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光叫童年

郭述军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就说我是土命，沾不得水。啥是土命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是羊命。一到放假，我就从爸手里接过放羊的鞭子了。

我家那群羊，一水儿的白山羊。头上一对长长的犄角，下巴底下一撮儿长胡子，个个活蹦乱跳的。爸放它们的时候，它们都听爸的话，爸说站住，它们都齐刷刷站住不动；爸说上山，它们就撒开蹄子往山上蹿。只有我放假了，爸才会把放羊的鞭子交给我。

爸不是要去歇着，家里地里还有一大摊子活等着他。只要是卖力气的活，爸从不让妈去干。妈累着了，会咳出血丝。

早上，我吃着妈做的烙饼卷小葱，把羊赶出了羊圈。

空气里弥散着羊和葱的滋味。

羊们咩咩地叫，看着我的鞭子，不肯往前走。它们习惯了爸的声音，看惯了爸的样子，只有爸轰它们，它们才乖乖地走。我知道，那叫条件反射。其实，我拿的还是爸拿的鞭子。

“再不走，我抽死你们。”我猛抽了一下领头的那只老公羊。

咩，它瞪眼看着我，向我挑衅。

“再叫，剥了你的皮，喝羊汤。”我在羊屁股上踹了一脚。

爸走过来，拍了拍领头羊的脑门儿，说了声：“都走了，听话。”羊们才肯服从我这个新主人的管教，咩咩叫着，撇下一路黑枣似的羊屎。

羊认识它们总走的那条路，用不着吆喝，它们知道怎么走，边走边东一口西一口采几片草叶吃。山羊的嘴很刁，吃草只吃草尖，从不肯像牛似的，把草连叶带梗都吃掉。

到了山脚下，我使劲喊了声：“都站住，别走了，吃草！”可羊呢，个个像耳朵里塞了羊毛，没听见，还那么肆意地走。而且因为见了山的缘故，它们兴奋起来，开始连蹿带蹦的。

“真想让小爷喝羊汤是吧？”

我几步跳到领头羊前面，抡起鞭子猛抽，一顿暴揍后，领头羊才知道，我这个新主子不好惹，也就乖乖低头吃草，不乱跑了。

稳住了羊群，我开始逮蚂蚱。捉到了，用草梗串起来。蚂蚱可以拿回家炸熟了吃。大人们说蚂蚱是高蛋白食品。啥叫高蛋白我不知道，但是蚂蚱我吃过，挺好吃的。在锅里放点油，烧热，把蚂蚱放进去，不一会儿蚂蚱浑身金黄，在身上洒点盐面儿，就行了。不过，这东西也不能瞎吃。上回，邻居家的二猴子只吃了一个，住了三天医院。

才捉了五只蚂蚱，那个可恶的家伙就到了。

来到山脚下的人叫伊万，和我同岁，同班。我喜欢叫他万一（伊）。

伊万轰着他家的大黄牛来了。那头大公牛壮得没法形容，我估算过，一头牛能顶我这一群羊的重量。牛到之处，羊是无法吃草的，那牛像是把羊当作敌人，见到羊就头一低，眼瞪得像铃铛，用尖刀一样的牛犄角冲羊顶。在它面前，羊们像是耗子见了猫，连咩咩的叫声都发抖。

虽然我不喜欢伊万，可山脚下除了他没别人了。有个人说话总比一个人孤独寂寞好点。见羊们无意乱跑，我蹭了过去。为了让伊万感觉我不是故意过去找他的，我假装追赶一只蚂蚱。

“哎，万一，看见飞过来那只蚂蚱了吗？”

伊万瞧一眼前面的草叶：“没有哇。”

“好大一只。”

“留着吃的？”他看我拎在手里的狗尾巴草，草上串着五只扭动着的蚂蚱。

“不是，喂猫。”

我说了句瞎话，怕他笑话我馋。

“喂猫？多可惜，炸了吃才香呢。”伊万用手背擦擦嘴角，仿佛流出了口水。

我嘻嘻笑两声，原来他和我一样，是馋猫。

但伊万不捉蚂蚱，他指指谷底下一片桃树，说去偷桃子吃，然后就黄鼠狼似的钻下去了。

爸今天也没到田里干活，去二伯家帮忙了。因为二伯家的哥哥明天娶媳妇，爸说二伯准备了三十桌酒席，每桌上都有半斤重的螃蟹，这样的酒席在村子里从没有过。

二伯家的哥哥在镇上一家厂子里上班。嫂子我见过，细高个，长得很白，很水灵。哥哥说是他小学四年级的同学。

我正在琢磨着明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可一抬头，坏了。伊万的大黄牛不知道啥时候跑到羊群里，低着头，犄角朝前，正朝一只老山羊顶呢！

我骂了一句，举鞭子冲过去，狠狠抽了两下牛屁股。大黄牛停止了对羊的攻击，可谁知它掉转过身，“哞”的一声，朝我冲来。

我的天！好在我还没吓傻，兔子一样窜到一棵树后。只听“咔嚓”一声，两只牛犄角正卡在树干上。牛仍低着头，铆足了力气顶着树干。它肯定以为顶到的是我，不是树。

即便如此，树后的我还是吓得把裤子都尿湿了。那串一直提在手里的蚂蚱，也不知道什么时刻扔到了什么地方，不见了。

伊万是光着膀子回来的，老远就看见了我和牛对阵的架势。他知道事态的严重性，顾不得遍地荆棘，向我跑过来。

“万一，万一，你的牛疯了！”

终于见到了救星，我一下子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伊万上前狠狠扇了大黄牛一嘴巴，又骂道：“活腻烦了是吧？”

大黄牛似乎知道主人的厉害，也似乎真能听懂他的骂，转头走开。

伊万伸手拽我：“起来吧，没事了。”

我怯怯地站起。伊万看着我的裤子，然后笑得比哭还难听。

“魂儿都吓丢了吧？真怂，都尿裤子了。”

我哑巴了，但心里想，看怎么收拾你。

伊万的裤子被荆棘划了道口子，但他不在乎。他把自己的胜利果实摊在我面前。一堆桃是用背心装回来的。他把背心的一头扎了个扣儿，像个小口袋；把桃倒出来，解了扣儿，又套在身上。他忽视了背心上粘满了桃毛，穿上不到半分钟，身子左拧右拧了几下，还是脱了下来。

“翻过来穿。”我说。

“那也扎得慌，光膀子算了。”

“没人看见吧？”

“哪能。里面是有个老头，眼瞎着呢。给，这一半给你。”

伊万把桃子分成两堆，一堆分给我。我们各自拿起一个，在草叶上蹭蹭桃毛，大口咬着。

我忽然想问伊万一件事。

“万一，你是不是喜欢金子惠？”

“我喜欢金子惠？谁说的？”

“还用谁说，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金子惠是我们班很漂亮的女生，个头也高，眼睛也大，嘴唇也薄，还留着长头发。伊万他们俩是同桌。有一回我看见他们俩递纸条，抢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你眼睛真大，我们做朋友吧？”为了赎回那张纸条，伊万破例给我买了雪糕。

“你别瞎说。”

“没瞎说，将来你娶她当媳妇不？”问得好像很严肃。

“你是不是让牛给吓傻了？谁长大了还会娶四年级的女同学，多没劲，多让人笑话。”

“娶四年级的女同学会让人笑话？”

那我就弄不明白了，二伯家的哥哥明天不就是要娶四年级的女同学吗？怎么没一个人笑话他呢？伊万这家伙一定没说实话。他是善于骗人的。于是，我不再搭理这个虚伪的家伙。见我不高兴了，伊万赶紧主动跟我说话。

“告诉你，不过一定保密，将来，我要娶咱们班的刘佳佳。”

“谁让你娶刘佳佳了？”我语气里全是惊讶和恼怒。

“喜欢她呗。”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很想骂他一句，也想大哭一声。刘佳佳是我的邻居，爸早说了，等我长大了，就把刘佳佳给我娶来当媳妇。没想到伊万竟喜欢她。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是在二伯家吃的。二伯家热热闹闹的，门口贴了红喜字。二伯非让我留在他们家睡觉，而且睡在哥哥的新房。除了我，还有大姑家的表哥、表弟。

我问二伯：“换了地儿我睡不着，非在这儿住干啥？”

二伯说：“人家都这样。”

“哪样？”

“结婚的头天晚上，新房里要有四个童男子来压炕。”

“炕还会飞了不成？”我纳闷。

二伯说：“哪会飞呢？咱不能坏了风俗，将来你要娶媳妇，也得这样。”

原来这是个风俗。

夜里，我做梦了，说了梦话。我梦见小胖子被伊万的大黄牛踩死了。我哭了，直喊：“小胖子！”半个月前，一头母羊生了两只小羊。我给两只小羊取了名字，一只叫小胖子，另一只叫胖小子。

旁边的表弟踹了我一脚。我迷迷糊糊问：“干啥？”

表弟说：“疯了？哪有小胖子？”

我才知道刚才做梦了，翻个身，又睡了。

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我叫醒的。醒来时天还没亮。顶着星星，新娘子进门了。

新娘子家来的所有人都是尊贵的客人，哪怕是三岁的小孩。上午十点，宴席就开始了。我负责端盘子，果然有半斤重的螃蟹。可还轮不到我吃，趁人不注意，我揪了个螃蟹腿，放嘴里嚼着。

我的口袋里还装了不少喜糖，多半是端菜时从桌子上偷来的。

等端完了菜，我吃着糖到门口待着，却看见了伊万和刘佳佳。他们正傻呵呵地站在一棵大杨树下看热闹。伊万今天竟然没去放牛，竟然还和刘佳佳一起看热闹，出乎我的意料。

“刘佳佳，过来。”我冲大杨树下喊。

刘佳佳走过来：“干啥？”

“给你块糖吃，真正的金丝猴奶糖，甜着呢。”

“真的？”

“当然真的！你知道吗？今天我哥哥娶的媳妇是他四年级时的女同学，可漂亮呢！”

我把四年级的女同学几个字加重了一下，看看刘佳佳有没有什么反应。她接过我的糖，咧着嘴笑。这一笑，我才发现她的嘴里不知道啥时候少了颗门牙。少了颗门牙，显得特别丑。

这一天，山羊没人放，只吃些带树叶的树枝，咩咩叫了一天。走过羊圈的时候，我往里面丢了块糖，想让羊们也尝尝甜的滋味。可羊们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把手伸给那对小羊羔，它们伸出舌头来舔我的手心，痒痒的。

过了一天，我再把羊轰到山坡上时，伊万的大黄牛已经在那儿啃草了。伊万骑在一棵歪脖树上，晃荡着两条腿。我把羊轰得离牛远些，让它们相安无事，随后猴子似的爬上了伊万骑的那棵树。头顶的树枝上有蝉在鸣叫。在空旷的山坡上，哪怕只有一只蝉叫，也传得很远，异常嘹亮。

我问伊万：“万一，你说，你为啥要娶刘佳佳当媳妇？”

伊万说：“当然有原因，刘佳佳给我买过巧克力吃。”

“就这？”

“还有呢，她给我抄过作业。”

伊万有这样的理由。而我，似乎一个理由也没有。如果说有，就是当初爸说过的那句话了。看来，自己是争不过伊万了。干脆算了，刘佳佳都少了颗门牙了。等以后遇到哪个不缺门牙的女生给自己抄了作业再说吧。

我换了个话题。

“万一，你说咱们老师是不是偏心眼儿？”

“没看出来。”

“还没看出来？就上次，明明你和二秃子都迟到了，可老师只让你写检查，没让二秃子写。”

“二秃子被罚扫地了。”

“那不一样，写检查是脑力劳动，扫地是体力劳动。”

“我宁肯写检查。”

伊万真有点不知道好歹，懒得搭理他。我靠在树杈上，闭起眼睛，一心一意听蝉的叫声。

中午回家，我想捉弄一下伊万，偷偷在石头底下翻了只蝎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了大黄牛的耳朵里。大黄牛哞哞地下山，尾巴甩来甩去，耳朵晃来晃去。伊万喜欢骑在牛背上。马骑腰，牛骑胯。牛腰没法骑，因为牛是大肚子。伊万几乎坐到了牛屁股上。那地方比较宽阔平坦，骑着舒服。

刚下了山坡，大黄牛忽一下蹿了起来，把伊万从屁股上甩到地下。伊万被摔得咧嘴，骂道：“想挨打是不是？”

我心里偷着乐。我知道肯定是那只蝎子蜇了牛耳朵。

因为这一摔，伊万改变了下午放牛的地点。他说要去村北的河边，不来山上了。我问他为啥，他说那儿好玩。

于是，下午我轰着羊，随伊万去了河边。河边不同于山坡，连草都不一样，山坡的草干涩矮小，河边的草水嫩丰盈。可羊们似乎感觉不到变化，还是东一口西一口叼草尖吃。伊万的大黄牛不一样，不动地儿地大口吃着，不一会儿，就吃出了一片像剪子剪过似的草坪来。

天气热得人发慌，伊万干脆跳进河去洗澡了。他下半截身子没在水里，说：“洗个澡吧，舒服极了。”

我忙说：“我可不去，我爸说我是土命，沾不得水的。”

“啥土命火命的，封建迷信。我妈还说我是火命呢，水火不相容，洗澡不也没事！”

“反正我不洗。”

“不洗，是吧？”

伊万向前蹭着，趁我不备，一把拉住了我的大腿。“扑通”一声，我被他拽进了河里。河水真的很清凉。不过，那股清凉只在我落水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之后，是恐惧与慌乱中的挣扎。我的耳朵里、鼻子里、嘴里全进了水。我胡乱拍打着，滑进了一个深坑，水没了头顶。

“装得还挺像。”

伊万在一旁看热闹。

我已经没气力说多余的话了，一张嘴，水就往里灌。我只是本能地扑腾着，终于一只手抓住了一样东西，那是伊万的腿。

伊万感觉到了不对劲。我的手指死死地抠进他的肉里，钳子似的，他摆脱不掉。他知道我不是装的了，猛地弯下腰，把我从水中拉了出来，拖死狗般把我拽到岸上。我站不起来了，浑身的力气都消耗在了水中。我趴在地上，一张嘴就吐一口河水，连鼻子眼儿也往外冒水，像两个泉眼。

伊万吓得小脸煞白，蹲在我旁边，看我吐水。

“吐净了没？”他问。

“净了。”我说，没有底气。

“吓死我了。”

“先吓死的是我！”

好在我们都没被吓死。半个小时后，又都活蹦乱跳的了。我们都不敢离水太近，生怕再被吓着。伊万说：“你爸说得对，你真是土命，沾不得水。”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河边放过羊，还是把羊赶到山坡上去。

也是从那天以后不久，两只小羊羔中的一只突然病死了。死的那只是胖小子，小胖子没什么事。它怎么会生病呢？小胖子和胖小子每天都吃同样的草，喝同样的水，它怎么就生病了呢？我摸着已经僵硬的小羊，有说不出的难受。我用个纸箱子装了它，埋在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底下。

这一年，我家的柿子大丰收，红彤彤的，挂满了枝头。那天，伊万和刘佳佳都来帮我摘柿子。我答应分给他们每人五个柿子。他们俩乐得屁颠屁颠的。我还说要挑两个大的送给女班长。伊万惊异地望着我，问我啥时候和女班长勾搭上的？我告诉他，女班长上个星期给我抄作业了。伊万听了很佩服我，也很羡慕我。女班长比刘佳佳漂亮多了，一个门牙都不缺。

柿子摘完了，柿子树显得很难看，光秃秃的，只有最高处还有一片已经经霜变得暗红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抖动，那是一面迎接冬天的旗帜吧。

已经好长时间没去放羊了，连那只小胖子也长成了半大羊。一长大，就不显得那么洁白了，也没小时候那么欢实。我又想起了埋在柿子树底下的胖小子，不禁要流眼泪。

想想，也许胖小子也是土命吧。

后来，我，伊万，刘佳佳，每人嘬着一个软柿子，甜甜的汁水流了一手。