的纸窗。端午节的喜庆和粽子的清香透过门缝钻进来,一直萦绕着她的身心。甚至让她内心变得酥软起来。现在,这座在玉石城久负盛名的商铺,已经变得冷清而萧条。自从插着膏药旗的三轮摩托,把那个曾经让她为之托付芳心的年轻学徒带走后,她不知道是日本人杀了他,还是他已经逃离了玉石城。反正那天之后她再没有看见他,她的心也就彻底死了。她忘了年轻时在江南风月场中的种种,忘了坐在马驮上走进玉石城的风光,忘了珠宝行中迷离醉人的珠光宝气。现在,玉美人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恨,恨日本人夺走了她平静的生活。

当她轻轻开启纸窗时,一小撮灰团从窗棂上掉落,玉美人深叹一口气,一滴泪珠从眼眶跌落。她想起自己好久没有打开这扇窗子了。清凉的空气挟裹着粽子味、炮弹的硝烟味扑进来,让玉美人心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看着楼下街沿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她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这时,远处传来“突突”的摩托声,间杂着整齐有序的踏步。街面上的人群骚乱起来,陡然分割成两列。玉美人凝神屏息,向远处望去,看见将人群分割成两列的是几辆三轮摩托,摩托上端坐着身着呢子军服的日本军官,几列鬼子兵在摩托后面小跑着踏步前进。车队耀武扬威地驶过碧玉斋门前时,玉美人看到最后一辆摩托上坐着一个身着淡蓝色长袍、头戴毡帽的人,他在鬼子兵中间显得不伦不类又格外显眼。当他打马走过碧玉斋门口时,他终于抬起头,朝着阁楼上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他们四目相对。那一瞬间玉美人几乎肝胆俱裂:她一眼就认出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人,那个偷走了她的心的皮影戏班的少班主,碧玉斋的学徒孙宁。

鬼子兵们一晃而过,街上又开始繁乱起来。玉美人倚着窗棂,眼神呆滞而绝望。她似乎隐隐听到楼下的人们在大声叫骂着汉奸,使劲吐着唾沫。不知怎地,她的口中也嗫嚅着:汉奸,汉奸……

端午,连日烟雨的玉石城终于拨云见日,天空也出奇地湛蓝,甚至浮起一股股燥人的热浪。正午时分,玉美人关上碧玉斋的大门,穿过曲曲弯弯的巷子,径直向玉河岸边的水上戏台走去。经过一夜思量,玉美人决定带上藏在水上戏台的那尊白玉仕女,然后择机离开玉石城。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她与孙宁不期而遇了。

那时,玉美人正走在从水上戏台回碧玉斋的路上,一路上野草菲菲,空气中散发着烦人的热气,苍蝇像赶场一样嗡嗡乱飞。低头赶路的玉美人被孙宁拦住了,他的双手紧紧攥着玉美人的肩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口里不住地念叨着:“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呀,想你呀。”

玉美人闻声颤动了一下,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到他脸上早已长出硬邦邦的胡须,呢子毡帽下的脑门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说不清是爱是恨,她的嘴角藐出一丝不屑的微笑,轻轻地说:“你这个汉奸!”

孙宁的眼睛像充了血一样瞪得圆圆的,嘴唇勜动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良久,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放下搭在玉美人肩上的双手,说道:“我当上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和玉石商会的会长,我来是要告诉你,佐佐木是东瀛玩玉的高手,有人将你藏有白玉仕女的事告诉他了,他要你亲自给他送去那尊宝贝。现在,鬼子兵已经封锁了东去永昌的通道,而且佐佐木早已派人监视你。看来,你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凡事你都要小心……”说着孙宁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住玉美人缠在腰间的一块红绸。就像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剥去玉美人的衣服一样,他熟练地解开红绸,那尊白玉仕女完整地显露在眼前。

“多好的玉美人啊,她就要归佐佐木占有了。”孙宁嗫嚅道。

玉美人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的声音喃喃:“你这个绝情的汉奸……”音色苍白无力,瞬间就被哗啦啦的玉河水挟裹着流向远方。

十一

随着六月雨季的到来,玉石城也进入了非常时期。

让玉石城人感到大事不妙,源于日本人的一次次扫荡。对玉石城而言,日本人每一次出动搜查抗日分子和抢掠,都宛如一场黑色瘟疫扫荡全城。佐佐木的手下倾巢而出,将玉石城大大小小的玉石商铺洗劫一空,这座极边之城最好的玉器统统成了佐佐木的所有。在不堪袭扰下,玉石商们关闭了商号,搬弄着家什,收拾着残存的一丁点金银细软,带着家眷老小,越过封锁线,一拨拨逃往永昌。

只有孙宁不慌不忙,每天侍奉在佐佐木的周围,陪他赏玩掠夺来的玉石宝物,聊些关于玉石的话题。看到孙宁对玉石掌故了解颇为在行,佐佐木自然对他格外垂青。许多玉石城人甚至惊讶地看到,孙宁整天出入于日军驻玉石城本部,对日本人也是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玉石城人对他鄙夷、不屑,同时也安慰自己:他这个汉奸就是一个外乡人而已,并非玉石城人。随他去吧。

六月的玉石城,梅雨霏霏,鼓点一样的小雨滴滴答答敲打在玉美人的油纸伞上,出了玉河上弯弯的拱桥,雨点的声音又变了,变成沙沙啦啦炒豆子一样均匀的一片,她的身后,六个黄狗一样的鬼子兵已经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抖抖索索,只是他们脚上的翻毛皮靴还精神抖擞地叩击着火山石上的雨水,“踏踏”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巷子两旁住户的心。

一场小雨初歇后,玉美人走进了玉石城日军本部。玉石城沦陷前,这是马柜主席尹大少的府邸,后来尹大少惨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府邸成了佐佐木的指挥所。蒲会长活着的时候,他曾多次带玉美人来这里赴宴,洽谈玉石生意。这个地方,玉美人再熟悉不过了。可是现在,这里成了日本人的指挥所。

踏进佐佐木指挥所的瞬间,玉美人再次看到了孙宁,他们四目相对,却似乎谁也不认识谁,就连空气也宛如凝固了一般。倒是佐佐木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他嬉笑着凑近玉美人,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可人的美人儿,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想不到玉石城还是金屋藏娇的宝地,十足的玉美人,真是国色天香啊。我的美人,白玉仕女带来了吗?”佐佐木说完努了努嘴,孙宁走上前,对玉美人说:“佐佐木太君顺便要请你唱段黄梅戏呢。”

玉美人用余光扫了孙宁一眼,说:“自打夫君屈死后,我已发誓不再唱戏了。那尊白玉仕女,是碧玉斋的镇店之宝,决不能送与外人。请你转告太君,小女子恕难从命了。”玉美人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得十分解气。

佐佐木显然被玉美人的话激怒了,他恼羞成怒地指着玉美人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东亚婊子,我堂堂大日本武士能听你唱戏已经是高看你了,怎么连你这样的娼妇也自命清高?也罢,今天我佐佐木就成全了你。”说着佐佐木转身从墙上摘下佩剑。

看到佐佐木转身拔剑,孙宁快步上前,拦住佐佐木,口里忙不迭地哀求着:“太君息怒,太君息怒。我师娘唱不了,我给你唱,我会皮影,也会陇上那旮旯的花儿,你听……”

“陇上开满了山丹丹花,妹妹正好一十八,哥哥我好想掐一把……”

直到玉美人被带出佐佐木的官邸,那似曾相识的陇上花儿小调还隐隐传进她的耳里,丝丝入扣地撞击着她的内心。

那一夜,玉美人失眠了。她辗转反侧,想起亡夫惨死在佐佐木刀下,孙宁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想起自己和白玉仕女前途未卜,不禁悲从中来。她打开蒲会长留下的那个玉匣子,把那瓶来自夷方地的“三步倒”紧紧攥在手里,想一死了之,又不甘心。其实玉美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虽然佐佐木已经将自己放回碧玉斋,但是周围到处设伏着他的奸细,就算自己死了,白玉仕女仍然逃不脱他的魔掌。日本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和文明的假象背后,是丑恶贪婪的嘴脸。这些,难道孙宁就看不破吗?玉美人想。

一夜雨水淅沥后,天渐渐放晴。正午时分,玉美人一番梳洗打扮,带上白玉仕女径直去了佐佐木的官邸。走在街巷上,早起的玉石城人纷纷目视她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玉美人了,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去了永昌,抑或是早已死在碧玉斋的阁楼里。现在,玉美人的出现打破了他们之前的种种猜想。他们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或者干什么。对于玉石城人而言,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十二

六月最初的这场雨水过后,阳光和煦地照拂着水汽氤氲的玉石城。屋檐下洒下的瓦沟水,像几滴尿水,不紧不慢地掉到地上,在阳光的炙烤下,瞬间就成了过眼的烟云。节气进入盛夏雨季,空气闷热而单调,整座古城仿佛一个湿漉漉的面团,人们甚至可以看到玉石城上空冒起了乳白色的缕缕蒸汽。

这时,佐佐木正在本部看一张军用地图,他的眼神从地图上玉石城的位置缓缓向东移动,越过永昌,越过大理,最后停留在昆明城的位置上。几年前,他从印度洋以东的夷方地长驱直入,一直来到玉石城。那时也是端午前后,占领玉石城的快感让他雄心勃勃。佐佐木想,再过三个月,按照计划,他们就可以打到昆明城了。但是现在,这些都还是想法。

这种由来已久的想法对于佐佐木来说,就相当于火锅上痛苦的煎熬。对于战争和掠夺,他们有些迫不及待。

一场梅雨过后,佐佐木也感到燥人的闷热。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墙上滴滴答答的老式挂钟在告诉他漫长的时间脚步,他仿佛预测到战争行将快速推进,他和他的部队很快就将开赴远方。佐佐木想,这座城市里凡属于他的一切他都必须赶快获取,不能再等了。

想到这里,佐佐木穿好军服,带上随从,他要亲自到碧玉斋一趟。

当他走到门口时,看见孙宁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神色苍白地说:“太君,玉美人,我的师娘来了。”

孙宁话音未落,玉美人已来到佐佐木面前。她的手里拿着那尊白玉仕女。佐佐木细细端详着眼前的美人,看上去她面目清瘦,早已没了一年前的妩媚娇柔,但仍不失风情万种。佐佐木看得呆了,竟然一时想不起去接玉美人手中的宝贝。

“宝贝我给你带来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玉美人故作风情地说。

“啊,好好好,别说一个,就是一万个都行。只要你留下来。”佐佐木显然被玉美人撩拨得心花怒发了。

玉美人也笑了,她轻启红唇,凑在佐佐木耳边吹了一口香气。那如蕙兰般馨香的吐纳之气,一时让佐佐木如痴如醉。

“我要和你赌玉。”玉美人说。

十三

玉石城烟雨时节的雨水,就这样短短地停歇了两天。

短短的晴天让玉石城的天空刹那间赫然放亮,玉山上也飘过一朵朵洁白的云。困居了数月的鸡呀狗呀都一股脑跑出院子,在草地上、街巷里撒欢。那些薄薄的云朵被风一吹,马上幻化为烟云。叫天子追着白鹭,翻滚着,奋力地飞向未知名的远方。似乎日子很快就要进入秋天了,这种季节带来的微妙变化让玉石城人倍感惊喜。他们甚至产生了一些猜测和传言,说苍天有眼,远征军很快就要大反攻了,先头部队已经渡过大江,就潜伏在玉石城周围。

季节的变化带来了人们心理上的变化。这些微妙,孙宁都看在眼里。多年来,他委曲求全,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这些,玉石城人不知道,玉美人更不会知道。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浪荡的皮影戏班少班主,也不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碧玉斋学徒,他为自己在做一件无人知晓的大事而自豪。包括这个秋天的即将到来,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希冀和期盼。看着云朵四散,白鹭群飞,他一样有一种彻底松绑的自由和轻松。

佐佐木少佐也在这个短暂的晴天里十分难得的有了空闲,自从得到白玉仕女后,他日日夜夜把玩欣赏,爱不释手,就连睡觉也要抱着,唯恐一不小心弄丢了宝贝。佐佐木从未怀疑过自己赌玉的运气,他觉得玉美人提的这个要求甚至有些可笑,那也许不过是她屈从的一种借口罢了。佐佐木在给密支那的友人写信时骄横地写道:我在玉石城最大的收获,一是获取了这座流淌着珠宝和财富的城市,二是获取了两个美人。

但是佐佐木也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他常常流鼻血,头晕。随军的军医检查后告诉他并无大碍,是季节更替水土不服所致。

佐佐木放心了,处心积虑地策划着和玉美人赌玉的事。其实佐佐木心里再明白不过,自己梦寐以求的不仅仅是那尊白玉仕女,还有玉美人这个天生的尤物。她是他今生的注定,他没有理由不去俘获她。玉美人是水,更是一张贴心的画,早已将他的魂勾了去。佐佐木不得不承认,玉石城真的是一个有福之地。从缅甸到玉石城,一路上宝石玉器,红酥手,黄藤酒,自己也成了有福之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佐佐木甚至不用去猜想接下来的结局,因为在他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十四

赌玉是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进行的。

玉美人早早就等候在阁楼里,她知道这次赌玉其实赌的是她自己,输赢都是一个结局。所以她执意要在水上戏台的阁楼里赌,这也是她的一个秘密。

佐佐木拉来了满满一卡车玉石毛料,日本兵们忙得满头大汗,将玉石毛料和解石机抬上阁楼。楼外的玉河岸边,无数玉石城人赶来围观,他们要一睹这场可谓惊心动魄的赌玉大战。

一切准备就绪,赌玉正式开始。第一局首先由佐佐木坐庄,他对着一块毛料仔细端详后,挂出“翡”的牌子。玉美人不慌不忙,对毛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挂了“石头”的牌子。佐佐木暗自窃喜,这块毛料是他从有名的玉石之都朵摩运来的,怎么可能是石头呢。直到毛料解开,佐佐木才傻眼了:正如玉美人所说,那块毛料真的就是一块普通石头。

出师不利,佐佐木先失了底气。第二局开始,他选了一块璞玉毛料,挂出“石头”的牌子,而玉美人用指尖轻触毛料后,说:“这是块好玉,还是淡水绿呢。”解开后众人一看,果然是上好的珍品。连输两局后,佐佐木气急败坏地说:“你凭的什么认定是‘淡水绿?”玉美人莞尔一笑:“太君,‘翡暖翠寒啊,好玉不用看,摸一摸,也能感觉出来。这块未‘开窗的璞玉毛料,别看它外表漆黑,甚至风化了,但是单凭它纹理中溢出的水色,就是一块上等的翡翠料。我们中国有一句相玉的俗语‘水生翡翠,看来,你还不懂中国的玉啊。”

最后一局是玉美人坐庄,她选了一块成色较好的璞玉,两人约定一局定输赢,看这块璞玉的“种色”。佐佐木这次不敢轻敌,看得十分认真。直到自认为已经有九成把握后,才说这块璞玉是冰种,水头短,是玻璃种中的次品。玉美人看看后,一时大笑不止。她说:“这明明就是老坑出产的老坑种,水头长,是老坑玻璃种中最好的上品,既有色也有种,价值连城,你怎么说它是水头短呢?”佐佐木哪里肯信,他纵横九州岛古玩玉器界多年,还不曾失手过。他想,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输了。

阁楼里的人屏住气息,四周围观的人群也寂静下来,人们期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佐佐木和玉美人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待解的璞玉,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刀锯过出,一片透明得几乎可以照见人脸的老坑玻璃种出现在众人面前。围观的玉石城人瞬间大声欢呼起来:“水头长,水头长。”呼喊声一波接一波,就连水上戏台的阁楼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轻轻摇晃起来。

佐佐木大叫一声,口吐鲜血,一头栽倒在玉石上。玉石城人大声叫着,笑着,鬼子兵们蜂拥而上,一起涌入阁楼。这时,水上戏台的阁楼摇了几摇,“轰隆”一声垮塌了,阁楼里的人群和瓦砾碎片一起沉入了玉河水中。

这一天,玉石城出了这件惊天大事。水上阁楼垮塌后,日本人派来了大批劳工和士兵,让他们打捞玉河里的尸体和残垣断壁。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打捞起的尸体中并没有玉美人。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日本人的军医在解剖佐佐木的尸体时,发现他中了一种剧毒。那种剧毒据说来自遥远的夷方地。玉石城人也颇为费解:他们明明看见玉美人和佐佐木一起掉进河里,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人们感慨万千地说,是干干净净的玉河水把干干净净的玉美人带到远方去了。

十五

当天夜里,短暂的休眠之后,大雨又如期而至。半夜时分,玉石城人被沸腾的狗叫惊醒。人们听到黑漆漆的夜空中传来飞机的隆隆声,接着他们看见玉石城的城门上亮起了几盏大红灯笼。灯笼指引着呼啸而过的飞机准确地飞临玉石城的城墙上空。胆大的人透过门缝看到,几声巨响后,城门被掀上半空。接着城外喊杀声乍起,枪炮声、军号声、鬼哭狼嚎声、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

玉石城人这时才知道,永昌城里的远征军真的打过来了。

玉石城在这个不眠之夜光复了。天亮的时候,从炮火中醒来的人们看到古城已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巷子里到处是湿漉漉的雨水和血水,野外的路上都是泥巴邋遢和横亘的死尸,所有的房子都散发出硝烟和霉烂的气味。

几天后,一拨远征军开进残破的古城,他们挨家挨户寻找一个叫孙宁的英雄。玉石城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不明白那个狗汉奸什么时候成了抗日的英雄。当然,没有一个玉石城人知道孙宁的下落。远征军找遍整座古城,也没有一丁点关于孙宁的消息,最后不得不偃旗息鼓,以被炮火击中丧命的理由上报而告终。

数月后,有人说曾在陇上见过一对耍皮影的男女,像玉美人和孙宁。又有人说,上海一家古玩店里的老板娘看上去似乎是玉美人,她身边的男人就是孙宁。

半年后,永昌马帮走夷方的马锅头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在夷方地的朵摩,有一个专门伺候矿工的卖身女子,嗓门好,人也标致。先是在矿山唱花灯,后来就……

又过了大约半年,玉石城上昆明一带驮盐巴的汉子说,在昆明慰军会演时曾有人见过一个女兵,听口音这个女兵像是江南一带的人。女兵还会唱安徽的黄梅戏和云南的花灯小调,活脱脱就是玉美人。

永昌县到三湘一带贩棉纱的说得更玄乎:说他们亲眼在湖南的洞庭湖畔看见过一个女匪。女匪长得娇媚动人,是个赛天仙的美人。这女匪带着一帮兄弟,神出鬼没,不抢百姓,专杀鬼子。口音像是江南人,之中还夹杂着玉石城一带的方言。那女匪至今独身,从言行举止上看,一颦一笑活脱脱就是玉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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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古戏台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