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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废墟

2016-08-01李子胜

雪莲 2016年13期
关键词:大胡子傻子废墟

李子胜

寒风满世界嗖嗖嗖刮个不停的季节驳盐沟结冰了,眼看着那白花花的冰碴子一天一天增厚的时候王小军的快乐就来了。

这条驳盐沟的堤埝如刀切出来那样,整整齐齐的一道斜坡,上面略略有些陡峭。在夏季,驳盐沟里会嘟嘟嘟地开过一种小拖轮船,拖轮船的头顶上冒着一股黑黑的烟柱。因为驳盐沟的堤埝很高,远远看去,冒烟的拖轮船像是谁举着一个巨大的火把在疾走。小拖轮拖拽着一只只串成一线的木质驳盐船,驳盐船上,堆满了起尖的大颗粒的原盐,王小军和小伙伴们经常坐在驳盐沟高高的堤埝上,伸着手指一遍遍计算驳盐船的数量。每次数到最后,都会把眼睛数累了,所以几个小伙伴最后的数数结果总是不一样,因为不一样他们就七嘴八舌地争吵不休,好像争吵能帮助他们得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数目,盐沟边的争吵声总是在小拖轮远去后很久,水面的波纹都消失平静下来了,才会慢慢安静下来。

有时候他们会蜷缩着身子挤作一团,在堤埝的弯曲处等待。驳盐船拐弯时,船身会撞击陡峭的堤岸,这时候大家就趁机跳到船舱起尖儿的盐堆上,享受不用腿走路也能有空间位移的快乐。王小军他们这些野孩子没有坐过汽车,更别提火车,所以,偷偷坐一会儿驳盐船的快乐,对他们来说是很刺激、兴奋、开心的事。有时候他们看到被船身豁开的水浪是那么柔软好看,就会忍不住兴奋地呼喊,呼喊声引得开小拖轮的盐工从驾驶舱里懒洋洋地探出头,对他们嗷嗷地吆喝一声,然后盐工就像一只年老的蟾蜍一样,又缓缓缩回驾驶舱,再也不来多瞅他们一眼。盐工知道,这些孩子都是职工家属,所以吆喝一下也是象征性的,提醒孩子们别得意忘形就可以了。

有时候,王小军和伙伴们会把从家里带来的布口袋拿出来,把粗粝的大盐粒子一捧捧地捧进袋子里,然后在驳盐沟的下一个拐弯处,一个个跳上堤埝。这些粗盐,家家户户都有很多,在这个渤海之滨的长芦盐场的聚落里,谁家会缺盐呢。这些盐有点苦涩的咸味,炒菜是不行的,只能腌咸菜,腌咸鱼。要不是家长的命令,他们才懒得去偷盐呢。

有时候,王小军会独自一人坐在堤埝上发呆,时不时眺望一下远处一朵朵白云样的大盐坨。他曾经在老师办公室的地图上寻找过他们居住生活的地方,在老师的暗示指引下,他才找到了一个地名,原来,此地叫谭家港。

这个地名土里土气的,让他很失望,一个人发呆时,他会把那些冒着卤气的大盐坨想象成一座座只在露天电影里见过的楼房,幻想有朝一日可以出了家门就坐上火车。他听大人们说,港这个字,读成“讲”这个音,是指盐滩里浩渺的蓄水洼。

海水和淡水混合在低洼处,就成为了港,这里到处都是芦苇。最初,人们就是用芦苇做燃料,在大铁锅里放进海水煮,直到海水煮干,析出海盐;后来这里改用海水晒盐,就形成了长芦盐场,盐场有很多场区,每个场区都形成了一个盐工居住的聚落。所以知道了这些以后,王小军很替自己遗憾,如果当初这里不产盐,也许他就生在城市里了。

聚落四周有很多咸水港子,一眼看过去,浩渺无边。聚落里只有一所学校,一家商店,一个小书店,一个剃头的马大娘,一个卖冰棍的杨阿姨,还有一条马路,从一家盐化厂伸出来,通往周围的几个自然村,偶尔有昏昏欲睡的车把式赶着马车在马路上蜗牛一样慢悠悠爬行,边走边在路面上投下零零星星的马粪蛋。

在王小军短短的人生记忆里,只有盐坨、驳盐沟、芦苇圈以及这里盛产的港鱼、海鸟。能给孩子们带来更多乐趣的,就属驳盐沟了,夏天他们在里面凫水嬉闹,一个个晒得皮肤黑里透红,像即将被烤熟的苞米;冬天驳盐沟冻冰后,在盐沟里滑冰车,是他最喜欢的事。

王小军才十二岁,上四年级。别小看十二岁的少年,他已经是聚落里制作冰车的好手了。制作冰车需要木板,他就带同伴们去聚落不远的东风盐化厂去捡工厂扔出来的破木箱,这种木箱是一种装化工原料的瓷瓶子的外包装,拆开了,用钳子拔出生锈的铁钉子,把一块块整齐的木板再钉一钉,钉成一块椅子面那样的平板儿,能放下屁股和脚,就成了。然后,在平板下面靠边钉两根竖着摆放的木条,类似火车的铁轨一样,再把两根粗的钢丝固定在木条上面,冰车就做好了;再找两个火钎子,撑冰车时一手握一个,冰车就会在冰面上跑得飞快,快得连风都追不上他王小军。

顺着驳盐沟里撑冰车,身子矮下去,就看不见聚落里高高矮矮冒烟的烟囱们了,一顺溜就会来到盐化厂单身宿舍的后面。这里住了很多年轻的单身汉,他们会把很多干瘪的牙膏袋、玻璃酒瓶、带着肉香的空罐头盒顺着窗户扔出来。这些牙膏袋、酒瓶子可是王小军眼里的宝贝。牙膏袋有铅制的、铝制的,铅制的很容易折叠起来,捡到这种牙膏袋时,他会很高兴,因为铅制牙膏袋不仅可以卖钱,一个三分钱,还可以用剪刀剪开,折叠成钓鱼的鱼坠;铝制的差点,一个只能卖两分;而酒瓶子,一个值八分钱。小臭的妈妈就在废品回收站上班,聚落里,人们积攒下来的除了牙膏袋、酒瓶子,还有破麻袋、碎头发啥的,都可以去卖废品。每次他攒够了牙膏袋,就偷偷去小臭妈妈那里换钱,在这里,人们对废品价格的熟悉,远超过对自己面孔的熟悉。一个冬天下来,王小军捡的废品大概可以卖七八毛钱。

和王小军争夺这笔资源的,是个怪物一样的人,这怪物总是穿着褴褛的衣服,跛着一只脚,背一个粪兜子,沿路拾马粪。他的样子好像接近三十岁吧,个子不低,脑袋特别大。秃老三家贴的年画里的老寿星,也有这样的大脑袋,大脑门像个丰硕的葫芦肚子。他的嘴总是合不拢,嘴角常年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涎水,好像他的嘴就是个因为滑丝而关不死的水龙头。

大家都叫他“芦苇坨的傻子”,因为他住在一个叫芦苇坨的村子。这个村子距离王小军居住的聚落不太远,傻子每天背着破麻袋,手里拿着一个木耙子,垂着涎水,静悄悄经过聚落。王小军听大人们说,这个傻子很灵,会算很多数学题。

王小军对傻子的第一次记忆,就是傻子路过时,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一声断喝,傻子,站住!然后就用小石头子砸他。当然,孩子们力气小,石子顶多落在傻子的脚底下或者被他笨拙地躲开。尽管如此,傻子仍然早就被吓得全身哆嗦,身体怯怯地尽量往后面闪躲,表情无比恐惧。之后,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好像被孙悟空施了魔法一样;大孩子们一群小野兽一样,围上去继续戏弄他,让他说什么,傻子都不敢不说。当时王小军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眼前惊心动魄的情景。叫爸爸!爸——。喊爷爷!爷——。然后两个大孩子打了起来。

他妈的,傻子喊你爷爷,他只喊我爸爸,你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王小军在一旁哈哈大笑。

他见过盐化厂的干部模样的人有时候也拿傻子消遣,消遣的方式是把傻子拦在半路,考他数学题。奇妙的是傻子每次都能在考官的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就快速说出答案。好像那答案是一串长长的涎水,早挂在下巴上做好了等待的准备。

他大一点了,有点清晰的记忆了,就听明白人们总是爱问傻子关于鸡兔同笼问题。比如,一山兔子一山鸡,要数头三千六,要数腿一万一,问你共有多少兔子多少鸡,傻子每次都准确答出答案,兔子一千九,鸡一千七。

这个艰深的数学题,王小军苦思冥想了很多次,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傻子能脱口算出,他却不行,有时候他自卑地怀疑自己的智力是不是还不如一个傻子,这怀疑让他沮丧,觉得自己也傻了吧唧的。

发现傻子是他拾破烂的竞争对手,是一个上午。这天,王小军起晚了,当他划着冰车来到盐化厂单身宿舍的垃圾堆后面时,他一个牙膏袋、酒瓶子也没捡到,他很失望地四下环顾,这时,隔着窗户,他听到一些声音。

傻子,又偷我们扔的东西了啊。然后是傻子含混不清的声音,傻子可能在傻笑。

快,脱了,只要爷们乐了,这点儿东西就归你了,傻子。

他凑近飘出声音的那个窗口,隔着打开的玻璃往里面看。他看到傻子露出丑陋的屁股,他的破棉裤堆在膝盖上;然后,傻子的右手在两腿间猛烈地揪弄着什么,几个工人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傻子嗷嗷叫着,几个工人快笑趴下了。

他呆愣愣地看着,不知道这些工人为什么这么开心。

不久,傻子从窗户上爬出来,脸红彤彤的,背着破麻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远了。

他恍然明白,是傻子抢走了属于他的牙膏袋。

眼看傻子在驳盐沟的堤埝上走远了,王小军划着冰车,追了上去。赶上傻子后,他提着沉重的冰车爬上堤埝,拦住了傻子,他也学着大孩子的样子一声断喝,傻子,站住!

傻子真站住了,但是傻子好像并不怕他,用眼睛瞪着他。冷不丁被这么瞪着,王小军反倒感到了害怕。他指着傻子背的破麻袋说,你敢偷工厂的东西,这里是啥?

谁知,傻子突然露出了一个狰狞的面目,歪歪斜斜地向他猛冲过来,嘴里嗷嗷叫着。傻子反常的举动,让他大惊失色,他赶紧撒腿向远处跑,傻子的破麻袋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傻子才突然停下,回身去捡地上散落的东西。他感觉身后没有了傻子的脚步,就站住了回头看,阳光下,他看到傻子捡起的东西里,有一团铜质的华贵红光——分明是去了黑色胶皮的一小盘铜电线啊。

他眼馋地看傻子快捡完东西了,突然又对傻子有了恐惧,四下没一个人影儿帮他壮胆,王小军觉得傻子此刻竟然如此陌生可怕,他跳下堤埝,赶紧坐上冰车,奋力划远了。

王小军和傻子之间的垃圾争夺战持续了两个寒假,这时候刨去他偷偷买冰棍买水果糖的花销,他攒了大概一块钱了。这可是笔巨款。开始时,他把钱藏在一个药盒里,药盒就塞到了他家的鸡窝最深处,一次他忍不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小臭后,秘密刚一泄露他就后悔不迭地又为巨款的藏身处发愁了。最终他把装有巨款的玻璃药瓶埋到了咸菜缸旁边。在没告诉小臭前,他暂时是不会再转移了。

这时正是夏天,他准备动用这笔款子去书店购买早就垂涎很久的三本小人书和一本《格林童话选》。这几本书,他在书店心情忐忑地央求根本看不起他的售货员递给他翻阅过,他拿起了就舍不得放下。那本《格林童话选》里,有一个故事的名字让王小军后来魂牵梦绕,就是《为什么黄豆肚子上都有一道黑线》。他拿着书快速浏览后,售货员就以他的小手像狗爪子一样脏为理由,嚷嚷着把书收回去了。就这么一个没有看完全的故事,他掺杂着想象眉飞色舞讲给小臭、秃老三他们听时,已经足以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看着他们听故事时的一脸馋相,王小军很知足,但当小臭他们哀求他再讲点别的故事时,他像穷光蛋一样沮丧了。

这几本书总价钱是一块一毛钱,他终于在这个暑假攒够了。

就在他下决心挖出巨款去换自己心爱的书时,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地震降临了。

这一晚的睡梦里,王小军恍惚梦到了坦克,黑压压的一片,全是坦克。坦克轰隆隆地经过他的枕边,等他彻底清醒时,他已经迷迷糊糊站在屋外,他的前后左右都是墓碑一样的大人,他们在说话在议论,乱嚷嚷的,他们说地震了。他不懂得什么叫地震,只感觉到此时,雨点就像路灯下的飞虫一样,密集地撞击在他头顶、脸上,他全身湿漉漉,困倦不断袭来,让他十分难受。在越来越亮的晨曦里,他恍然明白,梦里的坦克声,其实是聚落里院墙倒坍的轰鸣声。他们住的房子还颤颤巍巍地站立在那里,但是几乎所有的院墙都坍塌了,没了院墙的房子,看起来就像一个丢失了拐杖的老人,随时面临着轰然倒地的危险。

天大亮后雨也很知趣地停了。大人们开始忙碌着从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往外拿他们觉得贵重的东西,聚落里不时响起女人的哀嚎声。然后,几辆大卡车从远处开过来,停在路边,卡车上的人招呼人们去卸东西,卡车上都是木檩、油毡、塑料布。他趁机溜进自家院子,看看埋藏巨款的位置,咸菜缸已经被倒下的院墙埋住了,他很放心。到了下午,沿着那条唯一的柏油路,大人们支起了三角形的帐篷。他和小臭家住在一个帐篷里,他兴奋地拉着小臭从帐篷这个口钻进那个口。大人们一脸哀愁,忙着在地上铺芦苇,铺塑料布,铺被褥。见到小孩子窜出窜进地闹,他们很烦,张嘴就是一顿呵斥。

挨了训斥的王小军觉得心里没来由地沮丧,他突然想起的一个问题,不知道此时的书店会是什么样子,他喊上小臭俩人一起跑向书店。

奔跑的脸上,王小军在脑子里想象着书店歪歪斜斜的样子,等看到书店时,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了,——哪里还有书店,书店的位置,只有一片砖头堆垒的废墟。

他哎呀了一声,向前疾走,然后踩着瓦砾,四处踅摸。

他终于看到了被压在瓦砾下的书架,还有那些被他目光扫了不知几遍的书脊。这些书架大多是仰面朝天倒下的,有的书已经赤身裸体暴露在巨大废墟的缝隙间,因为被雨淋湿了,洁白的书页也显得湿漉漉、灰突突的。

他突然有点伤心,一屁股坐在砖头上,继续看着那些被压得面目扭曲的书。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家那风都可以吹下很多砖粉末的破房子,还能顽强地站立,他那么热爱的书店却这么不堪一击,已经散架趴在了地上,这可让他怎么买书啊。

小臭对书没兴趣,扫了几眼,就不耐烦地走开了,只有王小军一个人坐在废墟上。那些时不时路过的人们,偶尔乜斜着眼向他这里张望一下。

王小军突然想起了那本《格林童话选》,他立刻爬起来,像一路嗅来嗅去寻找食物的狗,猫着腰在废墟上四处探寻。凭着对书籍摆放位置的记忆,他很快找到了那本书。书没有被淋湿太多,这让他觉得稍微有些欣慰。很快,其他几本小人书的位置也确定好了,他就搬了几块砖头,给自己码放出一个舒服的座位,坐在了一旁。

就在天快擦黑时,小臭来找他,说家里喊他去吃饭,他没有动,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傻子的身影,正一点点蠕动过来。

小臭回去给他拿吃的去了,他就一直盯着傻子的一举一动。

傻子靠近时,显然也看到了王小军,傻子愣了一下,不理王小军,继续低下头,他也在废墟上寻找,那眼光就像一只馋狗的大舌头,而这片废墟,就像一片肉骨头。

傻子低下身要捡拾什么时,他对着傻子高喊,不许碰书!傻子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就不再往前挪动了。

他就在废墟上和傻子对峙着,傻子不敢靠近他,也并不远离他,他们保持着稳定的距离,傻子的眼神扫向那些砖头下面被压得弯曲的书时,他就抬起眼睛,怒目相向。

傻子终于气馁了,慢吞吞退后,撤离。直到他终于走远,王小军抬起酸涩的眼睛看,不见小臭拿着吃的东西返回来,他就知道这个小臭靠不住,现在又失信了。肚子在叽里咕噜叫,像一群蛤蟆在吵架。

暮色的大袍子已经在远处往下落了,天地很快会被黑暗结结实实地罩起来,就算他很不放心,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这一晚他躺在很有新奇感的帐篷里,兴奋得睡不着,他挨着小臭,俩人嘻嘻哈哈一直说话,被大人们怒斥几次后才恋恋不舍地合上眼皮。

第二天天亮,大人们不知道都去忙活啥了,他早早就去废墟上守候。他发现,有的书已经被拿走了,原来压着书的位置,只剩下一片虚空。幸好他的书还在,他心里就踏实多了。

很多人经过时,都向坐在废墟里的他投来好奇的眼神。

太阳变得火辣辣的时候,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过来了,他们对王小军视而不见,支好自行车就在废墟下翻找,然后,每个人都拿起一摞书,塞进包里,他们大大咧咧,好像压根就没看到王小军这个人的存在。王小军急得只冒汗,张着嘴,又不敢喊什么。这几个人他认识,应该就是盐化厂的单身工人。

他们临走时,有一个留小胡子的瞪了他一眼,说,看嘛,小逼孩儿,敢胡说,打折你腿!

幸好,他们没有拿那几本书。不过,废墟下的书在不断消失,还是让他有点恐慌了,只要有人经过,他就大气不敢出地望着来人,心里祈求来人赶紧离开。

还是偶尔有人来翻找书,然后在他眼皮下面把书带走了。他干脆搬来几块砖头,遮挡着自己那几本书,然后坐在了上面。熬到中午,他狂奔回家,这次他不能再等能卖书的售货员了。他钻进自家院子,搬开压在咸菜缸附近的砖头,把装巨款的药瓶挖了出来,揣在手里。然后,他又钻进帐篷,翻出铅笔头,撕下作业本上的一页纸,写上一行字:这是我买格林童话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桐柏英雄的书钱。然后又写上:盐场子弟小学三年级王小军。他把纸片叠好,塞进药瓶里。又狂奔回书店的废墟上,搬开砖头,拽出自己那几本书,把玻璃药瓶放在抽出书的位置,用砖头虚掩着掩藏好,从各个角度都端详了一会儿,这才放心地走回家吃饭。

他留了个心眼儿,把书别在了裤腰上,拉下小褂盖住,再用手按着走进了帐篷。趁人不注意,他把四本书塞进了书包,然后将书包放在了他的枕头下面。

吃完饭,帐篷里没人时,他翻出《格林童话选》,还是藏在腰间,溜到驳盐沟那边,找个隐蔽的位置,搓搓小脏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目录。

又一批油毡、木檩、苇箔运来了,大人们开始手忙脚乱地动手改造老房子。王小军觉得很奇怪,住在路边的帐篷里不是很好吗,何必这么着急折腾呢。他和其他孩子们一样,很失望地看着大人们忙碌,就像看一场美妙的露天电影的片尾,敌人都被杀死了,烈士的口号喊完后都牺牲了,我们就要胜利了,故事就要讲完了,他看着大幕徐徐落下,心里却涌上了一点点伤感,还有一丝难以说清的失落。

大人们把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拆掉了房盖,然后把砖墙又拆去了大半,剩下半人高的砖墙后,他们就不再拆了,这些被保留的墙头就像被收割后的玉米地,只剩下一片整齐的玉米秸子。房子翻盖的速度比种子发芽的速度还飞快,转天房子就上了盖儿,苫了油毡。第四天,房子内的白灰墙还冒着汗水,各家各户就急匆匆搬回去了。路边的大喇叭又响了,还是《洪湖水浪打浪》:数九寒天下大雪,天气虽冷我心里热……什么什么军(他实在听不清这几个字)来了整一个团,让咱们包围得牢又牢……

第五天,歌曲放了一半,突然停止了,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居高临下的声音,同志们,地震后,大家齐心协力抗震救灾……但是一小撮人竟然……

那时他正趴在家里的木板床下看书呢——大人告诉他,白天在家时,最好躲在木板床下,怕还有强烈地震。所以,他的耳朵里只灌进了这些字眼儿。

那个广播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他只是听到了那个居高临下的女声,仍然没有留意内容。

转天的下午,他听到了突突突的摩托车声音,这个声音他很熟悉,这里只有场区保卫处的大胡子开一辆军绿色的挎斗摩托车。之后是脚步声,有人瓮声瓮气地高喊,王小军在家吗?

他赶紧钻出来,站在地面上,向外面迎接来人。看到来人,他的心哆嗦了一下,全身有点瘫软,来人竟然就是大胡子,后面跟着小臭。小臭看到他赶紧说,这就是偷书的王小军。

大人都不在家?那你跟我走一趟!大胡子面无表情地说。王小军像一只小雏鸡一样,被大胡子拎上了摩托车的挎斗,然后摩托车后面拉了很长的蓝烟儿,大胡子把他带到了场区的保卫处。

阴暗的空屋子里,一股烟草与潮湿发霉的气味混合的味道,让他觉得此处陌生又瘆人。

大胡子把王小军拎在墙边,叫他站好,像上学排队时那样站得笔直,大胡子自己点上一支烟,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王小军悄悄转动眼珠子偷看,他那个样子像什么呢,很像一年后王小军在露天电影《黑三角》里看到的一脸好人相的侦查员。

王小军同学,你偷了几本书?

偷书?啥偷书,偷啥书?没偷,一本也没。他磕磕巴巴争辩着。

呵,小崽子,还撒谎,很多人都看到你和芦苇坨的傻子去偷书了,一百多本书都没了,还抵赖。

我没偷书,我是去买书。

大胡子哈哈大笑,差点把含在嘴里的一口热茶喷出来,大胡子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尖说,书店都趴地上了,售货员都砸死了,你去哪买书,找谁买书?找鬼?你这个兔崽子,你爸叫啥名字?

王小军低下头嘟囔着,反正我没偷,我买的。

哦,好,那你买了几本书?

四本,我把一块一毛钱放在一个药瓶子里了,里面还写了纸条,书名都在纸条上,还写上了我的名字。

哦,那咱们去把瓶子找回来吧,诚实的小同志。

大胡子真带他去了。王小军在废墟上找自己遮掩药瓶的砖头,可是这里早被人都翻得乱七八糟了。他害怕了,开始趴着仔细向砖缝深处看,不断地扔开断砖头。远远看去,他就像一头猪在拱垃圾堆。

他手指都磨出了血,也没找到药瓶,他无比绝望地又被无比得意的大胡子带回了保卫处。

大胡子在一张纸上写了很多字,然后指着最后一行字的下面对他说,你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个手印。

按手印这事让王小军更恐惧了,他把手死死地揣在裤兜里,手在裤兜里又死死地攥着拳头。

你不回家吃饭?按完手印就回家玩吧,你爸爸妈妈该喊你回家了。

我按了手印,就算我偷书了吧?可我没偷。

大胡子急得抓耳挠腮,他脱去了外衣,露出了跨在屁股上的枪套,裸露着黑幽幽的手枪枪把。大胡子又从抽屉里掏出一副白晃晃的手铐,咣当扔在桌子上,大胡子怒吼道,再不听话,给你带手铐,拉出去枪毙!然后大胡子用右手比划了一个手枪的形状,用枪管对着王小军的鼻尖,嘴里配音:砰!

王小军一哆嗦,腿一软就蹲在地上了,赶紧用胳膊挡住脸,失声痛哭,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他用衣袖不停地擦抹。

怕死了?

嗯。

那还不按手印!

没偷。

你不怕死?

怕。

那按手印!

我就不!

他的屁股被大胡子重重地踢了一脚,王小军差点吓晕了,生怕大胡子屁股上的枪会走火儿。

大胡子拿起笔,把王小军的右手从裤子口袋拽出来,把他的手指掰开,然后把笔塞进他手掌里,抓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王小军三个字,又抻直了他的食指,在印泥盒里蘸了一下,死死地把他食指压在了他的名字上。

滚吧,奶奶的,下午把你偷的书都给我送来!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一路上,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只是凭着一种本能一前一后地往家里的方向挪动。

他快到家时,看到很多人围着他家门口,他一眼看到小臭也在里面。

他低着头从人缝里挤进去。还没抬起头,他脸上就被狠狠地打了个耳光,他眼前一黑。耳道里乱哄哄的,好多好多的声音乱糟糟往耳朵里挤,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迷迷糊糊听到有个声音像爸爸,爸爸在骂什么呢。

下午,王小军被爸爸逮到了保卫处,交出了那四本书。大胡子说,这四本哪够啊,还差得多呢,不交出来,等着瞧吧。

回家后,王小军跪在地上,尽管他说了好多次自己攒钱买书的事,爸爸还是不让他站起来,直到他实在撑不住了,一下子歪在了地上。

第二天上午,小臭告诉他,班主任通知,全班同学都到校紧急集合。他知道,肯定和他有关。

果然,同学们到齐了,老师让他站在讲台旁边,让两个强壮的男生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脑袋也死死按住。

同学们,我们班从没被人抹黑过,可是今天,这个人却在全国人们奋力抗震救灾的时刻,去咱们的新华书店偷书,态度很不老实,至今还有一百多本书不知下落。我现在宣布,我们这个光荣的班级不会再要这样的人,我们要以这样的人在我们身边感到可耻,这个人现在就这么大胆无耻,等长大了不知道还会编什么样的谎言,干什么样的坏事,我估计,他肯定会杀人放火,投递叛国!今天,我们的任务是拯救他,奉劝他,帮助他赶紧悬崖勒马!

后面的话王小军听不清楚了,悬崖勒马这四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让他有点迷糊,不知自己和悬崖和马有什么关系;他只听到一阵掌声,像放鞭炮一样响亮,啪啪啪,干脆,清爽,带着幸灾乐祸地的味道,还有几个班干部带头向地面上呸呸呸地吐口水。

然后他被几个男生推着,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走了三圈儿,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个队伍,那是全班同学。

这肯定是个无比耻辱的上午。王小军脑子里空空荡荡,回想着自己艰辛地攒钱的历程,回想自己做过的一切,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他怎么就成了一个未来的大坏蛋呢。

他灰溜溜地回家了,家里没人搭理他,两个弟弟也把他当一只大绿豆蝇一样看待。他想再去书店的废墟上找那只药瓶,可是爸爸大声说,不许他再出去丢人现眼。

下午时,小臭兴冲冲地跑进来喊了一声,快去看,傻子被游街呢,坐着大胡子的摩托车!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到了熟悉的突突声音。

可他实在没勇气走出门去看这个热闹了。

晚上,爸爸回家来态度缓和了很多,不再满眼怒火地看他了。

他从爸爸妈妈的对话里,隐约听到他们说,是傻子拿了那个药瓶,药瓶里真有那个纸条。

他躲在被子里,哭了一个晚上,他想,明天,大胡子,还有老师还有那几个抓他胳膊按他脑袋的男同学还有他爸爸,都该向他道歉了吧,他们向他道歉时,他一定会狠狠地瞪他们一眼,然后就原谅他们。还有,那四本书明天也该归还他了吧,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有了暖意,在抽抽噎噎中睡着了。

转天,他走了出去,外面阳光刺眼,他不再猫腰低头走路了,可是,很多小伙伴和他擦肩而过时,还是没人肯搭理他。也许是因为他们还没向自己道歉,他还没原谅他们吧,他寻思着。

他等待了很多天,仍然没人和他道歉,药瓶也没还给他。

有一天,他看到了那个傻子,傻子在路边上狂奔,虽然腿脚笨拙,但他还是做出了努力狂奔的样子,好像身后有一群看不见的恶狗,在对他穷追不舍。

后来,大人们也发现了,只要傻子在这条柏油路上出现,就是狂奔的姿势,当有人试图走近他,想再考他数学题时,傻子会突然怒目相向,随手抓起土坷垃、碎砖头儿,死死攥在手里,一边瞪着眼一边后退,那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让人不敢靠近。

王小军不再成天地跑到驳盐沟游玩,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睡觉这件事上,一有空就在床上静静躺着,脸上不哭也不笑,一下子从那个淘气包捣蛋鬼换了个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内心里乱纷纷纠缠着什么。其实他痛苦失望到了极点,老师还没向他道歉,大胡子也没有,其他人更没有。眼看就要开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去学校上学。有一晚爸爸喝醉了酒,大巴掌在桌子上拍得啪啪响,说他已经把赔偿书店的20多元钱交给了场区保卫处,学校允许王小军去上学了,但是需要先留校察看一段时间。20多块钱,是咱们家一个月的饭菜钱,爸爸说,以后,咱们要吃一个月咸菜疙瘩了。爸爸的话刚落地,两个弟弟用筷子敲打着饭碗,敲出一串接一串的脆响,以此表达他们内心强烈的不满。王小军在这响声里默默垂下头,什么都吃不下了。

终于到正式开学报到的日子了,在爸爸妈妈的催促声中,王小军慢吞吞爬起来洗了手和脸,将脏乎乎的鞋也刷了刷,临出门还对着妈妈的小镜子把自己的脸照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去学校,他背着书包走出家门,估计自己的身影走出爸爸妈妈视线的范围后,就转身走向了驳盐沟。他一个人在驳盐沟边游荡,天气很好,天蓝得像一片崭新的布,远处的大盐坨更加洁白了,就连驳盐沟里的水,也油亮油亮的。他在堤埝上坐了很久,用力把大盐坨想象成一座座楼房,把正向他驶来的小拖轮想象成一列火车。然后他跳上了嘟嘟嘟冒着黑烟驶来的驳盐船,他扔下书包,仰面朝天躺在了盐堆上,他看着崭新的天空在摇摇晃晃中向后移动,他不知道驳盐船会开到哪里去,反正,它去哪里,他就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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