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晤

李云鹤

我在一个叫“鲁沙尔”的地方足足呆了十六年，我从二十一岁呆到了三十七岁，可以说，我的人生最亮丽的年华基本上都在这儿了。可是这段时光于我而言实在算不上美，就是在离开后的回忆里，它也依旧无美可言。于我，这十六年无非是走了那么一段路而已。我幼年时性情顽劣，总是脚下生风，喜欢呼朋唤友，做些小孩子世界里的“冒险”事儿，每每令大人们头疼。想不到，成年后我竟也能安静下来，在一座深山里没日没夜地生活了十六年，这于我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于是，我对这十六年又心存敬意，认为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

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与这片大地相遇？生命之花盛开时，时间在咔咔作响，我听到了生命与往事告别时断裂的声音。我有所惊恐，但我已经毫不畏惧。因为畏惧隐含着对抗，而对抗在时间面前很快会变成一地狼藉，毫无意义。

今天，我已经到了城市工作，可我依然选择住在深山里。这一片群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莲花山，山间有湖随山而叫，叫莲花湖。老实说，我很喜欢这山和这湖的名字。这样的名字，总是和生命的本质有着关联，总能让人心旌摇荡。随着岁月的流失，和人事的消磨，我发现自己竟然慢慢喜欢上了鲁沙尔。

无论是地理学意义上，还是哲学意义上，鲁沙尔本身就是一朵盛开的莲花，这朵莲花不舍昼夜，在时间深处安静地开放，从不张扬，也从不凋零。这里的人们喜欢悠然地在花脉上呼吸。我对这样的呼吸也有着深深的眷恋和依赖。

据说，宗喀巴大师是带着莲花降世的。他每走一步，便步步生莲。这个故事我不懂，可我喜欢这里面的意境。一个脚生莲花的人，上天为了他的降世，而将最大最美的那朵莲化成了山峰，而且永开不败。

生命与莲花到底含着怎样的隐喻呢？我不懂，我也不想深究，可是，在这座莲花般的深山里待久了，我禁不住会叩问这个问题。

那些在花蕊上俯地膜拜的人们，他们从来不问为什么。他们一步一磕首，只为了心中的那朵莲。这就是我和他们的不同。

我想，花在盛开时，大地一定在发生着什么，从来没有一朵花会偶然开放。那花开的时候……是大地的又一只眼睛在苏醒、眨眼。世间万事万物都有着因缘。

第一次和莲花相遇，是十六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我刚到山里，心境异常凄凉无助。虽然我天天笑，但内心的孤独几欲将我吞噬。每天下班后，若有时间，我就去塔尔寺散步。那天傍晚，我走到花寺，看见门虚掩着，便“吱哑”一声推开。游人们早就散去了，连礼佛的人们的身影都已远去，整个塔尔寺处在一种庄严的静穆之中。门“吱哑”一声响，一下子打破了寺院的宁静。我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举止时，已经来不及了。院子里有一位红衣僧侣。我头脑中迅速闪过几条理由。找人？找东西？磕头？献哈达？可是，他没有问，他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

这位红衣僧侣站在院子的菩提树阴下，安静地画着唐卡。既然已经贸然地进来了，再贸然地出去，似乎更尴尬，只好贸然地站着，等待事情发展下去。

庭院里，桑烟袅袅，佛堂静寂。一片菩提的叶子掉地上时“ 轰然”一声，这种细微的树叶变故之音，我没有听到，但是很显然我被忽然而降的叶子吓了一跳。那位埋头作画的红衣僧侣听到了“轰然”声，他将落在脚下的叶子捡了起来，放进了花坛里，然后继续静默地作画。他画的是绿度母。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掣着我。我不敢离去，也不敢前进一步。我等待着他问话，可他依然压根没有看见我。难道树叶落地的声音会高过开门时的“吱哑”声。

我对佛很敬畏，但不礼佛，就这样，我在佛前又站了几分钟，然后蹑着脚退了出来，心中庆幸他没有发现我的迥迫情形。

我迈过门槛走了大约十几米后，门在我身后“吱哑”一声关上了，但关得很谨慎。门依然没有关严实，而是就像我来时一样，仅仅是虚掩着。噢，他明明看见了我，而且他不喜欢被贸然打搅。可是，他为什么不闩门。

夕阳西下时，余晖变得辉煌明亮。这时候，光芒铺过大金瓦殿，塔尔寺笼在一片金色里。虚掩的门是红色的木门，而门两旁是青砖砌的墙。金色的光芒从虚掩的门扉间反照过来，仿佛一面柔软的光墙在我的眼前浮动。

这一时刻宁静，而又激荡。

我望着那束辉煌的光芒，惊呆了。忽然间，我的心灵有所触动，心中持久的忧伤被一种更为坚实的感动击垮。

这件事几乎算不上是什么事，可是我一直记着它。无论高兴还是忧伤，无论欢乐，还是痛苦，我都要想起它。这件事让我感到了大海的波澜壮阔里所隐含的平静力量。静得那么出奇，而力量却能摧毁世界。

今年盛夏，气候非常凉爽宜人，我只要呆在家里，便会天天去莲花湖。

薄暮时分，从湖畔西望，那层层山峦在雾气中如同世外处子。我明知道那些山峰其实离我很近，我刚刚从那儿走过来，可现在望去，那些山峦似乎与我隔着一个世界，是那么缥缈，旷远。这时分，每个人都会生起一些痴想。

我想，如果住在那些山峦里，该多么美。今生今世什么也不想了，只要每天能这样凝望远方，这世界于我已经够慷慨了。可是，我的家分明就在那山峦里呀，于是，我心中又免不了困惑。为什么一点点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就能让世界变得如此迥然不同。为什么就为这一点点，人们要付出那么多。

另外，我非常喜欢在湖畔听鸟。我喜欢红灿灿的火焰鸟在脚跟前觅食。火焰鸟是民间的叫法，我实在不喜欢去求证它真实的学名。在有民间力量的地方，我喜欢恪守民间的惯例。当火焰鸟飞入农家窗户时，人们又会叫它“媳妇姐姐”。我也很喜欢农民们的这种随性。

我听着声声鸟鸣，望着天空的流云。鸟和云就像神启一样，在我心中起伏跌荡。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歌儿会那样唱，因为它们都有翅膀，它们都在飞。我一想起这支歌，便禁不住轻轻哼了起来：

天上飞的是什么？鸟儿还是云朵；

风里飘浮着什么？花瓣还是露水。

我轻轻地唱，唱得有气无力，而且不完整。我的眼睛里看着火焰鸟，而那些云朵，像小鸟一样，向着西天飞。

这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位女子。她近乎悲悯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大声唱了起来：

天上飞的是什么？鸟儿还是云朵；

我把自己唱着，你听见了吗？

风里飘浮着什么？花瓣还是露水。......

她的音色真美，我一下子呆住了，望着她的背影又一次陷入了痴想。我真想大喊一声：

哎，你等一下，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我真想把心思向她说一说。歌声如此朗润的女子，她的身上一定也有着不一样的能量。

她越走越远，歌声却一点儿也没有弱下来。天边的云越聚越多，水面成了紫橙色。

小鸟，鲜花，云朵，一切都在赤焰焰地红。

在山里呆久了，有时候，我倒情愿做一个野莽之人。我很清楚，一旦离开原野，我的生命便会黯淡无光。每天，我都要去山野里走走，无论刮风下雨。如果哪天没有去山野，我的心便会深感不安。

山上草很深，我总是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然后，几个小时后，带着一身的露水回家。很多次，我感冒了，可是我依然乐此不疲。我喜欢被露水打湿裤脚，因为露水中含着一种草莽的气息，离我很近。

今年，政府将莲花湖畔修葺一新。有一条林荫小路一直通向远方，路两旁，修筑了十来座凉亭，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花坛。在一处山弯里，种植着大片的金盏菊和荷兰菊。这两天，花全开了，一片金黄衬着一片蔚蓝。粗犷的山野之风和精致的园艺之气在这里浑然接为一体，相谐无间。我去得很早，花海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听着林间鸟语，看着蓝天下的流云，心如花瓣一样在风中凝神绽放。

金盏菊是燃烧一般的金黄色，那种黄，似乎是把大地生命的所有热情全都倾注到了花瓣上，在黄色的花世界里，没有哪一种能比初秋时节的金盏菊更浓艳，更绚烂的。而荷兰菊又蓝得荡人心魂，仿佛是扯下的一抹天空。道路两侧，连绵不断的波斯菊迎风起舞，远处是碧绿的湖泊。置身在这样的花丛里，人的心总会莫名地感动。

花丛小路间，凉亭已经完全修好了。我走近亭子时，几乎呆住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些散布湖畔的亭子竟然全都是用烟霞色大理石合隼雕砌而成。我一向厌恶奢华，可是，我几乎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些冰凉的石头亭台。我只觉得，只有这样的亭子才能配得上莲花山的静美。

在过往的历史中，鲁沙尔并不富有，然而，凡是这片土地上生息过的事物，却都很精致，都能经过时间的无情淘洗，而让人顶礼膜拜，世代相传。

纵是再精致的东西，在莲花山，一样会带出野性的光芒。不信，你瞧瞧那些石头亭畔的花儿，它们开得几乎要将你生命的热情再度点燃。

有一天，我走得很远，我几乎已经走到了塔尔寺后山一带。这个地方已经很少有行人的足迹了。以前，山上开阔的地方还有部分田地，偶尔还能看到农民们在田间劳动。这几年，整个莲花山都退耕还林了，山上除了针叶林带，剩下的便是莽原。

虽然已经入冬了，可山上的衰草依然很茂密。山间小路几乎没有了，我只能在草莽间穿行。刚开始，我将裤脚挽了起来，可是，很快，整个裤脚都被霜花打湿了，鞋子里也钻进了不少草屑。于是，我干脆将裤脚放下来，避开隐约可见的牧羊小道，往草莽更深处走去。

枯黄的草几乎没过了我的膝盖。

大自然的力量何其伟大，一旦人的脚步退出，大自然便会很快孕育出各种生灵来。以前，我从未在这一带山林见到过红颈雉，而现在，有一只红颈雉几乎擦着我的身体“扑楞楞”飞了过去。这只美丽的大鸟，羽毛华丽，叫声难听，停在一截高坎上，竟然像个帝王一样，俯视着茫茫原野。它看不起我，我深刻知道这一点。我仰视了它一会儿，然后绕过高坎，走向了另一段山坡。

这时候，周遭风景已经完全脱去了农业区的气象，而是呈现出牧区的粗犷辽远来。视野所到之处一下子变得空寂哑默，而天空开始有兀鹫在飞。看到兀鹫，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再也不敢走下去了。这一带以前叫“野牛沟”，我知道，这儿离天葬台不远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脚步便沉重起来。难怪这一带没有人烟，连牧羊人都见不到。我感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压迫我，于是，我返身跑了起来。我在草莽间跌跌跌撞撞地跑，很快，跑到了刚才的高坎那儿。那只红颈雉还在上面，风吹着它的尾翼轻轻抖动，而它的身姿如力压千斤，纹丝不动。它一定看见了我的狼狈，而且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怕什么。这只华丽的大鸟，它君临天下，再一次让我明白：在草莽间，它看不起我。

为什么一无所有的草莽会让我如此惊恐，因为它暗藏着死亡。

如果生活一无所有，是不是说生活已经死了，不再生了，也不再活了。

如果情感一无所有，是不是说情感已经死了，人的生命之脉已经断裂了，销亡了。

如果思想一无所有，是不是说我们作为人的一部分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只剩下了躯壳，我们连那只红颈雉都不如。当那只红颈雉出现在高坎上时，我知道它是有思想的，它原本想用君临天下的威仪阻止我前进的步伐，可是，我没有读懂它的意思，以至于闯入了死亡禁地。它一直在那儿守望着我，在我仓惶而返时，将我从对死亡的惊恐中拯救了出来。

看到红颈雉，我仿佛从一场死亡中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一样。走过高坎时，这片原野又在我眼中恢复了生趣。我又开始能用正常的眼睛来打量周遭风物了。

我为什么会无意中闯入神圣的死亡禁地，这肯定不是我的错，红颈雉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生命永远暗藏着玄机。

然而，我依然热爱着野性。我热爱一切形式的野性之美。

如果失掉野性，世界于我便是另一种死亡。没有野性的死亡，这才是真正的死亡。

我不光喜欢草莽之野，而且我连“草莽”这两个字都说不出的喜欢，每每看见，我的心中便会激动万分。我喜欢与草莽有关的一切事物。

在莲花山，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走，很快我就会身陷草莽间，这就是我喜欢这儿的真实理由。

当我出现在草莽中时，我觉得我是一个鲜活的生灵。我拒绝一切毫无生趣的事物，包括生活，包括爱情，包括思想。

我热爱着一切的草莽之境。

在这一点上，我有点喜欢我自己。

其实，我说了这么多，说的并不是人生，也不是生活，更不是思想，我说的仅仅是鲜花、小鸟和云朵，还有，就是与我渐行渐远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